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脊上有个小小村庄:一座带小屋的庄园,四五幢涂成蓝或粉色的砖房,一座小教堂,一个喷泉,几棵樱桃树。一行人在喷泉边停下晒太阳,克林索尔独自前行,穿过拱门进入一个荫凉农庄,见三幢蓝房子矗立着,窗户有点儿小,房子间有草地和砾石地,上面有山羊和荨麻。一个孩子跑过他身边,他召唤着,从兜里掏出巧克力。孩子停下,他揽过她,喂她。这是个羞怯漂亮的黑发小姑娘,小兽般的眼眸黑得惊人,棕色光腿纤细发亮。“你住哪儿?”他问,她跑向旁边一扇门,门开在房屋夹缝间。原始洞穴般昏暗的砖屋内走出一位妇人,是孩子的母亲。她也拿了点儿巧克力。棕色脖颈从脏衣中探出,她有晒黑的、坚定宽阔的秀脸,丰润大嘴,大眼睛含着纯真甜美的爱欲。她那亚洲人的宽脸上兼有女性与母性的魅力,舒展宁静。他诱惑地靠向她,她微笑着躲开,把孩子拉到两人之间挡着。他继续走,打算返回。他想画下这个女子,或成为她一小时的情人。她是一切:母亲、少女、情人、野兽、圣母。
他慢慢返回同伴那儿,心中满是幻梦。庄园的住房看起来是空锁的,墙上固定着粗粝的老旧炮弹,一条不规则的台阶穿过灌木丛,通向小丘树林。最高处有一个纪念碑,碑上是一座巴洛克风格的孤单胸像,着瓦伦斯坦服,鬈发卷须。正午炫光中,幽灵魅影在山头萦绕,神奇之物在潜伏,世界被一种奇异遥远的气氛笼罩。克林索尔在泉边喝水,一只风蝶飞来,啜饮着溅到喷泉石栏上的水滴。
过了山脊,山路继续向前,穿过栗树,穿过榛树,光影交错。转角处有座路边小教堂,老旧泛黄,壁龛中有褪色的古画。一个天使般甜美而天真的圣像,只残存一小片红棕色圣袍,其余部分都破损了。克林索尔颇喜古画,当他与这些壁画不期而遇,便会爱上它们,爱这些美丽杰作重返尘世。
又是树、爬藤、明晃晃的街道;又一个拐弯,便到了目的地。一扇深色大门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一座雄伟的红砖教堂快乐自信地耸向天空。在这充满光尘与宁静之处,被晒红的草坪在脚下干裂,明艳墙壁反射着正午阳光,立柱上有一尊雕像,在光浪中无法看清。宽阔处一排石栏面向无尽蔚蓝。那后面是卡雷诺村庄,褪色棕砖下有古老、狭窄、幽暗、阿拉伯风格的昏暗小屋,巷子窄得难以置信,压抑无光,突然出现的小空地却又在白晃晃的太阳下呐喊,非洲和长崎;远处是森林,下面是蓝色悬崖,上方浮着肥厚饱满的白云。
“奇怪啊,”克林索尔说道,“人需要多少时间,才能熟悉这世界的一点点!我几年前曾去过一次亚洲,夜里坐着高速火车,途经离这儿六或十公里之处,却对此处一无所知。我要去亚洲,这在当时是很迫切的,我必须那么做。但我在亚洲找到的一切,如今在这儿也能找到了:古老森林、炎热、美丽而放松的陌生人、阳光、圣殿。人需要这么长的时间才能学会,在一天之内寻访地球三处地方。它们就在这儿。欢迎你,印度!欢迎你,非洲!欢迎你,日本!”
