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咱说人在的话,人不在,咱说人不在的话。尔格最好的良策,就是从李家,给你要一个儿子过来:延续香火,他能办到;养老送终,他也能办到!这样,媳妇也跑不了了,孙子也跑不了了。自然,比起亲生儿子,要来的儿,总隔一个层层,可是比起没有,这又强许多倍了。你说哩!那李忠厚,他能答应?他屎一把尿一把地把儿子拉扯这么大!
事情逼着,由不得他不答应。王干大,你知道,李忠厚直把话说到啥地步了,他说:只要这个事能了了,要他来给你为儿,他都愿意的!你不见,他们全家,那可怜兮兮的样子!
见说,王禄也动了恻隐之心。人心都是肉长的,事已至此,他也就很痛快地点点头。
那赵老大家?王禄不放心地又问。
赵老大家,我也把话给说死了。我说,三天之内,要是有个把王禄叫大的,赵老大就得嫁女!
难为你了,张干大!
王禄老弟,我想问问你。李家兄弟三个,你中意谁?李忠厚说了,三个由你挑。不过,我的意思,觉得那个老二,一身的苦,人也厚道,到了你家,一定会孝顺你的!
王禄见说,沉吟了半晌,说:我要老大!
长子不出门!王禄老弟,你要老大,会叫李忠厚作难的!再说,这老大也不是个东西,那天在你家,你看他凶神恶煞的样子,一满是二球里头的数哩!
你不要劝我,张干大!顶门立户,就得这种咬狼的狗!
那好!李忠厚那边,我再去说话。我的意思,咱们趁热打铁,今个儿晚上,把三族的说话人都叫了,就在你家,定这过继的事!
你去张罗吧,张干大!我心里难受,我就不出头了!
我既然揽上这事,就揽到底。王禄老弟,你尽管放心!
这天夜晚,一弯新月高挂着,照耀着这个陕北高原普通的村落。狗叫的声音,婆姨唤男人回家喝汤的声音,母亲唤儿子回家睡觉的声音,充满了乡情韵味。一群羊咩咩咩地叫着,从横穿村子的那个土路上过去。
一家接一家的窗户亮了。这是陕北那种半月形的窗户。刚才还幽暗的夜晚,因了这些影影绰绰的灯光,夜色突然变得灿烂起来,多了许多的层次。
王小毛的死,是轰动全村的一件大事,而这天晚上,在王禄家里,三族的说话人聚在一起,商厘这过继的事,也是村上人关心的一个话题。
炕上有个炕桌。炕桌上摆些碟子,大约是四碟。碟里的菜已经吃光。一只酒壶,一只酒杯,轮流地在这些人手中传递着。吱你倒一下,抿一口;吱!他倒一下,抿一口。
王族的说话人,抿一口酒后,正努力地夹着碟子里的最后一根粉条。
过继这事情,祖祖辈辈、朝朝代代都有。这几辈发你家,你家人丁兴旺,那几辈发他家,他家人丁兴旺。大家帮衬着,这香火就延续下来了。问题是,娃娃们不懂事,咱们大人可一定要懂事,这一过继过来,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可就是王家的人了。可不能光应个名名,到时候闪了王禄。王族的说话人,认真地说。
见王族的说话人,说到了正题上,李族的说话人,接过口说:忠厚出言木讷,我就代忠厚说说吧!咱们做人,字路口摔一跤,端南正北,既然应允了王禄这事,那就是铁板上钉钉子,定了的事了。孩子不懂,李忠厚自然会给他把道理说清的。承继香火,养老送终,一样也少不了。孩子要是敢胡成精,全村人的唾沫星子淹他,脱下鞋底打他。当然,我这说的是丑话,李家大小子是个红脸汉、忠义的人,他不会这么做的!
李忠厚也跟着说:人还要活个乡俗哩!我李忠厚既然有了这个决策,王大哥,你放心,天地良心,我一定要叫孩子好好服侍你老的。而且,孩子一过门,我就不准他再进我家的门了,以后村子,抬头低头见了,我也一定把他当作两姓旁人!
李忠厚说到这里,有些伤感。他背过脸去,强忍着没有掉泪。
张家山也有一些伤感,他说:话不说不明。碌碡掀到这儿,我看,这就算掀上坡了。完了,咱们再立个乡规民约,将这件事情,钉死,你们看如何?
张家山询问了四周,给每个人一个发表意见的机会,又特别询问了一直蹲在地上,没有吭气的李家大小子,见所有的人都没有异议了,于是说道:既然大家看得起我,那么,这过继的事,我就把主意拿了。下来,我这里就说了,李文化,你记!
李文化一直闲着没事干,这回有了差事,他打开黑皮夹,掏出笔来。
张家山说:你写《过继子嗣文书》!
嗣字咋样写?李文化问。
张家山说:一满是张士贵的马,一上杀场,就卧下了。不会写,先空下!
