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恩华酸楚地说,荣支书,鲍三爷一家受灾最重,况且老人家又住了院,从人手上你想法子帮帮他们吧!鲍真说,多谢梁乡长关照啦!
荣汉俊说,鲍三爷是我们村首富,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就放心吧!鲍真不高兴地看着他。
第二天上午,梁恩华和高本良坐车路过早已倒闭了的乡塑料厂门口,看见梁罗锅的三儿子梁讳倚着摩托站在那里,一副神往的样子。塑料厂大门紧闭,门口杂草丛生,荒凉凉的。梁恩华在车里叹道,唉,塑料厂!咦?梁炜站这儿干啥呢?
梁恩华知道,梁炜大学毕业后本想回乡好好干一场在轧钢厂干过也在塑料厂干过,可都跟荣汉俊搅不到一块儿去,后来就赌气上城打工了,荣汉俊这才从城里弓来了人才崔振广。
汽车一晃而过,梁炜也骑上摩托走了。梁恩华喊了一声,梁炜也没有听到。他哪里知道梁炜是鲍真叫回来的,鲍真信服梁炜,请他帮助鲍家跟荣汉俊打官司。高本良也叹道,唉,这塑料厂,咋办呢?
梁恩华说,你问我,我问谁?
高本良替他打抱不平:你这个乡长啊,当得真不是个时候,治理整顿烂摊子,净干些费力不讨好的事儿!
梁恩华苦笑道,命不好,这回拢不上钱来,还会被推上法庭哟!高本良愤然骂道,应该荣汉俊出庭!
梁恩华说,你不知道,荣汉俊札钢厂进口贝精粉是以乡农工商总公司名义进的,我在乡里主抓经济,能跑得掉吗?有人就等着我出丑呢!
高本良愤愤着:老宋别臭美,他早晚得毁在荣汉俊手里!梁恩华也叹道,老宋这个人哪!121高本良说,让宋书记出面筹款!
梁恩华摇头,我早看出这步棋了老宋才不会出面呢,还得我去化缘吧。高本良不明白,这件事为啥逼得梁恩华手忙脚乱的?
傍晌午,天上乌云翻滚,暴雨到来之前的闷热四处蠕动。梁恩华和高本良急匆匆走进宋书记办公室,看见荣汉俊也在。见梁恩华来了,二人忙打住话头。梁恩华很急地说老宋,正巧你和汉俊都在,咱们商量一下赔款的事儿。按那晚上定的,乡里出三十万,轧钢厂出三十万,快点儿凑齐,四天之内不兑现,鲍家可就要起诉啦!宋书记一愣:哦,起诉?
荣汉俊一听就炸了,骂道,准是鲍真这丫头!她刚成事儿几天就蹦跳起来啦?飞机上放大炮想头儿不低呀!告我?告乡政府?给她仨胆子!梁恩华说,还不上赔款,人家当然可以告啦!
荣汉俊骂,告吧!在蝙蝠乡,还没有哪个杂种敢站出来跟我叫板的!这三十万,我正找着呢你这一说哼,还就拽着树叶打滴溜儿一悬乎啦!
宋书记沉下脸说,汉俊不能这样讲!鲍家损失那么大,说两句气话是可以理解的嘛,再说鲍真还是个孩子!
荣汉俊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惴惴的。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跟鲍家闹僵。梁恩华想了想说,不是气话,我看鲍真干得出来!一旦惊动了法院,输赢撂一边儿,那老百姓咋看我们?县里领导咋看我们?我们这些干部干啥吃的?宋书记叹道,那样影响不好哇!
荣汉俊蔫了,说四天之内,我凑不来三十万。要不,把价值三十万的库存螺纹钢给他们吧!高本良说,这不像话。
荣汉俊说,你不知道,鲍真挺能耐的,卖钢还成问题?梁恩华说,你这儿凑不上钱,我咋弄也是叫花子走黑道儿一瞎忙乎!宋书记也说,汉俊,挖窟窿打洞,也得把钱弄到!他说话时,混浊的眼神仿佛在瞬间清爽了。
荣汉俊骂,这狗皮膏药还就贴上啦!窗外响了轰隆隆一声炸雷。
高本良副乡长的脸色儿变了,说天气预报有雷阵雨,这些垃圾不及时转移,又要出事儿啦!
