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妆事情,却是一桩花案,叫西瓜风波,说的是吊儿庄吴瞎子的事情。
啥叫吊儿庄?原来陕北地面,地域空旷,一个大一点的村子,往往要到山前山后几十里的地方种地。村里人嫌跑来跑去费事,就在这大的村子之外,又附设几个季节性的小村子,这种小村子就叫吊儿庄。种时收时,到这些吊儿庄住一住,庄稼打下来了,用驴一驮,再回到这正式的村子。社会到了今天,人口多了,这些吊儿庄,往往就成了正式的村庄,只是它的名字,还保留了下来。
这人叫吴瞎子,其实眼睛不瞎,只是有些近视而已。近视眼,再配上个二轱辘眼镜,就像拉磨的驴戴上蒙眼一样,乡下人看了,甚是异样,叫他吴瞎子。
等吴瞎子的承包地里,种了些西瓜。这日黄昏,吴瞎子正在地头坐着,守着他那些西瓜,田间小路上,过来了个小媳妇。吴瞎子眼拙,瞅见这小媳妇时,小媳妇巳经扛着一把锄头,忽燎燎地到了他跟前。
吴瞎子,你这西瓜,是光你能吃幺,还是别人也能吃?小媳妇笑盈盈地问。
吴瞎子认得,这是本庄石匠的媳妇,于是随口答道:别人给吃不给吃,是个话,你幺,啥时想来吃,都行!
小媳妇说:我可不敢吃!听人说,你种下这西瓜,是想卖了钱,秋后娶媳妇用的。我要图个长嘴,吃了,你少卖了钱,媳妇都接不到怀里了,那不是我的罪过?
吴瞎子哈哈一笑,心想这小媳妇的话说得有意思,于是对道:媳妇是谁家的闺女,我还不知道哩!你不要听村上人瞎说。说罢,又说道,嫂子,我是真心,你缓走两步,我杀个瓜,给你吃吧。
小媳妇见吴瞎子真的要杀瓜,一甩辫子,说道:我是和你开两句玩笑,我要走了。你石匠哥不在家,窑里的猪呀鸡呀,还等我回去喂哩!说罢,扛着个锄头,又匆匆地走了。
这媳妇来得突然,让这个百无聊赖的吴瞎子,经这一番打搅,心里起了窍。小媳妇一走,他便不能安宁,心想这媳妇是对他有了意。你看她,又用西瓜做题目,撩拨他,又言谈过往之间,暗示他,她家男人不在。
越想,吴瞎子觉得这事有门,不由得心猿意马起来。乡下那些日鬼倒棒槌的人,干这一类偷鸡摸狗的事情,往往事先要打卦。吴瞎子原先听说过,只是没实践过。咋样个打卦法子哩,其实很简单,给地上划个圈圈,再拆一把柴禾棒棒,从高处撂下来。然后再蹲下来,数这落在圈里的柴禾棒棒,是双,这事马到成功,是单,这事趁早把脚蜷了,不要去想。据说,这个法子十分灵验。
吴瞎子反正是闲着无事,就伸出手来,折了些蒿草棒棒,再折成些短节儿,又在地上伸出指头划一个圈儿,尔后,站起身,将这些短节儿,朝圈圈里扔去,一边扔一边祷告。
数过以后,是双。吴瞎子笑道:好事今个儿晚上轮到我吴瞎子头上了。心中一阵喜悦。
好容易挨到天黑严实,家家都喝了汤,关门睡觉了,吴瞎子从地里,挑了两个最大的西瓜,抱在怀里,回到村里,去敲小媳妇的门。
吴瞎子是第一次干这男女之间的事情,在地头上那阵,心里还算胆壮,可是尔格,越往小媳妇的门口走,心里越是胆怯。待走到小媳妇门口,两腿打颤,头上是一头的米汤。
小媳妇住的窑洞,像那些一般的陕北住家一样,只有捡畔,没有院墙。吴瞎子上了捡畔,抬脚就到小媳妇的门口了。他怀里抱着西瓜,两手不空,抬起脚来踢门。
小媳妇已经上炕,正搂着儿子,乖哄着儿子睡觉。儿子已经睡熟,只是小媳妇的大奶头,还在儿子嘴里噙着。
听到敲门声,小媳妇扬声问道:谁?门外的吴瞎子,张了张嘴,不敢搭声。小媳妇见没了声音,以为是插、是狗,也就不再言传。门外的吴瞎子,又等了半天,心想这样干等着也不是个办法,就又抬起脚来踢门。
小媳妇觉得奇怪,喊了声狗,又喊了声猫家养的狗或猫,听到这喊声,会叫的,可是外边不见叫声,小媳妇明白,外边是人了。于是喊道:外面是谁?你不搭声,我就喊了,我家老公公,在隔壁住着哩!
