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从显并不回答,把枪慢慢收起来,到桥头的一块石头上坐下,左手扶着张友安的肩膀,右手依旧握枪,极为神秘地道出了隐情:“他奶奶的,坏事了,我和游俊发偷黄油和篷布的事被领导查出来了。听说非判刑不可。我一看单位没法呆了,就和游俊发溜了回来。临走,我俩想,不能便宜了那些当官的,得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于是,我俩一合计,就到XXX仓库偷了4支手枪和子弹,准备杀死他们几个,可惜那天夜里,一直没能得手,俺俩感到不能久留,不然会夜长梦多,仇报不成,反而被抓,多不值得,就急着赶回了家,看望一下家人,然后再逃走……”
张友安听着吴从显的话,只觉得脊背发凉,额头发热,想不到这两个人竟能干出这种蠢事来。他俩今晚来是想干什么?是看望?显然不是,张友安望着吴从显黑乎乎的脸和蓬乱的头发,试探地问:“你俩来这里不怕别人看见?”
“看见也没什么?只要能把信儿捎给你就成。为朋友吗?担点风险不算什么!”吴从显故作轻松地回答。
“你们捎来的什么信?”张友安问。
吴从显猛地站起身,“友安,实话告诉你吧,你就要进监狱了。”
张友安顿觉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冲到头顶,猛地站起身,头有些胀,腿有点哆嗦,张大了嘴巴只吐出了三个字:“什么?我?……”直愣愣地望着吴从显。
“你在单位盗卖钢材和木材的事也被查出来了,法院已经派人来调查,说是要判你死刑,最少也是个无期,你看这事怎么办?”吴从显的一席话,像在张友安的头上猛击一棒,他当场懵了。以前自认为聪明过人、常以梁山军师吴用自比的张友安,此时无计可施,不知如何是好。其实,也难怪,他毕竟还是一个法盲。张友安在单位当器材保管员期间,盗卖了钢材、木材,这是事实,一直没被领导发现,根本不存在法院下来调查的事。尽管领导没发现,作为在一起工作的老朋友吴、游两人是知道一些底细的。
“我……我该咋办?”张友安求救了。
吴从显的眼睛睁大了,他拉起张友安的右手腕,把手枪“啪”地往张的手里一塞,“愿意干,跟俺俩走,保你进不了监狱。”声音咬钢嚼铁般生硬。
张友安握了握冰凉的手枪,抬起头,望着远处流动的河水,沉思片刻,终于说了声:“好吧,我干。”
张友安答应了吴从显的要求,便让吴,游两人在桥头稍等,他赶回家向亲人辞别。
“娘,我要回单位了。”张友安低声对正在忙活的母亲说。
“咋了,你不是说后天才回去吗?”母亲抬起那张布满皱纹的脸,迷惑不解地望着儿子。
“他们俩是坐车来家的,今晚就回单位,我就座他们的车一块儿走吧,省得去挤火车烦死了。”张友安把在路上就编好的假话,顺口说了出来。显然,除了母亲,也是让全家人听的。
屋里一阵沉默。
张友安拎起一个提包就走。母亲找出一件大衣追了出来,硬给张友安披上。接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的油纸包打开,用颤抖的手拿出几张票子。
“把这40块钱捎上,回去好用,外边花销大。”母亲递了过来。
张友安望着母亲满头的白发和核桃般枯黄的瘦脸,心中升腾起一股酸楚。唉,都怪自己不争气,到了今天已是无路可走了。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这次分别,说不定啥时再能见面。也许,等不到自己回来,善良的母亲就离开人世了。那么,今天的分离,将成为母子的最后诀别。更为遗憾的是,善良的母亲根本不知道面前将要发生的一切。她心中想的,是一个能“报得三春晖”的好儿子……想到这里,张友安鼻子一酸,眼泪出来了。他真想立即告诉母亲将要发生的一切。或者干脆不跟吴从显走,听从上级处理。可当他一想到无期、死刑。想到黑洞洞的盗狱,高高的围墙,密密的电网,还是坚定不移地走了。
