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年当中,有一种取名“的确凉”的化纤面料正在全国风行。“的确凉”有别于我们传统的棉布衣料,它薄而且挺,色泽鲜艳,怎么洗涤都不会掉色和变形,一经面世就大受宠爱。但是相对普通的棉布,它价格又实在昂贵,差不多的人家看得上买不起。我记得有一年暑假,我们院里的女老师们聚在一起商量了又商量,集体行动买回了一种淡米色格子的“的确凉”衣料,每人做了一件短袖衬衫。之所以每人一件,是遵循平均主义原则,避免穿上这样昂贵的衣服导致别人心理不平衡。之所以做短袖衬衫而不做长袖,是短袖比较地节省布料,可以花少一点的钱而同样地过一次奢侈生活瘾。由此可以想像,当时“的确凉”的衣服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和价值。
县中宣传队的一个经常跳独舞的女孩,她姑姑在北京工作,回家探亲,送给她一件小翻领的粉红色的确凉衬衫。女孩如获至宝,拿到衣服后却又不敢露面穿着,就天天衬在衣服里面,只翻出一个粉红的领子,满足一下爱美的心思。
宣传队“五一”节到县革会礼堂演出,女孩脱了衣服换演出装,节目演完再把衣服换回来的时候,发现粉红色衬衫不见了。女孩当时就急出眼泪。肖主任发动全宣传队的人帮她找,县礼堂的后台翻了个遍,也没有看见衣服的影子。
无巧不巧的是,事情仅仅过去一个星期,一天早晨鸽儿上学,人们发现她居然穿着一件挺括漂亮的粉红的确凉衬衫!
消息首先在宣传队的女孩子当中传开。她们认定了鸽儿的衣服就是独舞女孩的那件。独舞女孩都害怕惹眼,躲躲闪闪不敢穿出来见人,鸽儿居然就大言不惭地穿在外面。鸽儿的家庭是什么样的家庭?鸽儿的亲戚朋友都是什么样的亲戚朋友?他们当中会有人在北京工作吗?会有人花大钱送她这么一件衣服吗?
独舞女孩闻讯赶过来辨认。她躲在教室走廊的墙柱后面,看着鸽儿花枝招展地从远处走过来,一步一步走近了,而后擦着廊柱过去,随风飘过来蝴蝶牌香肥皂的气味。女孩确定衣服就是自己的那件。同样的小翻领款式,同样的白色有机玻璃钮扣,仅仅是衣服的颜色稍微旧了一点。这又有什么呢?一定是鸽儿偷回家以后拼命地泡肥皂水洗,想要洗得旧一些,好显出她穿过很久的样子吧?
女孩子们立刻报告了音乐老师。音乐老师郑重其事地找鸽儿的班主任进行交涉。班主任把鸽儿叫到办公室,先不说什么原因,让鸽儿在她桌边站着,然后她自己挟了课本去教室上课。整整一节课时间,办公室里其他的老师们进进出出,鸽儿的粉红色衣服像一道漂亮的风景,悬挂在房间正中,惹得所有的老师都侧目而视,印象深刻。
下课铃响了不久,班主任重新回到办公室。她放下课本教具,坐下来,用抹布仔细擦去手上的粉笔灰,又起身往茶杯里倒了半杯白开水,喝一口,斜视着鸽儿,漫不经心地问一句:“想清楚没有?”
鸽儿莫名其妙:“想清楚什么?”
“混蛋!”班主任勃然大怒,“你偷了人家的衣服,明目张胆地穿在身上,居然没有半点羞惭!你丢尽了我们班级的脸!”她说着,还觉不够解恨,抓起桌上的半截粉笔头,用劲砸在鸽儿的衣服上。
班主任挑选的那支粉笔头是赭红色的,鸽儿的淡粉色衣服上立刻开出一朵赭红色小花,并且有着模模糊糊不确定的边线。
鸽儿心疼地用手去掸她的衣服,抗议说:“你把我的衣服弄脏了!”
