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院是我们那个院子的别称。人家问起来:“家住哪儿啊?”回答说:“梧桐院。”人家就知道是县中的教师大院了。这是因为我们院里的梧桐树既多又茂盛,一棵一棵高大得直冲蓝天,站在护城河的大吊桥上,都能看见那些绿树的尖尖。
梧桐树是盛夏里知了的天堂。知了也叫蝉,黑色,比拇指略大一些,有两颗鼓出去的金鱼样的眼睛,一对透明的翅膀,会飞,但是飞不高也飞不远。逮知了很有趣,有各种方法和工具:比如在夜里打开手电,用光圈套住它,然后轻手轻脚爬上树,一把将小东西捂在了手心里。再比如用新麦草编成锥形的网,绑在竹杆头,看见伏在树枝上的知了,就把网子慢慢靠过去,猛然一触,知了十有八九会跌落网中。落网之后它总要试图挣扎,展翅想飞,却不知道翅膀一展开,恰好卡在了网缝里,活生生上一个大当。这就叫“自投罗网”。还有种方法,把麦草网改成很粘的面筋,竹竿头裹了面筋,往知了的身体一靠,知了翅膀就被面筋粘住了,它越是挣扎想逃,翅膀跟面筋的接触范围越大,身子被粘得越紧。只要树上的知了落在竹竿的高度范围内,基本上是有一只粘一只。
每年放暑假的时候,是我们院里这些捕蝉高手们施展本领的好时光。逮到知了后,先判断公母。很简单,公的会叫,母的是哑巴。会叫的知了,我们用细线拴在它们腰间,十几二十只聚到一块儿,比赛谁逮的知了叫声最嘹亮。屋里歇夏的大人们被叫声吵得头疼,常常会穿着汗衫短裤头冲出来,把我们恶狠狠地骂一通。我们不怕骂,大人骂得越凶,我们心里越乐。我们就是在骂声中成长的。至于那些哑巴知了,非常对不起,只能烤熟之后喂喂我们口中的馋虫了。烤知了一点不费事,随便捅开哪家的煤球炉,把知了的翅膀摘去,围炉排好一圈,你就等着吃肉吧。初烤时有很浓的焦尸味,熏得人要吐,很快就臭味就散去,换成好闻的肉香,香得人忍不住直打喷嚏。当然知了能吃的部位极少,掰去硕大的头部,掐掉肥肥的肚腹,剩下胸脯中段的一小块雪白的肌肉,才是令人馋涎欲滴的美食。那指甲盖大小的一块肉,沾上一丁点盐,扔进嘴巴里,真是有嚼头啊,天上飞的地上爬的,很难有什么肉味能跟它相比呢。
在诸多捕知了的方法中,我比较钟情于使用面筋。中午,大人午睡的时候,我会蹑手蹑脚闪进床后,打开装面粉的坛坛,毫不手软地挖一大勺。面粉中和一点水,揉成硬硬的一团,然后下河洗面。面团浸在水中,带着耐心,慢慢地捏,细细地揉。白粉在水中化开,河水渐渐变得混浊,很多的鱼儿都赶来觅食,河面顿时水花点点。粉质散尽,剩下来橡皮大小的一块,就是面筋,能把五指粘到一块,扒都扒不开。
洗面筋是我的事,举竹竿粘知了是小山的事,发现知了就是小水的事了。小水眼睛最尖,总是能从密密的梧桐枝叶中一眼看见知了黑色的身体。小山的手准,找到知了后一竿戳过去,决无落空的道理。我们三个人,各有分工,各事其职,配合默契,是院子里捕知了小队的最佳组合。
梧桐籽的成熟也是在夏天。熟透的籽粒是褐色,珍珠大小,四个一组,紧紧附着在船形的荚壳上。把籽粒扒下来,掺上油沙,放进铁锅中,炒蚕豆那样地炒,会炒出诱人的焦香。炒熟的梧桐籽能吃,但是油性太大,吃多了会腻歪,恶心。而且它的那一层麻壳很难剥去,吃起来比较费事,弄不好塞一嘴渣渣,吐都吐不干净。因此梧桐籽儿在我们当中不受欢迎,实在找不到吃的东西时,才会拿它凑数。不管怎么说,时不时有点东西嚼嚼,总比闲着嘴巴无着无落的好。
有一件事,至今想起来还觉得奇怪:我们那个院子前后好几进,正院套着跨院,跨院连着厢房,总共住了十几户人家,几乎家家门前有一颗梧桐树,偏到了我家门口,梧桐树没了,窗前是光溜溜一片空地。我曾经设想是当年栽树的人没带够树苗,栽到我家门口,树苗恰好用光,那块地就空着拉倒。后来听林家老头说,是我们家还没有住进来的时候,有一年夏天雷把大树劈了。我听得直吐舌头,心想好在雷劈得早,没伤着我们家的人,要是再迟几年,可怕的一幕在我的眼前发生,那多吓人!
