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的时候,班主任陈美龄叫住了我。她远远地站在办公室门口,对我招手。“你来一下。”她说,“我有话问你。”
陈老师怀孕了好几个月,快要生小宝宝了。她现在的身体像个纺锤,中间大,两头小,走起路来往两边摆来摆去,一不小心就会倾倒一样。每次踩着铃声走进教室时,她会仔细地用两条胳膊抱住肚皮,脸上保持着高度警惕。因为我们的教室门比较窄小,如果她进门的时候刚巧有哪个冒失鬼学生同时进来或者出去,那就难免不会撞她一下,那样的话就糟糕了,陈老师就会流产,生一个没有呼吸和心跳的死孩子出来。这是小妹告诉我的。小妹跟我不在一个班,但是她对陈老师的怀孕情况极感兴趣,总是悄悄观察孕妇的一切变化,而后再把她的观察心得报告给我。
我离开背着书包准备回家的同学们,折转身,三步两步奔上办公室的台阶。我以为她是像平常那样,请我帮她查字典,替生字标出拼音。我们那儿的人讲普通话有一定困难,主要是舌前音和舌后音不能分得清楚,要把字词读准,必须借助字典。
陈老师把我领进办公室,没有碰桌上的字典,却翻开了一本大字练习簿。
“这是你交的作业?”她侧着头问我。
我瞄了一眼,点头。这学期我们刚开了毛笔字的练习课,每周一次。大部分同学都把写大字当玩儿,鬼画符一样地画出一张交差了事,余下的时间就用墨汁涂手,涂脸,涂课本上的插图,涂桌面上的刻痕,涂得满教室一股臭臭的墨汁味。
“做人要诚实。学习问题上也要诚实。”她开头就说了这么一句极其严肃的话。
附近几张办公桌上的老师马上就抬了头,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我一下子愣在那里,不知道陈老师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做了什么不诚实的事吗?
陈老师屈起一只中指,用指关节轻轻敲着本子上我写出来的毛笔字。“俗话说,字如其人。字的好坏,直接关系到一个人的脸面问题,是外表给人的印象问题。我们开这堂课的本意,是要让学生练出一笔漂亮的字来,不是要比赛,你不必描得这么像模像样,来糊混我。”
我这才明白,陈老师不认为本子上的大字是我写的,她以为我是垫着字帖描出来的。当着办公室里众多老师的面,我觉得又伤心又委屈,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我一边哭,一边坚持我的陈述:我没有描,我有能力自己写出这样的字。
陈老师望望我眼泪巴嗒的脸,轻叹一口气,合上本子,说:“有机会我会找你母亲谈谈。”
我心里忿忿地想,为什么要找我妈谈?她完全可以当场验证我。找一瓶墨汁,一支毛笔,我马上可以写几个字给她看看。不过我转念一想,也许让她找我妈谈更好,我妈知道我的毛笔字能够写成什么样。从三年级开始,我妈一直逼着我在家里练字,我写秃的毛笔起码也有十来支了。这么想了之后,我擦了擦眼泪,不再伤心,相反有几分得意:陈老师把我写的字当成描红,说明什么?说明我写得好,好到都让她不敢相信了!
我兴冲冲地往家里奔,迫不及待要把陈老师对我的“怀疑”告诉我妈,让她也为我自豪一下。走到离家不远的拐弯处,看见小妹探头探脑等在那里,脖子伸出来老长,两只手在胸前绞来绞去,而且满脸都是着急。
“哎呀,你怎么才放学呀!”她轻轻地跺着脚,很夸张地表示不满。
我收住脚步,手按紧了书包,一下子紧张起来:“出什么事了吗?”
她凑近我的耳朵,无比激动地说了一句话:“小兔子的姐姐回来了!”
我瞪大眼睛朝着她看,好半天才作出了该有的反应:“你是说,那个会跳舞的姐姐回来了?”