朋友们认识山上住着的一位年轻女子,克林索尔特别期待遇见她。他管她叫“山之女王”,因为他幼时读的一本神秘东方故事里,有这么一个称呼。
一队人满怀期待地穿过小巷的蓝色幽谷,无人,无声,无鸡无狗。但是透过一扇半明半暗的窗,他看见一个身影寂然伫立。那是一个漂亮少女,黑眼睛,红头巾,黑发。她的目光静静打量这个陌生人,遇到他的目光。他们双目对视有一次长呼吸那么久,男人和少女,眼对眼,全然而严肃,两个陌生世界在这一刻贴近。接着,双方都短促真挚地一笑,这是两性间永恒的问候,甜蜜贪婪的敌对。往房边走一步,陌生男人就消失了,躺在少女的箱子中,画中之画,梦中之梦。克林索尔那从不知足的心被刺入一根小刺,有一瞬间他犹豫着想返回,阿戈斯托唤他,艾尔丝丽雅唱起了歌。一片墙影掠过,迷醉正午中寂然闪现出一块明艳小广场和两座黄色宫殿。窄窄的石台,闭合的木窗,是歌剧开场的华丽舞台。
“大马士革到了,”医生嚷道,“菲塔玛[18],这女子中的珍珠,住在哪儿?”
竟有回响从那座小点的宫殿传来。紧闭的阳台大门后的暗处,跃出一个奇特声音,又一声,接连十声,然后高八度,再十声——一台被奏响的钢琴,一台充满音调的钢琴,在大马士革的中央。
这儿就该是她住的地方了。但是房子看起来没有门,只有好看的黄墙和两个阳台。山墙灰浆上有一幅古画:蓝和红的花儿和一只鹦鹉。这里该有扇漆绘的大门,当人敲三次门,并说出所罗门的暗号,漆门便会打开,漫游者们便会闻到波斯精油的芬芳,纱帘后,山之女王端坐在高高的宝座上。奴隶们匍匐在女王脚下的台阶上,漆门上的鹦鹉喳喳叫着,飞到女王的肩上。
他们在侧巷找到一扇小小的门。可怕的自动门铃尖锐刺耳地响起,通向上方的台阶窄如梯子。无法想象,钢琴是如何进入这幢房屋的。通过窗户?通过屋顶?
一只黑色大狗跟上来,后面还跟着一只金毛小松狮,楼梯大声咯咯作响,后面,钢琴用同一声调唱了十一下。柔和甜美的光从一间涂成粉色的房间涌出,门纷纷合上。那儿有只鹦鹉吗?
山之女王就突然出现,灵活苗条的花般身躯,紧致有弹性,一袭红衣如火焰燃烧,这是青春的画面。克林索尔面前飘走百幅可爱画面,这一幅新的跃出,光芒万丈。他立刻知道,他要画下她,不是画下肉眼所见,而是画下他所感知到的,她的内在光芒,这份诗意,这辛辣迷人的乐音:青春、红色、金发、女战士。他愿整小时、数小时地注视她。他愿看着她走、坐、笑,看她跳舞,听她唱歌。这一日是荣耀的,这一日已找到它的意义。再来的就是礼物,就是富余了。一直便是这样:奇遇不会独自到来,总有一只鸟先飞来,总有征兆与迹象先行,比如门后亚洲女子母兽般的眼神,比如窗后的黑发美村姑,以及这样那样的预兆。
那一秒他忽然想道:“如果我能年轻十岁,年轻短短十岁,便能拥有这位女王了,可以拥抱她、爱抚她!不,你太年轻了,你这小小的红色女王,你对于年老的幻魔师克林索尔来说太年轻了!他会惊叹你、记住你,会画下你,会永远描绘你的青春之歌;但是他不会追求你,不会登上通向你的梯子,不会为你拼杀,不会在你阳台下唱小夜曲。不,可惜他不会做这一切,年老的画家克林索尔,年老的傻瓜。他不会爱上你,不会用看亚洲女子、看黑发村姑的眼神来看你,尽管她们和你年龄相仿。但对于她们,他还不算太老。唯有对你,山之女王,山间朱花。对于你,石竹啊,他太老了。对你来说,克林索尔的爱情是不够的,他在白天忙于工作,在夜晚忙于饮酒。所以我还是用眼睛来汲取你吧,纤长的火炬。打听你,在你早已忘了我时。”