《过继子嗣文书》。张家山继续说道,兹有三姓村村民李忠厚,同意将其长子李全,过继给同村村民王禄为子。兹有三姓村村民王禄,同意收养同村村民李忠厚之长子李全为子。以上是两家相互淸愿,非他人强迫。李全过继王家后,从王姓,易名王李全,口说无凭,需持户口簿,到镇上办理手续,以后所生子女,也必须从王姓,世世代代,不得有异心。自文书签署之日,立即生效,两家从此永结秦晋,不得滋事,合力葬埋王小毛尸首,人土为安。乡规民约,具有法律效力,红口白牙,众人合力监督。张家山民事调解所、李族代表、王族代表、李忠厚、王禄,最后,再写上李全儿。
张家山说这号套子话,也可谓驾轻就熟了,他核桃枣儿一般道出,直记得个李文化头上冒汗。
写完,李文化将文书撕下来,双手递给张家山。
张家山看了一遍,递给李忠厚。
我是个睁眼瞎子,我不看了!李忠厚说。
我跟他李干大差不多,看聊字,狗瞅星星一片子!上过几天扫盲班,就认得自个儿的名字!
那好,我张家山就大包大揽了!
张家山从怀里掏出调解所的章子、印泥,啪的一声,先在那《过继子嗣文书》上,将调解所的章子盖了。然后,依次,李姓家族的代表、王姓家族的代表、李忠厚、王禄,都把手印按了。
轮到李家大小子时,他仍圪蹴在地上,迟迟不肯往炕桌跟前走。见状李忠厚下了炕,去拉儿子。
大小子,听话,王干大会比我更疼你的!你都这么大了,该懂事了,来,按!李忠厚说。
大小子磁磁维维地站起来:大,我心里难受!
难受也得按!嫌南(难)受,往北受去!张家山有毕着急,怕事情中途有变。说罢,他拽了大小子的手,往大拇指上蘸了油泥,不由分说,朝那文书一按。
这一按,这个文书,就算齐全了,齐全了,也就算生效了,至此,张家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在场的所有人,也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有了这文书,就算捆住了王禄,他再要想翻把,就不容易了,张家山心想,下一步,该说那小毛的尸首了。只要能哄得将尸首入土,这一场干戈,就算化解了,那尸首,还在李家的烧火炕上,摆着哩。
王禄老弟,事情走到这一步了,我看,这小毛的尸首……张家山试探着问。
王禄不是个没主意的人,见提到尸首,他打断张家山的话,说:不要急,张干大,事情还没走到头哩!我要这王李全,当着大家的面,叫我一声大,再给我叩个头,我这心里,才算踏实!
我不!大小子叫道,我手印都按过了,我认你是我大,就对了,你还要咋?尔格新社会,不兴叩头!你叫我五尺几的小伙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你叩头,我不!
张家山见了,圆承道:王禄老弟,我看这头就不要叩了,叫嘛,缓上几天再叫。这娃娃心硬、嘴硬,你该叫他有个准备才好!
我不!我就是要当着众人的面,先曲曲他的性子,要不,以后还能管得了!
李忠厚急了:王禄老弟,我给你叩头吧!
你不成!你又不是我儿子,叩的啥头?你个没牙老汉,要给我当儿,我都不要哩!弄不好,你会走到我前面,没等你抬埋我,我倒得先抬埋你哩!
这咋办?李忠厚看了一眼众人,说道。没办法,他只得又过去拉起了儿子。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大,我是女娃!一个银铃般的声音过后,赵老大家的女娃出现在烟雾腾腾的窑里。
女娃穿着花衬衫,西装裤子,头上短发,像个男孩子一样,一走一甩,再加上她说起话来,银铃般的嗓音,顿时,让窑里压抑的气氛,轻松了许多。
女娃开门见山,对王禄说:大,就是小毛哥还活着,我也不会跟他结婚的。这是包办婚姻,我不承认!
女娃转过脸来,又对张家山说:张干大,你就是给我大再过继个儿子,我也不会跟他结婚的,尔格讲究自由恋爱,我早给自家对上象了!
女娃,你这话是当真?你不要吓我!王禄急着问。
谁吓你来,我是当真!
你对上的象是谁?张家山问。
对象幺,是我初中时候的同学、同桌。有一句陕北民歌,叫不爱金来不爱银,就爱念书的洋学生!尔格,他正上高中哩!
女娃,你到底说的是谁?李忠厚有所预感。
他就在院子里站着哩,说出来,你们恐怕都认识!女娃说着,朝院里喊了一声,李建设,你进来!
