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旺田被带到乡派出所,连夜受审,是派出所林所长亲自审的。孟乡长披了件警服大衣也坐在了旁边,只是不说话,沉着脸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事已至此,一脸惊恐的于旺田只好竹筒倒豆子,哗啦啦,有啥说啥,先说蟹子是替县里的吕书记养的,接着说当初朱景发咋动员自己合伙偷吕书记的蟹子而自己没有同意,再就是原原本本地交待自己的作案动机,把那一夜朱景发偷蟹被捉的事也说了,说只想把被朱景发偷去的蟹子再偷回来。他只是没说杜成林来家闹那一夜的事,那事归齐了只是让人起疑,没根没据寻风捕影的话不能说。交待这些事时,孟乡长只插过一句话:“吕书记雇你养蟹子啦?”于旺田忙更正:“不是吕书记,是吕书记的一个亲戚。”
这番话问过后,所长看了孟乡长一眼,孟昭德微微点了点头,所长立刻派车,叫人把朱景发也马上抓过来。
一会儿的工夫,于旺田便听院子里汽车响,又听走廊里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孟乡长和所长也跟过另一间屋子去了。于旺田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知道朱老九若是认了账,那便一了百了,派出所的矛头必会另有所指;朱老九若是拿出滚刀肉的劲头死不认账,怕是还要当堂对证。自己本是周身有理,但晚了三秋,过了这个村再没那个店,又无证据在手,就是说了又谁会信呢?当初要是逼着朱老九写下个承认偷蟹的字据就好了……
果然,不过个把小时的工夫,朱老九便被带到了这间屋子。见了面,朱景发就指着于旺田的鼻子又跳又叫:
“操你妈的于旺田,你偷了我的蟹子还反咬一口,我跟你拼了!”
朱景发骂着,还发疯似的要往前扑,幸被两个警察死死地拉住了。
孟乡长黑着脸说话了:“朱景发,你给我放老实点,这是你撒泼的地方吗?坐下!”
朱景发却不坐,也不怕乡长,转过身冲着孟昭德叫:“姓孟的,你少跟我来这套!我朱景发今天没犯在你们手里,就犯不上怕你们!他于旺田半夜偷蟹,叫我抓了个人赃俱在,你们不审他问他,反听他血口喷人,信他诬陷,把我整到这儿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你个鸡巴乡长有个狗屁水平?你们还懂不懂点王法?你不就是想给县里的大官儿舔腚沟子吗?你不就是想从我的田里诈出些蟹子去孝敬你的爷吗?我告诉你们,我那蟹田还没人看呢,今天夜里真要再出啥一差二错,我跟你们没完!”
孟昭德脸上有些挂不住,铁青着脸对所长说:“让他给我放老实点儿!”
派出所长顺手从旁边桌上抓起一根警棍,照着朱景发肩头就杵了一下,只见那朱老九扑嗵一声跌倒在地,可转眼之间又从地上翻身而起,张舞着那只四根手指的巴掌,泼皮无赖一般闹得更加凶野起来:
“你们打,好,你们打,我让你们往死里打!姓林的,我告诉你们,我朱老九有心脏病,有高血压,我不怕死!我宁死不屈!我视死如归!你们有本事就把我往死里打,只要还留我一口气在,我就去告你们!打不死的吴琼花我还活在人间!上市里,上省里,上北京去告你们!告你们残害无辜!告你们保护罪犯!告你们乱用刑具大搞逼供信!你们打呀!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你们往死里打呀!”
林所长抓着警棍不知如何是好了,看孟乡长的脸色,那孟昭德双眉紧扣,气得腮帮子上的牙巴骨咬得直动,一扭身就出去了。
很快,几个警察将朱景发推搡出去。朱老九一直到了院子里,还在大声叫骂:
“于旺田我操你妈!你的事我本想替你兜兜,我没想你他妈的恩将仇报!你等着,你要是拿不出我做贼的证据来,我跟你没完!”
