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行走,一堂哲学课
14904500000006

第6章 出走的愤怒

(兰波[14])

“我无法给您一个确切的地址,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近来我将身处何方,也不知道将会走上哪条道路,前往何方,目的何在,以何种方式。”[15]

对于魏尔伦[16]来说,兰波是一个“把风当作鞋垫的人”。当年,年轻的兰波也说过:“我仅仅是个行人而已。”事实上,他一生都在行走。

行走时,兰波固执却又充满激情。从15岁到17岁,他行走是为了到达那些大城市:在巴黎这个充满希望的文学圣地,兰波在帕尔纳斯诗派中崭露头角,结识和他一样的诗坛新星。为了排遣当时令人绝望的孤独,兰波努力推广他的诗作,好让大家能够喜欢他;在布鲁塞尔,兰波在当地的新闻界一展拳脚。从20岁到24岁,他几次踏上前往南部的征程。每逢冬天又会回到家乡过冬,同时为下一次旅行做准备。他就这样无休止地穿梭在地中海的港口(马赛或热那亚)和沙勒维尔之间,面朝阳光,不断行走。从25岁直至他去世,兰波选择穿越沙漠,在阳光中前行。那段时间,他曾数次从亚丁横穿至哈勒尔。

一起来吧!行走、负担、沙漠、无聊和愤怒。

***

在15岁那年,兰波在沙勒维尔倍感孤独和无用,在这样的心境下,不由被诗人之都巴黎所深深吸引。于是,怀揣稚嫩梦想的兰波选择了离家出走。他在8月的清晨步行出发,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大约在走到吉维的时候,兰波搭乘了火车。当时,兰波还是一个学生,他才学出众,但只能通过转卖书籍来获取一些微薄的收入。然而,这些收入根本无法支付他到达首都的全程车票。毫无疑问,当他到达巴黎斯特拉斯堡火车站时,警察早已在那里“恭候”多时。兰波被冠上偷窃以及不正当流浪的罪名,遭到逮捕,并很快被送到拘留所。经过裁定,兰波最终被押往马泽斯监狱。他的修辞学老师,那位著名的伊藏巴尔先生听闻此事后火速赶到,在火车站为他的学生支付了欠款,兰波随即被释放。由于战乱,当时所有前往沙勒维尔的线路被全部切断。兰波顺势前往杜埃,在他保护人的家中住下。他在那里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每天与文学为伴,享受着姐姐们的宠爱。然而这时,他的母亲却开始召唤他回家。

可是,回家还不足一月,兰波就开始转卖旧书,不久便再次离家。他先是坐火车,只身前往弗迈,随后沿着默兹河,步行穿梭在一些城镇之间(维勒、吉维),最后来到了比利时的沙勒罗瓦。

八天以来,我踏破短靴;

在布满碎石的小路上,走进了沙勒罗瓦。

在那里,兰波意欲在《沙勒罗瓦日报》谋得一职,可却遭到了拒绝。于是他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步行前往布鲁塞尔,希望在五十公里开外的比利时首都能再次投靠他的保护人:伊藏巴尔先生。

行行,两拳插入裂开的衣囊,

如今的外套也形成了理想。

在天底下走,女神缪斯,我原是你的崇拜者哟,

哦拉拉,有怎么样爱的光辉被我所梦见!

兰波就这样手插口袋,梦想着文学的荣耀和爱的滋养,愉悦地走完了这五十公里。然而,伊藏巴尔先生却并未现身。多亏老师的朋友杜让先生资助了兰波,才使他得以重新出发。但兰波却并未直接返乡,而是再次来到杜埃:他的新家。关于这段回忆,兰波记载道:“我有种回归自我的感觉。”在到达时,他还带了一首沿途创作的诗歌,他摇晃着手臂,一气呵成。诗歌的灵感来源于他离家出走的经历,并配上了所行道路的韵律。

