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画家克林索尔四十二岁那年,生命中最后的夏天,是在靠近潘潘毕奥、卡雷诺和拉古诺一带的南方地区度过,那是他早年就爱上并频繁造访的地区。那儿诞生了他最后的画作——被自由重塑的现实世界形体,奇异、明亮而静默,梦幻般静默的扭曲树木和植物般的房屋,相比于他“古典时期”的创作更受行家们喜爱。那时他的调色板仅有几种极艳的颜色:明黄、赤丹、维罗纳绿[1]、宝石绿、钴蓝、钴紫、法国朱红和天竺葵漆。
深秋,克林索尔的死讯震惊了他的朋友们。他生前的一些信中已流露了对死亡的预感与愿望,也许关于他是自杀而死的流言就是这么来的。而另一些有争议的流言也并不比前一种更可靠。许多人说,克林索尔已疯了好几个月。而某位稍敏锐些的艺术评论家,试着去诠释他最后画作中的震撼与狂喜,并非世人所说的疯癫!比这些更有说服力的是与克林索尔酗酒有关的奇闻异事。他的确酗酒,自己也比任何人更坦率地承认这一点。他在一些时期,包括人生最后几个月,不仅喜爱痛饮狂欢,也有意识地把醉酒作为麻痹痛苦的方式,缓解时常难以忍受的忧郁。他迷恋写出最深刻酒词的诗人李太白,也常在酒醉中自称李太白,称一个朋友为杜甫。
他的作品继续活着,而在他熟人的小圈子里,他的人生传奇和最后夏天也被继续传颂。
克林索尔
一个更热情更短暂的夏天开始了。这些炎热白日虽然漫长,却如旗帜般燃烧,在熊熊火焰中消逝。短暂潮湿的月夜连着短暂潮湿的雨夜,一如梦境倏忽幻化,激荡着一周周的光华。
子夜过后,克林索尔夜游归家,站在他画室的窄窄石台上。迷离古园深陷于下方,一片幽深树影密密交错:棕榈树、雪松、栗树、紫荆、山毛榉、桉树,被攀缘植物及紫藤缠绕。这片树影上,夏玉兰的箔白大叶反射着浅浅微光,雪白大花半开其间,硕如人头,皎如月与象牙,漾出一股饱满醉人的柠檬香。音乐不知从何处懒懒飘来,或是把吉他,或是架钢琴,无从分辨。养禽场中一只孔雀忽然叫起,两三声,撕破森林的夜,这痛苦的声音短促、苦涩、生硬,似自深渊处尖利嘶喊出一切动物的苦难。星光在山谷中流淌,绵延无尽的森林中,一座古老神秘的白色小教堂高耸着,遗世独立。远处,湖、山、天融为一体。
克林索尔着单衣站在阳台上,光臂撑着铁护栏,有些烦闷地用灼灼双眼看着天地的书写:泛白夜空中散落群星,树云暗影中透出微光。孔雀提醒了他,对啊,又是夜已深,现在无论如何都该睡了,必须设法睡着,或许安睡几晚,每晚真正睡上六至八个钟头,人就能缓过来了,眼睛也变得听话、耐用,心也会平静些,夜眠不再有痛苦。可若这样,夏天就溜走了,这些璀璨的极乐夏梦也都没了:千杯未喝的美酒佳酿泼洒了,千个未遇的爱意眼神碎裂了,千张未及欣赏的图景,一去不返地湮灭了!