她鸡啄米一样地点头:“是啊,下午刚到,穿了一身收腰的女式军装,那腰细得只有这么一点点!”她把两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围拢,比划了一个范围。“坐的是一辆吉普车,司机一直送她到大门口。你想想啊,我们县革会主任都未必能够把吉普车坐到家门口呢。”
我一把拉起小妹,飞一样地往大院里奔。书包在屁股后面啪嗒啪嗒跳得欢势,铅笔盒里忽啷啷乱响,恐怕所有削好的铅笔头都要断了。我也不知道我们平白无故瞎激动什么,人家小兔子的姐姐回家探亲,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小兔子姐姐也有个很朴素的小名,叫小燕子。很长时间中她是我们大院里的一个神话。是不是因为她妈妈给她取的名字好呢?小小年纪她就长出一副身轻如燕的好身材,十二岁考进了上海的舞蹈学校。听她妈妈说,毕业那年她就在一台大型神话舞剧中当领舞,被周总理接见过。这样的尖子生,本来可以前途似锦的,可是偏偏文革开始了,大学生们都下到工矿农村了,燕子姐姐只好被分配到一个大型的煤矿文工团,当舞蹈演员。不管怎么说吧,毕竟她还是在大城市,在正正规规的文艺团体,仍然是我们一帮毛孩子羡慕的对象。
我们都曾经在小兔子家里看过她的演出剧照。有一张是《白毛女》,她扮演的喜儿正被大春扶着走出山洞,脑袋高高地仰起来,迎着初生太阳,脸上泪流满面。我们都很佩服演员的本事,她们在舞台上居然能够想哭就哭,而且真的有眼泪出来。我们就不行,我们演一出《收租院》的小话剧,演到最悲伤的情节时,要背过身子吐一点唾沫涂在眼睛上。
还有一张是集体舞,演员们穿军装扎皮带摆出战斗姿态的那种,全国上下大大小小的舞台上司空见惯,不算稀奇。突出的地方在于燕子姐姐来了个腾空大踢腿,显出她科班出身的不凡身手。并且那张照片是紧贴着舞台从池座里往上拍的,因为仰拍角度的关系,燕子姐姐的腾空动作越发夸张,简直就像是要从舞台上飘飘而起,英雄飞渡,风光无限。
我们百遍千遍总也看不够的是一张《天鹅湖》剧照。燕子姐姐那时候还小,扮小天鹅,头上扎着一小片白色发带,穿白纱的芭蕾舞裙,脚上是一双白色芭蕾舞鞋。那裙子短到不能再短,蓬蓬地张开,被灯光照出一种透明的质感。她足尖紧绷,双腿修长,柔软的胳膊环抱在头顶,目光低垂,优美中蕴含着娇憨和羞涩,是花苞初绽的一瞬。这张照片小兔子妈妈极为珍贵,藏在一个相框的背后,不是很熟的人,绝对不会拿出来给人看。小兔子妈妈说,《天鹅湖》是文革之前上演的剧目,讲了一个王子和公主的爱情故事,很缠绵悱恻的,文革一开始就被打倒了,谁演谁倒霉。小兔子妈妈叮嘱我们不许在外面讲,她说,要是造反派知道有这张照片,肯定要她上缴,那我们就再看不着了。我们当然舍不得失去这张照片,所以都守住了这个秘密。