这是一首表达幸福和描绘乡间客栈悠然、热情气氛的诗作。可以感受到,兰波对这次旅程很满意,因为他的身体与周遭融为一体,他的青春得以释放。

非常兴奋地,我在桌下展开双腿。

秋天,兰波在一片金色背景的映照下,继续每天行走。在一个个喜悦的夜晚,他把星空当帷盖,沿途露宿。

我的住家是在大熊星上,

我的星星于高空珊珊地作颂。

兰波小心翼翼地在大开面白纸上摘抄自己的诗句。当年他16岁,被来自新家庭的爱护所环绕,感到很幸福。然而,11月1日那天,兰波的母亲突然勒令伊藏巴尔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儿子还给她,并放话说为了“避免开支”,她甚至不惜动用警力。

1871年2月,普法战争爆发。巴黎仍旧是兰波魂牵梦萦的对象,虽然第一次前往首都的时候,只有监狱的高墙和他相伴。在沙勒维尔,天气寒冷。兰波总是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势,故意把头发蓄得很长。那时,他常神气活现地在一些主要马路上踱步,嘴里还抽着烟斗,神情狂躁。其实,暗地里,他正悄然无声地筹备着自己新的旅程。这一次,兰波转卖的是一块银质怀表,这让他攒足了前往首都的车旅费。2月25日,兰波游走在巴黎的大街上,满怀激动地凝望着书店的橱窗,询问诗坛的最新动态。那段时间,他经常在煤油船里过夜,吃的也常是些残羹冷炙,尽管如此,兰波仍然疯狂地想进入当地的文学艺术圈。然而,那并不是一个适合谈论文学的年代:普鲁士人已经大举进攻,整个巴黎都笼罩在黑色旗帜的阴影下。当时的兰波饥寒交迫,肚子和钱袋一样空空如也。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不得不穿越敌人的阵线,步行返乡。有几次,兰波只得依靠农民小推车上的食物勉强度日。根据记载,当他在某个深夜回到家中的时候,“几乎赤裸着身体,并患上了严重的支气管炎”。

兰波是否在来年春天再次出发?是传说,还是事实?这是一个谜,人们可能永远都无法知晓答案。但可以肯定的是,兰波在得知巴黎公社统治巴黎后感到热血沸腾。作为一个共产主义组织的发起者,兰波在沙勒维尔就深刻地感受到了反抗的热潮。虽然出生在一个虔诚的教徒家中,兰波却成长为一名反对教权主义和维护共和政体的狂热斗士。随着巴黎公社的兴起,博爱和自由的思想开始深入人心,这让兰波感到心潮澎湃。他认为:“旧的秩序终被打破。”公社于3月正式掌权,虽然如今无从证实,但在4月,有人确实在巴黎看到过兰波。德拉哈耶回忆道,兰波申请入社,并主动加入了设在巴比伦的大本营,成为一名自由射手。兰波为巴黎公社奔波了两周,他乘煤油船来到首都,离去时却徒步返乡,途中饥寒交迫,贫病交加。

之后,兰波第四次(也可能是第三次)来到巴黎。对于这次旅行,他全情投入。1871年秋天,兰波17岁。这次他不再遮遮掩掩,甚至告诉母亲自己将远行。事实上,这几乎是一场官方旅行,因为兰波是受到魏尔伦的邀请前去的。之前,兰波曾把自己的诗作寄给魏尔伦,请他垂阅,后者读后被其作品深深吸引,回信道:“请过来,请尽快过来,珍贵而又高尚的灵魂。”另外,他的这次车旅费也是众人为其筹集的。兰波则带上他的《醉舟》只身前往巴黎,作为回报、筹码和佐证。