窗外车门砰地一关,在汽车的轰鸣声中,那叫骂声也就弱了,远了,不知是把朱景发送到哪里去了,也许连夜送回了于家台。
于旺田的心彻底凉下来,派出所都拿那东西没办法,自己又哪里拿得出证据,留给自己的只有挨整的份儿了。
刚才眼见着朱老九只被那电棍轻轻一杵,就跌坐在地,嘴里妈呀妈呀地叫,一会儿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定要挨怎样的打呢。于旺田有口难述心中的委屈,加之惊悸害怕,忍不住就坐在那里呜呜哭起来。
那林所长也是五十来岁的人,一张黑紫的脸,铁冷铁酷地再坐回自己的位置,一字不再提朱景发偷蟹的事,只是问于旺田将自家田里的蟹子偷出后藏在了什么地方?是给了亲戚朋友还是卖给了蟹贩子?一共卖了多少钱?一句接一句逼得紧。事已至此,于旺田只好暗下决心,就是被打死也不能背下这个黑锅,回答的仍是前番那些话,哭着诅咒发誓,说自己要是偷了自家田里的一只蟹子,就是挨千刀万剐也不喊冤。林所长使了个眼色,警察们却不打他,只是将他头顶的电灯拉低一些,又换了一个也不知几百度的大灯泡子。于旺田立时就觉脑门上的汗水下雨似的往下流,流了一会儿,就没汗了,只觉头晕脑胀,嘴巴里干干的直舔舌头,可那唾沫也是粘粘稠稠的,浑身燥热得比夏日里站在大太阳底下挨晒还难受。一身湿漉漉的衣裤倒早被烤干了,再烤就要焦了,划根火柴就能着了。
林所长问了一会儿,出去了,换了个警察接着问,还是那些话。问了个把钟头林所长又坐回来。于旺田知道人家这是在跟自己搞车轮大战,疲劳战术。眼看着警察们一个个又抽烟又喝茶的挺滋润,问话却还都和气,少了横眉瞪眼的样子。于旺田实在焦渴难耐,求告说,给我喝口水,行不?林所长慢悠悠地说,只要你把问题交待出来,马上就让你喝水,管够。说着,还故意将一缸子水泼到了地下。于旺田知道人家这是存心折磨自己,也就不求了。
到了临近天亮的时候,半宿的灯烤和一夜的困倦,已使于旺田只觉飘飘忽忽恍若梦境,顺着人家的问话也不知都迷迷糊糊地胡说了些什么,好像是把那天夜里跟苏凤荣睡在一起的事都说出来了。再问,便觉嘴巴干,嗓子哑,已有些说不出话来。林所长终于让警察递给他水杯,虽浅浅的只有一点点,将够润润嘴巴,但就是这一点,也顿使于旺田清醒了许多,暗暗告诫自己,铁口钢牙可得咬住呀,可不能顺嘴胡说呀,一句话说错了可就这辈子都难翻身啦……
天将亮的时候,听院子里有女人的哭喊声,细听听,是苏凤荣,还有水秀。苏凤荣在求什么人:
“你们让我进去跟他说句话行不行?我给你们跪下,求求你们了。于旺田是好人,他冤啊!你们可不能打他呀,你们可得为受了冤屈的老百姓做主啊……”
于旺田只觉心里酸,却没有眼泪流下来,泪水也早被大灯泡子烤干了。真是好人没好命,多好的女人啊!姓杜的不往好道上赶,活哧啦地把一个家闹散了,她千寻万选地又到了一家,还没等正式过门,男人又摊上了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窝囊事。于旺田真耽心苏凤荣狠狠心,一跺脚远离于家而去,心里便有了没着没落很害怕的感觉,那种感觉竟比秀她妈拉着他的手要咽气时还可怕。他后悔要是早些把结婚登记办下来就好了。
过了一会儿,又听院里有于水丰的说话声,一口一个婶子地叫,好一阵才听苏凤荣的哭泣声低下来,突然又对屋内喊:
“于旺田,你听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天有眼,不用怕!家里的事别惦着,有我呢!”
酸酸的心又热上来。于旺田本想也对外面喊两句什么,可嘴里干干的,嗓子眼像塞着棉花团,又似着了火,想发出声音都困难。唉,该死该活×朝上,派出所愿咋罚咋罚,不信就为几只蟹子的事,还能送我进大牢不成?咱一辈子就是这个命,人不可与命争,认了吧!只要还有这个家,只要还有这个知疼知热懂情懂义的女人!
于旺田终于撑不住了,眼一黑,一头扎在地上,连脑门上被抢破了很大一块皮都不知道。在人们手忙脚乱的抢救中,他只觉口里有了一些凉滋滋的甜意,便一把抱住眼前的大水缸子,咕咚咕咚将一缸子水都喝光了。恍惚间,他听有人说,孟乡长又到于家台去了。林所长便吩咐说,给他弄口饭吃,先关起来。屁大的事,可别弄出人命。咋处理,等乡长回来再说吧。
于旺田被关进了一间小黑屋子,地上铺着稻草,他蜷在上面便沉沉地睡起来,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少时间,只觉眼皮粘得睁不开,却一个接一个地做恶梦,不是被人推到了冰水里,就是在烧得通红的火炉前烤。当再一次有人打开门,又送进两个窝头和一碗白菜汤时,他才从外面亮起的灯光猜知已又是黑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