我们奔进小兔子家的时候,他家的堂屋里已经挤满了大院的邻居。连七老八十的林家老头也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凑热闹,拐杖头支住下巴,笑眯眯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也不知道看懂了什么。狗儿不是大院里的人,可是她站的位置离燕子姐姐最近,她简直就像粘在人家屁股上的一根尾巴,人家走到哪儿,她就一步不拉地跟到哪儿,一会儿摸摸人家的头发,一会儿讨好地替人家掸去衣服上的一点点脏物,一会儿又去摸人家茶杯,发现茶水凉了,赶紧反客为主地替人家换上热的。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燕子姐姐的后脑勺,一点儿都不想隐瞒她眼睛里的那种仰慕和巴结。
我和小妹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我们都觉得狗儿做得过份了,她占据了我和小妹的位置,有越俎代庖之嫌。燕子姐姐是我们院里的人,要做她的贴身侍卫之类,那也应该由我和小妹来做。
倒是小兔子表现得非常大气,他一点儿都没有以他的姐姐而据傲,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客气地招呼每一个走进他家里看热闹的人,是年长的就端一张凳子过去,是年少的就往人手心里塞两颗糖。他对我和小妹格外优待,塞给我们的糖不是两颗,是四颗。我从来没有吃过这样一种奇怪的糖,捏在手里的感觉像面筋,糖纸上写的字是“高粱饴”。剥开糖纸,颜色是浅浅的肉红,外面裹着一层白色的糖粉,伸出食指轻轻碰一碰,软软的,嫩嫩的,滑滑的,像婴儿的皮肤一样腻手。我舍不得吃,把糖纸又仔细包上,放进口袋里。那天晚上,到我下决心尝上一块的时候,糖已经被我的体温弄成软乎乎一团,糖粉化开了,糖汁和糖纸粘到了一起,成了一摊粉红色的鼻涕。我沮丧得差点儿要哭。
还是回过头来说燕子姐姐。我永远都记得燕子姐姐那天穿的那件毛衣,一件柔软得像蒲公英的绒花那样的开司米毛衣,乳白色,胸口绣着一小片同色的图案,两片衣襟微微分开,被高耸的胸脯自然勾住,露出里面一件紫色小碎花的敞领衬衫。在全国人民都热衷于穿草绿色军装的年代里,我们如果有幸穿上一件毛衣,那也是大人们用旧的毛线七拼八凑手织出来的,式样永远都是粗陋而蠢笨。我们穿毛衣的目的只是御寒。像燕子姐姐这样,毛衣穿出了外衣的品位,这样高贵和闲适,这种不经意间显露出来的优雅,实在让我目瞪口呆。
燕子姐姐的头发也有些与众不同,初看是跟常人无异的两条粗粗的辫子,松松地编出麻花结,长度就在腰际之下。再琢磨,原来她的刘海和辫梢都是烫过的,发丝因此而蓬松开来,非常洋气,透着一股灵动和俏丽。那时候,烫刘海和辫梢是文艺团体演员们的“专利”,只有她们才能够这样小范围地打扮自己。走在街上,要是偶尔看见一个烫了刘海和辫梢的漂亮姐姐,我们会莫名其妙地激动,会手心出汗,喉头发紧,然后不由自主地跟上几步,享受和她们呼吸同一片空气的幸福。
因为看出了燕子姐姐头发上的秘密,现在我明白狗儿为什么要一步不拉地紧随她身后,时不时伸手去摸她的头发了。我理解狗儿的那种惊喜、羡艳和迷乱,也就原谅了她的唐突和过份。
燕子姐姐这时候抬起头,含笑地望了望我和小妹,又扭头询问她的弟弟小兔子:“两个小妹妹也是我们院里的孩子吗?”
