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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葛剑雄写史——中国史的十六个片断》序

我自幼对中国历史有兴趣,凡与历史有关的文字都有阅读的兴趣。但等自己从事历史研究后,却对现有的历史书越来越不满意,特别是那些普及性的、通俗性的历史书。这倒不是狂妄自大,看不起那些作者,也不是说中国没有高质量的历史著作。我不满的不是历史专著,而是普及性的学术著作,或者是通俗性的历史书。中国不乏高质量的专著,但往往缺乏将这些专著的观点的内容普及,能适应广大中等以上或以下文化程度读者的需要,让他们喜爱读又读得懂的书。

更使我惊奇的是,多数非历史学界的人士,包括社会精英、专业人士、中高级官员,对中国历史的了解基本还停留在中学教科书的水平,局限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观点和结论。就是历史学界比较年轻的同行,也往往不了解其他分支和领域的基本知识和概念。至于民间流传的历史,更多的是来自影视“戏说”、小说、戏剧和媒体上的文章。

不过仔细一想,这也是很正常的。社会分工和学科分类越细,多数人对专业以外的了解越少。专业的成果越高深,专业以外的人就越难了解。如果只有这一类著作,其他专业或行业的人就不得其门而入,更不用说普通读者。这方面我有切身体会,我对本专业以外的知识,包括历史学的其他分支的了解也很有限,但想花不多的时间了解某一分支或某一方面的最新知识,往往也苦于找不到合适的书。

其实,历史是最容易吸引读者的。这不仅由于人类对往事与生俱来的兴趣,也是因为历史渗透到人类社会的各个方面,历史事实可以演化成无数内容丰富、情节生动、感情充沛的故事,断文识字的人都能接受。但中国的历史那么长,涉及的范围那么广,有了解不完的史实,讲不完的故事,没有人能够穷尽。如果只是为了娱乐和了解,固然多多益善,如果想比较系统地或比较概括地了解中国历史,就不得不有所选择,并根据不同的需要采用不同的标准。

偶然了解图像压缩和识别技术的基本原理,给了我新的启发。一个连续的动作,要将它完整地拍摄下来,每秒钟至少需要拍一二十张照片。如果拍摄的速度再快些,照片拍得更多些,动作会更精确清晰,占用的信息量也越高,成本越大。但这些照片中并不是每一部分都需要的,在一个动作的过程中,并不是每一部分或每一个点都在发生变化的,或者虽有变化却很微小,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同样,每个人的相貌都不相同,同一个人在不同时间或场合下的相貌也不会完全相同,但机器在识别时,不必比较每一个点,只要记住一个人的基本特征就可以了,特别是那些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基本保持不变的因素。经过这样的处理,不仅可以过滤大量的无效信息,节省了处理时间和工作量,而且使结果更可靠。如果能将这一原理用之于普及历史,那么只要选择最富有特色或最稳定的片断,就能在有限的信息量之内,比较科学地重现历史。

十几年来,我陆续写了一些普及性的历史文章,一般都是就中国历史上的某人、某事、某一现象,比较详细地叙述来龙去脉,包括某些容易被人忽略或歪曲的细节,当然也免不了做一番议论。撰写时并没有通盘考虑,首先是从自己的兴趣出发。因为我想,连我自己都没有兴趣的人或事,是不可能写得让人家有兴趣读的。除非是写一本书,有时因为这一部分内容不可或缺,非写不可。这也是写单篇文章的好处,不必为“完整”“系统”而写自己不想写或写不了的内容。其次是要此人此事具有特色或代表性,能具有“图像压缩”的功能。再者,在史实以外还能发些议论,多少能给读者一些启发或思考。还有一类题材具有一定的颠覆性,即指出某些习以为常的说法、视为定案的结论其实并非如此。但这不同于翻案文章,主要是澄清事实,或揭示矛盾,未必是黑白之争,是非之辩。

我曾经答应陆灏兄写一本普及性的中国历史,甚至已经想好了一个书名《国人国史》,但至今仍在设想之中,却一直没有动笔。所以当他提出将我这些文章汇编成书时,就难以拒绝,以便减轻些长期未能兑现承诺的歉疚。

这些文章只能称为中国历史的某一个片断。由于写之前没有什么计划,所以并没有覆盖中国历史的各个时期、各个方面,或各类人物、事件、制度。这自然与我的知识和兴趣有关,比如我对蒙元史改革研究得太少,至今没有写过一篇文章,秦汉时期就写得较多。还有的题目酝酿已久,如霍光,却因杂事缠身,拖了几年尚未写成。好在这些文章都是片断,没有严格的数量规定。如果写得出来,读者又有兴趣,那就留在下一本吧!

2006年7月7日于京华旅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