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镇上,自出了个张家山民事调解所,说好的有,说不好的也有,竖大拇指的有,指张家山脊梁杆子的也有。不过,公平而论,自有了个张家山,方圆地面,恶人们不敢强出头了,即便出头,也是权衡再三,有了充足的耍黑皮的理由,再动作。好人、良善人心里踏实了,晚上敢走夜路了,遇事情,只要有理在,也敢强辩三分了。六六镇上,那些原先穿四个兜,尔格穿夹克衫的干部们,做起事情,想要胡来,心里先有个顾忌,那个镇东头,站着个大个子哩。
公家人说,这一块地面在走向文明进步,社会风气好转。老百姓说,好狗照三家,好汉照三庄,有张家山这条咬狼的狗在六六镇站着,是这块地面的造化。更有好事者,受过张象山恩惠的人,挥动锤子,凿了一个石碑,立在张家山民事调解所门前,碑名就叫《功德碑碑文历数张家山出山以来,所办的种种好事,颂词不断。地方报纸的记者听了,甚觉新鲜,认为有新闻价值,于是一篇通讯,在报纸上登了,张家山因此而声名远播。
有了上述这些,张家山不免得意。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尔格,算真是活成人了。闲来看报纸,听广播,看到尔格大小一个单位,都有个歌什么的,公司有公司歌,学校有校歌,农场有场歌,就连西京的一家饺子馆,也请名家作词、名家谱曲,造了一首馆歌,每天午间,在电台的经济节目里吱吱呀呀地放着。张家山心想,我的这个单位,这么重要,我本人以及谷子干妈、李文化,这么优秀,这张家山民事调解所,是该有个所歌才对,思想清楚了,便召集所里全体人员商量这事。
想请名家作词谱曲,当然请不起。张家山民事调解所,原本就不是商业性质,用张家山的话说,是拿着个球把子往骡子身上蹭,发闲干哩,纯粹是一种自我表现而已,不图银钱图红火,纯粹是为了给这张嘴找个说话处。既然没钱,又要做歌,就得自己写。
张家山、谷子干妈、李文化,三个人先同意了这妆事情,接着便坐在那搭,绷着个脸,开始开动脑筋,发动机器想词儿。这词儿也不算难想,
好狗照三家,好汉照三庄。有张家山这条咬狼的狗在这里,是六六镇地面的一个违化。公家人说,现在讲究建设和谐社会,张家山民事调解所,是一个这方面的模范。
平曰办案中,听到的各种赞美的话,调侃的话,挖苦的话,例如好狗照三家,好汉照三庄,例如麻纸糊的一张大脸,例如红裤带、实憨憨、儿老汉之类,现在都泛了上来。大家说,李文化写,一会儿工夫,就写了三大张纸。
议论完毕,张家山接过纸看了,说这不分行、不押韵的东西,不叫歌词,看来,还得请行家拾掇拾掇。说完了,拿着这三张纸,来到六六镇小学,先求语文教师,将这些话,串成一首歌词,又央音乐教师谱了曲。《张家山民事调解所所歌》于是完成。
歌词经那语文教师润色,最后成了这样:
张家山,张家山,
陕北出了个儿老汉!
挂了个牌牌,支了个摊摊。
东游游,
西窜窜说了东家长,
又说西家姮。
领了个委姨铋裤带,
收了个后生实毪憨。
张家山,张家山!
张家山,张家山,
陕北出了个儿老汉!
麻纸糊的一张脸,四处充好汉。
东游游,
西窜宁。
好狗照三家,
好汉照三庄。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
流不走的是张家山。
哎负负,
张家山,张家山!
张家山将这歌词,在全体人员会议上念了,谷子干妈和李文化,一起站起来,一哇声反对。李文化说他不是实憨憨,他精明着哩,整个的就是一个文化人。那谷子干妈更是恼怒,羞红了面皮说,她的红裤带,大襟袄祆襟盖着,谁看见来,这么作践她,丧扬?她,不行!
张家山却开通。他不但不恼,却说,这歌词说的,倒都是些大实话,你李文化不是个实憨憨,是啥?没屈说你,至于谷子干妈,你的明?带头儿,老在外边露着哩,大人娃娃,谁没看见,男人要风流,留个偏分头;女人要风流,红裤带露外头,这歌词里,是褒扬你哩!歌词里说我张家山是儿老汉,我都不恼,你们恼什么?