走在石砌地板上,穿过一间间房和开放的拱门,人们来到一个大厅,巴洛克式的繁复浮雕在高门上闪烁,深色门楣四周画着海豚,白色骏马和粉红小爱神在熙熙攘攘的神话海洋中浮游。厅内空空,只有几把椅子及钢琴残片,不过两扇诱人的门通向两个小阳台,朝向闪亮的歌剧广场,对面转角是邻宫的华丽阳台,它也被涂上了画,一只丰满红雀如金鱼在阳光中嬉游。
人们不再向前走,而在大厅里拿出备好的美味,还铺了一张桌子。酒也来了,这来自北方的稀有白葡萄酒,是开启无数回忆的钥匙。调音人消失了,散架的钢琴沉默了。克林索尔沉思着凝视裸露的琴弦箱,轻轻合上琴盖。他的眼睛生疼,但他心中吟唱着夏日,吟唱着撒拉逊[19]母亲,吟唱着卡雷诺蓝色的肿胀梦境。他吃着,用手中杯去碰别人的杯,朗声谈笑,但在这一切后,他脑中还在作画,他的眼神围绕着石竹,围绕着火之花,像水围绕鱼儿那般。他的脑中坐着一位勤勉的记录官,刻着形体、韵律、动态,如在钢铁刻柱上记录。
谈笑声充溢空旷大厅。医生笑得聪明和善,艾尔丝丽雅笑得真诚友爱,阿戈斯托笑得强健脱俗,女画家笑得轻快如鸟。诗人说着睿智之语,克林索尔说着趣话,红色女王略带羞怯地观察着她的客人们,穿梭其中。被海豚和骏马环绕着,她来来去去,时而站在钢琴上,时而蹲在枕头上,时而切着面包,用纯真的少女之手倒着酒。欢乐响彻冷清的大厅,黑眼睛蓝眼睛都闪闪发亮。炫目正午呆呆守候在明亮阳台的高门前。
高贵甘露在杯中流泻酒光,与简便冷餐相映成趣。女王的红衣在高高大厅中流泻艳光,所有男人的目光都明亮热切地追随它。她消失了,系着一条绿胸巾回来。她消失了,戴着一块蓝头巾回来。
酒足饭饱,人们欢快起身,去森林里,躺在草地和苔藓上。阳伞耀眼,草帽下的脸庞神采奕奕,阳光天空灿烂明媚。山之女王一袭红衣躺在绿草地上,精致的白色脖颈从火中伸出,高跟鞋明艳动人地贴在纤细的脚上。克林索尔在她身旁,阅读她,研究她。仿佛在她身边,如童年读山之女王的魔幻故事时那般贴近。人们休息、打盹、聊天,人们驱赶蚂蚁,以为听到蛇声。女人们的头发上挂着带刺的栗壳。人们想念着此刻本该在场的缺席友人,他们并不多,其中有冷酷的路易。这位克林索尔的朋友是旋木和马戏团的画者,人们想起他,他的奇思妙想便飘来。
这个下午过去了,犹如天堂的一年。人们笑着分别,克林索尔将一切放进心里:女王、森林、宫殿和海豚大厅,两只狗,鹦鹉。
与朋友们一道漫步下山,仅在少数日子才有的快乐和陶醉征服了他(在这样的日子他会自愿停止工作)。与艾尔丝丽雅、赫尔曼和女画家手牵手,蹦跳着走下阳光大街,唱着歌,孩子气地用玩笑和文字游戏取悦自己,尽情大笑。他跑到别人前头藏起来,然后突然冒出来吓唬他们。
人走得快,太阳走得更快,走到帕拉扎托时,太阳就已经沉到山后了,谷中已是夜晚。他们迷了路,下得太深,大家都太饿太累,不得不放弃为夜晚编织的计划:散步经过柯恩至巴雷尼奥,在湖边村庄的酒馆吃鱼。
“亲爱的人们,”克林索尔说,坐到路上一堵矮墙上,“我们的计划是美的,我也会感恩一顿在渔村或在多洛山的美味晚餐。但我们走不了那么远了,至少我不行。我累了,饿了。最多从这儿走到下一个酒馆,肯定不会太远。那儿有葡萄酒和面包,这就够了。谁和我一道?”