“我要撕烂它才对!”班主任气咻咻地叫着:“你这是赃物,是赃物!什么叫赃物你懂吗?嗯?”
鸽儿老老实实摇头。
班主任忽然泄了气,觉得跟鸽儿这样的学生说什么都是白搭,对牛弹琴。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走吧,回去把衣服脱下来,洗干净,还给人家。再给我交一千字的检查,我要你当全班同学的面宣读。”
鸽儿的牙齿咬起来,嘴唇抿得死紧,两眼冒火地看着班主任,不肯走。
班主任态度冰冷:“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鸽儿就说:“你为什么只相信别人的话,不相信我?”
班主任一声冷笑:“我从来没有觉得你可以相信过。”
鸽儿说:“因为我们家是穷人,你看不起穷人。”
班主任跳起来。那时候的知识分子最怕被别人扣上这样的帽子。班主任愤怒地斥责她:“你不要胡说八道!有那么多的人集体指认你的偷窃行为,只有你一个人不承认,你说我应该相信谁?”
“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大多数。何况赃物还穿在你的身上。”
鸽儿火了,三把两把解开衣服扣子,脱下来,用劲摔在班主任桌上,身上只穿着一件露出无数蚕豆大破洞的汗背心。鸽儿指着衣服说:“那你喊它,看它能不能答应。它能答应你,衣服我就不要了,算我偷来的。”
班主任气得脸色铁青:“我警告你,你不要无理取闹!”
鸽儿梗着脖子,声音比她叫得更大:“我就是没有偷!你就是抓我坐牢,我也说没有偷!”
说完这句话,她一把抓回桌上的衣服,抱在怀中,就穿着那件露破洞的汗背心,眼圈红红地冲出办公室。
办公室的老师们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议论纷纷。有的说鸽儿太嚣张,仗着家庭出身好,为所欲为,要好好治一治。有的说鸽儿也许真有冤情,衣服上又没有写名字,怎么就能断定是谁的?跟着就有人反驳:“她家里会给她买这样的衣服吗?你女儿都已经上高中了,穿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说鸽儿有冤情的老师就闭了嘴,再不吭声。
我妈是后来才进办公室的,知道了前面的这一幕之后,她没有参加议论,因为她对鸽儿忽然拥有一件粉红色的确凉衬衫也产生了怀疑。我妈后来告诉我,她那时候的心理很复杂,鸽儿是我们家的邻居,又是我的朋友,常在我们家进进出出,都有点像我们家的孩子了,我妈一方面为鸽儿感到羞愧,一方面又心疼鸽儿此刻的处境。她觉得那样的情况下她开口说什么都不对。
鸽儿的班主任见我妈一言不发,走过去对她说:“仲老师,你跟她是邻居,麻烦你做做她的思想工作,让她主动把衣服交出来,最好,否则这女孩子就不可救药了。”
我妈一向是个把学生看得比儿女更重要的人,听见班主任用这样的口气说鸽儿,心里未免不赞同,疙疙瘩瘩地不舒服。但是她跟班主任是同事,同事关系是一种很微妙的学问,我妈不能不答应帮她的忙。
吃过晚饭,我妈让我去把鸽儿喊到家里来。我去的时候,鸽儿和豁嘴婶婶坐在家门口的小板凳上摘蚕豆荚。蚕豆枝是豁嘴婶婶从地里拔回来的,高高的一摞。她们要连夜摘下豆荚,第二天一早豁嘴婶婶挑到集市上去卖钱。鸽儿已经脱去那件漂亮的粉红衬衫,换了一件旧布褂,整个人都变得灰灰暗暗的。
我说:“鸽儿,我妈妈喊你去一趟。”
豁嘴婶婶连忙问:“什么事啊?是不是鸽儿在学校里犯错误啦?”
