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响了,梁恩华抓过电话。蝙蝠乡总是发生一些让他吃惊的事,并且不给他争脸。一听是梁景田打来的紧急电话,梁恩华脸就白了。田梅惊异地望着他,不知出了啥事情。家里温馨的灯光映照着梁恩华苍白的脸。过了一会儿,他才怔怔地说,鲍三爷喝农药自杀了。他是抱着售粮大王的奖状,倒在田头儿的……人死啦?田梅问。
梁恩华说,正在医院抢救。我这就得去!说着,抓上件上衣就要出门。这老头儿为啥自杀?田梅疑惑着。
梁恩华简单说了说慌慌地穿上衣裳。鲍三爷的生命让他担忧,那些围了乡政府的稻农更让他底虚。闹出人命来可就怎么也没法儿交代了。他对田梅说,开车送我去蝙蝠乡!田梅急急地跟他走了。这个动作是象征主义的,喻示着梁恩华艰为民所系的离尚本质。
这个小镇的秋天有下不完的雨。田梅开着汽车大灯行驶,灯光里雨丝如线。到了乡政府门口,汽车树主了,梁恩华下车撑开雨伞田梅开车回了县城。雨中有纷乱的喊声,办公楼里的一抹亮光,让他看清了院里黑压压的人头。梁恩华见梁景田在人群里穿行,做乡亲们的工作。他晃着瘦弱的身子,灰白的长脸上戴着一副眼镜。他显然很生气,他生气的时候肩胛是哆嗦的,身上的雨衣原本蒙了一层灰尘,细细的雨丝将灰尘冲出一道道弯弯的小沟。梁恩华问梁景田,宋书记和荣汉俊呢?梁景田挤过来说,他们在办公室等你开会。
梁恩华扬扬手喊,乡亲们,眼瞅着雨大了,都到楼里去吧!乡亲们愣着不动。副乡长高本良凑过来小声说,别让他们进去,宋书记不让!梁恩华问,为啥?
梁景田嘟囔道,是怕……泊老乡们犯浑,赖在楼里不走,砸玻璃啥的。梁恩华大声说,没事儿别惹事儿,有事儿别怕事儿。乡亲们的稻田毁了,着急,不然谁有这份儿瘾哪?然后又喊,乡亲们,都进楼吧,我们开个紧急会,问题会解决的!
梁恩华怔怔地站在雨中,瞅着乡亲们一个个进了楼。他的鞋和裤脚都被雨水打湿了,煞白的脸,扭曲得变了形。他慢慢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一捆湿渍渍的稻禾。高本良和梁景田茫然地望着他,见他攥着滴水的稻禾走进了楼。楼道里的乡亲们又骂又嚷。
梁恩华和梁景田头也不扭地上了楼。进了办公室,梁恩华见宋书记和荣汉俊正很轻松地说话就将湿漉漉的稻禾往办公桌上一摔,说我看哪,咱们得一起到医院看看鲍三爷,回头再开会。
荣汉俊说,医院刚来过电话,那老东西洗了胃,已脱离危险啦!宋书记叹口气说,还是商量一下咋解决楼外的危机吧。说说,咋办?梁恩华果决地说,赔补老百姓损失吧!荣汉俊瞪圆了眼说,赔?说得轻巧乡政府赔还是轧钢厂赔?梁恩华看出荣汉俊是赖呢,就大声说,你们轧钢厂惹的祸,自然轧钢厂赔!荣汉俊倔倔地吼,屈,我才他妈屈呢!进口废垃圾我有责、任,可造成污染的是高副乡长,是他代表乡政府让挪的垃圾嘛!
高本良争辩道,是我让挪的不假,可也没让你们往稻田旁边儿的河坡上挪呀!荣汉俊说,你是说我看见小姨子当媳妇一乱来啦?蝙蝠村就巴掌大的地方,往哪儿挪?挪我家炕头儿上去呀?
梁恩华吼道,都啥时候了,还吵?说赔款吧!