梁恩华也急了:是呀,再污染一片,环保局就要罚我们啦!
荣汉俊慌忙站起身说,我这就找人搬运!这些破烂货往哪儿弄呢?这害人的德国佬儿啊,操你姥姥!你们他妈算是把我坑苦啦!梁恩华说,往哪儿搬呢?
高本良说,镇北有个砖窑,砖窑有个大坑,填坑算啦!宋书记说是个办法。
荣汉俊急了:那不行,我跟德国诸儿的官司就没法儿打啦!梁恩华生气了:就这么几天,你还指望着打赢场国际官司?
又一声响雷,雨点子就砸窗子了。荣汉俊站起身说,我去厂里调人调车。说完匆匆下楼,梁恩华也一脸焦急地走了。
大雨滂沱。两辆解放卡车停在河堤的风雨中,工人们穿着雨衣,泥泥水水地往车上装垃圾。梁恩华、高本良和荣汉俊都穿着雨衣愣愣地站着。梁恩华一扭头,看见路旁雨中的摩托和鲍真。梁恩华喊道,鲍真,你咋来啦?
鲍真走过来说,我来看看垃圾有没有人管,顺便给我家田里放水。梁恩华问,你姥爷好些儿了吗?鲍真说好多啦,嚷嚷着出院呢!
雨点子划出一道道亮线。
筹钱的前两天,梁恩华半夜里常常醒来,他将全乡二十多家企业想了一遍,想哪家能出些钱。睡不着,就算这笔账,这就使静夜显得漫长而乏味了。只有这个时候,梁恩华才感到这个芝麻官当得多么难。
到了乡政府门口,梁恩华的桑塔纳与荣汉俊的凌志轿车擦身而过。荣汉俊胡子拉碴的南瓜脸一闪,梁恩华一阵恶心。荣汉俊又胖了,一副臃肿的大块头,肌肉凸现,两簇络腮胡儿翻卷在耳鬓下,透出几分粗野。现在,梁恩华也像鲍家人一样恼恨荣汉俊了,可还不得不跟他打交道。他让司机摁喇叭,将荣汉俊的汽车叫住。荣汉俊停下车,探出头来笑道,梁乡长啊,忙啥呢?
梁恩华来气了:你说我忙啥呢?明天就到了鲍真定的期限,你给个痛快话儿,这三十万到底能不能拿出来?
荣汉俊苦着脸说,刚打发走一拨儿要账的,凑了点儿钱给人家啦!你说这要账的绝不绝,带个产妇到我家再不给钱人家可要把孩子生我们家炕头儿啦,一家子都骂我呢!告诉鲍真那丫头,别土地爷放屁装神气,有本事到外头整去,她就等不了啦?再容我一些日子。
梁恩华生气地下了汽车,说我看你是大烟鬼拉车一不使真劲儿。快把这点儿啰唆了了,我们还得搞股份制改革呢!咱蝙蝠乡定成了徐县长的试点儿,徐县长来电话催啦!要是徐县长一来,老百姓哭啊号地一通儿告状,你好受还是我好受?
荣汉俊说,我的大乡长,真是没钱啊!你让我停工,卖机器?那样你好受,还是我好受?你面子大,找鲍真说说,等我从珠海要账回来就啥都好办了。梁恩华说,你自己去说。
荣汉俊呸了一声说,让我去求她那小妮子?那这张老脸还不如撕下来丢给狗吃!梁恩华说,我可以替你去说,要是说不下来,人家可就起诉啦!荣汉俊说,这丫头要是连你这当乡长的面子都撅,那蝙蝠乡就是她的丈二门槛一迈不过去啦!
梁恩华叹道,你呀,净跟你受累!
荣汉俊笑了,说晚上我请你,到金梦康乐园玩儿玩儿。跳舞学会啦?不会跳舞等于思想不解放!