众所周知,兰波和魏尔伦从此开始了三年漫长的同居生活。他们的爱情刻骨铭心,充满激情:一起疯狂,生活动荡,曾三次在伦敦共同短暂居住,纵酒作乐,激烈争吵并快速和解。然而,在布鲁塞尔的那一声枪响,终止了这一切:魏尔伦入狱。之后,兰波为了探望他的爱人,不得不四处流浪。他曾经回到过沙勒维尔或罗什,可那里的生活仍然让兰波甚感无聊。他和魏尔伦的恋情也使他和文学界渐行渐远。自从兰波来到巴黎,他就背上了不良少年、道德败坏、伤风败俗、嗜酒成性的恶名。

1875年,兰波20岁。那年,他一举完成了《地狱的一季》、《灵光集》和《精神狩猎》。然而,这以后,兰波却鲜有创作。在出版《地狱的一季》时,由于无力支付发行人,兰波只拿到寥寥几本样书,情景凄凉。他在有生之年也从未看到自己的《灵光集》问世。但是,五年内,这个羽翼未丰的青年却震动了整个文学界。可是,兰波却再也没有创作过一首新的诗。兴许他用“电报风格”写了很多信,却没再写过一首诗。这一时期,兰波仍会长时间行走,固执而坚定。

不久,兰波就开始为新的征程做准备。这一次,他决定前往远方,于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开始学习语言。他先后学习了德语、意大利语,研习了希腊语和俄语字典,也设想过学习西班牙语,可能还接触了基础阿拉伯语。五年中的每个冬天,兰波都用来学习语言,长时间踱步的习惯也留给了春天。

1875年,兰波决定从斯图加特前往意大利。他途经瑞士,先是坐火车,但很快发现自己穷困潦倒,于是不得不改为步行赶路。兰波穿过圣戈塔尔,到达米兰时已经精疲力竭,好在一个神秘女子在那里招待了他。离开米兰后,兰波又试图步行前往布林迪西,却由于中暑,瘫倒在了利沃诺和锡耶纳之间的道路上。在被遣送回马赛后,兰波先是前往巴黎,随后再次回到了沙勒维尔。

1876年,兰波继续通过步行展开冒险。在剃光脑门上的头发后,他出发前往俄国,却在到达维也纳后止步不前:人们发现他被一个马车夫痛打了一顿,整个人奄奄一息,身上也没有任何证件。之后,兰波加入了荷兰军队,却在印度尼西亚的沙拉迪加叛逃。

1877年,兰波动身前往不莱梅,打算去美洲。可他却在斯德哥尔摩成为一名马戏团售票员。随后,他还是回到了沙勒维尔。

1878年,兰波在马赛登船前往埃及。然而,却突然染上重疾,被遣送回国。他步行回家,不久在瑞士重新出发。这一次,兰波再次从圣戈塔尔徒步来到热那亚,在那儿搭船前往塞浦路斯,途中甚至还成为船上的小头目。然而,在1879年的春天,兰波高烧不退,只得打道回府。同年冬天,兰波前往马赛,却再次受到病魔的侵袭,不得不半路折回。

兰波就这样周而复始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缓慢地游移着。冬天,他窝在家中百无聊赖,自由受到了限制,深感折磨。在这样的情况下,兰波只能通过研读字典来打发时间;其余时间,则做着发财的美梦。

他于1880年再次启程前往塞浦路斯。在匆忙上路后(传言他在途中给了一个工人致命的一击),兰波第一次没有半路折回,回到北部,而是继续向南部进发。他穿越红海,来到了亚丁。

这将是兰波生命中最后一次惊天之举:他在亚丁和哈勒尔之间,穿行了数十年,游走在沙漠和山峦间。

四十度的高温,亚丁热得就像一个火炉。兰波在一些咖啡店负责监督摸彩活动,并受到雇主的赏识。有个叫巴尔代的当地商人打算在哈勒尔开设一间新的分店,他想到了兰波。事实上,这间新店将开在阿比西尼亚地区,海拔高达一千八百米,气温温和。兰波接受了巴尔代的邀请,备好商队,准备上路。

