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七彩的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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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父亲对自己也抠,他一辈子不喝酒,只抽低价烟,除了买书以外,从不乱花一分钱。父亲攒钱只为了一件事:买房子。对漂泊了半生的父亲来说,房子具有特殊的意义。在那个动荡不安的社会环境中,只有搬不走、跑不掉、能遮风避雨,可窝居自慰的房子,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才能给父亲带来一点稳定感。父亲是男人,是丈夫,是有着七个孩子的一家之主,他不能不为这一大家人今后的生活忧虑,不能不为全家的生计做一个长远的打算。父亲就只好拼命地赚钱,一边做着手头的那份工作,一边在外面四处奔波兼课,能多挣一点钱是一点钱。父亲就只好拼命地抠钱,从老婆孩子的嘴巴里抠,从自己的身上抠,能抠出一个子儿是一个子儿。每当攒够了一笔钱,父亲就买进一点房子。然后再去赚钱,再去抠钱,再用攒下的钱去买房子。渐渐地就有了几处房子了。虽然都是些破旧的房子,但修修租出去,家里也就有了一些固定的收入。

那些年代,父亲的“抠门儿”的确使全家一次又一次地摆脱了困境。若没有父亲的“抠门儿”,父亲两度失业期间全家将无以度日,我们七个比肩长大的孩子将无以维持学业,不可能个个都读完大学。现在想起来,还多亏了父亲当年的“抠门儿”了。

父亲似乎也知道自己留在子女们心目中那个“抠门儿老子”的形象。父亲在晚年的时候,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曾不止一次地用一种经过刻意掩饰过的平静语调谈起过自己从前的“抠门儿”。父亲总是强调说,其实人的习惯没有天生的,习惯大都是被社会环境逼迫出来的。父亲说,那些年我终日如履薄冰,总觉得脚下的路每时每刻都有塌陷的危险。我不能不抠,也不敢不抠。父亲还说,我知道你们跟着我吃了不少苦。我是个苦人,我这辈子就是苦过来的。不管你们怎么说,我就是认为苦好。小孩子吃点苦怕什么?越苦才越知道上进,越苦才越知道自强!父亲说这些话时,虽然还仍旧努力保持着往日的威严和自负,语气也一如即往硬梆梆的,但眼神里却总是不自觉地游移出一丝探寻的光。那丝光怯怯地追逐着子女们,我就在那里读出了父亲渴求理解和原谅的希望,读出了一个男人埋藏在心底深处的苦恼。我的心里就有些疼。我想,其实父亲是永远不需要子女来原谅的。父亲给了我们生命,这已经足够了。何况父亲给予我们的又何止是生命呢!但是,我从来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在情感方面,我与父亲是一样内向。

父亲去世后,我在父亲的遗诗中发现竟有一首专为母亲而做的诗。诗云:

莺弦再续赋桃夭,

室有贤妻慰寂聊。

偶遇天寒衣已备,

若逢我病药亲调。

女红夜课针添线,

儿辈书声暮复朝。

儒素家门先务急,

不叫生计感萧条。

在这首诗的后面,父亲特地注下了这样一句话:余妻平日恒节衣缩食,历久不渝。故余频年无内顾之忧矣。父亲充满感情地说,操劳犹赖老妻贤,操劳犹赖老妻贤啊!我突然明白了,其实父亲什么都知道,其实父亲什么都看在眼里,父亲的心里什么都有。只是即便知道了、看在眼里了、心里有了,父亲却仍旧还是那个中国式的“老爷子”,父亲的洋壳壳里还仍旧少不了长袍马褂线装书的老瓤子。父亲是一部尘封的线装书!

父亲在晚年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这个有名的“抠门儿”老子、这个一向把钱看得极重的父亲,到了晚年竟会不计报酬地投身工作。父亲晚年没有任何生活来源,生活费用和医疗费用等一应花销都要靠我们这些子女们来承担。但父亲却以一个不领工资的兼职研究员的身份,呕心沥血八年如一日地埋头于古天文学及古历法学的研究之中,从未向组织上提出过任何要求。

直到父亲离开我们之后,我才发现,其实我在内心深处始终是对父亲怀有一种深深的爱戴之情的。过去,我一直以为自己对父亲只有敬而没有爱,直到此刻我才懂得了,有敬就不会没有爱的,敬的内核中原本就深藏着一份挚爱。

同时考上了三所大学

1932年,我高中毕业报考大学。在父亲的支持下,我一口气报考了三所大学:南开大学、青岛大学和清华大学。过了不久,报上陆续刊出了各大学的录取通知,我被这三所大学同时录取了。南开大学我考了个第一名。青岛大学当时虽然不知道考了第几名,但后来据青岛大学的数学教授说,我大概是在十名之内,因为我的数学考卷十分突出。清华大学我是第十五名。

我选择了清华大学。

临行前,我去向父亲辞行。父亲没出来送我,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好好学。无识无能便无以自立自强,不自立自强者必遭欺辱。此为公理。人、家、国、莫不如此。”

