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朋友”的滥用
“朋友”一词的滥用,恐怕仅次于“爱情”。正因为频繁遭到误用,人们对它自然而然也就产生了误解,“朋友”一词也因此掉价不少。真挚的“朋友”即是“挚友”,他们不是玩伴,不是酒友,不是寂寞时的慰藉者,不是精神的避难所,也不是基于利益牵扯或实用效果的“人脉”,更不是在场面上随口说说的套话或社交辞令;“朋友”往往不是哄来哄去的一个群体,也不是扎堆出现的一个圈子;“朋友”不是对你的主意或见解都抱以赞同、迎合的人,也不是对你事事妥协、盲目跟从的人;“朋友”不是跟班,不是附庸,也不是陪衬人,而是在人格和精神上彼此对等的人;“朋友”很少是一见如故者,因为心灵的亲近、精神的契合往往需要在时间中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如果我们以为“朋友”就是自己的精神避难所,我们可以不假思索地将自己无力担当的哀怨情绪一股脑地向他宣泄,也不管他是否愿意、生活处境如何,都要他与我们分担我们的烦恼,至少是倾听我们的满腹牢骚,那我们作为“朋友”恐怕显得过于自私了。我们这样做,对我们的朋友不好。或许我们应当意识到,此时的我们是在借“朋友”的名义将他当作我们的情绪宣泄对象、语言垃圾桶,我们毫无节制地让无辜者承受了本应由我们自己消化的怨气冲天——这是一种对友情的滥用、对朋友的损耗,我们实际上在这样喋喋不休的抱怨中浪费了与朋友在一起的宝贵时间。朋友之间分担“苦”却不分担“怨”,因为“苦”是心灵的受难,“怨”是情绪的毒气;朋友之苦往往也是我们的苦,而一个人绝不会忍心用自己情绪的毒雾笼罩朋友的生活,使其遭受污染。
朋友是“无用”的
朋友是“无用”的。我们之所以交朋友、之所以需要朋友、之所以爱我们的朋友,不是因为他们“有用”。朋友不是为了“利用”,不是为了找一个安全的情绪宣泄渠道,不是为了索取安慰,不是为了陪衬自己的优越,不是为了多一个“帮手”或“同谋”,而是为了奉献我们的爱与关怀,为了与之分享心灵的丰富和生活的美好,为了那种相互理解所带来的默契,为了“不时常想起,却无处不在”的空气般的同在感和信赖感。与朋友在一起,我们不期待得到任何东西,仅那份彼此无需设防的内心松弛、不刻意的流畅自如,已然使我们心满意足。我的一个同性朋友是这样描述朋友之间的心领神会的,“执手相看无语,却心事了然”,确实如此,她一句不经意的“我还不知道你吗”常能让我心生感动、备感幸运——你知道我,正如我知道你知道我,无需太多解释,因为你懂。
想起了多年前的毕业时节,我的一位异性朋友即将离开学校去远方工作,而我将留在学校继续读书,临别的前一天,我们在校园里散步闲聊,毕业是高兴的事情,也多少带着些告别的忧伤。他对我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分别之前,我可以和你拥抱一下吗?”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却有点不好意思了,支支吾吾地解释:“其实,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当然更没有什么无礼的想法……其实,不拥抱也没什么的……”记得当时我一把将他拉进自己的怀抱,在他的耳边说:“不用解释,我明白的。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希望你今后一切顺利。”我们都明白这个拥抱的意义,这其中没有猜忌,所以为此担心也就没有必要了。
在出现实际的困难时,我们反倒不找朋友帮忙,不向朋友借钱,不要求朋友为我们找工作,不愿意让朋友出面为我们捋平麻烦。在这一点上,友情与爱情十分相似,纯洁、美丽、近乎神圣,那是一种建立在心心相印基础上的情感关系,你不希望因为自己的个人原因而使自己的soul mate(灵魂伴侣)承担太多现实的功利之用,因为你爱你的朋友,爱他所以不愿轻易增添他的烦恼,也不希望你们质朴的友情因为掺入了任何非友情的因素而变得复杂纠结。常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们更愿意让朋友就这样无用着、闲置着,也不舍得将这清水搅浑。
有时,因为这清水太明澈见底,竟会给不知情的旁人造成一种幻象,以为“无水”,以为这两人不是朋友,就像一块明净透亮的大玻璃常常使人意识不到它的存在而眼睁睁地一头撞上去。我们并不常谈及我们的朋友,也不在外人面前炫耀我们深情厚谊的友爱,我们甚至并不与朋友本人频繁地见面、时时沟通,以至于有很多人或许都不知道我们与朋友之间有着日久年深的交情,但即使再长时间不见,一旦相逢交流,仍一如既往的默契,仿佛从未分开过。朋友即是soul mate,也就是在灵魂中相连,是精神的一体共生。在友情中,我们担当的不是彼此的琐事,而是对方的灵魂。
朋友不是实用之物,而是奢侈品。他不符合实用性的标准,却使生命华丽。“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拥有朋友本身已然是一种幸福。所以,如果你所谓的“朋友”是可供你想用时用他一下的工具的话,你就没有脱离实用及功利层面。美好的友情与功利无关,功利之心可能会带来生意场上的“伙伴(英文中的partner)”——那基于我们心知肚明的契约关系,却不可能为我们带来“朋友(英文中的friend)”——那基于我们休戚与共的生命关系。
两个人的“独处”
“朋友”的前提是真诚——真实坦诚。在他面前,我可以成为我自己,我可以只是安静地思考或木木地发呆,却不担心冷场的尴尬,我的神经可以放松到无所思、无所想、无所虑,我可以像一只静态的玻璃杯那样透明地存在着,就像不在一样。衡量“朋友”的标准,只在于“问心”:是否安宁?是否和平?是否满足?是否幸福?
