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山不是爱喝那一杯水,而是找个由头,缓解一下气氛。他往茶杯里倒了些水,倒满后,伸手去端,可是,一只手比他先到。
这是王禄的手。王禄连茶杯带水,一把端起,又一扬手,摔到了院子里。茶杯成了碎片。
有手不打上门客!王禄,你这是……婆姨不好意思地看着张家山说。你爬球远远的,女人家,少管男人的事!王禄吼道。
张家山笑一笑,示意婆姨走开。
兄弟,事情已经出了。出在谁头上,谁都不好受。既然挽也挽不回来了,咱也就认了吧!想想以后的日子吧!张家山恳切地说。
王禄正待搭话,突然,大门呼的一声被赐开了,李忠厚家的大小子,一扑闯了进来。
王禄,你这个棺材瓤子。你给老子站起来!大小子站在院子里,双手叉腰,指着王禄,骂道。
这一声喊得突然,王禄条件反射,冷不丁一下站起来。
张家山闷着头,眼睛眨了两眨,不动声色。
是你叫儿子来帮忙的,又不是我们八抬大轿抬来的。尔格,出事了,你把你大啡尸首,挺到我家炕上,吓得我家老老少少,不敢进窑。我家的光景没法过了,王禄,你也不要想安生!
王禄吓傻了,仍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大小子抢前一步,拽住王禄的领口,一把把他拉了过来,嘴里念叨道:东风吹,战鼓檑,尔格世事谁怕谁!王禄,我们今天是光棍对光棍,不拼个你死我活,决不罢休!
大小子说完,扬起拳头,就打。那王禄,将他的光头,往大小子身上撞。大小子伸手一按,将他的光头,夹在了自己裤裆里,挥动拳头,捶王禄的屁股。
张家山故意迟缓了一阵,眼叽得,王禄有些厫了,张家山才站起来,他走到大小子跟前,说道:你小子,不想活了。事情有事情在,我正说和着,谁叫你这小子,前来撒野!
大小子正在气头上,哪里肯听,挽了挽袖子,继续打着。
还不收煞!张家山嚷道?拦了两拦,没有拦住,张家山生气了,一扬手,掴了大小子一巴掌。
大小子愣了一下,停手了。你又不是我大,你敢打我!他说。
王禄见这事有人理了,于是便使开了势,将个光头使劲往大小子身上撞。
王禄边揸边说:我不活了,我不活了!我成了绝户,再活着有啥意思哩。我跟我儿子,一起走呀!
张家山拉这个,那个得势,拉那个,这个得势,整得张家山也摘不利手了,正在焦急中,李忠厚来了。张家山一见,赶紧喊道:李忠厚,快来管你家小子!
李忠厚说:大小子,你给我往回走!你还嫌乱子捅得不够,跑到这儿,又给你大惹事来了!
王禄见李忠厚来了,愈发气盛,像个抵架的公羊一样,拿个光头,又往李忠厚身上撞来。
王禄喊道:乡亲们快来看呀!李家父子,打上门来,要我的老命呀!
李忠厚只得伸出手去挡。
张家山在旁边,指着李忠厚数落道:李忠厚,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说过,这事我揽了,由我出面调停。我说和好了就是了,谁叫你打发你这二竿子后生,来王禄家闹事!
好张干大哩,我躲都来不及,还敢再闹事!是我家大小子,硬要把尸首,背起来往后沟扔。让我给拦住了,骂了一顿,他气没处出,就跑到这儿,寻衅王干大来了!
张家山挥挥手说:谁长谁短,不说了,你快领上你叫二竿子,上路!
大小子还站在那里,气喘咻咻,兴犹未尽。
李忠厚一面防御,一面往门口退。退到门口,喊道:大、子,你还不快跑!
不说个张道李胡子,我不走!儿子趔着脖子说。
李忠厚一见,褪下个鞋来,用鞋底来打儿子。儿子挨了几下,只得抱着头跑了。儿子一跑,李忠厚追着儿字,也就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王禄站在门口,愈发气盛:李忠厚,今个儿不是看到张干大的面子上,我现在就把你扭到法庭上去!