我说我不知道。
鸽儿肯定猜到我妈喊她是为什么了,她埋头摘豆荚,声音闷闷地回答我:“不去。”
豁嘴婶婶数落她:“小爱妈妈喊你去,你怎么能不去?去!”
鸽儿说:“我就是不去。”
豁嘴婶婶扬手就要打鸽儿。鸽儿偏过头,身子依然不动。豁嘴婶婶其实也就是作势罢了,鸽儿上中学以后,她已经很少动武力。豁嘴婶婶回头看我,歉意地笑着:“你看她,一点规矩不懂。犟脾气!”
我只好回家,如此这般地向我妈复命。我妈很有责任感,她想了想,说:“那我找她去。”
我妈走到豁嘴婶婶家门口,豁嘴婶婶慌忙站起身,又是道歉又是让座,一脸的仓惶。她知道我妈不可能无缘无故亲自上门找鸽儿的。“小爱妈妈……鸽儿她……”豁嘴婶婶手里抓着一棵蚕豆枝,没头苍蝇样地转来转去。
我妈平平静静对她说:“鸽儿妈妈,我找鸽儿说几句话。你先去邻居家串个门,半小时之后再回来。”
豁嘴婶婶听话地放下蚕豆枝,半是担忧半是叮嘱地看鸽儿一眼,佝着腰背走开了。我看见她走到河边拐角处还不放心地回了一下头。
我妈坐在豁嘴婶婶坐过的板凳上,严肃地看着鸽儿:“你先把手里的蚕豆放一放,回答我的话。”
我妈对于鸽儿一向是比较有震慑力的,所以鸽儿乖乖地把豆荚扔进篮子里,坐直身子。
我妈说:“鸽儿,我的问题很简单,那件衣服到底是怎么来的?你要诚实地回答我。我相信,凭我这么多年对你的关心,凭你跟小爱的友谊,你不会对我说谎。”
鸽儿回答:“你已经认定我说谎了。”
我妈说:“我没有。我这不是在平等地跟你谈话吗?”
鸽儿冷笑一声:“如果你相信我没有偷,你干吗还要找我谈话?”
我妈被噎了一下,脸色就不太好看。她的声音比刚才严厉起来:“鸽儿!”
鸽儿忽地站起身,眼泪盈盈地含在眼眶里:“我没有偷!你们谁都不相信我,我在你们眼睛里就是个爱贪小便宜的人!”
我妈跟着站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今天一定要对我说实话,那件衣服到底从哪儿来的?”
鸽儿大口地喘息,憋气,模样很是痛苦。后来她憋出一句话:“阿姨,求你把小兔子妈妈找来,我想当她的面说。”
我妈愣了愣,回头用眼睛找到了我,对我点一个头。我连忙奔回去喊小兔子妈妈。
小兔子妈妈来了以后,鸽儿低着头进屋,洗干净手,从她小床背后的一个藤编箱子里拿出一个包袱,放在床上,一点一点地打开。我们三个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我们看见包袱里还有七八件半新不旧的漂亮衣服。有一条海军蓝的三角裙,一件绣花的圆领绸衫,一条白底红点的俄式布拉吉……都是我们这个小城里难得见到的时髦衣服。我想像夏天来临的时候,鸽儿穿上这件白底红点的束腰连衣裙,会是怎样娇美的一幅画!宣传队的那帮女生肯定会惊爆了眼球,她们不知道要嫉妒成什么样。
鸽儿说:“都是燕子姐姐和文工团里别的姐姐送我的。粉红的确凉的衣服也是。”
我妈妈伸手翻了翻那些衣服,脸上的神情是难以置信:“这些都是?这么好的衣服,她们都不要了?”
鸽儿强调:“不是她们不要了,是她们想要送我。”
我妈和小兔子妈妈默默对视着,两个人好半天都没有说一句话。我感觉她们从心眼儿不相信鸽儿所说的事。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仅仅在文工团里住了两个月,傲气的演员们会把她当自己的亲妹妹,送她这么多好东西?
