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画了许多可爱有趣的东西,路易,”克林索尔说,“这些我全都喜欢:旗杆、小丑、马戏团。不过我最喜欢的是你那幅《夜晚旋转木马》中的局部。你可知道,画中的紫色帐篷之上,远离万家灯火的夜空高处,飘着一面凉凉的浅粉色小旗,这样美,这样凉,这样孤寂,孤寂得可怕!正如李太白或保罗·魏尔伦[11]的一首诗。”这面小小的、傻傻的粉旗上,有这世界所有的痛苦和绝望,却又笑傲这一切痛苦和绝望。你画出了这面小旗,便不负此生了,我要赞美你,为这面小旗。
“是的,我知道你喜欢它。”
“你自己也喜欢的。看吧,如果你不曾画出这样的一些东西,那所有的好酒好菜、美女咖啡也于你无益,你只是个可怜鬼。但有了这些画,你便是个富足鬼,是个人们喜欢的家伙。看哪,路易吉,我有时也和你想的一样:我们的一切艺术只是补偿,只是对被浪费的生命、活力与爱欲的补偿。这份补偿勉强费力,代价还高出十倍。但其实并非如此。人们太高估感官愉悦了,将精神生活看作是对缺失的感官体验的补偿。然而,感官并不比精神更具价值,反之亦然。因为一切都是合一的,一切都同样美好。无论你是抱一位女子,还是作一首诗,都是一样的。只要那个核心在,即爱、热望和激情在,它们便是一体,无论你是在阿索斯山[12]做隐修僧,还是在巴黎做花花公子。”
路易嘲弄的眼神缓缓看过来。“年轻人,别这么装腔作势!”
他们与这位美丽女士一同漫游。他俩都擅长欣赏和想象。在这些小城小镇间,他们看见了罗马,看见了日本和南太平洋,又用玩闹的手势打破这些幻象;他们的心绪让天上的星辰亮起又熄灭,他们让信号弹在夜夜繁华中升起:世界是肥皂泡,是歌剧,是欢闹的荒唐。
就在克林索尔作画之时,路易这只鸟儿,骑着自行车在这一带穿山越岭,东转西转,晃晃悠悠。克林索尔割舍了数日光阴,便又坐在户外顽强工作了。路易不愿工作。他突然和女伴远行,从远方寄回明信片。突然又回来了,就在克林索尔差点儿放弃他时。路易出现在门外,戴着草帽,敞着衬衫,仿若不曾离开。于是克林索尔又一次从青春的甜美酒杯中啜饮友谊的甘露。他有许多爱他的朋友,他也曾急切地向他们敞开心扉,掏心掏肺。不过这个夏天,只有其中两位朋友依旧从他唇中听见心声:画家路易,还有那名叫杜甫的诗人赫尔曼。
有几天路易坐在田间、他的画椅中,在梨树和桃树的荫庇下,什么也不画。他坐着,想着,把纸钉在画板上写着,写很多,写很多信。写这么多信的人真的快乐吗?无忧无虑的路易用力写着,眼光尴尬地瞥向纸张,有一个钟头那么久。他被许多事烦扰,却缄口不言。克林索尔正喜欢他这一点。
克林索尔不一样。他无法缄默,无法隐藏自己的内心。人生中仅有几人知晓的隐秘痛苦,却被他说给了熟人听。他常常承受恐惧和忧郁,陷于昏暗的幽井,阴魂不散的往事让一些日子变得黑暗。此时若能看到路易的脸,他会感到安慰,会向他倾诉。
但路易并不喜欢看到这些脆弱,它们折磨他,向他索要同情。克林索尔习惯了向这位朋友敞开心扉,却太晚才明白,这样做恰恰令自己失去朋友。
路易又开始谈论远行了。克林索尔知道,只能留他数日,也许三天,也许五天,他就会突然拿出打包好的箱子,踏上旅途,很久都不再回来。生命是多么短暂啊,逝者如斯夫!路易是所有朋友中唯一完全理解自己艺术的人,其创作也与自己的相近相似、不分高下。然而自己却令他感到害怕、厌烦和生气,凉了他的心,只因自己愚蠢的脆弱和懒惰,因这幼稚而无礼的索求:在一位朋友面前不管不顾,无所保留,不顾形象。多么愚蠢,多么孩子气啊!克林索尔这样自责。然而太晚了。
最后一天,他们一道在金色山谷中漫步。路易的心情很好,远行对于他这只鸟儿的心来说,是生命之乐。克林索尔也被这快乐感染,重新找回旧日那种轻快、玩闹和戏谑的语气,不再让它溜走。晚上他们坐在酒馆的花园里,点了煎鱼、蘑菇煮的米饭,将樱桃甜酒浇在蜜桃上。
“明天你将旅行至何方?”克林索尔问。
“我也不知道。”
“你会去找那位美丽女士吗?”