门开处,一个穿着学生服的、眉清目秀的半大小伙子,站在窑门口。
是你,毛三!李家大小子叫了一声。
毛三,你狗的,不在学堂里好好念书,跑出来胡溜达啥哩?李忠厚见是自己老三,挥动旱烟袋,骂道。
大,女娃找到学校串。把这几天的事都说了。我放心不下,回来看看!这个叫李建设的说。
王禄见了这么齐整的后生,一阵眼馋。
张家山正在焦急:眼见得好好的一场事情,让这两个小年轻给搅和了。尔格,见了王禄的神态,灵机一动,算是有了主意。
张家山将两个大巴掌,夸张地往空中一拍,说道:这下,一河水,真的给开了!王禄老弟,这是天意:李家老三,就是你的儿子了,这女娃,就是你的媳妇了!
王禄正在愣愣地看着李家老三,听了这句话,赶紧随声附和:张干大说得对,我就要老三,我谁也不要!
众位都在这儿,我也不回避了。李家老三,你听我说话。家里发生的事,你都知道了,你父亲诚心诚意地,要将你们兄弟三个,过继一个给王干大。王干大刚才的话,你也听见了,他就想要你,不知道你意下如何?张家山问道。
只要能跟女娃结婚,过继就过继吧,我不在乎。不就是改个姓嘛,我是高中学生,要和这传统观念决裂!老三说。
张家山又说:王干大要你当着众人叫他一声大你愿意叫吗?
只要能跟女娃结婚,叫我叫爷,我也叫的!老三说罢,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大,叫得个王禄老汉,满面红光。
张家山见这老三,精明剔透、讨人軎欢的样子,心中暗暗为李忠厚遗憾,心想:李家攒了人老几辈的福气,大约就生出了这么个人物,想不到,因了一场事故,移花接木,眨眼间又成人家的儿子了。
张家山还要难老三一难,又说:王干大要你,跪上叫一次他,箅是正式顶门……
老三又顺口答道:只要能跟女娃结婚,叫我跪一个晚上,我也跪的!
说罢,真的一扑身子,就要下跪。
王禄老汉慌忙拦住老三,说:我娃不要这样,大心疼!
女娃在旁边,一副得意的样子。
李忠厚在一旁,看不过眼,气愤地小声说:念了几年书,一满念得没了刚骨。见了婆姨,就像苍绳见了血,这么柔软的性子,以后,咋样顶门立户?
张家山捅了捅李忠厚。李忠厚不再咯嚷了。
女娃,你大那里,该没事了吧!还有最后一个关节,张家山放心不下。
我大那里,有我去说。他要是敢成精,今个儿晚卜。我就不回去了,住在我王干大这儿!女娃说。
尔格这女娃,一满成了活妖精了!李忠厚又咯嚷。
没容李忠厚咯嚷下去,张家山喊道:李家老三,你来这里,按个手印!又说:王禄老弟,那咱们明天一大早,上山埋人,咋样?
好!王禄答道。
第二天早晨,李家、王家、赵家,三家合力,将王小毛抬埋上山。嗣后,开始收麦。收罢以后,王建设,或者说李家老三,高中毕业,回到乡里,和女娃结婚。这个碾盘事件,至此算是摆平。那王渌,虽然有时静下心来,会想起王小毛那一档子事,可是跟前的女娃和王建设,孝孝顺顺、勤勤勉勉,总叫王渌老汉欢喜,因此,时间长了,往事也就淡了,痛苦也就轻了。那赵老大,虽然没有得外财,可也没拆财,加之这桩婚姻,女儿喜欢,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至于李忠厚,家中少了一个儿子,又是个聪明的老三,自然心疼,可是少了一个儿子,将来就少一次作难,那老大老二,媳妇还没给安顿下哩,哪顾得了老三,想来想去,也觉得这事对自己有好处,于是告诫自己说:不想那么多了,还是一抹心思,想想老大、老二的婚事吧!
却说有一天,张家山、谷子干妈、李文化,处理一场事情,又经过这里。李文化突然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于是问道:张干大,子嗣那个嗣字,到底咋写,你教一教我!张家山见说,吭哧了半天,说:我也不会写!这话说得李文化一阵大笑,谷子干妈听了根由,也笑了。
正笑着,听见那河岸上,叮当有声。原来是忠厚老汉,又在那里凿碾盘。李文化腿快,趋前两步,上去打招呼:
李干大,你又在打碾盘!
碾子总得转,日子总得过!李忠厚头也不抬地说。
李干大,你今个儿心绪好不好?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那,你再给我说几句名人名言……你真要听!
真要听!
我这可都是酸的,脏话,有点夯口。就咱俩,你说说无妨!
李忠厚停住锤子,说道:
你知道啥叫四白幺。
白洋面!
你知道啥叫四光幺
电光睡
你知道啥叫四乏幺--
你知道啥叫四元幺--
摘了皮的葱,剥了皮的蒜,姑娘肚子,
久揣的鼻斗,万年的铧,叫驴的牛牛,
空中旗,水面鱼,十的姑娘,青草驴!一哩了活的球,擦了锅的油,揭了地的牛,
上了竿的猴!
李文化在记录的同时,自言自语道:大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