张家山又说,尔格这世事,一满没样样,就拿这歌来说,咱们庄稼人说不出口的粗话、脏话,却都能进到歌里去,而且听起来,蛮带劲的,这是潮流,你们懂吗?
听说是潮流,谷子干妈和李文化便不吭声了。所歌于是确定。
立碑那天,张家山从学校里请来了合唱队。那歌子,经音乐教师谱曲,唱起来却也抑扬顿挫,有板有眼,再加上几个鼓号队员,喇叭镲子一伴奏,蛮像一回事儿,把个六六镇,满镇子都快招起来了。
镇上想要干涉,后来又一想,这事已经闹成气候,群众情绪,还是因势利导才好,于是派了个副镇长,前来参加仪式。那副镇长,正是马家砭杨树案中,满口转文的那位。副镇长坐在主席台上,细细琢磨那张家山民事调解所歌,觉得歌词内容,却也切合实际,只其中,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流不走的是张家山一句,有些刺耳,想要提出来让修改,只是满场乱糟糟的,没有个张口说话的机会。
那功德碑,是将张家山民事调解所的围墙,掏个豁豁,把碑子镲嵌进去的。慢工细活,却也做得光光堂堂,碑上功德碑三个大字,用红漆漆了,十分醒目。功德碑上,张家山民事调解所办理过的,田庄村心脏开花案,上驿村招夫养夫案,老庙沟生男生女在于男案,边墙村三轮四轮案,马家砭杨树案,等等等等,一律择其简要,碑载于册。言辞中,说不尽的溢美之词,道不尽的赞誉文章,所有能用得上的高帽子,都给张家山戴上了。
前面说了,给活人立碑,是一件稀罕事,所以报社的记者,也就打老远赶来采访,他们把这叫抓活鱼。报社之外,电视台也来,电视台记者肩膀上扛着个铁机器,一步不落地在张家山面前晃来晃去。
摄像机晃着,报社记者的照相机闪着,再加上喇叭吹着,镲子打着,张家山民事调解所所歌此起彼伏,把个张家山喜得都快晕过去了。他想:当年李自成坐龙庭,大不过也就是这么个感觉吧!
张家山风光,可却苦了谷子干妈和李文化。听着歌里唱道,领了个婆姨红裤带,众人一阵大笑,纷纷往谷子干妈的腰里瞅,更有那些和谷子千妈能开玩笑的老汉,瞅空儿在她腰里摸一把,看她是不是衿着根红裤带。害得谷子干妈绯红着个脸,直往人背后躲,生怕她家里那几个儿子也来了,看见她出洋相。
那李文化哩,也恼。他恼实憨憨这句话。他哭丧着个脸,对谷子干妈说,我这一辈子,是不要想问下媳妇了,现在,满世界都知道,我李文化是个实憨憨了。
一场热闹,总有散的时候。到了后半晌,立碑仪式结束了,副镇长走了,记者们又苍蝇一样,赶别处的新闻去了,四打圆的老乡们也都走了,喇叭不吹了,镲子不打了,所歌也不再唱了,调解所门前,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一个黑黝黝的石碑,立在墙里。
张家山站在当街里,兴犹未尽,像牛在反刍一样,将今个儿的事儿,细嚼慢咽,又回味了很久。回味完了,回到屋里,对谷子干妈和李文化说:
我很重要!我今天才意识到这一点!有些迟,但是知道了,总比不知道好!以后,咱这调解所,还要再办得红火一些。另外,要是我以后有个头疼脑热,你们记着,及时提醒我去看病,我很重要,我可不能有个三长两短!
李文化听了,恼了一天的脸,现在晴了,他捂住个嘴,偷偷地笑。谷子干妈没有笑,她转个脸儿,故作惊讶地问道:哎哟,你是谁呀?你还记得你姓啥、为老几不,我的儿老汉!
