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看的是他们心爱的自行车了。我和狗儿都知道,农村里自行车很少,一般人家就是有钱也买不起,因为买车需要凭车票,路上的这些自行车一定是转了几个弯儿从他们的亲戚朋友处借来的。但是他们把自行车修饰得多么漂亮啊!车座罩上了花毛巾缝成的套子,车杠上缠着五颜六色的布条,车把手上挂着硕大的红花,纸扎的,或者是真正红绸子扎的,标志着他们新婚的幸福。还有人在车轮上拴了花公鸡的羽毛,轮子一转,羽毛跟着旋起来,远看就像半空中飞快滚动的风火轮,真是异想天开的创造。
在一个竹林掩映的小村子的路口,我们看见一个四五十岁的大妈,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蓝布衣裤,脑后的发髻上插一根银闪闪的簪子,迎着阳光,手举在额头上打一个眼罩,朝我们走过来的路上张望。我和狗儿对望一眼,我们都觉得这个大妈面目和善,向她打听狗儿妈妈的事情应该没错。
狗儿这回表现出了少有的礼貌,她先规规矩矩喊了对方一声“大妈”,然后才说:“你有没有看见过一个人,女的,三十多岁,长得跟我很像?”
大妈就放下打眼罩的那只手,盯住狗儿,好奇地看。
我赶快补充:“她想找她的妈妈。她生下来就被放在木盆里漂走了,还从来没有见过她的妈妈呢。”
大妈就“哦”了一声,啧一啧嘴:“真是可怜。”又说:“小小年纪就知道要找自己的妈,怪仁义的一个孩子啊。”
狗儿一个劲地问:“你见过她吗?你听说过有人丢了孩子吗?”
大妈笑眯眯地看着狗儿:“哪里有女人这么傻,肯把一个又乖又俊的女孩儿丢掉的?我们村子里没这个人。”
狗儿启发她:“别的村子有吗?你听别人说过吗?”
大妈摇头:“没有。哪有这么作孽的事?再苦再穷,宁饿了大人,也不能丢掉孩子啊。”
我和狗儿面面相觑。本来是满怀着希望一鼓作气地走,不觉得路远脚累,一下子被大妈泼一盆冷水,气儿就呼地泄了,两条腿沉得像铅,一步都走不动了。
大妈好奇地问我们:“你们是从城里走过来的?我的天爷,可不近呢,走了快有二十里路了。”她一手一个拉住了我们:“走,跟我到家歇歇去,喝口水,吃些东西。大过年的!”
我们被她牵着,心甘情愿地跟着她走。大妈的手暖暖的,厚厚实实的,棉被一样裹住我们的手,很舒服。我们是真的渴了,肚子也饿得咕咕地叫了。出来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带上水和食物呢?
大妈的家是一个很大的家庭,前后两进,有六七间屋。新苫的草屋顶黄灿灿的透着喜气,堂屋里站的坐的全都是人,灶披间热气腾腾,飘出肉的香味。大妈告诉我们说,今天她的女儿要带女婿回娘家,中午备下了两桌席,我们既是赶上了,就一定要吃了席再走。
大妈到灶披间去坐镇指挥,我和狗儿像公园里的猴子一样被陌生人团团围住。大家对我们的一切都感到好奇:长相、衣服、说话的腔调、寻亲的经历……一直到新娘子坐在新郎的自行车后面到了家,人们的注意力才转移过去,开始围着小俩口打趣说笑。
吃饭的时候,大妈真把我们当成城里来的尊贵客人,安置我们坐在新郎新娘的旁边。我稍稍地有一点不太自在,说话夹菜都些脸红。狗儿却是一副“自来熟”的样子,大咧咧享受大妈的一切照顾。桌上总共就有四个菜:一碗肥膘很足的红烧肉,一碗只能看不能动的红烧鱼,一碗萝卜炖豆腐,再一碗白菜粉丝。大妈一连往我们的碗上夹了好几块肉,我只吃了其中一块,其余的又还给了大妈。我知道在别人家的饭桌上要懂得适可而止。可是狗儿一口气吃了三块,吃得嘴巴油汪汪发亮。我不断地给她使眼色,要她节制自己,她像是没有看见,真是气死我了。
饭后,大妈把她的新女婿叫到一边,小声商量着什么话。那小伙子就抬头看我们,不住地点头。后来大妈走过来对我们说,她已经跟她女婿说好了,女婿先用自行车把我们送回城里,再返回来接新娘子回家。大妈说,女婿力气大,自行车带我们两个小人,前面坐一个,后面坐一个,一点都不费劲。
狗儿叫起来:“我们不能回去啊,我还没有找到我妈妈呢。”
大妈一拍手:“傻孩儿噢,哪里能找到嘛。你亲妈要是还想着你,她早就找上门去了。她要是不想见着你,碰着了面也不肯认的。”
狗儿坚决不相信,她认为她的妈妈一定会在河边的哪个地方等着她。她说她今天是下了大决心出来的,非要找到她的妈妈不可。大妈拗不过我们,只好放我们继续往前走。临走她还洗了两个青皮大萝卜让我们带上,说是能解渴又止饿。
下午的路程越发艰难而漫长。沿河风景单调沉闷,除了麦地,就是村庄。麦地里的麦苗稀稀落落,露出癞痢头一样的土块,看久了会让人沮丧。村庄离县城的距离越远,就越是破旧和廖落,有的甚至只有三五户人家,土黄色的院墙矮趴趴地歪着,墙边蹲着无精打采的狗和毛色发暗的鸡。小孩子们拖着长鼻涕,傻呆呆地站在院门口,看见我们走过去,眼睛里只有惊奇,没有兴奋。要是我们试图走过去问他们话,他们活像老鼠见到了猫,一转身溜回屋里去,我们要走过去好远,再回头,才能重新看见他们从门洞里小心探出来的脑袋。
我已经累得一句话也不想说了。我开始想像我妈看见我留在桌上的条子会急成什么样,她会不会到学校里找我,到小人书摊上找我,会不会挨家挨户地打听,或者到派出所报警。我有点后悔头脑发热跟着狗儿出来,因为我意识到了要找到她的妈妈毫无希望,一路上我们没有见过一个看样子像她妈妈的人,或者说,我们没有见到想像中的应该是她妈妈的人。
狗儿其实也很累,但是她咬着牙齿死活不肯说。她不说,我当然也不能太松包。我们俩较着劲儿一样,拖拉着麻木的腿脚一步步往前挨。我们都不知道希望在哪里,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头。
冬天的太阳落山很早,四点钟左右的时候天色就开始暗淡下来。田野里成群的麻雀飞来飞去,急急匆匆慌慌张张的样子,大概是担心再晚了会找不着自己的窝。我们都知道麻雀是近视眼,它们每飞过一段距离就要停下来四处张望,免得糊里糊涂迷路。我看着麻雀们紧张,心里也跟着紧张。我想天黑之前麻雀总是能找到自己家的,可是我们怎么办呢?莫非我们要不吃不睡走一夜的路吗?