从亚丁到哈勒尔需要跋涉三百余公里。这是一条荆棘丛生、布满碎石的路。途中,还需要穿过森林,翻山越岭,才能到达目的地。兰波骑马前进,但很多时候不得不步行向前。商队就这样缓慢前行着,整个旅程耗时两周。到达后,兰波和新雇主做起了贸易。他从适应环境到逐渐厌倦,后来甚至变得焦躁不安,为了缓解这种状态,兰波时常出门远行。他总是在哈勒尔待上一年,然后回到亚丁。随后重新来到哈勒尔,一年后再次返回亚丁。每年走过的都是一样的路途,经历的都是相同的疲惫。随着业务的起落,兰波也会不断更换职位。然而事业总不见起色。其实,兰波的脑中不乏疯狂的计划,但他总是无法坚持,甚至无力实施。他想赚钱让自己安顿下来,从此过上平静的生活。

1885年的时候,兰波找到了一条让他致富的捷径。他准备通过商队把一些武器和弹药运送到肖阿,然后倒卖给梅内利克国王。兰波为此投注了他所有的积蓄。他找到了两位合作伙伴:索莱耶和拉伯图,但两人很快先后去世,可兰波并没有就此放弃。他筹集完钱款后便踏上征程:“我们于1886年9月出发,路途漫长,我们花了近两个月才到达安可和。”弗朗迪见证了这次旅程,他回忆道:“兰波总是徒步走在商队的最前面。我们连续五十日跋涉在最干旱的沙漠中。”从塔朱拉县到安可和,这是一段孤寂的旅途,商队穿越了一片浩瀚无垠、充满艰险的玄武岩沙漠。地面被灼烧得滚烫。兰波记录道:“这些道路让人联想到月球上那些可怖的图景。”然而,在到达终点时,他们却并没有找到国王。这让整个商队陷入了严重的经济危机。此时的兰波已经筋疲力尽。他一无所有地回到哈勒尔,只得重拾过去的一些小生意。

生活就这样继续着,可祸从天降,兰波的膝盖开始疼痛,直至后来肿得无可救药。那一年,他36岁。

***

阿蒂尔·兰波在15岁的时候还是一个孱弱的男孩,湛蓝的眼睛里透出坚定,也憧憬着远方。一日,在黎明破晓时分,兰波悄无声息地离家出走。他在布满影子的家中起身,悄悄地把自己身后的门合上。他的心开始怦怦直跳,当看到洁白小径在自己眼前悠然展开时,不由在心中默念了一句:“出发!”

步行,仍旧是步行。兰波用他那“所向披靡”的双腿丈量着大地的广度。

他已经记不清楚有多少次从沙勒维尔穿行至沙勒罗瓦;多少次在战争时期,由于学校关门,自己和迪拉哈耶走去比利时购买烟草;多少次从巴黎返乡,穷困潦倒,饥肠辘辘。之后又多少次行走在南部的大道上:走过马赛,穿越意大利。最后又多少次穿行于沙漠之中:从泽拉到哈勒尔,再到1885年的远征。

每一次,兰波都步行完成旅程。正如他说言:“我只是一个步行者,仅此而已。”确实,仅此而已。

事实上,要想徒步向前,有时需要一团怒火。每当兰波出发前,人们总能听到一声愤怒的呐喊,或是感受到一种微怒下的喜悦。

走,走,戴冠穿衣,两拳插入衣囊中,悠然离去。

向前,上路!

出发!