从豁嘴婶婶家出来,跨进我们院门的时候,我妈忽然对小兔子妈妈说了半句话:“那些衣服,鸽儿该不是……”
小兔子妈妈不由自主地停了停。她扭头看我妈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种深深的惊恐。
也不知道我妈是如何对鸽儿的班主任和音乐老师解释这件事的,反正她们从此不再提起,好像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鸽儿照样去学校上课,照样参加宣传队的排练活动,哪怕坐冷板凳。她笔直地走路,旁若无人地上课,仰着一张俏俏的脸,不跟别人说话,神情是警惕而孤傲,有点像我们公园里养着的那头狼。她每天都穿着那件粉红色的确凉的衣服,有时候晚上脱下来洗了,第二天一早再穿上,领口腋下没干透,还带着湿湿的印子。湿衣服穿在身上多难受啊,鸽儿照穿不误,她是不是故意要挑战大家,显示她不屈不挠的姿态呢?我不敢问她,怕一不小心点着了火药桶,把我们两个人都炸得昏天黑地。
约摸在十天之后,鸽儿的班主任收到了燕子姐姐的一封信。那是一个很漂亮的烫金信封,贴着一张民族大团结的邮票。班主任举着信封好奇地看了半天,想不起来她什么时候有过一个落款叫“李燕”的熟人。后来她剪开信口,抽出来一张同样漂亮的天蓝色信纸。她当着全办公室老师的面,读着开头:“鸽儿的老师,您好……”
班主任一下子没了声音。过一会儿,她挺直身体,小心地往别处看了看,观察老师们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反应。她已经模模糊糊意识到一点问题了。
她最后是悄无声息地看完那封信:
鸽儿的老师,您好。我是李燕,你们学校李树人老师的女儿。我给您写这封信,
是要证明鸽儿的一些情况。今年寒假我母亲送鸽儿到我这里来住了一段时间。鸽儿是个勤奋好学的孩子,也非常有艺术天份,她一心要学习舞蹈,所以我教了她一些舞蹈基本功的练法。她聪明,勤快,嘴巴甜,还喜欢帮大家做事,我的小姐妹们都很喜欢她。那件粉红的确凉的衬衫,是我们团赵艳在北京买的,她穿了一年,因为生了小孩,体型发胖,穿不下,就送给了鸽儿。鸽儿有空的时候总是帮她带小孩。
其余几件衣服,都是大家因为类似原因送她的。我听说你们学校的人对鸽儿有一些误会,我们都很不安,生怕好心却害了鸽儿。希望你们相信她的清白。她是一个品格很好的女孩。
此致
敬礼!
李燕
不知道因为天气闷热还是什么原因,鸽儿的班主任看完这封信,脸上竟然出了一层细细的汗。
至于燕子姐姐是如何知道学校里发生的事情的,是鸽儿自己写信告诉她的呢,还是小兔子妈妈写信的呢?我就弄不清楚了。我曾经想问问鸽儿,后来又想,算了,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再提有什么意思,就没有开口。
班主任专门找鸽儿谈了话。具体说了些什么,我同样不知道。反正鸽儿当晚回家就把粉红色衣服脱了,从此再没穿过。我觉得鸽儿的举动难以理解:既然有人证明这衣服不是偷来的,再穿又何妨呢?多漂亮的一件衣服啊!
鸽儿从此也不再踏进宣传队的排练场。音乐老师大概心里觉得愧疚,托人给鸽儿捎信,让她再去,还说要安排她跳一场领舞。鸽儿死活摇头。我责备她:人家诬陷你的时候你都去了,现在还拿什么架子?鸽儿很成熟地告诉我:“你以为她们心里就接受我了吗?我那时候去,是因为非去不可,就当坐牢了。我如果不去,说明我心虚,她们背后更不知道要说我什么。”
天哪,鸽儿只比我大一岁,她心里的主意怎么就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