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七彩的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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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踩着板凳上黑板

我不喜欢父亲,从小就不喜欢。

父亲脸硬得很,不会笑。一副老式的圆眼镜总是冷冰冰地悬挂在脸上,把窄面孔遮盖得所剩无几。厚镜片上永远反射着一层凛厉的光,令人望而生畏。

父亲总是对家人板着面孔。只要父亲在家,全家人就得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走路,压着嗓子说话,连母亲也不例外。所以,我最盼望父亲上班离开家。好在父亲很忙,他不仅在中央观象台做着一份工作,还在北师大做兼职教授,讲天文学和流体力学,所以父亲总是早出晚归。只要父亲一出家门,家里立刻就会热闹起来。大家可以毫无顾忌地满屋子乱窜,满院子乱跑了,可以扯着脖子大喊大叫,无拘无束地说笑吵闹了。我总觉得只有当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我们家才真正象是个家。

我的母亲性情很温和。她出身于书香门第,毕业于苏州兰陵女学,不仅知书达理,还会弹琴。与父亲结婚前,母亲是上海一个幼稚园里的老师。但与父亲结婚后,母亲就再也没出去工作过,她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丈夫和孩子们身上了。

母亲在我之后又接连生了两男四女六个孩子。家里孩子多,一个个又挨得很密,母亲就格外地操劳。那时候,我们家住在北京西观音寺的一个三合院里。在我的印象中母亲的双手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但不管怎么辛苦,母亲也要坚持教我们认字。母亲常常是怀里抱着最小的孩子,背上背着稍大一点的孩子,边教大孩子们认字,边不时地里外跑着照看家务。我们家的每一个孩子都在上学前就跟着母亲学会了1000多个汉字。

我五岁的时候,有一天,母亲在父亲面前夸我聪明,学东西快。并告诉父亲说我现在不但会写上千个汉字,还能做一些简单的算术题了。父亲不信,板着面孔把我叫过来当面考问。我虽然心里很紧张,但还是对答如流,没出差错。当时,父亲有些吃惊地盯住我看了好一会。我心里暗暗得意,以为这下中了个头彩,准能赢得父亲的夸奖了。没想到,末了父亲只冷冷地扔下了一句话:“送他上学去!”

我和母亲都楞了。我还小,不想上学。母亲也认为我不到上学的年龄。但母亲不敢违背父亲的意志,只好送我去上学。我紧紧地牵着母亲的手,怯生生地走进了孔德学校。当时我虽然五岁了,但因为长得太瘦小,看上去只有四岁的样子。因此当我走进考场后,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笑起来了。但当考过我之后,先生们不由大大地吃了一惊。他们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竟能从容应对,完全通过了初小一年级的考试。校方当即决定,让我直接进入二年级学习。

本来我年纪就小,又跳了一级,与同班同学比起来就显得更小了。所以刚上学的时候,我很不习惯。记得第一次上图画课,我对着面前那张白纸直想哭。因为母亲没教过我画画,我除了家里的小房子外,别的什么也不会画。上算学(数学)课我本来是不怕的,但没想到老师会让我上黑板答题。我个子太矮,抻着脖子踮着脚,却怎么也够不着黑板,同学们就在下面嗤嗤地笑。老师只好搬了个板凳,让我站到板凳上去写,同学们见状就忍不住一起哄堂大笑起来。笑得我面红耳赤,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难为情地被迫站在板凳上答题的时候,就在心里把父亲恨了一回又一回。

但同学们很快就不再笑我了,因为我的学习成绩总是排在前几名,特别是算学(数学),几乎就没下过第一名。教我们算学课的邵先生是高小三年级的算学老师,兼我们初小班的课。邵先生讲课不呆板拘泥,我很爱听他讲课。高小一年的时候,有一次,邵先生讲课讲到兴起之处,竟在黑板上出了一道高小三年级的算学题,问哪个敢上来试着答一答。全班哑然,半天没人应声。沉默了一会儿,看到邵先生扫视着我们的失望目光,我突然鼓足勇气站了起来,我说我想试试。在众目睽睽之下,我踩着板凳上了黑板。说也奇怪,一站到黑板面前,我的心立刻就平静下来了。我按照自己的思路一步步做下去,越做思路越清晰,越做越自信。做完题,我赶紧扭头去看邵先生。只见邵先生两眼直发光,正赞许地朝着我不停地点头呢。我知道我答对了,心里高兴极了。邵先生十分兴奋,他说他给高小三年纪出这道题时,全班没有一个人能做出来。他说他根本就没敢指望我们班会有人能做出这道题!