立碑这事,一赔噪,再加上念书娃娃,将个张家山民事调解所的所歌,四处一唱,好像做了广告一样,不光是六六镇,四邻八乡都知道了这个民事调解所、这个张家山。各种麻缠的事情,远远近近,都跑来寻他,调解所这世事,是越闹越大了。用老百姓的话:张家山这洋辣子,耍大了。
陕北人的意识深处,有一种奇怪的东西,这东西叫帝王意识。在这苍凉的高原上,在这贫困的生存环境中,一村一户,一处地面,往往会冒出一个或一群这样的人物。这些人物集崇高与滑稽于一身,他们手里捧着一份《参考消息》,眼睛瞅着半天云外,尽管也许自己的下一顿饭还没有个着落,但是脑子里却在盘算着那些和自己没有丝毫关系的事情。例如美国人在干什么,俄罗斯人在干什么,例如如何提醖足球运动员和观众,叫那些棒小伙子们,不要那么傻乎乎地跑了,节省一点楕力,干点农活,多打几颗粮食,多好!
地面上太单调了,能眵吸引人目光的东西太少了,也许,这是他们习惯于举目望天的原因。
贫穷和高贵,在他们身上那么融洽地混合着,无法分离开。贫困一方面委屈了他们的胃,另一方面,却刺激了他们的光荣和梦想。从而使他们在一天、或者更长的时间,沉溺于对一件事情的思考,为它找出答案来,包括我们上边谈到的那些事情。至于他们身上的那种莫名其妙的骄傲感和高贵气质,是从哪里来的,这真是一个谜。
叙述者曾经与一位叫张贤亮的小说家交谈。他刚从贵州讲学回来,面对那里一个少数民族拮据的生活,和妇女头上那十多斤重的银首饰,他说,这种强烈的反差告诉我们,在历史的某一个特殊的时期,这个民族肯定发生过一次大的毁灭性的灾难,灾难过后,所有的生产资料、生产条件都丢失了,但是,头上的光荣和象征没有丢失。他还说,找到了这个断裂带,你就找到了这个民族精神中的某种东西。如果这说法成立的话,那么我们想说,生活在陕北这块苍凉高原上的人们,他们胸膛中那种唐吉诃德式的、斯巴达克式的情绪,亦一定与他们的历史有关。至于如何关联,历史又是如何,我们的笔力到此已经乏力,无意去追究了,将那些留给史学家们吧!
是的,确实有一种唐?吉诃德情绪,一种斯巴达克情绪,弥漫在这高原的山山岭岭之中。这种情绪迷惑过李自成,迷惑过毛泽东,并且还在迷惑着后来的人。尽管时至今日,这种情绪已经式微,气息奄奄,但是它还存在着。在我们不经意地度过的每一天早展和黄昏,晴天和雨天,酷热的夏季和寒冷的冬季,它都像一个幽灵一样,徘徊在你的四周,并且随时准备像一股热风一样,从你的肋骨缝里吹进去,让你染上这种情绪。
染上这种情绪的人便会产生一种征服的欲望,一种表现个人意志的欲望,一种试图匡正社会的欲望。他们便整日地生活在光荣和梦想中,直到有一天,颓然倒地为止。
立碑的那一天晚上,张家山搂着谷子干妈的胳膊,睡得很香甜。睡梦中,嘴里吧嗒吧嗒的,像个欠奶吃的孩子。
这以后,又有不少案子,陆续奔张家山而来,件件蹊跷。第一件叫光绪银债。
有一户周姓人家,拆旧房时,从柱子的柱基下面刨出一个瓦罐。这家人空欢喜了…场。因为打开瓦罐以后,里面是空的。空瓦罐里有一张借据,纸张虽然发黄,但那上面的字,却还清晰可见。落款是光绪年间,可见这桩事情已经很久了,是人老几辈以前的事。借款的数目是光洋四百五十块,借款人是王二毛。
虽然年代久了,但是这王二毛不难找。原来这个村子,都是老住户,家族都有家谱。家谱上一查,这王二毛,却是邻家的先人,邻家的三间大瓦房,当年就是借周家的四百五十块光洋盖的。
有借有还这是老规程,加之周家的光景,尔格也过得拮据,于是,合家上下,谋算好了,拿了借据,走到邻家,把个借据往桌上一摊。
周家的口开得太大。原来,一块银洋按现在的黑市价,已经涨到三十块钱了。按现在的市价,这王二毛的后人们,应当还周家一万三千五百块钱。
王家自然不受这件事情,说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凑不下这个数的。又说,这是先人们手里的事,我们不管,难道先人杀了人,也要我们偿命不成?双方各执一理,打到乡上。乡法庭说,杀人偿命,欠账还钱,千年的规矩不可破坏,要那王家,将先人王二毛手里所欠的银两,如数归还,若不归还,就以三间大房抵债。
判决一出,一家欢喜一家愁。那王家,正是正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全家圪蹴在一堆,像死了一样,哭丧着脸儿,无计可施。那周家,有一纸银债,现在再加上乡法庭的判书撑腰,不可一世,扬言道:宽限三天算是人情,三天一过,就动五服之内的户族,来刨这房子了。
王姓人家,无计可施之际,经人指点,急病乱投医,又将这事,告到县法院。县法院的人听了叫一声:乡法庭是胡闹,这个光绪银偾,判法不对。如何个不对哩?原来法律上有一个条文,叫作契约二十年不追失效,二十年不追尚且失效,这个光绪银偾,算起来,一百多年哩。这一百年中,周家可曾追过,既然不追,就是主动放弃了,不是?