你就这样行走着。

要想出发或步行,首先需要学会愤怒,而且这种愤怒并不来自外界。在这里,行走不再是辽阔世界的一声召唤,对真理的一句承诺,或是对宝藏的一次探寻。它首先是行走者内心的一团怒火。他们从心底里对身处此地感到痛苦,无法在原地继续生活,无法在生龙活虎的时候埋葬自己,简单来说,就是无法在这里继续停留。兰波曾在哈勒尔的山间写道:“你们这里天气不好,冬天太过漫长,雨水则过于冰冷。然而,在阿比西尼亚,穷困和无聊却让人无法忍受。我每天都在这里经受着一种倦怠的静止:无书可读,无人倾诉,没有任何长进。”

此地让人生厌。无法在此地再多停留一天。此地糟糕透顶。

所以必须离开:“向前,上路!”此刻,所有的道路都是康庄大道,所有的道路都面朝阳光,浸润在日光之中,虽然有些盲目,但行走者却很快乐。也许,其他地方并不一定更好,但至少它远离了此地。另外,要想真正上路,首先应当有路可走:“两拳插入裂开的衣囊”。只有走在大路、小径等各种道路上时,才能真正做到离开此地。

和这里道别,前往其他任一地方。

行走其实是一种愤怒的表达和一次虚空的决定。很多时候,上路就意味着离开,因为人们把一切都抛到了身后。在步行离开这一行为中,我们常可以感受到行走者的坚定:他们之中鲜有中途返回的人,因为他们认为,一旦出发,任何事情都不可逆转。所以,我们也会看到他们在出发时总带有两种相左的情绪:焦虑和淡然。焦虑,是因为他们的舍弃。在这些行走者看来,步行出发再返回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情,返回就意味着失败。除非是进行短途散步之后的返回,若是长途跋涉几日再返回,则绝无可能。行走,就是不断向前,路漫漫,时间是如此宝贵和沉重,返回就是浪掷时光。淡然,是源于行走者留在身后的一切:看着那些滞留原地的人,仍旧过着静止不前的生活。而他们则已被这份淡然的心境带向了远方,想到这里,他们就兴奋地全身打战。

从离家出走来到巴黎,兰波先后游荡过伦敦,行走在比利时,攀登了阿尔卑斯山脉,穿行过沙漠,最后到达了哈勒尔。此时,他的膝盖已经无可救药地肿胀起来。1891年的2月20日,兰波写道:“我现在的状况很不好。”他的双腿每天都把他折磨得无法入睡。然而,兰波生性坚强,他强忍着伤痛,继续忙碌于自己的工作。他终日奔波,直至膝盖变得完全僵直。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终于决定倾其所有,与这座城市道别。4月7日清晨六点,兰波在一副担架上永远地离开了哈勒尔。他雇用了六个人轮流抬着他,进行了为期十一天的痛苦旅程。根据回忆,他们在半途中遇上暴雨,兰波就在暴雨中整整平躺了十六个小时。他记录道:“这次经历让我痛苦不堪。”不难想象,一个如此擅长跑动的人,却在十一天里被举在一副担架上,并颠沛流离地前进了三百余公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在达到终点时,兰波已经筋疲力尽。他回忆道:“当时,我膝盖的肿胀已经一目了然,疼痛也在持续加剧。”到达后,兰波处理了一些事务,在经过短暂休息后,他乘坐“女骑士号”再次出发,又经过了十一天的路程,兰波到达了马赛。

他在马赛上岸后,立即被送往圣母医院。“我当时的情况非常、非常糟糕。”经过诊断,兰波需要尽快进行膝盖以下部位的截肢手术:“医生告诉我,我还需要休养一个月,而且即使过了这个时期,我也只能十分缓慢地尝试行走。”好在兰波的伤口愈合情况良好。他记录道:“我订制了一条假腿,只有两公斤重,一周后就能完成。我将慢慢试着用它重新开始行走。”当然,兰波也会因为自己不能动弹而狂躁不安。他的母亲前来探望过他,随后又离开。兰波写道:“我什么都想做,哪里都想去,去观察,去生活,去旅行。”他开始无法忍受医院里的生活,决定搭乘火车返回罗什,回到自己的家中。这是兰波二十年后第一次返乡。他的姐姐伊莎贝尔尽心尽力地照料着兰波,而他却变得越发暴躁,身体情况也急转直下。他几乎不再进食,无法入眠,整个身体都在疼痛。另外,他每天都会喝些罂粟药茶。