“嗯,也许吧。谁知道呢?别问那么多了。让我们喝杯好的白葡萄酒作为告别吧。我提议诺伊斯堡酒,如何?”
他们饮酒。路易忽然嚷道:“别为我的远行难过了,老海豹。有时我坐在你身边,比如现在,脑子里会冒出一些挺傻的想法。我会想,我们美丽祖国所拥有的画家中,现在有两位坐在一起,然后我就隐隐有种可怕的感觉,似乎我们是青铜像,手牵手站在一座纪念碑上,如同歌德和席勒。他们必须一直这么站着,用青铜的手牵着对方,直至我们逐渐厌倦雕像——而他们自己却对此无能为力。也许他们曾是优雅家伙和魅力少年,我读过席勒的一篇东西,很棒。而如今他却变成一个出名的展品了,还得站在他的连体双胞胎[13]旁边,雕塑头挨着雕塑头。他的作品集却无处不在,还在学校里被当成教材。这太可怕了。你想想,一百年后某位教授向他的学生们讲道:‘克林索尔,生于1877年。同时代的路易,绰号饕餮者,画界先锋,将色彩从自然主义解放出来。根据进一步研究,这一对艺术家朋友在三段清晰可辨的时期中分裂!’……与其这样,我宁愿现在就钻到火车头底下去。”
“明智些想,还是让那些教授到火车头底下去吧。”
“可是没有这么大的火车头啊。你知道我们的技术有多渺小。”
很快星星就出来了。路易突然用手中的玻璃杯碰了一下他朋友的。
“来,我们来干杯,干了这杯酒,我就骑上我的自行车。再见了朋友,离别苦短!酒钱我已付过了。干杯,克林索尔!”
于是他们碰杯。喝光了杯中的酒,路易便在花园中坐上自行车,挥动帽子,孑然前行。夜色,星星。路易去过中国。路易是一个传奇。
克林索尔悲伤地微笑着。他是多么爱这只四处迁徙的鸟儿啊!他久久站在酒馆花园的砾石路上,望着下面空空的街道。
卡雷诺日
克林索尔与来自巴雷尼奥的朋友,及阿戈斯托和艾尔丝丽雅一道徒步至卡雷诺。他们沉醉在清早的时光中,四周,绣线菊散发着浓郁芬芳,林边的露水蜘蛛网摇摇晃晃。走下温暖林坡,来到潘潘毕奥的山谷,黄色街道上的明黄房屋在暑气中绵软歪斜、无精打采,干涸小溪上的柳树泛着箔白光泽,枝条沉沉垂在金色草坪上。这一群朋友花枝招展地走过粉街,穿过蒸腾的绿谷:男人们穿白和黄的亚麻丝绸,女人们穿白和粉的衣裙。艾尔丝丽雅的维罗纳绿阳伞,像魔戒上的珍宝一样闪耀。
医生用他亲切的嗓音哀叹:“真不幸啊,克林索尔,你那些绝美的水彩画在十年后便都褪色了,这些你偏爱的颜色都不能持久。”
克林索尔回答:“对,更糟的是,你这一头漂亮的棕发,医生,在十年后就全都变灰了;而要不了多久,我们美丽快活的身子骨就不知埋在哪个坑里了,可惜了,也包括你这漂亮又强健的身子骨,艾尔丝丽雅。孩子们,我们没必要活到这么晚才开始变得理性吧。赫尔曼,李太白是怎么说的?”
诗人赫尔曼站着吟诵道[14]:
人生快如闪电,光华转瞬即逝。
天地不变,容颜却遭岁月更改。
哦你呀,斟满酒却不喝,
哦告诉我,你在等谁呢?
“不,”克林索尔说,“我说的是另一首诗,有那句‘朝如青丝暮成雪’的——”
赫尔曼便立刻念道[15]:
早上发如黑缎,
晚上便白如雪,
肉身易朽,
不如举杯邀月!
克林索尔大笑起来,声音有些沙哑。
“好棒的李太白!他有先见之明,什么都知道了。我们也什么都知道,他是我们的聪明老兄。他会喜欢今天这个饮酒日的,今夜也恰好如此美妙啊,适合用李太白的方式死去,在静流之舟上[16]。你们看,今日的一切都美妙绝伦。”
“李太白死于河上,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死法呀?”女画家问。
可艾尔丝丽雅用她深沉美妙的嗓音打断了对话:“不,快停下来!谁要再说关于死和死亡的一个字,我就不喜欢他了。停止吧,坏克林索尔!”