荣汉俊嘟囔着,反正鲍三爷的医疗费,是我们轧钢厂担着呢,那赔款就……
宋书记吸着烟,望着梁恩华。
梁恩华想了想说,我提个折中方案,六百亩稻田,每亩千斤估产,得六十万块。眼下轧钢厂不景气,乡政府就分担三十万吧,毕竟是乡里让你们挪运的垃圾。
高本良站起身,火气很盛地说,我有意见。要是乡里替轧钢厂分忧,担上三十万,我没说的;要是说因为我下令挪的垃圾,乡里分文别担!难道抓卫生抓错了吗?让他把垃圾挪个地方,错了吗?
梁恩华没想到一向任劳任怨的高副乡长跟他急了,就说,老高,别钻牛犄角,平心而论,虽说不是你让他们把垃圾挪到河坡上,可你也有责任监督他们挪到哪儿啊,你还抓着环保嘛!这么一挪就卫生啦,就环保啦?
宋书记笑笑说,别逼老高啦,干工作,谁都想弄刀切豆腐两面儿光的事。问题既然出来了,得想办法解决问题呀,我看梁乡长的意见不错嘛!
荣汉俊说,是不错,可眼下我拿不出钱来。珠海的南龙公司欠我三百万,过几天我就去要账,要回来的话,堵这个窟窿还不跟玩儿似的!
梁恩华不满意地说,你们厂里没钱,乡里就有钱啦?拆东墙补西墙,想辙呗!
梁景田说,老百姓不见钱可不走哇!就是鲍三爷救活了,也怕是……
梁恩华愁眉苦脸地自语着,这楼下的人咋办?
荣汉俊神秘地一笑,说你们这会儿再看看,还有人吗?
楼下空空的,地上有零零散散的泥脚印子和一些血迹。
大家都愕然地瞪着荣汉俊。荣汉俊却像没事一样。
雨纷纷乱乱地下着,梁恩华淋在雨中,嘴角还是急出了一溜儿火泡。梁景田跑过来为他打伞遮雨。他傍傍地站着,脸蛋儿像气儿吹的,透圆。他的眼睛被车灯照疼了。梁景田说,咱们回去吧。梁恩华这一刻的目光像雾一样模糊了,他顿了顿,让梁景田开车去乡医院,看看鲍三爷。墨一样的夜色里,吉普车像小甲虫似的爬行着。
百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仅全县巴掌大的地方,对自杀的选择方式就不一样。靠海的那些渔村,跳海的多;靠山的那几个乡,用麻绳上吊的多;而蝙蝠乡属半山区半平原地带,服用农药是他们选择死亡的主要方式。农村用农药方便,弄得蝙蝠乡医院抢救服农药的病人也练出了一套丰富的经验,除了氧化落果这种烈药,一般都能抢救过来。
鲍三爷被推出了急救室,在病房里输液,多皱的老脸呈菜色。鲍月芝守在一旁抹泪珠子,荣荣也在老人身旁忙着。老人吃力地睁开眼缝,问真真呢?月芝忙说,她出差了,正往回赶呢!
梁恩华和梁景田走进病房,没有出声,鲍三爷又缓缓僚开眼皮,嚅动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梁恩华轻声说,三爷呀,你咋走这步呢?要相信党和政府,不能干糊涂事儿呀!鲍三爷流泪点头。
鲍月芝嗫嚅着,都是荣汉俊逼的!梁恩华说,刚才开会研究啦,由乡政府和轧钢厂两家赔偿。鲍三爷一字一句地说,恩华,这不关乡政府的事儿,钱都该让荣汉俊出!梁恩华说,这由乡政府决定,你老就甭管啦!他说话时勉强做出笑脸。鲍三爷长叹道,对不住啦,我这老头子,土地爷打城隍一犯上作乱啦!别介意呀,你们当领导的也不易哩!梁恩华说,咱们都不容易。
病房的门开了。鲍真提着摩托帽盔闯进来屋里人都愣了一下。鲍真声音发淫地喊一声姥爷就扑向病床,单腿跪地哭了。鲍三爷抖抖地抬起一只胳膊,搂住鲍真的头也流下泪来,鲍月芝也偷偷抹眼泪,弄得梁恩华心里酸酸的。过了一会儿,鲍真抬头说,姥爷,我刚才听医生说了,咋走这一步呢?他们当官儿的命值钱,咱老百姓的命也是命啊!稻田污染为啥不早告诉我?