“朋友”带来的不是热闹的人气,用来驱散寂寞,相反,友情如健康而宁谧的空气,让彼此在其中感受到的是共同“独处”的乐趣,甚至超出了自己一个人独处的欢乐。换言之,朋友成全了我更好地领受孤独。比如,几个朋友,在一个屋子里,一人占一个角落、一盏台灯、一本书、一个喝水的杯子,不说话,各自陶醉在书里的人情世界中,偶尔抬头,偶然对视,却不必投之以笑容,也无需准备什么表情。
一个人的独处常常妙不可言,但有时会伴有一丝不安、一点错觉,会出现时空的恍惚感,或是对真实存在的怀疑,就像一个人在山间树林游荡的时间长了,会有种不辨归途的迷糊。而与“知己”一起的“独处”扫除了这样的疑惧,让人更轻松温暖、更安心逍遥,与之相处就如同与自己相处一样自在自然,没有造作,毫不刻意,不必说话,无需交谈。相互的理解和信赖构成了一种宽松而闲适的氛围,在其中,我们安然地共享着生活的韵律,时间化为彼此合拍的心灵节奏——安静却不清冷,共存而无干扰。知己之间的相处,也如爱人之间的交往,最佳状态是“二人世界”,这样更便于深入探讨一些揭示自己内心真实想法的隐秘话题。对于这样的亲密交谈而言,三个人就显得过于拥挤了。两个人之间话题的谋和往往格外自然,而要找到三个人共同的兴趣点,就要颇费心思了,即使找到了,谈着谈着,相对而言总会有一个人疏离到话题之外,于是其他两个人就要重新巧妙地设计对话的内容,再一次将那第三方邀入其中。对于真正酣畅淋漓的交流,这样的“顾全大局”恰是应当避免的分心。“二人世界”往往使得谈话坦率而专注,话题的选择随意却默契,交谈的过程中常能出现意想不到的精彩,不经意间一星半点的小思绪也能在思想的碰撞中大放异彩。
友情无需“立约”
友情之美是灵魂之美,能够经历时间的磨砺和现实的考验。不要轻易断言谁是谁的“朋友”或“知己”,那很难说,因为还没来得及看清彼此的价值观,还未了解在关键时刻、在灵魂的挣扎之下,自己或对方会如何取舍,也不知道我们在“有所不为”的道德底线上是否吻合。毕竟,患难与共的信任感并非一朝一夕可建立,也不是某一道公式足以归纳的定理,其中并无规律可循。决定你我能否成为朋友的,既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时间。时间是无可忽视的力量,它有着难以与之匹敌的犀利,它要么使两个人越走越远,要么将两个人越拉越近;它能使我们不知不觉中淡忘一个人的存在,即使他还活着;也能使我们对一个人刻骨铭心,哪怕他已死去。时间如明镜,鉴证朋友的心,朋友正是在时间的沉淀中浮出水面。
我们很难给“朋友”下一个明确的定义,它不落俗套,所以无以归类。“朋友”本就是最不庸俗的东西,所以它的特征都超然于世俗之外。
友情的双方都需是头脑清醒、人格独立的人,唯其如此,他们才能鉴别友爱与依赖、独立与孤僻,才不会变成友情中自我中心的“主宰者”或者思想缺位的“跟从者”,也不会混淆友情与暧昧。“朋友”不是备用的男朋友或女朋友——这既是对友情的亵渎,也是对爱情的侮辱。真正美好的朋友因为关系的纯粹而高贵,因为心灵的无邪而明净。而暧昧是对清澈的背离,因其丧失了纯洁性而不再配得上“友情”这一字眼,忽明忽暗、若隐若现、若即若离,这是一种混乱、一种浑浊、一种故意、一种心机,隐藏着某种意欲越界的动机。
友情的双方不以友谊相互约束,友情既不是牢笼,也不设立任何禁区,全凭心甘情愿的自觉自律。朋友的交好为的是更大地享受精神的自由而非限制更多的不自由,互相帮助对方挖掘天然之自我,竭力呵护彼此的真性情而不强求对方改变、回报或者做出回应,这才是为友之道。友情需要两人发自内心的善意与关心、尊重与爱护,它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将它作为自己无礼放肆的借口,它也没有授予我们特权,让我们随便地给朋友添麻烦或理所当然地侵占朋友的时间和精力。友情无需立约,因为理性一路同行。
友情与实用性无关,它不需要高尚而真挚的情感之外其他元素的滋养或维系。朋友之间能始终信任就因为彼此纯真,友情毁于虚伪。