张家山走过来,拍拍王禄的肩膀,说了句窑里说话。
窑里,王禄婆姨做了一锅洋芋擦擦,一只黑瓷小盆盛了,放在炕上任人舀。饭食之外,还有一盘酸菜,一盘生黄瓜。
王禄和张家山,盘腿坐在炕上,吃饭。
那李文化也坐在炕边吃饭。他的脑子里,还盘算着那些名人名言,进入不了自己的角色。
张家山和王禄,一边吃饭,一边拉话。乡里人的这一类拉话,往往从那些遥远的,和眼前事情毫不相干的话题拉起,拉着拉着,才逐渐接触到正题。当经过一番艰难的迂回,终于接触到眼前这件事情时,张家山含蓄地指出,王禄的口开得太大了,他不该这样逼李忠厚,李忠厚一眼看到底的穷光景,你这样逼他,莫非真的要叫他跳崖不成!
王禄不同意张家山的话,他说:张干大,你说我是冒开口,张口就是八千。告诉你,我不冒,这八千是有下数的!
你说!
三年前,我给我家小毛,问了赵老大的女儿,说好忙罢就过门。现在儿没有了,媳妇自然也就没有了。为这媳妇,一见面,二坐,三订婚,四回门,五扯衣服,再加上聘礼,再加上逢年过节的来来往往,这些加起来,没眼的钱不算,有眼的,能摆到桌面上的,也七八千块了!
唤,是这么回事,怪不得你一口咬定个八千。既然咱家出了事,娶不成这媳妇,那赵老大,十停,总该退上五停的吧?
一分一厘也不会退的!张家山你给儿子没问过媳妇?你这是明白人装糊涂,还是咋的?论起这农村的各种歪歪道理,你比我懂得多。如果女方要退婚,那么连吃饭的炭钱,连上街时候的鞋底费,都要退的;如果男方要退,所有的花销,都一风吹了。
那赵老大,出事以后,你再见过他没有?
他听说小毛死了,躲球的远远的,连个人影也不见。他不见倒也罢了,女娃也不见。按说,她装样子,也该来装装的,把礼势做到。我想,此刻,那赵老大在家里,正捂着嘴,偷着笑哩!弄不好,快腿的媒人已经登门了!赵老大家在哪里,我去看看!张家山放下碗,说。
村南头那家,门口有一棵花杏树!
好!
张家山和李文化出门。
王禄把他俩送到大门口,看他俩走远,扶着大门,哭着说:李忠厚,你这个碾盘,是害了我家三条命呀!没有这一场事,我忙罢,媳妇就娶到窑里了,过罢年,孙子就抱到怀里了!
王干大,你不熬愁,我张家山的肚子里,巳经有主意!
张家山扭过头,对王禄说。
三姓村确实有三个姓,一是李姓,一是王姓,一是赵姓。
那赵姓人家的赵老大家,居住在山根下。家中三面石窑,门口一棵花杏树。
王禄的话没有说错,就在张家山正和王禄拉话的那时候,快腿媒婆,已经登了赵老大的门。
此刻,神神秘秘地,赵老大和一个额上印着一个瓯窝的老媒婆,正在窑里议事。窑外,赵老大的女儿,一个叫女娃的姑娘,正在偷听。
女娃半洋半土。短发头,榉带鞋,有几分清秀,是一个中学毕业返乡青年。
窑里,赵老大说:王小毛刚出事,尸首还在那摆着哩,咱这就给女娃说亲。众人听了,会骂我不是人的!
媒婆说:是他儿子要死,又不是咱逼死的,咱怕人说啥?再说,有人能看下女娃,是咱的运气,咱顺势把女娃嫁了,多好!人家的手也大,放话给我了,王家出了多少彩礼,他们也出多少!赵老大,这是好大一笔钱呀!我真眼馋,好事都叫你遇上了!
这事,还是搁一搁再说!赵老大有些二心不定。
赵老大,夜长梦多,你不知道,四邻八乡,都在瞎咯噪些啥哩!
他们能说啥?
说你家女娃,天生的克夫命,还未过门,就把男人给克死了。这话要是传开了,谁还敢娶她呀!
这门外偷听的女娃,听了这话,怒容满面,刚要推门进去,这时,那捡畔底下有人喊叫,原来是张家山,离了王渌家,路寻找,找到这里了。这是赵老大家吗?张家山站在捡畔底下喊。
女娃却认得张家山,于是搭话道:咦,是张家畔的张干大,你咋跑到我们这山旮旯了。我认识你。我在学校里,你给我们上过科学种田课!