判决一出,又是一家欢喜一家愁。那王家,叫一声青天大老爷,回家去继续种自己的地,过自己的光景,再不担心这三间大房被刨了。那周家,现在是傻眼了,原先为这笔钱,计划了很多的用场,尔格,这些都泡汤了。
周家不服,跑到县法院寻衅。县法院拿出法律条文,让周家看了,又说,这事千怪万怪,只怪你们的先人,当初要将银钱借人,要不,瓦罐里刨出的是银钱,不是借据,这场烧叨不是就没有了,你们尔格,怨法院有何用?事情是了了,可周家的气不顺,邻里之间,从此结下仇怨。
这一天,周家听说六六镇的张家山,是一个人物,他开办的民事调解所,专理这一类没头官司,于是来到六六镇,一五一十,八八九九,将这光绪银债的来龙去脉,前前后后,给张家山叙了一遍。
张家山见是外乡人,不是六六镇辖下的,心想自己这声名远播,影响力竟然波及到了外乡,于是不免有些得意。对于案子本身,他说,乡法庭判得不对,县法院判得也不对。咋样个不对法呢?他说,乡法庭太死板,定下那么高个数目,虱多不咬,账多不要,这样处理,王家如何承受得了,承受不了,就只好赖账;县法院哩,更是死板,光记得法律条文上的干条条,全不知道这民间的杀人偿命,欠账还钱的规程,这样处理,叫周家如何能服?张家山又说,你们周家,也是太死板,法院问你,放了钱出去,为什么不追账,你们如果会说,就说,不是不追,是给王家一个面子,让他们主动来还哩,等不及了,才来索账,这样说受听。
周家听了,叹服道:张干大,我们和你如何能比?你的嘴上安着转轴子哩,反说正说,都是你的理!我们要有你那两下子,也成了个人物了,也挂个牌牌,支个摊摊,吃起这开口饭来了,你说不是!
-番话,说得张家山越发头晕,当下便辞了谷子干妈,带着李文化,上了路。
那王家虽然官司上胜了,毕竟理亏,夜半三更,睡不安宁觉。又嘀咕着这邻里之间,结成了冤家对头,抬头不见低头见,如何是好!恰在这时,张家山来说和,于是也就同意瞒过官家,私下里对话。
张家山说了:周家也不要开那么大的口了,王家也不要仗着有裁决书,一毛不拔了,我的意思是,这钱还是要还,不过这数目,还是原来的四百五十块,不能多,也不能少。这话怎么说呢?这话是说,从光绪朝到如今,钱增值了,钱贬值了,那不是咱们的责任。所以咱只认这四百五十块这个数目。待到钱还清了,两家从此和好如初,如何?
周家心想:得一个是一个,再要胡拧滋恐怕这点钱也要不回来了。王家心想:欠人家的钱,这是事实,拆财消灾,才是正理,好在四百五十块,也还出得起。
双方喝一声彩,一家交钱,一家交借据,光绪银偾这桩事情,终于摆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