一轮圆月从东方升起,洒满月光的小径上,留下3名罪犯惶惶不安的龃龉。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菏泽,否则就会被捕。”张友安不愧为“军师”,一入伙就提出了这个关键性的问题。
“可我们身上没带钱,怎么走?”跟在身后的游俊发提出了这个前提条件。
“砸小卖部、商店吧!”吴从显提出大胆的设想。
“不行,那等于把自己暴露给人家,再也别想逃出去。”张友安否定着吴从显方案的同时,又想出了一个鬼点子:“我们这里晚上赌博的很多。咱冒充公安人员,持枪抓赌,不就可以捞到钱吗?这样,又不易暴露自己。”
吴、游2人对张友安的才智佩服得五体投地。同时,又为这位聪明人上了糊涂当感到好笑。
说干就干。当天夜间ll点,3人来到都司乡郭油庄村,以菏泽市公安局的名义,未费一枪一弹。轻而易举地抢到470元现金。
根据张友安的建议,3名罪犯连夜赶到菏泽市,当日拂晓,乘一家个体户的汽车逃往河南省兰考县。晚7点30分,又改乘徐州至宝鸡的火车,到达古城西安。
张友安的建议是颇费一番心机的。先来西安行抢,当把西安搅得一塌糊涂时,再去东北。
3人匆匆来到西安,人生地不熟,连落脚的地点都没有。于是,又马不停蹄于次日重新返回故乡。
五
3名罪犯下了车,没敢在东站逗留,便匆匆来到菏泽市北郊一家破场院潜藏起来。
几天的旅途奔波,已使他们疲惫不堪。现在必须马上找地方休息,否则,身体就会搞垮。回家是不可能的,说不定家里早有警察等候。吴从显想起了昔日的同学卢圣虎,就在距场院不到l公里的孟庄村,今晚何不到他家住一夜,明天晚上开始行动!
此时的卢圣虎,正躺在被窝里酣睡,忽听有人敲门,见是老朋友喜出望外,到小卖部拿了酒,喝了起来。这个卢圣虎力大勇猛,如果能拉他入伙,将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虎将”。当卢圣虎喝到几分醉意时,吴从显从腰里掏出1枝手枪,往酒桌上一放,瞪着两只发红的眼睛说:“圣虎,如果你愿干,这枪就是你的了,我们兄弟4个一起闯天下。”
卢圣虎趁着醉意,猛地抓起放在桌上的手枪,慷慨激昂地表示:“就这样定了,老子非闯出个人模狗样来,叫他们看看我卢圣虎不是熊蛋!”
“说干就干,今夜咱就行动,到后村抓几场赌,弄些钱,明天夜里逃走。”吴从显见卢圣虎回答干脆,心中大喜,竟一时忘记了全身的疲劳,提出了行动方案。
是夜,4罪犯借着酒兴来到宋楼村,未费吹灰之力,抢劫现款500余元,手表7只。
次日夜,休息了一天的4名罪犯,开始向北潜逃。当4名罪犯走到孔楼村时,已是10点多钟,见一家屋里露出几缕微弱的灯光,知道里边必有赌博的,4人一合计,干脆再捎上一把。4人破门而入,接着便出现了本文开头的一幕。
六
在桥头逃跑后,卢圣虎一头栽进河堤的一道深沟里。等到他从沟里爬起来,3名同伙已无影无踪。
卢圣虎忍住痛,从沟里爬出,进到一片麦田,沿田埂向东走去,走出约500米,他便觉得头昏脑胀,一阵晕眩。倒在麦田里。
大约过了2个多小时,卢圣虎苏醒过来,沿着麦田继续向东走,走出不远,前边出现了村庄,他悄悄地在一个草垛旁躺下,昏睡过去。
拂晓,卢圣虎被凛冽的寒风吹醒,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个菜窖,他喜出望外,急忙钻了进去,重新把盖封严。
他要在这里等待,等待又一个黑夜来临。
夜幕降临了。
卢圣虎从菜窖里爬出来,感到又冷又饿,他想到附近的人家要点饭吃,又怕暴露身份,怎么办?他蓦地想起距这里不远的姐姐家,何不到她那里要点饭吃,顺便打探一下风声?想到这里,他偷偷地向侯集乡姐姐家走去。
“咚、咚、咚”,卢圣虎翻墙而过,轻轻叩响了姐姐家的窗户。
“谁?”是姐姐卢兰香的声音。
“我……我是圣虎,快开门。”卢圣虎轻轻回答。
“啊,你咋来了?”卢兰香轻声问道,下炕开了门。
“姐姐,先拿点吃的给我。”
卢兰香望着弟弟憔悴的面孔和瑟瑟发抖的身子,似乎猜出了几分:“圣虎,你这是作的什么孽呀?”