Part 4 道德,源于人性,归于安心
道德不道德,其得失全在于一个人独处之时的“扪心自问”——问一问我们的这颗心:我这么做,“安”乎?——“心安则为之”。
利他,是最高境界的利己
每当我们谈论道德时,总会有这样的一种印象——似乎它要将我们引向一条正派却不怎么轻松欢乐的人生道路。虽然每一个人的内心都深知道德的必要性以及重要性,但这仅仅使得大多数人对道德投以尊敬、对践行道德的人抱以景仰,却很少有人真正以“道德”来观照自我生活的方方面面,以真正的有德之人作为自己效仿的榜样,让自己生活于道德之中,让道德居于自我心中。
作为现代人,我们对道德的纠结在于:一方面,我们崇尚个人自由,不希望自我的言行举止受到“道德律令”的过多干预;另一方面,我们每一个人却又心知肚明:道德是一件“美好”的事物,是我们的社会生活、公共交往得以顺利进行的不可或缺的条件。
如果一个社会没有道德准则的规范,如果生活在其中的成员在彼此交往时没有发自内心的诚信,那么人与人在公共生活中只能变得越来越虚情假意、阴险狡诈,抑或是越来越麻木不仁、无动于衷。这样的话,纵使生活中充满迎来送往、杯筹交错的热络与繁华,本质上也不过是一口毫无真情实感的枯井,贫瘠、荒凉,唯一的乐趣是井口偶尔冒出些让人忘却无聊、逃避空虚的光怪陆离、海市蜃楼。
道德不以“利他利己”来衡量
这要从对道德的误解说起。大多数人以为道德旨在“利他”、排斥“利己”,往往不敢与道德靠得太近,就怕它剥夺了个人自由。
其实,一个人的言行在效果上是否“利他”,并不能说明他是否真的有纯粹的道德精神。就拿“慈善”行为打比方,“慈善”的最终效果当然是为弱者带去帮助,为穷人提供机会,为受苦的人创造欢乐,这是典型的“利他”行为。但是,道德对真正的“慈善”有着远比“利他”的言行及效果更高的标准:一颗真正的爱心。
如果“慈善者”的动机不是出于对他人苦难的同情与关怀,不是源于对自己幸运的感恩与分享,不是基于灵魂深处的“恻隐之心”,而是迫于公众的审视,或是权当以重金购买“善名”来荣耀自己,或是借此机会向天下人彰显自己的“美德”与“内涵”,那么,即使最后的客观结果确是“利他”,不得不说,这样的“利他”与“道德精神”无关,与“爱心”无关,与“善意”无关。那是对“慈善”的利用,而潜伏在“善行”背后的是算计、权衡、谋利。那是“利他”,也是“伪善”。
同样,一个人主观上“利己”也不能等同于自私。“利己”不论是对动物还是对人类而言,都是与生俱来的天性,是最本真的需要,无可厚非。大自然赋予人类的东西,比如本能、欲望、天性、思想,本无所谓善恶,善恶起始于人们如何看待它、如何使用它、用于何种目的。在我看来,人与生俱来的正常需要都值得尊重、值得慎重对待,而不该简单粗暴地一味加以指责或否定。“利己”指的正是这样一种浑然天成的“本能”“欲望”“天性”获得满足,就像困倦了需要睡觉、饥渴了需要饮食,自然而然,无可指摘。
“损人利己”才是自私。也就是说,“利己”只要“不损人”,就不是不道德。如果善加实施,很多“利己”非但不违背道德,而且是一件值得倡导的美事,比如一个专心于科学事业的人因他的创造发现而深得同仁的尊敬与大众的赞誉,这是“利己”;一个人努力工作,事业有成,梦想成真,这是“利己”;一个小朋友不怕辛苦、刻苦学习,如偿所愿进入理想的大学,这也是“利己”……勤奋、坚韧、勇敢、聪慧、健康都是“利己”的东西,却无关自私。
另一种特殊情况是,“损人又不利己”。比如有些年轻人闲来无事、无以娱乐,为了找点乐子或寻点刺激,就砸坏街边的路灯,或者破坏公共电话,或者刮花他人的汽车,或滋事斗殴;另外还有一类人,自己过得不好,也不知道该如何改善,却怎么也见不得别人过得好,于是想方设法破坏,或是冷嘲热讽、或是恶言相向、或是搬弄是非,极端时甚至加以陷害……这样的“自私”虽不真正“利己”,但仍属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