没了大树,却让我们家凭空多得了一片菜园子。现在提倡家家户户栽树植草,那时候经济困难,谁家有地舍得植草啊,都是养鸡,种菜,贴补生活。
我爸虽是县政府里摇笔杆儿的,却天生对田园劳作一往情深。菜地靠院墙的一边,有四五个平方米的地方吧,我爸劈出来围上芦苇帐,里面养了四只黄嘴黄脚的芦花母鸡。它们轮流着辛勤工作,使我每天都能从鸡窝里扒拉出两三个热乎乎的新鲜鸡蛋。那些年里,蛋炒饭是我们家里比较常见的食品,当然是限量供应,每人一锅铲,完了就吃稀饭。偶尔吃到荷包蛋,那肯定是在某个人生病之后。病中的那个人吃,别的人只有咽唾沫的份。
剩下的菜地,约摸还有一间教室那么大小。我爸爸每年试着在地里种上不同的植物。我记得种过青菜,菠菜,大蒜,西红柿,向日葵,还有香瓜。我爸这个人细心,侍弄庄稼一丝不苟,而且严格地按照季节和栽种程序,从育苗到施肥,不允许出一点偏差,我们的菜地总是收获甚丰,令人羡艳。
比如说吧,决定种香瓜的那一次,我爸提前一年就开始做各种准备。那个夏天我们家里吃的香瓜最多,因为我爸需要考察和辨别各种瓜的口味、肉质、形状、香气,以挑选出他认为最好的。选出了种子,他又专门用麦草在灶膛里烧出一大盆草木灰,凉透之后,拿水调和了,再把瓜种搅进湿灰里,捏成一个个烧饼那么大的灰团,贴牛粪饼一样贴在墙根上。第二年开春,地里上足了肥,耙细了土,开出沟垄,赶在清明节那天,我爸郑重其事扒下墙上的灰团,打散,润湿,怕虫子糟害,还拌上少许农药,然后连种子带灰下到地里。这样一系列繁琐的程序,你想想,是不是心思特别慎密的人才能够做到?
可惜香瓜的收成不好。不是瓜长得不够多不够大,是我们院子里的窥视者太多了,香瓜总是成熟一个消失一个。偷瓜的原因,半是嘴馋,半是好玩。“偷”的过程实际上是非常刺激的,我承认我就偷过自家地里的瓜。瓜被偷了,我爸我妈还不好意思声张,因为都是同事的孩子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还能为了这点东西让同事难堪吗?
下一年,我爸不种瓜了,改种一样令人称奇的植物:人参。
人参这玩意儿,在现在已经不算稀奇了。野山参,药店食品店百货店都有卖。西洋参,那更是铺天盖地,炖的喝的嚼的含的,各种制品各种包装,价格便宜得吓人。可是在我们小时候,人参真的是一样“此物只应天上有”的东西,大多数的老百姓别说吃,根本连见都没有见识过。我爸说要种人参,全院子的大人孩子都涌过来看稀奇。大家最关心的是人参种子是真是假?从哪儿搞来?我爸当然作了回答。他是怎么答的,我已经记不清了。我记得的只是那种子的模样,鲜红鲜红,赤豆大小,具体地说有点像相思豆。
春天下种,到了秋天,人参苗长到一尺多高。印像中那些苗株的形状像是野菜,也就是沟边墙角篷篷勃勃长出来的那些东西。林家老头子天天都要蹒跚着脚步走过来看,他老人家第一个表示怀疑,背地里告诉我们说,我爸肯定上了人家的当。接着我爸自己也怀疑了,因为过了中秋之后苗苗开始结果,果实长在植株顶上,一根粗粗的茎杆顶出一串,也是红艳艳的,一颗一颗圆滚滚的。天气再冷下去,除了果实还红着,苗株已经不可挽回地相继死去。拔出枯根一看,哪里有什么人参嘛,那些须须比老鼠尾巴还要细。
我爸要面子,坚决不肯承认是种子有误,他归结了一句话:气候不对。东北的人参在南方不能生长,就像南方的桔子在东北不能结果一样。
现在我该说说我们院子里的人了。先说我的好朋友林小妹。
林家有五口人:她的爷爷,就是前面说到的见了女孩眼睛会发亮的林家老头子。他大约八十岁,牙掉光了,胃口却很好,总是坐在墙根下给我们讲述他从前吃过的好东西,然后抱怨他女儿林老师虐待他,一个月都不给他喝一回鸡汤。他认为世上最好的东西就是鸡汤,人参那些东西都是假的。“鸡汤大补啊!”他眼睛发亮地说。他的女儿,也就是小妹的“妈妈”,林老师,在县中教物理。个子矮小而敦实,烟瘾很大,脸色和嘴唇都因为抽烟而发黑。她的丈夫是去世了还是跟她离婚了,我不知道,从来没听人说过,那时候我也不关心这类事。她的两个儿子都已经成年,是一对人高马大的小伙子,在工厂上班。我们院里的孩子都怕这两个大哥哥,从来也不敢抬头跟他们说话。当然他们也不会屑于理睬我们这些毛孩子,他们总是穿着回纺布的工作服,厚重的翻皮鞋,胳肢窝里挟着铝饭盒,脑袋昂得高高的从院子里走过去,很有一点“独行天下”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