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七彩的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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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父亲那时在中央观象台工作时,偶尔会带我去观象台玩。观象台座落在老北平城东的泡子河附近,是一座建于明正统7年的古建筑物。高台由青砖垒就,很高傲很突兀地立在那里,一副饱经沧桑傲然尘世的模样。父亲告诉我,这座古观象台曾经有过极辉煌的历史。明、清两个朝代的天文观测中心都设在这里。从前,这里曾保存着许多古人传下来的精美的天文仪器,但都被外国强盗们掠夺走了。父亲说,那场悲剧发生在公元1900年。那一年,由强盗组成的八国联军打进了北京城。在这座着名的古观象台上,他们发现了稀世珍宝--八件珍贵的古天文仪器。这些古天文仪器都是康熙皇帝在位期间制造的,具有极高的历史价值。其中有直径两米的天球仪、四分仪等,连承托仪器的龙架都个个雕工精美,巍巍壮观。德、法两国强盗为了这八件稀世珍宝明争暗斗,争吵不休。八国联军总司令瓦德西说,这些东西是“德军战时捕获品”,德国人有首先搬走的权利。法国人则说是他们首先提出要这几件东西的,他们有优先权。清朝政府面对打进家门的强盗束手无策,只能苦苦地向强盗乞求,求强盗们高抬贵手,留下这些老祖宗传下来的珍宝。而强盗是根本不会理睬弱者的乞求的,他们毫不客气地把这些东西瓜分了。至今,这八件中国的古代天文仪器还分别珍藏在德、法两国的博物馆里。这是耻辱!每当讲到这时,父亲就会悻悻地说,这是我们中国人的耻辱!

父亲还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靠乞求是什么也得不到的。无论是个人还是国家,都只能靠自强。人自强了,就没有人敢欺负你了。国自强了,就没有人敢侵犯你的国家了。父亲说,什么时候我们的国家强盛了,我们这些中国人在别人的眼里才能真正算得上是个人!

父亲的话我当时虽然似懂非懂,但我却牢牢记住了这个发生在古观象台上的令人辛酸的老故事。

一个人得了两块银盾

我上初中以后,父亲就开始对我的学习格外关注起来。

当时,学校为了多开展体育运动和课外活动,课程安排得不太紧。我嫌学校里的数学课讲得太慢、不过瘾,就常常自己往后翻书看,碰到实在弄不懂的地方就去问父亲。没想到,父亲只对我稍加点拨,我就一发而不可止,飞快地学下去了。不知不觉我的学习进度自然就大大地超过了学校的课程,上学校的数学课对我也就变得无所谓了。父亲一惯认为我的接受能力确实不错,觉得孺子还算可教,就干脆抛开学校的进度,完全根据我的接受能力单独辅导我学数学,从此担任了我的数学老师。从初中到高中,我的数学课程都是由父亲把着手亲自教的。初中毕业时,我就已经学完了高中数学。读高中以后,我早早就提前进入了大学数学的课程。整个初中和高中期间,我根本就不用上学校的数学课,但数学成绩却几乎没有一次不得满分。

但当时在我看来,被父亲关注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父亲是典型的封建家长式教育。他给我讲课时,我不能不听,也不能听不懂,更不能随便提问题。我得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稍有疏忽就会招致一顿痛斥。父亲指点功课也极缺乏耐心,凡他讲过一遍的东西就不允许记不住,凡他认为简单的东西就不允许听不懂。据说,父亲在北师大上课时,就常常因为嫌学生愚笨而在课堂上大发雷霆,最后一气之下索性掩卷拂袖而去。但父亲的讲课的确总是逻辑清晰,条理分明,深入浅出。父亲的数理基础惊人的扎实。直到上大学后,我每有数理难题也总能在父亲面前迎刃而解,不论是最基础的定理还是最复杂的难题,从不曾难倒过他。至今想起来我还常感到疑惑,那些林林总总的概念怎么象是深植于父亲头脑中了一般,总是随时可以信手掂来,而且永远都是那么清晰准确。

初中毕业时,学校举办了盛大的毕业典礼,邀请学生家长参加。那天,我母亲一大早就拉着外婆,兴致勃勃地赶到学校去参加我的毕业典礼。

毕业典礼上最激动人心的就是颁奖仪式了。每一科只设一个奖项,只有在这科考试中获得第一名的同学才能获此殊荣。奖品很诱人,是一枚闪闪发光的银盾。当颁奖仪式开始,几位毕业生中的佼佼者走上领奖台的时候,全场爆发出一阵阵热烈的掌声。

母亲告诉我,外婆眼神儿不好,看不清台上的人。她发现有一个长得瘦瘦小小的学生,一个人竟得了算学(数学)和科学(生物)两块银盾。就一边使劲地拍着巴掌,一边赞不绝口地对母亲唠叨着说:“你看看人家,你看看人家!也不知道这是哪家的小孩子,小小模样这么灵光,一下子就得了两块银盾哩?不得了,真是不得了!”

母亲扑嗤一下乐了:“哪家的小孩子?您仔细看看好,那是我们自己家的小孩子呀!那就是大珩呀!”