兰波就这样一天天变得消瘦,枯槁得就像一片秋天的落叶,可他却决定再次出发,成就自己最后一次奔波。北方的夏天有时过于凉爽。于是,兰波决定在同年夏天在马赛登船出发前往阿尔及尔或是亚丁。此时的兰波已经心力交瘁,然而他却执意面朝阳光,再次远行:“主啊,当严寒成为一片草原。”8月23日,兰波的姐姐陪着他乘坐火车出发。途中每当需要换乘马车,或穿梭于各大火车站时,都是一场灾难。兰波一到马赛就住进了医院。这次旅行已经彻底将他耗尽。

在他当时的主治医生看来,兰波已经病入膏肓。这座医院将是他最后的驿站。医生说他最多可以活几个月,甚至只有几个星期。周围人都向兰波隐瞒了他的病情。9月3日的时候,兰波的双手终于不再颤抖,写下了下面这段话:“我还在等我的假肢。等它一完成就请送到我的手里。我急着离开这里。”他就这样每天都念叨着他的假肢,焦急地期盼着它的到来。他甚至强烈要求马上得到它,因为他想“靠它重新站立,重新开始行走”。兰波的病痛逐日加剧。看着天空透出富有生命力的蓝色,像是在召唤他再次出发。每当这个时刻,兰波就会倚在窗边暗自垂泪。他常对姐姐说:“我正朝地下走去,而你则行走在阳光中。”听上去简直像一声责备。渐渐地,兰波的身体开始变得僵直,关节开始僵硬,他描绘道:“我只是一段不会移动的躯干。”那段时间,兰波终日依靠吗啡度日,疼痛却依然很剧烈。11月初的一天,他开始神志不清。这将是他留在此地的最后一周。

在伊莎贝尔的回忆录[17]里,如果一定要进行选择,我比较欣赏在《垂死的兰波》中关于他最后归依及临终谵语的描写。当时,兰波卧床不起,四肢已经无法动弹,心脏也将马上停止跳动。他胡言乱语,说看到自己开始行走,准备重新出发。有时,他发现自己身处哈勒尔,正欲启程前往亚丁。“出发!”不知多少次,兰波从心底高呼这句口号。他持续谵语,说他要去寻找骆驼来组织新的商队。他幻想自己成功装上假肢后,“戴上假腿,脚下生风”。在幻想中,他疾走如飞,激情昂扬地一次次出发:“快点,再快点,大家正等着我们,让我们整理好行囊,然后出发。”兰波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快一点,大家都等着我们。”他甚至感到愤怒,认为不应该就这么让自己沉睡那么久,因为现在已经晚了,太晚了。

“主啊,当严寒成为一片草原。”动身前往远方,逃离家庭和母亲,逃离阿登的寒冷和幽暗森林中刺骨呼啸的北风,逃离忧伤与无聊,逃离阴郁的天气、暗无天日的日子、灰暗天空中的黑色乌鸦,逃离冬天可怕的死气沉沉,逃离那些久坐不起的人们所犯下的愚蠢。“让五月的黄莺恣意飞翔。”

行走。我认为行走的意义对于兰波来说意味着逃离。这是一种行走时把一切都抛在身后的深切喜悦。一旦出发,就绝不返回。当然,在行走时,这份巨大的喜悦也会伴随着一些其他感受:劳累、精疲力竭、忘却自我、遗忘世界。行走中,我们所有的过往和曾经的窃窃私语都会被湮没在掷地有声的脚步之中。不过随后,行走的劳顿又会使这所有的一切都烟消云散。我们一直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行走,为了前进,出发,重聚,再次上路。

出发,上路!

我是一个行走者,仅此而已。

兰波于1891年11月10日去世。在此之前,他刚刚度过了37岁的生日。在圣母医院的死亡登记簿上,留下了如下记录:“出生于沙勒维尔,途经马赛。”

途经。是的,他来到这里只是路过,目的是再次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