鸡兔同笼的教益

上学后,父亲对我更加严历了。只要有空,父亲就要亲自看着我写大字(毛笔字)。我最怕父亲看我写大字了。父亲不说话,只森严地往后面一站,我就知道今天又有巴掌伺候着了,立刻如芒在背,浑身都透着不自在。父亲的巴掌殷勤得很,我写字时只要头稍微歪一歪,父亲的巴掌立刻就会煽下来,把歪着的头打正。要是看到我拿笔的姿势不正确,或是看到哪个字写得不象样,父亲就会毫不留情地把我手里的笔打掉,常弄得笔飞墨溅,满桌开花。

父亲从来不夸奖我。无论我考试成绩有多好,无论我得多少个第一,父亲对我最满意的表示,就是表情生硬地扔出一句地道的苏州话:“考胚!”这句话的意思分明是说,我只不过是个适合考试的胚子而已。即便是后来我考上清华大学和出国留学时,父亲也只是摆出这么一副脸子,赏给这么一句苏州话。我始终也没琢磨透,在“考胚”这句话里,父亲的褒贬成分到底哪个更多一些呢?

小学四年级时,先生曾出过一道“鸡兔同笼题”。这是一道中国民间传统数学题目。说的是一个笼子养了许多鸡和兔子,只知道鸡兔加在一起共有30个头100条腿,问究竟养了多少兔子多少鸡?全学年的学生中只有我一个人答对了。我在学校出足了风头,意犹未尽地一溜烟跑回家,立刻兴致勃勃地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

父亲无动於衷地听完后,只吩咐我把计算过程复述一遍。待到我得意洋洋地复述了一遍之后才发现,父亲的脸色已经阴沉的拧得出水了。

“不对!”父亲断然打断了我。

“先生说我对了……”我刚想解释,父亲却一下子火了:“对什么对?告诉你不对,就是不对!

我傻眼儿了,不知所措地望着父亲。

“你以为得数对了就是对了?”父亲瞪着眼问我。

我没敢搭茬,但心里不服:本来先生就说我对了嘛!

“知道吗,你的思路不对,计算过程错了。这说明你根本就没搞懂,得数对只不过是巧合而已!”父亲气哼哼地说。

接着,父亲详细地为我讲解了这道题。直到我真正理解了之后,父亲便背着手边踱步子边开始了训斥。

“学子最忌什么你知道吗?”父亲厉声问道。

见我羞得满面通红说不出话来,又接着训道:“最忌骄燥二字!骄则浮华不实,躁则浅偿辄止。你小小年纪胸无点墨,还未学得一星半点学识,就先有了骄燥之气。如此下去,何以长进?何以长进啊?”

我无言以对,惭愧地深深低下了头。

这件事给了我很深的教益,它使我懂得了在学习上面是来不得半点的浮躁和骄傲的,只有采取老老实实的态度,认认真真地去搞懂每一个问题,才能一步一个脚印地攀登知识的高峰。

许多年之后,我碰到了这样一件事。

我所带的一位博士生在他的博士论文中引用了一个观点。这个观点曾在国外许多有影响的学术论文中,被当做公认的正确观点加以引用。但我发现这个观点在理论上有些问题,需要进一步论证。因此,我没同意这个博士生进行答辩。我要求他亲自动手重新对这个观点进行论证。

开始时,这位博士生很不以为然。因为他在引用时参考的都是一些在国际光学界很有影响的文章,他认为既然那么多知名学者都加以引用,就说明这个观点是正确的,不可能有问题。而且,这个观点的引用使他省略了很多的工作和思考,如果一定要自己亲自动手去证实这个观点的话,就需要回过头去做大量的计算工作,他不想这样做。于是,他找了很多美国学者支持这一观点的资料送给我看,希望我能改变想法。

后来,我给他讲了鸡兔同笼的故事。我对他说:“你不要看有很多美国学者在理论上都这样说,就人云亦云。事实上,学术界常有不负责任地引用论点的情况。看到一篇文章中有了结论,就不肯自己再去费力证实了,大家都图省事把现成的拿来引用,结果造成一错百错的情况。科学是十分严谨的,容不得丝毫的怠惰。在科学上面没有任何捷径可走,只能老老实实地去做。”

听了我的这番话后,这位博士生才下决心老老实实地去从头论证。他整整花费了半年时间才计算出了结果,而这个结果着实使他大大地吃了一惊:实践证明,他引用的那个论点确实存在问题!于是,这位博士生根据这一结果重新改写了自己的博士论文,把经过研究得出的新论点充实到文章之中。后来,正是这篇论文中所具备的独特的新论点引起了国际光学界的重视,这篇论文因而被选入在美国出版的《光学领域100年来在公差方面最有建树的60篇文章》的优秀论文集中。

小圣人挨板子

我小时候长得又瘦又小,看起来文文静静的,甚至显得有些懦弱。特别是在父亲面前,我老实得简直就象只避猫鼠。但我其实一点也不老实,我是老人们常说的那种典型的“蔫淘”,看起来挺蔫,实际上很淘。不压着点,我就常会做出一些很出格的事。

