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漂来的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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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年前年后(2)

可我自己是真的不想把同样一套书看到五遍以上了,我就坐在一旁看着狗儿看。狗儿翻得很快,她对书中其它内容都没有兴趣,只看跟林黛玉有关的章节。甚至她趁老头儿背对着她整理架上的图书时,眼疾手快地撕下了一张“黛玉葬花”图,三折两折,揣进了她的口袋里。我坐在旁边看见了,惊得目瞪口呆,也吓得怦怦心跳。她就掐一下我的手背,又用劲挤一下眼睛,意思叫我闭嘴慎言。

我很难过。想到好好的一套《红楼梦》从此就缺损了一页,成了一样不够完整和完美的怪东西,心里怎么想怎么别扭。

还书的时候,书摊老头儿乐呵呵的,一个劲地约我下回再来,丝毫没有发现他的损失。狗儿紧捏着我的一只手,尖尖的指甲一直嵌进我手背的皮肤中,以此做威慑,不让我有说话的机会。后来离开书摊,狗儿看我愁眉苦脸的样子,很大方地买了两根棒棒糖,分给我一根,表示安慰。我剥开糖纸,轻轻舔了一口,发现自己头一回对甜食丧失了兴趣。我把棒棒糖带回家,转送给了小水。

下午,狗儿把新炒的黄豆装在一只粗纱手套里,一路走,一路香喷喷地嚼着,到我家里来。她要给我吃黄豆,我拒绝了。不知道怎么的,我那天对狗儿忽然有了一种戒备和警惕,总觉得她像个魔鬼,每一次找我都是要让我上当。

我发现狗儿新换了一种发型:头发挑起来,在头的一侧松松地挽一个髻,垂下发梢,掖到耳后。见我盯着她看,她得意地晃晃脑袋:“好看吗?”

我真心地赞赏她:“好看。”

她告诉我:“很难梳呢。我试了七遍才成功。”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塑料边框的小圆镜,翻转镜子给我看。原来镜片背面镶着那张偷来的“黛玉葬花图”。原来她摆弄出的发型跟画中林黛玉的发型有着大差不离的像。

我不能不佩服狗儿的聪明和灵巧。她就是有着这样超凡的能耐,能把她想做的事情做得让人口服心也服。

这时候,又让我意想不到的,狗儿抬起手,三下两下把她精心设计的发型拆散,揉开,飞快地编好两根寻常小辫子。我可惜得连连顿脚,她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气:“我怕你妈等下看到,又要骂我一顿。我只是想打扮好了给你看看,是小妹像林黛玉,还是我像林黛玉?”

好家伙,原来她心里念念不忘的是这样一件事!

“说啊,小爱,你要说真话!”她目光灼灼地望着我,眼神既热切又迷狂,既讨好又威逼,总之是我形容不出来的一种古怪。

我想了有一分钟,轻声吐出一个字:“你。”我说的一半是真话一半是假话,因为我觉得她们两个跟那个书中美人儿都有相似处,小妹的相似在性格上,狗儿的相似在眉眼发型上。狗儿打扮起来,的确有一点古典美人的俏丽风韵。

狗儿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快乐地拍着我的肩膀:“是你说过的话,你不许反悔啊!”

我心里想,这有什么好反悔的呢?全世界除了毛主席不能说,其余几十个亿的人,你愿意像谁,我就可以说你像谁。“像”跟“是”毕竟不一样,像到百分之百也不是。

狗儿却是很满足于这样的心理安慰。她小心地收起小镜子,又从粗纱手套里拈出两粒炒黄豆,殷勤地往我嘴巴里塞。当时我站在靠墙的位置,头没法往后逃,只得被迫接受了她的指尖赐物。

后来我才知道她下午过来的主要目的不在于此。她要说服我陪着她做一件惊心动魄的事:沿着河流,溯河而上,去找她出生的地方,找她的亲生父母。

狗儿告诉我,她不是在今天才冒出来这个念头,那天被林家老头拉住她的手,说她是个美人胎子,有贵妃娘娘命的时候,她就这么想过了。她要看看她爸她妈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父母才能生下一个贵妃命的女儿。她说她一定一定要看一看。

我心惊胆战地望着狗儿的脸,真觉得这张脸就像越南丛林里的地雷,随时随地有可能“嘭”地爆炸,把她周围的世界炸得人仰马翻。

我说:“豁嘴婶婶怎么办?你要跟她断绝关系吗?”

她扔一粒黄豆到口中,咯嘣咯嘣地嚼着,不以为然地回答我:“你瞎想什么呀?我又不是去了就不回来。我就看看,不说话,不认他们,还不行吗?”

我想了想,觉得这样的承诺可以接受,最起码不至于伤害到任何一个人。思想一转弯,想问题的角度就变了,心里认可了寻亲认母是一件悲壮动人的事。神话故事和古代传说中,不止一次地描绘和颂扬过那些为了寻亲一往无前的人。如今狗儿也要出发去做这样一件了不起的事了,而且她还要带上我!她没有去找小妹,找方明亮或者是小兔子,她只找了我一个人!这使我周身的血管忽然扩张,心跳加速,从心底深处生出了对狗儿的感激之情。

狗儿又一次用她尖尖的指甲掐住我的手:“你答应了?”