事到如今,门外的瞎子,知道不搭声不行了,于是清了清嗓子,说道:是我,吴瞎子!我给你送西瓜来了!
小媳妇听到这话,觉得好笑,她说:你要送,你明个儿来,今个儿天这么晚了,我都脱衣服睡下了!
吴瞎子说:你开了门,咱们再说。难道你叫我老远的路,再把这两个大西瓜,抱回去不成!
这话却也说得在理。小媳妇听了,沉吟半晌,从儿子嘴里,拔出奶头,又胡乱地穿上衣服,然后下来开门。
未曾开门,先拉亮了电灯。这一拉灯,其实是告诉了吴瞎子,她是顺嘴说些闲话而已,原本没有别个心思。可怜吴瞎子,没经过事,这方面的业务不熟,解不下女人的心思。
门开处,吴瞎子抱着两个大西瓜,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进了门后,当地上一站,没话找话,问这西瓜往哪里放。小媳妇一边扣扣子,一边下巴一点,说,就放在脚底吧。
放下西瓜,擦罢头上的汗,吴瞎子说:我能不能在你这里,坐上一坐!小媳妇说:窑里有的是発子,你尽管坐!坐定以后,又没话题了,吴瞎子不知道别人遇见这种事情。是咋开口的,平日忘了请教,现在想请教,又没个请教处,头上的汗又冒了出来。
他乂打话道:能不能让我喝上口水!
水有,你尽管喝!小媳妇用一只大碗,倒了开水,递给吴瞎子。
吴瞎子喝完水,又没词了,想抬脚走人,又有些不甘心,想将那件事情捅破,又不知道这话怎么说。正着急着,想起一段二六句子来,这些脏话,是他平日听村上那些二不溜后生们想女人时,背后悄悄说的,让他拾到了耳朵里,现在这点知识,恰好派上用场。
于是他说道:嫂子,有一个谜语,蛮有意思的,你能猜得出幺?
小媳妇说道:真好笑!你吴瞎子,深更半夜地,抱两个大西瓜来敲我的门,就是为了叫我猜一条谜语幺?
吴瞎子说:权当是的吧!你先不要急着睡,先听听这谜语,看说的是啥--离地三尺一条沟,断断续续热水流,牛羊渴死不喝水,和尚恼了来洗头。这东西,你身上就有,想想就知道了!
这女人好不楕明,吴瞎子的谜语,刚说到一半,她就知道说的是啥了,只见她窃窃地笑着,说道:好你个吴瞎子,你面相上老老实实的,想不到一肚子的坏水儿,我不过撂两句闲话,就把你给勾引起来了。你要不走,我就喊人了!