鲍三爷说,告诉你管啥用?还不是跟着干着急呀!鲍真慢慢站起身来,抹着哏泪。梁恩华走过来问,鲍真,这么快就回来啦?鲍真态度很冷,朝梁恩华跟前走了几步说,梁乡长,你是乡长,我们农民这么受气,我只有朝你说啦!你们不能只顾自己升官儿发财,老百姓的事儿多少也得管管吧?
鲍三爷气得猛咳,骂鲍真你这丫头,不准这么跟梁乡长说话!梁景田忙替梁恩华解释着。
自打鲍真进门,梁景田就一直注意着她。其实,在乡政府他们肯定见过面,但他是办公室的大秘书,鲍真只是个不起眼儿的土地管理员,又没有工作上的直接接触,还从没说过话。而此时仅仅几分钟,他就记住了她,还不由得多看了她好几眼,笑着说梁乡长正抓紧办呢!
梁恩华瞪了他一眼,说,鲍真说得对。这不是小事儿,不光是赔点儿款的事儿,处理不好就会损害党和政府的形象,把干群关系弄得紧张啦。放心吧,这污染事件我们一定会处理好,让老百姓相信党和政府,相信政府里还有那么多一心为老百姓办事的干部!鲍真说,我不想听梁乡长的大道理。我是实在人,五夭之内,见到赔款,怎么样?鲍三爷吼,鲍真,别逼梁乡长!梁恩华点点头:五天,我能做到。
梁景田说,荣汉俊那儿,我看悬乎!梁恩华也沉思着说,是啊……
鲍真很果断地说,做不到好办,我姥爷不会再喝农药了,我妈也不会,我更不会。咱们只有法庭上见啦!
鲍三爷一惊,说打官司,不行!冤死不告状啊!鲍月芝也说,咱家祖祖辈辈都没打过官司,这不是丢人吗?
梁恩华想了想说,鲍真,最好别卑这步。我不希望事情闹大,咱们的事儿咱们解决,家丑不外扬嘛!
鲍真感到剌着了梁恩华的痛处,就说我不看过程,我只要结果!梁恩华说,好,五天内,我给你一个结果!
说这话时他心里就想,真是蔫人出豹子,这丫头的脾气跟年轻时的鲍月芝一模一样。第二天上午,梁场华将鲍真、高本良副乡长、镇农科站站长叫到乡政府,就等县环保局的人和荣汉俊了。又等了一阵儿,环保局的人到了,荣汉俊还是没来。梁恩华呼了他几遍也没见回话,只好先带这些人直接去了稻田。
天晴了,雨后的地皮上疏疏地升腾着地气。梁恩华蹲下身,抓一把枯死的稻禾,嗅到一股很涩的石灰水的气味儿。他叹道,唉,我们有些企业领导环保意识太差,应该让厂长们都来现场看看。年终考核,环保这块儿也要列入重要指标。人们跟着点头。鲍真有些异样地看着梁恩华。
环保局的人说,这些垃圾已经封存,等候处理。梁恩华问,是不是得运走?
环保局的人说,得运到安全地方,要不,这多雨季节还会出事儿的。下河道已经发现污染我们已经通知沿线农民,不能从河里上水浇秋庄稼啦!高副乡长慌了,忙问,那运哪儿去?
正在这时,荣汉俊匆忙赶到了。梁恩华说,你跟荣汉俊商量吧!鲍真一直沉默无语,风衣被风一掀一掀的。梁恩华扭脸问镇农科二站站长,你看这块地,还有法子补救吗?
农科二站站长说,补稻子是过时啦!如果补种晚茬儿黑河6号大豆,还行!梁恩华眼一亮,荣支书,听见了吗?抓紧组织这几户农民补种大豆,将损失压到最低限度荣汉俊满口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