梁恩华说,哪儿有这个心思?荣汉俊又笑笑说宋书记都学会啦!梁恩华冷冷地说,你走吧。他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儿。荣汉俊的汽车徐徐地开走了。
回到办公室,梁恩华一直在生荣汉俊的气。他翻弄完报纸,呆呆地瞅着办公桌上那面小国旗。宋书记端着一个不锈钢保温杯进来问,恩华啊,鲍三爷他们那桩事处理得咋样啦?梁恩华赌气说,荣汉俊关键时候掉链子,鲍真非告不可啦!他说得挺悲观。
宋书记喝了一口水,慢悠悠地说,汉俊那里也难哪!过去,红星轧钢厂一直是咱蝙蝠乡的支柱企业,要是给他们点儿阳光,汉俊还是能够再灿烂一把的。那个鲍真过去跟汉俊关系挺好,咋说翻就翻了呢?如今这鲍真也敢跟乡政府较量啦!梁恩华说,鲍真这一告,我担心对咱蝙蝠乡的影响不好!
宋书记叹道谁说不是呢!闹出去,也影响咱蝙蝠乡的投资环境啊轧钢厂的十佳明星怕也保不住了。你再做做鲍真的工作?
梁恩华从老宋躲躲闪闪的话里听出些名堂,就说,老宋,这十佳明星给轧钢厂不合适,优胜劣汰,这是商品经济的生存法则。轧钢厂不行了,咱们镇领导得承认这个现实。我是想咱蝙蝠乡还得上新项目,创一个名副其实的十佳明星!
宋书记不高兴了:不,轧钢厂这杆旗不能倒!你说上新项目?钱呢?项目呢?梁恩华说,啥都是人干出来的。哎,宋书记,我们啥时候研究一下股份制的事儿?我刚从党校回来,就被这场乱子缠住了,还没跟你商量。咱蝙蝠乡可是全县股份制改革的试点,也是徐县长的点儿。
宋书记说,股份制可是洋玩意儿,咱蝙蝠乡行得通吗?他蜡黄的脸上充满疑惑。梁恩华说,蝙蝠乡经济这一大摊子,不想辙是不成的。股份制兴许是个好点子。宋书记不服,说我知道你着急,整日忙得脚后跟儿打脑勺子,可忙半夭有啥起色?蝙蝠乡能有今天的规模,是用钱堆起来的,不是哪个忙出来的,人随势走吧!梁恩华说,照你这么说,我们只有混啦?
宋书记忙说,恩华,别误解我。你的心情我理解,想通过股份制治理这个烂摊子把工作抓上去,这是官话。私话呢,想搞出点儿经验来,得点儿政治资本,往上升一升。这没错,谁不想试一把?不过,我发现你干工作有个毛病,劳民伤财,形式主义嘛!
梁恩华脸红了,心里骂老宋嘴够损的。
宋书记一摆手,说,别急,听我说完。眼下蝙蝠乡最大的难题是啥?这几天折腾还不明白?是缺钱,钱,懂吗?
梁恩华说,这样胡整,多少钱也得败光。集体顶着债,富了和尚穷了庙!宋书记愣了:这话怎讲?我不是反对股份制,怕是费力不讨好,闹得蝙蝠乡雪上加霜啊!
梁恩华说,就拿轧钢厂进口废垃圾来说吧,荣支书一人说了算。如果搞了股份制,就可以集中大家的智慧,避免这类失误股份制能使管理科学化,使企业走上良性循环轨道。也许,我们这茬儿领导不能直接受益,可后来人会记起我们的。从某种角度说,股份制也是一场革命!
宋书记冷笑着吸了一口烟:呵,说得挺悲壮啊!理儿是这么个理儿,谁都想弄个刀切豆腐两面儿光,可这是蝙蝠乡。蝙蝠乡的丁点儿狗屁事儿就够你研究一辈子的!梁恩华说,哪儿不是摸着石头过河?
宋书记摇手说,好,我不跟你争了,别让徐县长觉得我成改革绊脚石啦!乡镇企业的股份制改革,我是怕白弄了也管不了啥!
话说到这儿,梁恩华也就不争了,心里又想起鲍三爷的事。宋书记晃晃地走了。孤寂中,梁恩华一回回地问自己,眼下,自己在蝙蝠乡究竟是个啥角色呢?应该做些啥?他明白,自己只有走进暴风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