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开起来不久,鸽儿就掏出口袋里的一面小圆镜子,举着,在脸上照来照去。我们的座位真是颠得很厉害,鸽儿的脸就在小圆镜子里上上下下跳舞。然后她好像发现了脸上的什么污迹,用食指沾了一点唾沫涂上去,再拼命地擦,还转头问我:“小爱,你看我脸上脏不脏?”我仔细看她,摇头。她还是不放心,又照,还自言自语:“不对啊,好像有土。”
我告诉她:“肯定没有土。我只闻见了口水味。”
她红着脸打了我一拳,把镜子收起来。
过不了五分钟,镜子又被她掏出来了,还是那么照来照去。甚至她脸上有一种焦躁和沮丧的神色。
我问她:“你到底照什么呢?”
她说:“我总是觉得脸上很脏。我每次看见小兔子都觉得脸上脏。”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医学上有“强迫症”这个名词,我只是意识到鸽儿的心理很怪,她在自己喜欢的男孩子面前竟然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鸽儿一直照到下车,才意犹未尽地收起了镜子。她脸颊和额头的好些部位已经被她用手指擦得通红,干干净净的脸上反显得红一块白一块不那么光洁。纵是如此,她对自己的外表仍然不那么自信,我们走到一座桥上的时候,她还探身对着河水最后一次审视了身体的全部。
小兔子寄读的学校在一个乡村小镇上,镇子很小,我们几乎毫不费力就找到了学校大门。因为是星期天,校园里的学生寥寥无几,基本上都是一些离家较远的寄宿生。农村学生特别用功,每一个从我们身边走过去的男孩,手里都抓着一本书或者作业本子什么的。他们也比较地害羞,看见我们,老远就把头低下来了,然后眼睛盯住脚尖,急匆匆地一溜小跑,有的人连耳根脖子都泛出了红。有好几次,鸽儿想拉住一个人打听小兔子的教室和宿舍,最终都没有能把人叫住,他们总是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然后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地逃之夭夭。
于是我们只好在校园里茫无目的地走。鸽儿说,校园就这么大,不相信我们不能够找到。
也真的是巧,鸽儿才说完这句话,小兔子就远远地拎着一个热水瓶往这边走了过来。鸽儿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身子摇晃了一下,才勉强站住。她半张着嘴,脸色有点发白,一动不动地盯住远处过来的身影,很长时间里声息全无。
小兔子看上去还是那么高挑白净。他甚至比以前更高了一些,大概因为有点消瘦的缘故吧。他的头发软软地披散在额前,走起路来身子微微地晃动着,步幅很大,但是并不匆忙,好像边走路边想着什么作业题目。他的眼神也是散漫无边,看人看物都有一股子似见非见的劲儿,迷迷茫茫,似是而非。
我一直以为他很早就看到了我们,其实他没有。直到我从路边跳出来大喊一声:“小兔子!”他才一个激灵,目光从迷茫处收回,转落到我们身上。
他笑起来,还是像以前那样温和的、好脾气的笑,但是绝对没有惊喜。他一点儿也不认为我们是特意坐汽车来看望他的。他说:“你们两个怎么来了?”
我很自觉地退到鸽儿身后,让她跟小兔子说话。可是鸽儿仿佛失去了平日的灵气,嗯嗯啊啊怎么也说不到点子上。
鸽儿说:“你一点儿都没有变啊。”
小兔子表示奇怪:“我怎么会变呢?”
鸽儿告诉他:“我已经工作了。我考上了县文工团。”
小兔子“哦”了一声,有点替她高兴的意思:“真不错。”
“我请你到镇上吃馄饨吧,我带了钱的。”
“不不,”小兔子慌忙推辞,“我得回教室做作业。还有好多作业没做。”
鸽儿盯住他的眼睛:“你以前做作业很快的。”
小兔子做了个无奈的手势:“这个学校的作业太多。好学生也挺多,都很用功,稍微不抓紧就拿不到年级第一。”
鸽儿问:“非拿年级第一不可吗?”