他将额头与生疼的双眼贴向冰冷的铁栏,清凉片刻。也许再过一年,或更早,这双眼睛就要瞎了,眼中的火焰也熄了[2]。不,没人能承受如此激烈的生活,即使是他,十条命的克林索尔也不能。无人能长久地、夜以继日地燃烧所有光亮,燃烧所有心火;无人能长久地、夜以继日地站在火焰中,白天热烈作画,夜里热烈畅想,越来越享受,越来越有创造力,感官和神经越来越清醒敏锐,如同一座殿堂,所有窗后日日华乐奏响,夜夜烛火通明。会结束的,已挥霍太多自身之力,燃烧太多眼睛之光,流失太多生命之血。
他突然笑着直起身子。倏忽想起:已多次这么觉着,这么想着,这么怕着了。他在人生中所有美好、丰盛、灿烂的时期,甚至早在青春期,都是这么过的:像根两头燃烧的蜡烛,怀着一种悲欣交集的感触纵情燃烧;怀着一种绝望的渴求喝光杯中酒;怀着一种幽隐的恐惧面向终亡。他已常常这么活着了,常常这样举杯痛饮,常常这样熊熊燃烧。终亡时而变得温和,像一场无知无觉的深度冬眠;时而又变得可怖,是虚无荒凉、难忍之痛,是医生、悲伤的放弃、懦弱的胜利。而每一个盛放期的终亡,都比前一个更糟,更有毁灭性,但他也都挺过来了。于是,在数周或数月后,在折磨或麻木后,又迎来新生,迎来新的燃烧,被压抑的火又一次破土而出,他会创作新的灿烂画作,闪耀新的生命激情。一直就是这么过来的,而那些自我否定和自我折磨的时期,那些愁闷的低潮期,则沉没、被遗忘。这样挺好。这一回也该与往常一样吧。
他想着今晚见到的吉娜的微笑,夜归途中,关于她的想法就一直在他脑中温柔萦绕。这个姑娘在她纯真腼腆的光彩中是多么美丽温暖啊。他轻声自语,就像又对着她耳语一般:“吉娜!吉娜!卡拉·吉娜!卡丽娜·吉娜!美人吉娜!”
他回屋,再次打开灯,从一个杂乱的小书堆中找出一本红色诗集;他想起一节诗,美得无以言表,充满爱意。他找了半天,总算找到:
不要就这样把我留在夜晚和苦痛中,
顶可爱的你,我的月亮脸[3]!
哦你啊,我的闪磷,我的蜡烛,
我的太阳,我的光明!
他沉醉地汲饮这些词句的暗醇佳酿。“哦你啊,我的闪磷”和“我的月亮脸”是多么美,多么真挚而具有魔力啊!
他微笑着在高窗前来回踱步,朗读这些诗句,遥遥呼唤吉娜:“哦你啊,我的月亮脸!”声音因柔情而变得低沉。
接着他打开画夹,经过白天漫长的工作,他在晚上依然带着这个夹子。他翻开最爱的那本写生小册,寻找昨日和今日的最后几页画:有着深深岩影的锥形山,几乎被塑造为一张鬼脸,痛苦欲裂的山似乎要尖叫;山坡上半圆的小泉井,石拱填满黑影,一株石榴树在泉上开出血红花儿。这些是只给他自己看的,只是秘密暗号,是匆忙贪婪地记下的某个瞬间,是记忆忽闪中,那些自然与心灵共振的瞬间,新鲜而洪亮。然后他翻看一些更大的彩画,白纸上艳彩斑斓:小树林中的红屋如绿丝绒上的红宝石般炽红,卡斯提格利亚铁桥是蓝绿山中的一抹红,一旁有紫色大坝、粉色街道。他继续看:砖瓦厂的烟囱,浅凉绿树前的红火箭,蓝色指路牌,布满稠云的浅紫天空。这张画不错,可留。但厩房入口那张就可惜了,钢色天空中的那抹红棕色画对了,它有所表达。然而只完成了一半:当时照在画上的阳光反射到他眼里,刺得双眼剧痛难忍。