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自信,不要自负
自信者与自负者
跟很多人一样,我欣赏自信的人。一个充满自信的人不仅能使其他人在与之亲近的过程中不由自主对他抱以信任,而且他往往具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影响力,其他人如果长期在他身边,耳濡目染他遇事时的冷静沉着、待人时的不骄不躁,常常会不知不觉深受其感染,在自己的待人接物中也会自发地以他为效仿的榜样。
同时,跟很多人一样,我不喜欢自以为是的人。我们也称他们为自大者、自负者、刚愎自用者。他们总是坚信自己的判断、自己的才干、自己的选择,即使旁人能提供与之相反的明显的客观事实或提出另一些颇有价值的方案,他们依旧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固执己见、一意孤行。他们给我们的印象毫无疑问也是“自信”的,但是当我们在团队或者集体中遇到此类人时,我们总觉得这样的“自信”很多时候不是“明智”,而是“无知”;不是高瞻远瞩的“达观”,而是闭目塞耳的“狭隘”;不但无助于高效地解决问题、带来整体的“发展进步”,而且以盲目的独断阻挠问题的根本解决,造成毫无价值的“内部消耗”,甚至直接导致关键时刻的失败。
美国陆军史上最年轻的“西点军校校长”麦克阿瑟,这位天赋异禀、赢得最多美国奖章的军事将才,这位像迎接每一天升起的太阳那样迎接战争的五星上将,这个“勇敢者中之最勇敢”的英雄人物,就因为他拒不承认错误的“傲慢自负”、绝不容忍批评的“目空一切”而在朝鲜战争中惨遭溃败,造成了无可挽回的历史过失,最终被总统杜鲁门忍无可忍地解职。
自负是“变了质”的自信
我们每一个人都渴望成为一个自信的人,而没有一个人愿意被他人指摘为“自负”。但是很多时候,我们又会发现“自信”与“自负”之间的界限似乎并不像其字面上看起来那样泾渭分明、清晰可辨。
在青年学生中常有这样的情况,初入文学、哲学领域,对盛名远播的前辈学者方才略知一二、其人其作还不明究竟,就开始夸夸其谈、指手画脚、评点江山。大多数情况下,这些学生只是暴露了自己的“才疏学浅”和“自命不凡”。我的老师们凡是碰到这样的学生,就会向他推荐一两本相关的著作或文章,有时会淡淡地补上一句“你似乎太过自信了……”言下之意,应该是在暗示对方犯了“自负”的毛病。我们很多时候看起来自信满满,说起话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事实上不过是夜郎自大、自视过高罢了。
我们常把“自负”误当成“自信”,因为它们有着一个共同的前提:“自信”毫无疑问意味着“相信自己”,“自负”也是一样,指的就是对自己深信不疑、执意坚持。它们的关系十分微妙,就像由同一束光投射而成的“明”与“暗”;就像同一张塔罗牌正立与倒立之间区分的“好运”与“厄运”;就像同一枚硬币随意抛向半空,落地瞬间不可预测的“正面”与“反面”;就像麦克阿瑟的前半生,卓越的才能为他构建起无可撼动的“自信”,这“自信”助他成就了无与伦比的辉煌,但是伴随着一枚接一枚沉甸甸的勋章在他的胸前闪闪发光,民众迎接他时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呐喊,他的“自信”逐渐充满“负气”而不断自我膨胀,膨胀的力量如此巨大,以至于倾翻了一名职业军人最为看重的军纪,排斥了上上下下所有人的意见和建议,最终不惜与自我的理性为敌。“一个人的性格就是他的命运”[10],冥冥之中他的命运就这样在后半生被神秘地翻转,璀璨渐入暗淡。应该说,麦克阿瑟是幸运的,因为他总是那么自信,但不幸的是,他的“自信”过了头。
现在我们仔细想想其中的道理,就不难发现:所谓“自信”与“自负”,其实呈现在外的表象十分接近,都是“相信自己”,而它们的本质差别则在于“程度”相异。若“自信”保持“适度”,才是真正的“自信”;一旦“自信”过度就变质成“自负”了。
日常生活中我们常常会忽略“度”的差别,以为那是无关实质的小问题,却不知古人所说的“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是何等的真理,绝大多数的“质变”都起始于点点滴滴而渐行渐远的“量变”。
就像我们对孩子的爱,“适度”便是真爱,“过度”就成溺爱,不但无益于孩子的身心成长,还有损于他们健全人格的塑造;美其名为“爱”,却早已在“过度”之中偏离了“爱”的本质,反受其“害”;口口声声“为他好”,却已然成为了无形之刃,切割了他最为宝贵的“自由意志”。同样的道理,“自信”一旦过度就会变质,“自负”便是那“变质”了的自信,就像变质的牛奶不再是单纯的牛奶,而多了好多奇怪的化学物质,不再是人体所需的营养,而是危害健康的毒药。当“自信”过度而变质为“自负”,就与真正的“自信”全然无关,那不再是人格的闪光点,而是铸成了个性的污点,不但不利于人,对己也相当有害。
没有“自知”,就没有自信
那么到底是谁在“自信”与“自负”之间画下了不可逾越的边界?又是什么“度”区分了所谓“适度”与“过度”?
古话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日常生活中我们常以“明智”二字用来赞美头脑清醒、举止得体的人。而人们将“明”放在“智”之前虽可能是一时无心之作,却似乎包含了一种奇妙的直觉和天然的逻辑:不明,何以能智?看不清楚、看不真切,何以能想得明白、想得透彻?因此要达到“智”,必先要“明”。
何以明?——“自知者明”!