所有人都跟他一起。小馆子找到了,就在陡峭山林的窄台上。树木阴影下,有石凳和桌子。店主从石窖中拿出凉的葡萄酒,面包也有了。现在人们默坐进食,为终于可以坐下而高兴。高高树干后,白日寂灭,蓝山变黑,红街变白,人们听见下面的夜街上一辆马车驶过,一只狗叫起来,天空中有了点点星光,大地上也亮起了灯火,交相辉映,让人无从分辨。
克林索尔幸福地坐着、歇着,看着夜色,慢慢吃着黑面包,静静喝光蓝杯中的葡萄酒。吃饱喝足,他又开始畅谈、歌唱,跟着歌曲的节拍摇晃,与女人们调情,嗅闻她们发丝的芳香。酒的味道很好。这个老诱惑者,轻易就打消了人们继续前行的建议,喝酒、倒酒、轻轻碰杯,再让新的酒上来。陶制蓝杯中缓缓浮现出往日镜像,多彩幻魔师在人间漫游,为星与光涂上颜色。
他们高坐在摇晃的秋千上,在世界与夜晚的深渊之上,如金笼中的鸟儿,没有故乡[20],没有忧愁,直面星星。他们歌唱,这些鸟儿唱着异域的歌谣,沸腾的心在幻想,融入夜色、天空、森林,融入神秘魔幻的宇宙之中。回响来自星月,来自林山,歌德坐在那儿,还有哈菲兹[21],热烈的埃及和真挚的希腊散发芳香,莫扎特微笑着,胡戈·沃尔夫[22]在狂乱的夜晚弹琴。
噪声惊人,亮光骤闪:他们下方,一辆百窗透亮的火车穿越地心飞来,进入山林,进入夜色。一座看不见的教堂响起钟声,似自天际传来。半个月亮悄悄升起,悬于桌前,倒影在暗色葡萄酒中,将黑暗中一位女子的唇和眼照亮。月亮微笑着,继续向上升,朝着星星歌唱。残酷路易的灵魂蹲坐凳上,孤独地写信。
克林索尔,黑夜之王,发戴高冠,背倚石座,引领着世界之舞,打着节拍,召唤出月亮,让铁轨消失。他们走了,如一个星座自地平线滑下。山之女王在哪里?林中不也有架钢琴在奏响,远处不也有那只羞怯的小松狮在吠叫吗?她不再换条蓝头巾了吗?你好,旧世界,为你担心啊,你不要崩坏!这儿,森林!那儿,黑山!保持节拍啊!星星,你这样蓝、这样红,像民歌里唱的:“你的红眼和蓝嘴!”
绘画是美妙的,绘画对于乖孩子来说是美妙可爱的游戏。但这却是更壮大更宏伟的:指挥星辰,将血液流淌的节拍、视网膜上的彩漩与世界相融。任颤栗灵魂在晚风中尽情摇晃。与我同行吧,黑山!变成云,飞去波斯,在乌干达上空下雨!与我同行吧,莎士比亚的魂魄,在一日日的雨中,给我们吟唱醉酒的雨中谐曲!
克林索尔亲吻一双小小的女人之手,倚在另一女子舒缓呼吸的胸前,桌下还有一只挑逗他的脚。他已分不清谁的手谁的脚,只觉得被温柔环绕,感谢这焕新的古老魔力:他还是年轻的,还离终亡很远,他还在散发光芒和魅力,她们还是爱他,那些美丽腼腆的小女人,还是信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