记者最近接到蔡慕晖女士一月三十日的来信,里面说:
“从前曾在《生活》周刊投过几篇稿的舍妹文星,不幸于一月十一日病殁了。她遗有日记一本,虽则都是家常便饭的话,但她的恒心,她的坚忍,她的克己,她的努力,她的真诚,她的天真,她的纯洁,她的……都在字里行间流露着。虽则她记时只是为她自己记,但给青年们看看,一定可以得着相当的鼓励与助力。关于她的恋爱故事,又是令人发生无限感喟的,虽则记得太简略一点,我很想将这日记印出来,不知生活书店喜不喜欢出这样的东西?你要不要看一看?”
“出版的地方,我所以先找生活书店,是因为她生平最爱读《生活》周刊,由生活书店出版,比较的合她的意旨——虽则她从没有说过。现在是一字未改的原本,如果出版时,我还想稍为修改一下,特别是亲友们的真名实姓等。我自己亦很想写上一点纪念她的话。你如肯为她作一篇序,我想她亦是很愿意很欢迎的。如果你有空闲,我亦很愿意同你谈谈她的极平常而又饶有意义的短短的生活……”
文星女士在本刊第四卷及第五卷里做过好几篇文章,记者曾因稿件事,和她通过几次信,深感她爱护本刊的诚挚,虽未和她有过一面之缘,未尝忘却她是本刊的一位好友,此次忽看到这封信,发怔了许久,不禁为本刊失一同志悲痛,尤不禁为社会失一纯洁分子惋惜。记者即回信约慕晖女士晤谈,并请她将文星女士的日记带来。本刊向来对于有功社会大众的人物,或有功于本刊的同志,都愿省出弥自珍视的篇幅,作文纪念。文星女士在世时对于本刊的热诚赞助,为我们所铭感,记者著文在本刊上悼念,是义不容辞的。
慕晖女士于二月三日来社面谈,记者才详悉文星女士的生平,现请略述大概,并提出值得我们特加注意的一二要点。
文星女士杭州人,她的身世一开始就怪可怜的,母亲生到她,已生了四个女儿,因家人望子心切,很不喜欢她,本想把她送人作养女,未实行,后来又说好给人做养媳,因天雨桥断未去,但母亲总不喜欢她。她便在这样不合理的失欢环境中生长起来。她十五岁时母亲死了,父再娶,她和她的姊姊相怜相爱的共同照顾两个弟弟。她中学毕业后于十七岁入南京东大补习班,非常用功,成绩优越,升入东大生物学系肄业,因经济困难,课余并担任某中学教务以自给,乃至用白开水下面包以当膳食。读到大学三年级(二十一岁),中途因父失业,要和姊姊分任两弟的求学费用,竟不得不辍学用全部工夫就业,虽自愿为手足友爱而牺牲,但终以未能续学,心绪悒郁,每难自禁。她曾经担任过几个中学校的数理生物学教员及家庭教师,富于责任心,往往力疾从公,公余对于自修又极勤奋。二十七岁因肺病逝世于上海。女士优于自然科学,同时对文学亦有相当的素养,实为女界不可多得的一位人材,乃以对于困难的环境虽有奋斗的勇气,终因环境困难而不免于伤怀,以致渐渐损及体质于不知不觉中,遂致夭折,这真是一件很沉痛的事情。
其次关于文星女士的“恋爱故事”,请亦略加评述。女士八九岁在本乡小学中,和比他大两岁的近邻同学某君,两小无猜,即情投意合,后来某君到十七八岁时由“父母之命”另与他女结婚,彼此仍常通音讯,在女士以对方既已结婚生子,只须他们能享幸福,她亦不愿插身其间,但爱情既有所专钟,仍难免悒郁。后来某君的妻因入校求学后思想进步,亦以与某君无爱的结婚为不愿,自动提出离婚,惟因索巨费,协议未成;同时某君亦以须先得文星女士确许婚事,才下决心与妻办离婚的手续,女士则不愿有确许的表示。我们悬猜女士的意思,似乎始终不愿他人离散,而又一往情深,不能改变,遂致多一斫生的因素。对方男子于妻子自动提出离婚之后,又无毅然决然的办法,蹉跎复蹉跎,又要女士先出一言以为定,我觉得这也是造成女士死因的一个。
我们细读女士的日记,固敬佩女士之贤,但她虽似乎心有主见,其实是常在进退不决的苦境中。要进就进,要退就退,如果决定了走那条路,即应下决心,心安意得的走去,才能免苦痛,至少才能减少苦痛,女士的半条命就送在好像打定了主意,其实还是不能安心的无所介意的去实行,所以始终逃不出苦境。例如她在日记里有一处记载写给某君的信里说:“你既然组织了家庭,就应当专心照应你的家庭……我一心希望……终身做你忠诚的朋友”,但有一处却记着:“昨夜失眠,全心想念××……不禁泪珠儿纷纷落下,觉得非常悲伤,想到恐哭坏了身体,也有点担忧,可是总禁不住自己的悲伤。”
在这本日记里,文星女士还记有一封原想写给记者而未发的信,承她要将自己的恋爱问题和我商量,却在女士已逝世后我才看见,已无从起女士于地下而畅告以管见了,这是记者于捧读女士日记的时候,尤不胜其悲痛的。
二十二,二,四,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