“怎么,你知道了?”卢圣虎瞪大了眼睛望着姐姐。
“怎么不知道,村里的大喇叭一天广播20遍,是市委潘书记亲自广播的,现在已经抓住两个了。他们把你也说出来了。这回你可给咱家丢尽人了!”卢兰香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顾不得那么多了,先给我点饭吃。”
卢兰香拿了4个馒头递给弟弟,转身走出屋子。
一会儿,卢兰香领着她的公爹,村党支书昝福荣走了进来。卢圣虎抬头一看,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
昝福荣轻轻地说:“圣虎,我是来告诉你那两个人被抓住了,现在到处都是抓你的人,这村的民兵也出动了,跑是不易了。”
“那……那你说咋办?”卢圣虎有些软了。昝福荣来到卢圣虎跟前以长辈的口气劝说:“我看还是自首吧,这样,政府会宽大你的,不要再上这个当了……自首吧。”
“不为别的,你也得想想咱娘啊,她为你都快把心操碎了……”卢兰香说着又低声抽泣起来。
卢圣虎低下了头,他把枪从腰里掏出来,在手里来回翻动了几下,终于,把枪递给了昝福荣,声音微弱地颤抖着:“大叔,我听您的。”
深夜l2点时,昝福荣拿着手枪、匕首、子弹,领卢圣虎向侯集乡政府走去。
七
晚8点,支队政治处干事赵来钦接到参战准备的命令,迅速背上枪向外走去。
“这么晚了,又去哪?”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问话,声音不大,却使他的心收紧了。这是妻子李锐的声音。
赵干事回过头,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妻子,衣冠不整,脸色蜡黄,眼睛里闪烁着无力的光。昨天她才生出一个小生命,因为难产而作剖腹手术,才成为今天这个落魄的样子。
“我要去抓捕逃犯,没法照顾你了,你要保重……”
“嘟、嘟、嘟……”这是紧急集合的哨音,他顾不得说下去,转身向外跑,刚迈出门槛,回头一望,只见妻子的热泪已滚到腮边。他一咬牙,转身跑下楼去。
设卡、堵截、追捕,部队在极短的时间内,撒开法网。当犯罪分子在桥头暴露后,追捕部队便开始了紧急行动。
直属大队三中队战士包洪达,沿河岸树林搜索着。包洪达用枪刺拨着荆棘丛生的树丛,警惕地注视着每一个细微的动静。突然,在前方3米处,有个黑影猛地从地下跳起来,向右前方跑去。“谁?”“站住!”包洪达大喝一声,黑影并不理睬,继续前窜。“砰、砰”包洪达开枪射击的同时,又奋力向前追去。包洪达只觉左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跟斗摔倒在地,上嘴唇正好撞在一块三角石上。他觉得面部一阵麻木,伸手去摸,一股热乎乎的液体流下来。包洪达掏出手帕,左手堵住流血的伤口,右手提枪,强忍着剧痛,继续向前追去。
副参谋长孙祥仁,听到枪声,立即带领5名战士前来堵截。近50米宽的大河横在面前,孙祥仁一声令下:“跳!”便率先跳进入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有10年关节炎病史的孙祥仁,刚跳入水中便觉得腿部在隐隐作痛,在水中泡了一会,隐痛便消失,变得麻木,似乎两条腿已不是自己的。当他爬上对岸走进树林时,麻木又变成隐痛,接着是剧烈的疼痛。全身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他扶住一棵树,轻声问着:“同志们冷吗?”“冷,但我们能坚持!”5名战士的铮铮誓言,像一股暖流涌进他的心房。“好,我们继续搜捕。”孙祥仁抖起精神下命令。