我们前面提到的“自信”也好,“自负”也好,有一个相通之处:相信自己。而它们两者的不同之处恰在于:是否“自知”?是否自明?也就是,对自己有无清醒的认识?
换言之,“自信者”首先当是自知者——冷静地看清自己的能力,公正地评判自己的水平,包括自我之所长、自我之所短,然后相信自己能扬长避短、取长补短;“自负者”则相反,往往是不自知者——看不清自己的真实水准,掂不出自己几斤几两,所以无法客观公正地评价自己,于是过高地估计自己,盲目地相信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由此可见,“自信者”与“自负者”的本质差别就在于——“自知”。古话又说:人贵有自知之明。“自知”竟然被祖先前辈们视为“高贵”之事,可见不是什么唾手可得的易事。那么,“自知”究竟贵在哪里,又难在何处?一个自信的人应当自知些什么?或者说,一个自负者与真正的自信者相比,他的“不自知”到底体现在哪里?他不自知些什么?如果我们找到了这个答案,或许也就能顺藤摸瓜,发现“自信”的秘诀。
“自知”,无可厚非,就是要“知我”。那么一个真正自信的人应当要“自知”些什么?首先,当然是“知我所能”——我的专长、我的优势、我的强项。自知了这些,才能摆脱自卑,建立起初步的“自信”。
但单单是“知我所能”,看到自己力所能及之事、过人之处,却不知“我所不能”,看不到自己力所不能及之境、不可企及之人,就会变得故步自封、妄自尊大,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久而久之,错把自己当神。一个人一旦成了“神”,就意味着“与天齐高”“逍遥法外”,这就是典型的“无法无天”。眼中无法,意识上也就关闭了理性,心内无天,精神上也就抛弃了敬畏。丧失理智则近乎疯狂,无所敬畏则难逃自我毁灭。“上帝要谁亡,必先使其狂。”这正是“自负者”的症结所在——不够全面、不够完整的“自知”——知我所能,却不知我所不能,进而误以为自我无所不能。肉体凡胎,注定有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不正是因为没人能真正做到无所不能吗?
自负,说到底,往往是井底之蛙无知而盲目的自欺欺人。更何况,人与人的爱好、志趣、理想各不相同,一个人如果能专心致志于自己情有独钟之事,尽其力、显其能,已是很大的幸运、非常的幸福,又有什么必要追求事事皆通、无所不能呢?
“能”与“不能”之间的人生自在
我所欣赏的自信,基于完整的自知——不但知我所能,而且还要知我所不能。两者缺一不可。单是“知我所能”会使人狂妄自大、自负骄傲;单是“知我所不能”又会使人盲目自卑、妄自菲薄。这两者都偏离了清醒的自知,进而远离了自信。“自信”既不自卑,也不自大,恰是这“自卑”与“自大”两个极端之间那个近乎完美的平衡点,那条不偏不倚、恰如其分的“中道”,所以有时我们给自信一个别称——“不卑不亢”。
“极端”如同“黑白”,非此即彼,太过极致纯粹,“中道”则如“灰”,有近乎白略带黑的浅灰,有接近黑而少掺白的深灰,其间还有各种比例调和之下的这灰那灰种种灰,层次不同,变化多端。
“我所能”与“我所不能”不论孰多孰少,总会贯穿每一个凡人的一生,每一个人都有“我所能”与“我所不能”,无一例外,差别只在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能”与“不能”的调配比例、具体内容,比如有的人相对而言更全能一些,五花八门皆有涉猎,有的人则专注一些,不懂经济金融、时尚流行,却精通医术。
就像苏格拉底所说:“我知道得越多,我所触及的未知领域也越广阔。”换言之,随着我们知识的深入、阅历的增长,我们会发现越来越多的“我所能”,而同时,“我所不知”“我所不能”的领域也在随之无限扩大,世界并不因为我们渐趋充分的“认知”而变窄变小变无趣,相反,它会随着我们视野的高远、心胸的开阔而越来越宽广、越来越奇妙,于是“自信”便成了我们在“能”与“不能”之间流转游移的人生自在。
当然,“自信”不只是基于清醒的“知我所能”与“知我所不能”的知性认识,也不仅仅停留在为人处世的过程中自我心态张弛有度、收放自如,“自信”还需落实为一些更具可操作性、有益于更多人的东西,我称之为“行动”与“事实”。
“知我所能,我所能者,尽善尽美”;“知我所不能,我所不能者,虚怀若谷”。
真正的自信者,会用一生的时间来探索什么是力所能及之事,对于它们,我要尽可能做到完善,不是敷衍、不是应付、不单求完工交差,而是要言之必行、行之必果、竭尽全力、善始善终;同时,真正的自信者,每一天会用一定的时间来反省自己的不足之处,对于我不懂、做不好的东西,我要保持谦逊、保持尊重、保持风度。
这是我勾画出的“自信”和“自信者”的精神样貌。不过,“知我所能”指的不仅是知道什么是在可见的能力范围之内、我做得了的事,比如搬柴送水、洒扫应对,更至关重要的是,“知我所能”意味着深入挖掘自我尚未展露的潜能、了解自我内在的天分,然后尽己之力使潜能得以充分发挥、天赋获得最大程度的施展。
就像小鸟知道自己是小鸟,它的天分、它的“所能”是“飞翔”,广阔的天空和静谧的树林是它心之所属的那片精神的故乡;小鱼知道自己是小鱼,它的天分、它的“所能”是“游泳”,在潮流汹涌的江河湖海中随波逐浪便是它生命的归宿。
对于每一个拥有自然的、独特的天分的人,他的内心深处都静卧着一块无可忘怀、欲罢不能的人生舞台——在那里,我愿意像火一样纵情燃烧、似烟花般极尽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