有一次,教国文的先生让大家写一篇文章,说是题目可以自选。我一时心血来潮,没写文章,却自做主张地在卷子上给先生画了一张人头像。事后先生责问我,我还强词夺理,说是先生您让自选的呀,所以我就自选给您画像嘛。气得先生把我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还有一次,我淘气淘出了新花样,竟敢在上课前把浆糊偷偷抹在了门把手上,害得先生开门时粘了满手的浆糊。这一次先生可气极了,把我叫到面前严加训斥后又上报了学校。第二天,校长在全校朝会上当众宣布并用戒尺打了我三下手板。那时候,用戒尺打手板是对学生最严格的惩罚了。我在那以前,因为学习成绩好一直被公认是学校里的“小圣人”。一般情况下,我这个小圣人的名字在学校出现总是受表扬的,大家都听惯了。因此,“小圣人挨板子”就成了学校里的一条爆炸性新闻,在校园里传得沸沸扬扬。

在我们家里,父亲从来都是吃小灶的。每顿饭母亲都单独为父亲做一个荤菜。母亲说,父亲在外面做事支撑着这个家,父亲的身体最要紧。我们几个孩子常常围着父亲的那道荤菜咽口水,但是谁也不敢动一下。有一次,家里为父亲烧了一条鱼。父亲吃了一半翻过鱼身时才发现,鱼的另一面早就没肉了,不知被谁偷吃了。父亲气得暴跳如雷,我只好站出来承认是我偷吃的。原来,总也沾不着腥气的我,一看到那条鱼就再也挪不动眼珠了。想着父亲板着面孔吃鱼的神情,我的心里就就馋不过,也气不公。心想,他吃得,凭什么我就吃不得?我今天就吃了这鱼,看父亲能把我怎么样,莫非还真能把我当鱼吃了不成?这样一想,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吃了起来。吃的时候我存了个心眼儿,只吃了一面,吃完后又把鱼翻过来原模原样地摆在了盘子里。看到父亲吃了半天才发现鱼被人偷吃过了,我心里真是又得意又害怕。我想,完了,这下父亲可是绝对饶不了我了。反正也躲不过去,只好豁出去认打认罚了。这样一想,我就坦然承认了。但不知为什么,这一次父亲却并没有过多地责罚我,只瞪着我气哼哼地骂了几句就完事了。我觉得父亲瞪我的眼神有点怪,里面似乎多了一些我从未见过的内容。

现在我想,我小时的老实其实是被父亲压抑出来的,我小时的淘气其实也是被父亲压抑出来的。也许是在家里、在父亲面前太压抑了的缘故,我在内心深处就格外地喜欢向权威挑衅,喜欢在向权威挑衅的过程中获得心理满足。这实在是一种情绪的发泄,是对压抑的一种心理逆反。我的父亲恐怕始终也没有搞明白这一点。他一直认为管教子女的唯一有效方法就是严厉。他总是一味的严厉、严厉、严厉,殊不知这过分的严厉既压抑了孩子思维自由伸展的天性,又造成了孩子对权威的逆反心理。

水碗中弯折的筷子

父亲也有让我喜欢的时候,虽然很少。

我挺喜欢听父亲讲“事儿”的。父亲高兴的时候就给我讲些“事儿”。说父亲讲“事儿”,是因为父亲无故事,父亲讲的都是一些算不得故事的“事儿”。有天文地理的,也有物理化学的,父亲想起什么就随口讲点什么。

有一天,父亲叫我端来一碗水,把一根筷子插进水碗让我看,问我“看到了吗?”

我说:“看到了。”

“看到什么了?”

“一根筷子。”

“看没看出来筷子有什么不同?”

“好象……好象有点弯。”我怯生生地回答。

“准确点!到底弯没弯?”父亲有点不耐烦地说。

我又仔细地看了看,回答道:“弯了,是弯了。”

父亲伸手一下提起那根筷子,举到我的面前问道:“看看是弯的还是直的?”

“是,是直的。”儿子有点惊讶,以为自己刚才看错了。

父亲把筷子又扔回碗里说:“这回你再看看吧。”

我刚看了一眼就傻眼儿了,怎么筷子又变弯了?

父亲对着发呆的我一字一顿地说:“看清楚了,这叫折射,是一种光学现象。”

我把那根筷子拿出来放进去,来来回回地摆弄了半天。这是我此生第一次见到的光学现象。这就叫折射?这个叫折射的东西竟能把筷子弄弯?我觉得这简直太不可思议,太有意思了。我从此牢牢记住了“光学”这个名词。但那时我怎么也不会料到,我会与这个名词打上一辈子的交道。

印象最深的还是父亲给我讲的那个发生在古观象台上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