“抠门儿”老子

父亲的“抠门儿”在我们家是有目共睹的。

父亲在家中管钱,所有的钱统统都攥在父亲一个人的手里,他对谁也放心不下。每个月,父亲只数出一点点钱交给母亲,做全家一个月的生活费用。父亲算计得很精,他是把母亲的节俭持家的能力也计算在内的。父亲拿出的那点钱总是只有加上母亲的操持能力,才刚刚够维持全家人的生活,而且是低标准的生活。家中的日子于是就过得十分清苦。餐桌上见不到荤腥,常年是粗茶淡饭。母亲从不买价贵的细菜给我们吃,每逢到了春天,母亲就会领着我们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到泡子河边去挖野苋菜,那是我们能吃到的最好的新鲜蔬菜了。我们最大的奢望就是盼着节日祭祖的时候,沾祖宗的光吃上几口好一点的饭。

最苦的就是母亲了。在外面,父亲是个洋派人物,会说洋话,能写洋文,做的是洋学问。但在家里,父亲却是个典型的老派人物,绝对中国式的“老爷子”。那种坐太师椅,喝盖碗茶,说句话鸡鸭鹅狗禁声,跺下脚四壁门窗乱颤的老爷子。至今我还常感到纳闷,父亲的洋壳壳里面,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抖搂不尽的长袍马褂线装书。父亲骨子里鄙薄女人,男尊女卑得很。在父亲眼里,女人就是男人的附属品。女人依靠男人生活,就得低眉顺眼地服从男人、恭恭敬敬地伺候男人。父亲从没给过母亲以应有的尊重,他似乎从不记得母亲是个知识女性,也从没把母亲那点知识当回事。在这个家里,父亲是“天”。父亲独揽家中大权,大小事概不与母亲商量。母亲就只剩了从命的份,操劳的份。从嫁给父亲的那天起,从前那个在兰陵女学读书的充满幻想的女学生,那个幼稚园里的热情活泼的女老师就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在我们这些子女的眼里,母亲是一个永远劳累的身影,是一双永远忙碌的双手,是一副永远疲惫的面孔。吃饭,父亲吃小灶,每顿一个荤菜,因为父亲要在外面做事。母亲则不吃肉菜,不吃好菜,常常只用臭豆腐下饭。穿衣,尽父亲先穿,撑着门面,因为父亲要在外面做人。母亲则顾了丈夫体面,顾了孩子们整齐,单单舍了自己。母亲身上的毛衣穿了几十年了,是父亲早些年就穿坏了的,上面打着许多补丁,已经看不出毛衣的本色了。记得大妹工作以后,用自己挣的第一个月工资为母亲买了一件毛衣和一串香蕉。当时,母亲久久地摸挲着新毛衣,粗糙的手把毛衣刮得沙沙作响。母亲高兴地说,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穿上一件儿女孝敬的新毛衣。大妹又扒开一个香蕉让母亲吃,母亲尝了一小口,立刻惊讶了:“哎哟,没想到香蕉有这么好吃!”就立刻不吃了,说:“快别给我吃了,怪可惜的。”大妹的眼泪就忍不住噼哩啪啦地落下来。母亲却一直摸挲着新毛衣,一直在笑。而这一切,父亲似乎都看不见,都不知道。

上中学以后,我每天要在外面吃一顿中午饭。父亲只同意每顿给我一角钱,这点钱刚刚够我吃一顿“苦饭”。“苦饭”就是最低标准的一顿饭。那时候,我看到同学们大多数都是吃“一套”,一个烧饼加一个油条,我就仗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提出自己也想吃那个“一套”。没想到话音未落,父亲的眼睛已经立起来了:“什么一套一套的?想得美。没有!”吓得我再没敢吭一声。

我上学在外,常有急需零用钱的时候。但从父亲手中要钱太难了,我就想方设法地省。每天只有一顿的“苦饭”钱,我还从嘴里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往外抠,慢慢地也积攒下了一点零钱。我想积少成多,手里有点零用钱以备在外急用之难,也可买点自己喜欢的学习用品。但在我们家里,父亲是绝不允许除自己以外的任何家庭成员手中有钱的。我把自己攒下的那点钱左掖右藏,最终还是没能逃脱父亲的火眼金睛。父亲发现我手中有钱后,大惊失色,当即严加盘问。当我供认这些钱是从每日一角的午餐费中省下来的以后,父亲不仅没有丝毫怜悯之情,反倒顿时勃然大怒:“贪污!”父亲说:“你知道吗?这是地地道道的贪污!”父亲痛骂了我一顿后,当即就把我从口中省下来的那点钱悉数没收,全部收回到自己手中去了。

父亲最大方的一次举动是在我上大学之后。我上清华大学以后成绩一直很突出,父亲十分高兴。兴奋之下,父亲主动提出以后我每月的生活费由他来额外支付,不必再从全家的生活费中出了。母亲和我听了自然都十分高兴。在此之前,我一直是从母亲手中领取生活费的。母亲每月精打细算也只能给我十块大洋,其中有八块大洋用来交伙食费,剩下两块大洋用以购买学习用品和其它生活开销。这在当时的大学生中已经是机低水准的了。父亲提出要为我支付费用,大家自然皆大欢喜。这样一来,不仅我有可能得到更多的补贴,母亲手中那点全家生活费也可以宽裕一点了。好不容易盼到了领生活费的日子,我立刻兴冲冲地赶到父亲那去领钱。哪知道,此时父亲却早已过了许愿时的高兴劲儿,正在心中暗自懊悔不迭呢。见我真来领钱了,父亲不能食言,又不舍得拿钱,便把手中的几块大洋扒拉过来扒拉过去。比划了半天,父亲才狠了狠心,极不情愿地把几块大洋扔到我手里。我接过来一看,顿时傻眼了,我怎么也没想到,父亲使了那么大的劲儿,好不容易大方了一回,到头来却只给了我九块大洋,比原来的生活费还少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