寂静的树林里,又响起了枪刺和树枝的碰撞声……
战士李维信、刘希宾,已是30多个小时没吃没喝,胃在向大脑中枢神经发出了火速供食供水的信号。刘希宾把头伸出,四周除了几块绿色的麦田,全是冬耕的黑色土地。北风卷着泥沙,在这无际的田野里尽情地肆虐狂奔。显然,在这样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找吃的,完全不可能。
刘希宾沮丧地低下了头,重新抱起那支冰冷的半自动步枪,注视着前面的小路。饥饿、寒冷、困顿一齐朝他袭来,他感到牙床在急剧地上下碰撞,汗毛竖了起来,身边的李维信嘴唇发紫,趴在地上全身筛糠似的抖动。
夕阳落山了,刘希宾顺着河沟向前望去,前方不远处,有一堆白色的东西,那是什么?是否有可吃的东西?
刘希宾猫腰跑过去,他又失望了,这是一堆被菜农抛掉已久的白菜帮子,上面的已经干枯。刘希宾用手扒了几下,下面露出了几块还带有水分的,他喜出望外,拿起一块用袖子擦擦,填进嘴里。他感到喉头堵塞,急忙用手捂住嘴,强迫自己咽了下去。
刘希宾捡了几块新鲜的拿在手中,又弯腰跑到李维信的面前。“来,快吃点儿,真好吃。”
李维信看了看那黏着泥土的半是腐烂的白菜叶,轻轻地摇了摇头。
“吃!”刘希宾用袖子擦擦,递给李维信一片。“吃呀,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红军长征吃皮带,我们今天吃白菜叶,多来劲。”说完,他又带头咬了一口。
八
游俊发逃离桥头不远,一头撞在一家小卖部的墙上,鼻子被撞破,鲜血涌出,他捂住鼻子继续逃窜。行至王庄村前的一个麦秸垛前,便觉头重脚轻。他忙蹲下身,掏出手帕堵住了流血的鼻孔。这时,居民区布满了追捕人员,一道道手电光在夜幕中交叉晃动,游俊发心里清楚,要想逃出菏泽已比登天还难。怎么办?就这样束手被擒吗?不,决不能束手待毙,就是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要逃出去。目前是隐蔽自己,瞅准机会再逃。他起身围着草垛转了一圈,然后伏下身在麦秸垛下方掏了一个洞。洞掏好后,又抱来些玉米秸进行了一番伪装,直到感觉再无破绽,他钻了进去。
就这样,游俊发一直藏到次日上午8点。
饥饿,无情的饥饿使他无法再坚持下去了。他摸摸身上鼓囊囊的钱包,悄悄从洞里爬出。还好,离草垛不远处就是一家个体小卖店。
游俊发喜出望外,来到小卖店买了3包饼干,边吃边走。
游的可疑行动,女店主早看在眼里,待游走后,女店主便来到草垛边,用脚踢了踢麦秸,一把匕首露了出来,女店主此时已完全明白,这个人就是喇叭里说的那个罪犯,不能让他跑掉,随即报了案。
指挥部根据女店主反映的情况,断定游俊发不会跑远,很可能躲到宋楼村他的朋友宋××家中。
指挥部立即派刑警大队王琪等人,直奔宋××家。果然不出所料,游俊发惊魂未定,便被生擒。
(黄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