世间的女人,遇到这一类话题,如果羞涩、难堪,那么这就是一个正经女人,如果笑不哈哈的,那么这心里,委实是有一些野性子的,她嘴里虽然摆着谱儿,那心里,却是感到美气,恨不得你说得再脏一点。
吴瞎子见小媳妇,嘴上梆硬,觉得这事没有指望了,想要强来,又怕这女人真的喊叫开了,于是打了退堂鼓,站起身子,叫了声尴尬,出门。
随着那门咚的一关,吴瞎子这时想起了他的西瓜,不觉有些心疼起来。心想事情没有干成,这西瓜可不能白白给了。想清楚了,就又来敲门。窑里搭声问道:你这是又咋了?吴瞎子说:我的西瓜!
门又开了一次。这一次,小媳妇没有放吴瞎子走。这一番折腾,把个小媳妇,折腾得起兴了,心想这深更半夜的,神不知鬼不觉,打一回野食吃,也蛮有味。再加上那两个还没开园的大西瓜,尔格已经进了自家窑里,岂有让它白白出去之理。想定了,于是对吴瞎子说:
你不是想学老和尚,来洗一回头吗?我今天里来成全你,让你洗上一回。那西瓜,你就放在那里,不要拿了!
吴瞎子听了,满心欢喜,关了门,反身抱起小媳妇,就要交欢。小媳妇指着他的额颅说:你记住了,只这一次,下不为例!以后不准纠缠我,免得我那石匠知道了,打断我的腿!吴瞎子到了这一阵儿,还有什么事儿不能答应的,于是连连点头,只求快些进入主题。
要想进入主题,却不容易。前面说了,这吴瞎子是第一次。这第一次,难免心慌意乱,颤颤况况,蹄蹄爪爪往哪里安顿,都不知道。亏得这小媳妇,是生过娃娃的人了,手段又好,脸皮又厚,于是嘴里骂骂咧咧的,又是诱导,又是示范,折腾了好一阵子,这一对宝贝,才箅按禊札楔,对上了卯。
正干着,窑门咚咚咚地响起来,伴着响声,还有男入的叫门声。
炕上的两个人,听到喊声,都吃了一惊,上边的人,脑子嗡地一声,没了主张。底下的人,催他快下来,他磁磁维维,就是动弹不得。你道咋了,原来,责任却在底下那人身上,她一着急,身子底下紧张,老百姓叫锁住了,医生叫子宫痉挛。
外面的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好个小媳妇,突然起了贼心,见两人像狗练蛋一样,拆不开了,索性也就不再往开拆了,反过来双手搂紧吴瞎子的腰,叫喊起来。叫喊啥?叫喊吴瞎子强暴她。
窑外的敲门人正是出外干活的石匠,听见窑内媳妇叫喊,大怒之中,一脚将一个窑门踹开了。
那吴瞎子经小媳妇这么一喊,刚才热烘烘的身子,现在从头凉到脚,腰间那东西,自然也就软了。待那石匠破门而人时,吴瞎子已经出溜下来,正伸出手来,去抓衣服。
炕上那小媳妇,见男人回来了,先一扑,扑到男人怀里,放声大哭,接着又伸出手,去抓吴瞎子的脸,抓得吴瞎子的脸上一脸的指甲印,血糊糊的。
石匠对吴瞎子说:这事没完,你强奸我老婆,我要去报官!