克林索尔笑着到她这边:“你说得真有道理,孩子!如果我再说关于死亡的一个字,你就用你的阳伞戳我的眼睛。说真的,今天实在太美好了,亲爱的人们!今天有只鸟在歌唱,童话鸟儿,我今早就听见它唱了;今天有阵风在吹,童话风儿,天空之子,它唤醒沉睡的公主,将思虑从人们脑海吹走;今天有朵花开了,童话花儿,蓝盈盈的,一生只开一回,采到它的人便能获得至福。”
“他是想说点什么吗?”艾尔丝丽雅问医生。克林索尔听见了。
“我想说的是:今日一去不复返,若不吃它、喝它、尝它、闻它,就永不再有第二次机会了。太阳永不再如今日这般照耀,它在空中有一个位置,与木星的位置形成一种关联,与我,与阿戈斯托和艾尔丝丽雅,与我们所有人有一种关联,它不会再来了,千年内都不会再来。因此我要快乐,要靠向你左边一点,帮你撑这把宝石绿的阳伞,在它的绿光下,我的脑袋看起来会像一颗猫眼石。不过你也得一起做点什么,你得唱首歌,唱你最拿手的歌。”
他挽起艾尔丝丽雅的胳膊,棱角分明的脸在阳伞的蓝绿阴影下变得柔和,他爱上这把阳伞,为它甜蜜的翠色心醉。
艾尔丝丽雅唱了起来:
我的爸爸不愿
让我嫁给一位步兵——
其他人也加入了歌唱,人们走向森林,走进去,直到斜坡太陡,道路像梯子一样穿过蕨草丛通向大山顶。
“这首歌真是直白得惊人呀!”克林索尔称赞,“父亲反对恋情,像一直以来的老套。于是他们用利刃杀死了父亲。他不再是障碍了。他们在夜里这么干,除了月亮没人看见,月亮和星星不会出卖他们,而亲爱的神哪,一定已经原谅他们了。这歌多么美而直白啊!如果一位当今的诗人这么写,会被乱石砸死的。”
阳光穿过栗树,一片灿烂摇曳,人们在窄窄的山道上攀登。当克林索尔向上看,他眼前是女画家瘦瘦的小腿,丝袜透出肌肤的红润。向下看,是艾尔丝丽雅头上隆起的松石绿阳伞,伞下的她身着紫绸,是这人群中唯一的深色。
一间蓝橙色农舍旁的草地中落满青色的夏苹果,清凉洁净,他们捡起品尝。女画家热烈讲述塞纳河畔的旅行、战前曾经的巴黎。对,巴黎,那时的极乐之地!
“这些一去不复返了。再也不回来了。”
“也不该回来,”画家激动地嚷嚷,猛烈摇晃他棱角分明的头颅,“没有什么应该回来的!为何要回来?这是多么幼稚的愿望啊!战争已把从前的一切衬得像天堂了,哪怕最无趣、最不起眼的那些。没错,在巴黎、罗马和阿尔曾是很美的,但此时此刻难道不美么?天堂不在巴黎,不在和平时期,天堂在这里,在那山上,我们一小时后就会在那儿了。我们就像那些强盗,而耶稣会对我们说:‘你今日与我一道在天堂。’”[17]
他们走出林间小径的斑驳树荫,走上宽敞的车行道。明亮炙热的道路以大弧盘山而上。深绿墨镜护眼的克林索尔常常落在最后,只为看这些摇曳的身姿和它们的色彩搭配。他故意没带作画的东西,连最小的速写本也没带,但还是一次次停下,被这些景象迷住。他瘦长的身影孤单伫立,如红色街道上、洋槐林边缘的一个白影。山上暑气氤氲,光线直直流泻,山下千百色彩蒸腾。衬着白色村庄,周围绿和红的山上,连绵蓝峰层层叠叠,越往后越亮、越蓝,遥远处是雪山水晶般的尖峰,亦真亦幻。洋槐和栗树林上,岩壁和萨鲁特山的起伏峰峦十分显眼,不羁而有力,呈微红、浅紫。不过最好看的还是人儿呀,他们站在树荫光斑中花般照人,翠色阳伞如一个巨大的绿甲虫发着光,伞下是艾尔丝丽雅的乌发,苗条的白衣女画家脸粉粉的,还有其他人。克林索尔用贪婪的目光汲取这一切,心思却在吉娜身上。一周后才可再见她,她正在城里的一间办公室里打字呢。只有偶尔见她时他才感到幸福,独自一人时却总不能。她对他一无所知,他却偏偏爱她。她什么也不懂,这个陌生画家只是一只稀奇怪鸟。多奇怪啊,他的爱欲只停留在她身上,无法对其他人动心。他还不习惯长久爱着一位女子。他渴望和吉娜坐上一个钟头,握着她纤细的手指,脚贴着她的脚,在她的颈上轻轻一吻。他左思右想,陷入可笑的谜团。这就是转折吗?这就是更年吗?或者这只是中年发春,是四十几岁人对二十几岁人的迷恋?
人们到达了山脊,山那边又是一番新奇景象:杰罗诺山高大而不真切,纯粹由陡峭的金字塔形尖峰和锥体构成,山后日头已斜,每一片高原都在深紫阴影上飘浮,泛着瓷光。远近之间,空气闪烁,森林绿焰后一片清凉静谧,狭长的蓝色支湖消失在无限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