我从此走进了清华园。走出了在我一生中起着决定性作用的第一步。

想起来,我觉得自己应该算是很幸运的。从小学、中学直到大学,我上的几乎都是一流的学校。

小学上的是孔德学校。孔德学校是由北京大学几位着名学者倡办的,其中包括新文化运动中的着名学者钱玄同。奥古斯特·孔德曾是空想社会主义者圣西门的秘书,他是法国实证主义哲学家,又是社会学的创始人。孔德的思想理论在欧洲有很大的影响,年轻时的居里夫人就曾深受影响。虽然后来居里夫人并没有走上社会学的道路,而成了一名杰出的科学家,但曾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居里夫人一直自称自己是个“实证的理想主义者”。学者们用孔德的名字为学校命名,其中无疑蕴涵了当时学者们的某种进步的思想倾向。孔德学校的教育也因此而自然地带上了一些民主科学的清新色彩。孔德学校的学生中很是出了几个名人。仅我这个班就有我终生的挚友、着名科学家钱三强先生和着名书法家、文物鉴定家启功先生。

我读高中时的青岛礼贤中学也很值得一提。这所学校是一位名叫理查德·维尔海姆的德国人创办的。提起理查德·维尔海姆这个名字,许多中国人都会感到陌生。但若提起维尔海姆的中国名字卫礼贤来,中国人就十分熟悉了。维尔海姆是一位在国际上享有盛名的汉学家。他于1899年以传教士的身份来到中国后,在中国生活了二十多年。在中国期间,维尔海姆一直从事慈善及教育事业,并与康有为及清末学者劳乃宣等人交往甚密。他对中国文化和中国哲学有着很深刻的理解,曾在劳乃宣的帮助下将《易经》翻译成德文出版。维尔海姆把中国文化介绍到西方后,曾对继弗洛伊德之后在西方最有影响的精神分析学家卡尔·荣格的心理学思想的形成产生过重要的影响,在中西文化的交流中起到了积极的作用。维尔海姆尊孔敬儒,因此取“礼贤”二字为自己的中文名字。在青岛创办的礼贤中学,就是以他的中文名字命名的。因了维尔海姆,站在中西文化交汇点上的礼贤中学就很有了些特色。最显眼的是在学校的西花园中建有一座尊孔文社藏书楼。这是维尔海姆为表达自己尊崇孔夫子的意思而执意要求建造的。藏书楼中珍藏着的大量古今中外书籍,为这所普通的中学创造了浓厚的治学氛围。学校的另一个突出特点是师资力量很强。礼贤中学的教师中外籍人士和留学归国人员很多。单就我这个班来说,教物理课的就是一位瑞士籍物理学博士;教化学课的是一位留学德国的化学博士;而教地理课的则是一位德国地质学博士。还有一对德国夫妇负责英语教学,丈夫是博士,那位妻子的英语发音十分标准。在这些教师中,我最喜欢那位瑞士先生,因为瑞士先生总是能想方设法为学生们做出种种有趣的物理实验,这在当时落后的教育条件下,是其他同类学校都难于比拟的。我最初对物理的兴趣便是由此产生的。

我进清华大学物理系的时候,又正值建国前清华物理系的鼎盛时期。当时的清华大学理学院中,集中了一大批包括叶企孙、熊庆来、吴有训、萨本栋、周培源、赵忠尧等人在内的,具有较高学术造诣的理学教授。这些教授大多是从国外学成回国的,不仅授课有方、教学能力极强,还能开展科学研究工作。当时,如此强的师资阵容和能集教学与科研于一体的办学条件,在旧中国的教育体系中尚不为多。

到清华报到那天,我一到物理系面试现场,就发现有许多学生聚在那里议论纷纷。那时,清华大学是入学后再通过面试进行专系录取。新生报到时,各系都在报到处设有面试点。新生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参加各个系的面试。由面试主考先生根据学生的考试成绩和面试情况,现场决定是否同意进入本专业学习。而在清华的诸多专业中,物理系是最难进的。据那些同学说,物理系面试十分严格,没有几个人能通得过。还说前面很多参加面试的人,都在主考先生的劝说下放弃进物理系的想法了。我忐忑不安地向他们打听谁是主考先生,他们告诉我说主考先生的名字叫叶企孙。一听到叶企孙这个名字,我立刻兴奋起来。这个名字我太熟悉了,我常听父亲谈论起叶企孙先生。父亲对叶企孙先生十分推崇,说叶企孙先生是中国物理界的栋梁之才。在我的记忆里,我那位狂傲不羁的父亲每当提到这个名字时,语气里都带着一种深深的敬意。我迫不及待地向那边张望,看到桌子后面坐着一位三四十来岁的先生,那先生正在与面前的学生交谈,他面容平和,一副典型的文质彬彬的学者模样,说话好象有点口吃,但眼睛里显然有一种聪明的灵动在不停地闪烁着。他就是叶企孙先生。总算见到叶企孙先生了!我的心激动得嘣嘣直跳,我立刻毫不犹豫地挤进参加物理系面试的人群之中。我一边排队一边在旁边默默地观察叶企孙先生。我看到他对待学生的态度很认真,也很和蔼。碰到分数没达到要求的同学他从不直接拒绝,只是诚恳地告诉面前的同学,学物理专业会遇到许多的困难,物理系不仅淘汰率高,修完全部课程很难,而且毕业后也不容易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很多人听他这样说过后就自动放弃了,有个别不愿放弃的同学怀疑问题出在自己的物理分数上面,就要求先生告诉自己考得的分数,但叶企孙先生却从不说出分数来,只是耐心地一再劝说。很明显,他是不愿意伤害任何一个学生的自尊心。轮到我的时候,我的心里紧张极了。我生怕先生会拒绝我,不同意我进物理系。我小心翼翼地走到叶企孙先生面前时,紧张得简直连话都说不利落了。没想到,叶先生查看过分数后,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就让我办手续了。我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