可怜的吴瞎子,现在真真是成了龟孙子了。他胡乱地穿上衣服,跪在地上,头像捣蒜一样往下叩,要石匠夫妇饶了他。
隔壁住着的老公公,这时听到响动,也穿戴齐整过来了。见是这事,这老汉说:告到公家,叫这吴瞎子坐三年的牢,也没啥意思。咱们不如私了。他今年种的这一茬西瓜,收园以后,叫拿西瓜钱来顶账。
小媳妇听了,拍手说好,她也怕这事张扬出去,坏她的名声。再则,这事咋起因的,她比谁都清楚,她也不敢恋战,盼这事快有个了结。
石匠见三个人中,有两个同意私了,也就不再说什么,算是赞成了。
那吴瞎子,尔格瓮中捉鳖,被捉定了,只要能从人家窑里逃出个囫囵身子,别的事情,一概答应。
当下,吴瞎子便写了条据,答应秋后收园后,将西瓜钱,一分不少,赔给石匠。
这一年收西瓜。吴瞎子园里的西瓜,又大又沙又甜,城里的二道贩子们,雇了三轮四轮,每天都来拉瓜。村上人说,吴瞎子今年这一宝,是押对了。吴瞎子听了,哑巴吃黄连,有口道不出。秋后拢了西瓜蔓儿,一算账,这一茬西瓜,净赚了两千块。乡下人眼皮浅,见吴瞎子有了钱,上门提亲的一个接一个。只要上门,吴瞎子都应承了,应承毕了,又说,他腰里没有钱,待有了钱,再乍舞这事情吧!大家听了,都说这娃。娃啬皮。
握着钱,吴瞎子挥动巴掌,往自己脸上扇。我哪一窍迷了,咋做下这号瓷松)事情哩!吴瞎子骂自己。想来想去,觉得最可恨的只是一个人,就是那小媳妇。明明是两个人做下的事情,你咋能一把把我的腰搂定,红口白牙,说我强迫你哩!要不是你摇尾巴,我敢往你身上扑吗?
那边催着要账,吴瞎子决心不还,那边催得紧了,吴瞎子把杀西瓜的刀子拿出来,准备和那石匠,闹一场人命。
动手之前,这吴瞎子拿了一把钱,跑到六六镇上,找了个小饭馆,大吃大喝了一场。吃喝完毕,街头上遇见个张家山。张家山的大名,他也知道,于是一边擦着眼镜,一边大哭,把他这一场委屈说给张家山。
张家山听了,将这吴瞎子后腰上别着的西瓜刀,取了下来,又指着这后生的鼻子,大骂了一通。然后,将这醉醺醮的吴瞎子,安顿在调解所里,让谷子干妈看着,自己领了李文化,前往吊儿庄调解。
这件事明眼人一看就知,是通奸不是强奸。因此张家山到了吊儿庄,避过众人,单找那小媳妇问话。见了小媳妇,张家山不问青红皂白,先劈头盖脸,将那小媳妇大骂了一通。骂毕了,要这小媳妇从实说,和吴瞎子这事,是两厢情愿幺,还是强迫来着。小媳妇羞羞答答,说不出口。
张家山说:人在世上,立起这五尺身子,靠的是啥?不是骨头不是肉,靠的是一口气。人要活得地道,活得大样,十字路口摔一跤,端南正北。像你这号扒厉叫人捉定了,呐喊一叫,自己摘利了身子,却把男的推到了崖里,这叫啥?这叫小人做事!
张家山又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过这么一档子事,你娃娃听听,看我们是咋对付的!
亏了个张家山,一片古道热肠,为了劝解别人,不惜拿自己的丑事作为教材。那事情,却是真的,老一点的人还都知道,是和谷子干妈的事。
张家山和谷子,是一个大队,却不是一个村子。那时两人都还年轻,谷子已经是人家的媳妇了,张家山窑里,也有了守家的了。张家山那时候是大队的民兵连长,农田会战工地上,又是青年突击队队长,刚过门不久的谷子,是突击队队员。会战工地上,两人不知道怎么的就给勾搭上了。
张家山那时候雄心勃勃,想干完了民兵连长,下一届,就当支部书记,镇上也有这个意思。那任支书是个老汉,当然不甘心主动退出历史舞台。支书调动他的心腹,给张家山找茬儿,找来找去,茬儿找着了,就是和谷子这事。
支书找谷子单独谈话,又是好言相劝,又是威逼利诱,要谷子在群众大会上,揭发张家山。谷子吓坏了,没了主意,晚上约了张家山,圪蹴在一个崖畔上,告知这事。
张家山一听,把个胸脯拍得像鼓一样响,说,这事我一个人包了,我不能叫你吃亏,你还要活人哩,你去给支书说去,就说我强迫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