天哪,她没有说我们的家乡话,说的是略带上海口音的普通话。她的声音那么甜美而清亮,像木槌从扬琴的琴键上轻抚而过一样,带着悦耳的欢快。她弄明白我们谁是谁家的孩子以后,夸张地瞪大眼睛,嘴巴张成一个好看的圆形,不住声地惊叹:“真快啊!她们长得真快啊!”她又回头对她的妈妈抱怨:“我都快要老了,是不是?我从家里出去的时候,也就是跟她们一般大的年纪。”
她一手一个,把我和小妹揽到胸口,亲亲热热,自自然然,分别吻了我们的额头。我看见小妹的脸颊腾地飞起两团红晕,眼睛用劲地闭了一下。不用说,我知道我此刻的表情同样生涩。我们长到这么大,婴儿时期除外,从记事开始,还从来没有被任何一个人这样地吻过。我们惊慌得像两只被人拎在手里的鸟儿。
燕子姐姐接下来又说了一句让我们心跳的话:“我很喜欢你们。好可爱的女孩子啊。”
那一刻,我心里掠过一个很奇怪的念头,我知道我被她俘虏了,从灵魂到身体,完全彻底地俘虏了。从此以后,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洗衣,涮鞋,做饭,铺床……一切的一切。我可以在她面前没有呼吸,没有思想,也没有言语,只做一个忠实的木偶人。
那天从小兔子家出来以后,我和小妹、狗儿都不想立刻散去。我们聚集在院子里的一丛丝瓜架后面,细细地回忆和点评有关燕子姐姐的衣着装扮。小妹是最有语言天才的一个,她总是能够维妙维肖地模仿别人的口音和说话方式。而且她还有一个让人吃惊的本领:她把两根食指放到眼皮上,轻轻地一揉,一抹,再把眼睛用劲一眨,单眼皮顷刻间就变成含情脉脉的双眼皮,变戏法一样地迅速,不知底细的人能够吓一大跳。现在她又一次把自己的眼睛变得不同寻常,把嘴巴张成好看的圆形,用上海腔调的普通话说了一句:“这两个小妹妹也是我们院里的孩子吗?”
我们三个人就傻兮兮地大笑,你推一下我,我推一下你,兴奋地像过年喝多了甜酒,晕晕乎乎,飘飘然然。
狗儿更是别出心裁,她忽然对我们说一句:“等我一会儿啊。”就急急忙忙奔回家去。我和狗儿还没有来得及把燕子姐姐说过的话全部模仿一遍,她已经又喘着粗气站到我们面前。我们吃惊地发现她在几分钟之间完全地变了一个样子:她用烧红的火钳把刘海和辫梢烫出了漂亮的发卷,虽然有一部份头发烫成焦黄,带着很浓的一股焦臭味,可是蓬松的头发毕竟为她带出了几分洋气,显出从未有过的娇俏华丽。她又解了衣扣,把衣襟往两肩拉开一些,努力挺出胸脯,拔长了脖颈,绷直腿,往前走几步,再转身,往后走几步,用脚尖部位走出那种舞蹈演员特有的弹性步伐。然后她忽地一个旋转,挺胸收腹,笑嘻嘻地看着我们:“我像燕子姐姐的样子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和小妹一下子沉默起来,许久都没有出声。我们都觉得狗儿表演得太像了,模样和神情像,体态和走路的身姿像。因为像,我们就感觉不大自在,有一种说不上是嫉妒还是什么的情绪,总之不那么舒服。
过了一会儿,小妹别有用心地说了一句:“你还是扣上衣服吧,我看见你里面的圆领汗衫有个洞,肚脐眼都露出来了。”
狗儿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她的神情跟着阴沉下去,两只手下意识地抓住衣襟,一点一点地往中间拉扯,要掩盖上她的那件破了洞的汗衫。我以为她一定会生气而归,然后憋好几天不跟我们说话。但是她没有。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目光像锥子一样盯住小妹的脸,好半天,挣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小妹你看见了燕子姐姐的手吗?她的手跟我好像哎,简直就是一模一样!”说完这句话之后,她还不甘心,又加上一句:“你爷爷说过的,长这种手的人是贵妃娘娘命。怪不得燕子姐姐有那么好的工作,挣那么多的钱。”
小妹是一个多精细的人啊,连我都听出了狗儿话里的意思,小妹不可能不清楚,所以我看见小妹的脸气得皱了起来,本来只有菠菜叶子那么大的脸,那会儿皱成了一片瘦精精的黄花菜。
我赶快拉着小妹说:“我们做作业去吧,今天还要写一篇作文。”我又回头对狗儿:“你妈喊你回家,我听见她在外面叫你。”
一场充满火药味的对峙,被我拉散开来。后来我和小妹一起做作业,她咬着笔杆出了半天神,得出一句很要命的结论:“狗儿她是一条蛇。”
我吓一跳,傻里傻气地问:“会变妖精的美女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