小兔子说:“是啊,我爸我妈都是这么对我要求的啊。”
鸽儿就不说话了。小兔子也不说话。他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从他的脸上看得出来,实际上他心里不太过意,觉得不应该这么对待两个小女孩子。可是他应该拿我们如何是好呢?他就不知道了。他的家教、他的知识、他的年龄都不足以提供他这方面的经验。
僵持了一会儿,鸽儿轻声说:“你走吧,做作业去吧,我们不过是顺便来看看你。”
小兔子温和地笑起来,眼睛眯成两朵好看的花,说:“那我就走啦?”声音里很有点如释重负的意味。
我们站着不动,一直看着小兔子的身影消失在一排破旧的砖房里。然后我们就回头,穿过小镇,走到刚才下车的地方,等着搭回头的班车返城。
回去的车上,鸽儿不再照镜子了,她歪身靠在窗玻璃上,很快就打起了瞌睡,一直睡到汽车进站,我把她推醒。她清醒之后擦一擦流涎的嘴角,对我说了一句话:“我再也不会去那个学校。”
我那天回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我是怎么应付我爸我妈的,编了一个什么样的谎,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件事情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说过,连小妹也没有说。这是我和鸽儿之间的秘密。人的一生总会有诸多的秘密伴随我们长大。
很快就到了寒假考试的日子。在七十年代的县城中学,读书肯定不是一件苦事,作业不会太多,除了期中和期末的两次大考,临时测验是很少见的,“突然袭击”更不可能,至于分出快慢班、以成绩给学生排名次,几乎就是匪夷所思的事,想都想不出来。
话又说回头,期末大考还是被我们重视的,起码我们家里会重视,我们梧桐院里的家家户户也会重视。每次班主任分发成绩报告单的日子,总是令我胆战心惊的时刻。为了使成绩单上的数目字看上去赏心悦目,考试前的那段时间我总要临阵磨枪,白天黑夜嘴巴里和尚念经一样,背单词背定理背公式背诗词华章。背诵下来的结果,基本上能够让我妈满意。
考完最后一门功课,我妈开始盘问我们考试的感觉。她是教语文的,数理化那些玩意儿弄不太懂,就总是盯着盘问我们作文的内容。那一回我们年级的作文题目是:《记一个值得我敬佩的人》。我妈问我写了谁?我说我写了鸽儿。我妈一愣,脸色就沉下来了。
“完了完了。”她说,“你怎么想得起来写鸽儿呢?鸽儿又不是张思德雷锋白求恩式的英雄,她怎么会值得你敬佩?”
我振振有词:“鸽儿她出身好,做事认真,练功刻苦,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精神,我认为这很好啊。”
“小爱你错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并不都是好,要看她的目的是什么目的。”我妈苦口婆心开导我。“你想想啊,她不是一心要当工农兵为人民服务,而是想着跳舞出风头,纯粹是个人主义思想作怪。你这篇文章写出来,起码立意就不高。”
我坚持说:“热爱跳舞有什么不好?样板戏里的芭蕾舞,人人都爱看,毛主席也爱看,毛主席还接见了演员呢。”
我妈没有能够说服我,很生气,她断言我的作文得不到高分。
高分不高分先不管,考试的这么多日子里没有看见鸽儿,我想她了。我跑到豁嘴婶婶家里去打听她的情况,豁嘴婶婶告诉我说,鸽儿现在住集体宿舍,节假日才回家。我掐指一算,到星期日还有好几天的时间呢,我决定到文工团宿舍去找她。
文工团宿舍是一个破旧的小院落,比我们的梧桐院要破了很多。铺地的青砖从前也许很诗意,现在已经风化得有一块没一块。门框窗棂旧漆剥落,有一种风尘女人荣华不再的意味。天井里晾满了男人女人的衣服,胸罩内裤袜子什么都有。我惊讶衣服主人的这种满不地乎,在我们院子里,我妈她们的胸罩一般都是藏在外衣里面晾的,至少外面也要盖上一条毛巾。我想象演员们上班下班时从这些胸罩内裤下面钻进钻出的样子,忍不住就有点替他们不好意思。接着我拐进走廊,闻到一股刺鼻的阴暗潮湿的霉腥味,脚底下也是潮乎乎滑溜溜,一不小心能摔个跟头。肯定是那些住宿舍的演员们不讲公德,随地泼水,弄得墙边地上到处长毛。我忽然觉得我妈的话有道理,当演员的人是不是都自私,都比较的“个人主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