此后他将脸久久浸泡在溪水中。现在,暴虐金属天空上的棕红色在那里,很好,没有丝毫渲染和偏差来矫饰和破坏它。若无铁丹是画不出这效果的。这儿,在这片区域,有秘密。自然界的形体,上与下,厚与薄,都是可以变化的,人类应该放弃所有模仿自然的天真手段了。人类亦可伪造色彩,诚然,人可用百种手段提升、晕染、转化色彩。但若要用色彩涂绘一小片自然,就得注意,颜色间必须精准无差地处于与自然一致的比例中,处于与自然一致的张力中。在这点上人是依赖自然的,在这点上绘画永远是自然主义的,就算你用橙色替代灰色,用茜素红替代黑色。
于是,一日又这样被挥霍掉了,收获寥寥:画有工厂烟囱的那张,红蓝调的另一张,也许还有泉井那张写生。明日若是阴天,他就去卡拉毕那,那儿有浣衣女的劳动间;若又下雨,他便待在家中,开始那幅小溪的油画。但是现在,睡觉!又过一点了。
卧室里,他脱去衬衫,用水拍肩膀,水滴滴答答落在红砖地板上。他爬上高高的床,关了灯,看着窗外苍白的萨鲁特山,那是他在床上凝视过千万次的山形。一声猫头鹰叫从林谷传来,低沉如夜眠、如遗忘。
他合上眼想着吉娜,想着浣衣女的劳作间。天神哪,千万种事物在等待,千万杯酒已斟满!这世上就无不该被画之物件!就无不该被爱之女子!为何要有时间?为何总是愚蠢地按部就班,而非澎湃地同时进行?为何现在自己躺在床上,如同一位鳏夫、一位老人?在整个短暂生命中都可去享受,去创造,但人们却总是一曲接一曲地唱,却未曾与一切人声乐器共鸣,创造出完美大交响。
很久以前,十二岁时,克林索尔就是有十条命的。那时男孩子们玩强盗逃脱游戏,每个强盗都有十条命,若被追赶者的手或标枪碰到,便会失去一条命。不管剩六条命、三条命还是一条命,人都有机会逃脱,只有丢了十条命才会失去一切。不过,克林索尔要用尽十条命才会感到自豪;而如果他只用九条、七条命便逃脱了,反而觉得羞耻。他曾经就是这样的男孩子,在那个不可思议的时代,对他来说世间没什么是不可能的,没有什么是艰难的,克林索尔爱着一切,统领一切,拥有一切。他便一直这样向前进,这样带着九条命活着。就算从未抵达圆满,从未实现澎湃的大合唱,他的歌谣也从不单调贫瘠,相比于别人,他总有更多弹奏的琴弦,更多扔进火里的钢铁,更多背囊里放的塔勒[4],更多车上载的玫瑰!谢天谢地!
花园的幽静听来圆满有生机,如一位熟睡女子的呼吸!孔雀这般叫着!胸中的火这般烧着,心脏这般跳着,这般喊叫着、承受着、欢呼着,血液流动着。在这卡斯塔格奈塔山上,真是一个美好的夏天啊,他美美地住在他古老高贵的废墟中,美美地俯视成百栗树林繁茂的脊背。多好啊,从这古老高贵的森林宫殿世界一遍遍贪婪地下山,望着五光十色的红尘,用五光十色的艳彩来描画它:工厂、铁路、蓝色电车厢、码头的海报柱、昂首阔步的孔雀、女人、牧师、汽车。他胸腔里的这股情绪是如此美、如此折磨人、如此难以捉摸,这一腔爱恋与颤抖的渴望,向着生命的每一次斑斓结合与撕裂;这甜美狂烈的欲望,促使他去观看、去创作。但同时,他的内心也似透过一层薄罩般隐隐知晓,这一切不过是稚气和枉然!