谢天谢地,老天爷终于可怜我了,它让河流在前方忽然被一条更宽的大河截断。原本我们是顺着河岸往南走的,可是小河并入大河之后,大河像两条手臂一样,向东西两个方向舒展地伸开。我们一下子呆住,不知道应该往东还是往西。小河的水面结着厚厚的冰,大河只冻住了靠岸的浅水区,中间还露着很宽的水面。可以看得出来水流的方向,水是从西往东流过去的。照这样推断,木盆当年如果顺水漂下,应该继续漂到东方,怎么会突然地折进小河,往县城的方向漂过去呢?
狗儿愣了半天之后,跟我探讨说,我们是不是应该越过这条小河,沿着河那边的路,一边往回走,一边再打听她的家?或许她妈妈住在河对岸呢?
我不否认有这样一种可能。再说,反正是往回走,走这边和走那边都是一样长的路。我同意了她的选择。然后我们讨论怎样越过河。我认为应该寻找过河的桥。我说,中午从大妈家出来不久,我看见过河上有一座桥。狗儿吃惊地反问我:“要走回那么远的路才能过桥吗?”我说:“那你要怎么办?”她两眼盯住结冰的河面,毅然决然说:“从冰上走过去。”
我知道狗儿的脾气,她决定了要干的事,那就是非干不可。我说,好吧,走就走。
我们那个县城里有很多浅浅的河,冬天从封冻的河面上走来走去,是我们最乐意干的一件事。一般都是由一个胆儿最大的男孩子带头,他拿着一根粗木棍,一边在冰面上捣来捣去,一边小心翼翼往前走。木棍捣不碎的冰面,我们走过去也不会有事。这样,一回小心,二回胆大,走的次数一多,谁也不觉得踏冰过河是一种危险。
狗儿率先冲下河岸。一只脚踏上冰面的时候,她还回头问了我一声:“你怕不怕?”我很不高兴她如此地小看我,赌气回答说:“你不怕,我为什么要怕?”
她还是不放心,伸出一只手,把我的手紧紧拉住。我心里一暖,觉得狗儿关键时刻还是挺会照顾人。我们手拉着手,开始一步一步小心往前。先迈出一只脚,慢慢把身体的重量移上去,移到一定程度,确信没有问题了,就站稳,再换另外一只脚,进行第二轮试探。这样,虽然慢了些,但是保险,感觉不行的时候能够全身而退。
事实上事情还是比我们想像的要复杂得多,因为走到河中间,当我察觉到脚下的冰面太薄,冰层开始嘎嘎裂开,绿色的河水渗透上来的时候,我无论如何也来不及收回我的身体了。我只觉得一条腿被水下的怪物一口咬住,它拖着我迅速下沉。我又惊又怕,一声尖叫憋在了喉咙口,就完全地失去了知觉。
到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好像已经是初四的下午了。我发着烧,昏昏沉沉迷糊了两天两夜。醒过来之后,我清清楚楚听见我妈坐在旁边出了一口长气。这一来,我立刻想起了前一天跟狗儿偷跑出去的荒唐事情。我妈是个严厉的人,她肯定窝了一肚子火,起码臭骂我一顿是少不了的。我就偷偷地缩了身体,用被窝蒙住脑袋,摆出一副任打任骂的消极态度。
可是等了很久,床边居然没有任何动静。我妈一见我醒来,就起身走开了,去给我煮了一碗香喷喷的葱花鸡蛋面。我在床上坐着,抱着面碗,狼吞虎咽吃个精光。我妈看着我的贪婪样,又好气又好笑地说:“慢点吃,锅里还有。”
我妈一直没有提及我受凉发烧的原因。我自然是不会主动地引火烧身。晚上,我偷偷问小水,我到底是怎么回家的?小水说,是两个农民叔叔救了我,用棉被裹着把我扛回来的。狗儿已经对我妈招认了全部的事情经过,我妈说,可以原谅一次,下不为例。
病好之后,我的嘴边起了一圈黄色的燎泡,后来溃烂淌水,好多天才收干结痂。每次我忍不住伸舌头舔着唇边咸滋滋的脓水时,心里就怪怪地想,其实在整个的事件中,最难受的应该是豁嘴婶婶了,豁嘴婶婶知道了狗儿一心要找她的亲妈,会不会气得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