我说:“我答应了。”

她跟我约法三章:“不准告诉任何人。明天吃过早饭就出发。回来以后,要把看到的事情烂在肚子里。”

我郑重其事答应了她的每一点吩咐。为了把事情最后敲死,我们甚至还伸小指头拉了勾,像电影里英雄跟英雄间歃血盟誓的仪式一样。

初二早晨,我很早就起了床。往常在过年的日子里,我们全家总是要睡到上午十点左右,然后在十一点钟吃一顿结结实实的早饭,到下午五点钟再吃晚饭。看起来餐桌上的食品是比平日丰盛了一些,但是中间莫名其妙省掉一顿中饭,大人们还是合算。

我起来得太早了。睡在我脚头的小水沉沉地蜷缩着身子,像一条无声无息的死狗。我对面床上的小山仰着面孔,傻乎乎地张开嘴巴,做梦等着吃天上掉下来的好东西一样。卧室门关着,我爸我妈也没有丝毫动静。我轻声轻脚打开碗橱门,拿了一个昨晚剩下的冷馒头,掰开,夹进两片碟子里的冷咸肉,一边咬着,一边开门出去。出门之后我忽然想起来应该对家里有个交待,便又折回身,抓过桌上小水的练字本,写了一句缺头少尾的话:

有要事出门,勿等。

这时候,狗儿已经在外面拍我们后院门上的大铁环了。我慌忙奔出去跟她会合。

冬日的清早,晨雾还没有散开,河流、房屋和菜地看过去是灰蒙蒙一片,整个儿都笼罩着沉沉的睡意一样。寒风吹打在我们的面颊上,面颊突起的部位很快就僵住了,要不断地伸手在脸上搓,搓到皮肤通红,肌肉才能保持活动,不妨碍我们一路上说话。我问狗儿,想没想过她的亲生妈妈会是什么样的?高还是矮?胖还是瘦?温和呢还是严肃?大体上像我妈妈呢,还是像方明亮的妈妈?要不然像小妹的妈妈林老师?

狗儿很不满意地白了我一眼,毫不犹豫答:“当然像电影明星。”

狗儿的大胆想像使我一下子兴奋起来,我无缘无故地红了脸,拖长声音,万分憧憬地重复一句:“像电影明星啊!”

想到我们有可能受到一个电影明星的隆重接待,在她漂亮的房间里,喝蜜糖冲出来的水,吃电影上才见到的那种带玫瑰花的蛋糕,睡她香喷喷的被窝,我简直激动得头昏。我开始跟狗儿设想见面之后的一切,比如应该怎么称呼对方,握手的时候应该伸哪一只手,接受礼物的时候如何表示感谢,当对方挽留时我们又该有什么样的态度。狗儿对这一切都茫然无知,她根本不懂得上门作客的起码礼节,更不懂得一个有教养的女孩应该表现出什么样的举止。在这种时候,我平常看过的那些闲书杂书就有用处了,我把我知道的一切搜肠刮肚地想出来,又不厌其烦地传授给她。我为自己丰富的书本知识而自豪,同时我也不无庆幸地想:狗儿找了我来作伴是多么英明啊,换一个别人,能对她这么有用吗?

在这整个教导和被教导的过程中,狗儿始终表现得心不在焉,神志游移,跟我的热心和专注恰成反比。终于,她问了我一个显然是深思熟虑的问题:“如果不是我主动认了我妈妈,而是我妈妈主动认了我,她坚持要留我下来,从此跟我不再离开,我应该怎么办?”

我即刻哑然,呆呆地望着狗儿那张冻得通红的脸,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表态好。我想狗儿的担忧也有道理,如果她亲生妈妈非留她不可呢?那样的话,我一个人灰溜溜地回家?我回家了以后又怎么对豁嘴婶婶交待?

天哪,世界上的事情真的是太复杂了,每一个即兴的行动都有可能引出一连串意想不到的后果,每一个后果又都可能让我们面临艰难的抉择。我想得头都要疼了。我决定不替狗儿操心这些太复杂的事。到时候再说吧。不是有句老话:船到桥头自然直吗?

所以我们就不再说话,把力气省到了脚上,埋了头一个劲地赶路。

我们是沿着家门口的那条河流走的。按照我们的想像,载着狗儿的木盆当年趁大水顺流而下,那么我们现在就应该倒过来溯流而上,狗儿的亲生母亲肯定住在河流上游的某一个地方。我们只要沿河走,一路走一路问,总是能够达到目的。

晨雾慢慢消散,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太阳一出来,周围的世界仿佛冰冻化开一样,变得暖融融,喜洋洋,可亲可爱,一点儿也没有改变年节当中该有的愉悦。今天是大年初二,农村里新媳妇带着丈夫回娘家的日子,黄泥的土路上时不时见到骑自行车的崭新男女。男的都穿最时兴的仿制军装,头上戴一顶军帽。大多数人戴的是单帽,偶尔有人戴上一顶“雷锋”式的棉帽,咖啡色海虎绒的毛边神气地翻翘上去,这人的模样一定是得意非凡,好像全世界就数他最有派头似的。坐在男人身后车架上的,是他们羞答答的小媳妇们。她们一般都是绿裤红袄,头上围着一条红格子方巾。她们的脸颊一律被田野的寒风吹得发紫,细长的眉眼收敛着不敢看人,厚嘴唇轻轻地抿着,嘴边漾着心满意足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