短暂夏夜烧化了,绿谷中升起湿气,千百树木的汁液在沸腾,千百梦境从克林索尔的浅眠中涌现,灵魂穿过他人生的镜厅,一切图景幻化,每一次都展现出新的面孔和意义,产生新的连接,如一空繁星在骰筒中摇晃。
这些迷梦中的一幅图景震撼了他:他躺在森林里,一位红发女子卧在他怀中,一位黑发女子依在他肩上,还有一位女子跪在他身旁,亲吻他的手指。到处都是女人和姑娘,有些非常年轻,有着细长的腿;有些正值盛年;有些已经成熟,有了智慧的印记、疲惫的皱纹。但所有女子都爱他,都希望被他爱恋。于是女子间爆发了战火,红发女用敏捷的手抓扯黑发女的头发,把她拉扯到地上,自己也倒地了。女人们互相推搡,每位都在叫、撕、咬,每位都在伤人和被人伤害,大笑、怒吼与痛号相互缠绕,相互纠结,血流得到处都是,丰满肉身被残酷撞击。
带着一种悲伤不安的情绪,克林索尔醒来数分钟,睁大眼注视墙上透光的洞。那些疯女的张张脸孔犹在眼前,其中许多是他认识并叫得出名字的:尼娜、赫敏、伊丽莎白、吉娜、伊迪斯、贝尔塔。他犹在梦中,用嘶哑的声音叫出来:“孩子们,停止吧!你们在说谎,你们在向我说谎;你们并不是想要撕碎彼此,而是想撕碎我,我!”
路易
“冷酷的路易”[5]从天而降。这位克林索尔的老朋友萍踪浪迹,以铁路为居所,以行囊为画室,现在突然到访。天空流淌下美妙光阴,和风轻抚,他俩一起画画,在橄榄山[6],在迦太基[7]。
“一切绘画到底有价值吗?”路易赤身躺在橄榄山的草地上,后背被阳光晒得通红。“人们画画只是因为没有更好的事做,我亲爱的朋友。如果你恰有喜爱的女孩在怀中,恰有今天想喝的汤在盘中,你就无须用这种疯狂的儿童游戏来折磨自己了。自然界有万千色彩,而我们却执意要将色谱减至二十阶。这就是绘画。你永远无法从中获得满足,而且还要喂养评论家。恰恰相反,一碗美味的马赛鱼汤,亲爱的,配上一杯温润的勃艮第红酒,再来一块上好的米兰炸肉排,梨与古冈左拉干酪[8]作为甜点,配土耳其咖啡——这才是真实,我的先生,这才是价值!你们巴勒斯坦地区的人吃的是有多差啊!哦,神哪,我希望自己是一棵樱桃树,嘴中长出樱桃来,而我身上靠的梯子上,恰好站着我们今早遇见的那位棕色皮肤的激动少女。克林索尔,别画了!我请你去拉古诺[9]吃饭,很快就到饭点了。”
“这行吗?”克林索尔眨眼问道。
“行啊。只是我得先快速地去一趟火车站。因为,坦白说,我给一位女性友人发了电报,说我快死了,她十一点就会到的。”
克林索尔大笑着将刚开始画的习作从画板上撕下。
“你说得对,年轻人。我们去拉古诺吧!不过穿上你的衬衫,路易吉[10]。尽管此乡民风淳朴,但你不能光着身子去城里呀。”
他们来到小城中,去火车站接上一位美丽女子,便在一家餐厅里心满意足地吃饭。克林索尔在数月的乡村生活中几乎忘了这些,于是惊叹还有这般妙物:鳟鱼、烟熏生火腿、芦笋、勃艮第沙布利葡萄酒、瑞士多勒葡萄酒、百帝王小麦啤酒。
吃过饭,他们三人坐缆车沿山城而上,掠过房屋座座,掠过窗户和爬藤,一切美极了。他们继续乘坐缆车降到山脚,又再随缆车上下观光一趟。奇妙的世界五彩斑斓,有点可疑,有点不真实,但实在美轮美奂。只是克林索尔略微拘谨,他假装镇静,生怕爱上路易的漂亮女伴。他们又去了一次咖啡馆,接着去到正午时分空旷的公园,在巨树下的水边躺倒。他们看见许多值得画下的东西:深绿树丛中一些宝石红的房屋,智利南洋杉及生了蓝棕锈斑的黄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