女娃这一搭声,窑里的媒婆听见了,紧张起来:赵老大,我走了。咱们说定了,三天之后,你领上女娃,来我家见面!
一言为定!赵老大咬咬牙说。
说话间,张家山已经推门进来。见了媒婆,张家山心想,王禄的话果然不差。他截住媒婆,说道:哎哟,是快嘴媒婆,我说我腿快,想不到,有人比我腿还快!
媒婆心虚,不愿意恋战,她瞅个空儿,往外走,边走边说:你是遇官司说散,我是遇婚姻说合,咱们都是济世的菩萨,为人民服务的活雷锋,彼此彼此!
你倒挺会说话!张家山说。
张家山瞅着媒婆走远。
我要说你,赵老大!张家山转过脸来,对赵老大说,王家出事了,你要是个人,你就得过去看看;你不去,女娃过去也行。一点礼势都没有!难怪大家都说,你这个人有毛病哩!
张家山,你说谁有毛病?你撵到我门上来,就是来耍这气头?告诉你,我不受!我这两天有病,起不了身,女娃哩,女娃原先就不情愿这桩婚事,
说是我包办下的。我说了几次,要她过去帮忙,她不听,我有什么办法?
张家山说:王小毛一死,就成了两姓旁人了。躲得远远的,最好!
就是这个理,你把我能咋?
理是对着哩!只是,为这媳妇,王禄塌扎了那么多。尔格人财两空,王禄急红了眼,一口咬住个李忠厚,非要出八千块钱不可。赵老大,你要是个人,你给我张家山一个面子,将王禄那彩礼钱,退了算了!
麻纸糊的一张脸,张家山,你跑到我赵老大家,充人来了。告诉你,我不给你这个脸。你也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吃到肚里,咋能又吐出来哩,你说?
乡里乡亲的,做事可不能这样绝情!那王小毛的尸首,还在李家炕上停着哩!你手指头松一松,这一场干戈,就算消了,王家、李家就算有救了!
你是替李忠厚、替王禄来说情来了!哼,磁了你这张大脸来偎尻子。告诉你,张家山,你不是有本事,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幺,能遇官司说散、遇婚姻说合幺,尔格,你这张铁嘴,要是能将死人说活,我赵老大二话不说,雇吹鼓手,嫁女!
话撵话,赵老大,可是你把我逼到这儿了!
是我逼你,还是你逼我?
谁逼谁,咱先不说。三天之内,要是有了个把王禄叫大的,赵老大,你就得嫁女!
女娃一把掀开门,说:我不嫁王小毛,我也不嫁媒婆说的那个人。我是个中学生,我有新思想,我要自由恋爱,我已经有相好的了!
女娃家,说这种话,不嫌夯口!赵老大骂女儿。
张家山趁机溜走了。
张家山来找赵老大,张口要那八千块是假,套赵老大的话是真。你想赵老大这号人品,八千块钱到那嘴里,要想吐出来,几乎是没可能的事。更兼有这样的乡规民俗,赵老大不出,也说得过去。
这三姓村的碾盘事件一出,张家山就想到过继的事,尔格,先从那赵老大口里,讨了话,张家山也就趁热打铁,匆匆地又到李忠厚家,找到李忠厚,说明他的意思。
天气炎热,那尸首,已经有了一股味儿。加之出事那天,肚子里灌了不少的水,现在那水,从鼻子口里,汩汩地往外流着,流到地上,又流到门口。
李忠厚一家,又觉得龌龈,又觉得害怕,不敢在窑里盛了,就都圪蹴在院子里。
听了张家山的话,忠厚老汉自然是满口应承,他说:既然张干大要成全这事儿,我也没意见。我有三个儿子,三条光棍。老大你见了。老二,那不是老二!也是个受苦的。还有个老三,正在念高中,今年秋里就毕业。全家省吃俭用,供给着老三,让他奔前程哩!我的意思,老大老二,由王禄挑,实在,他看下老三了,也行。只要能把这场事情躲过去,叫我李忠厚,去给王禄为儿,也行!啥不是人做的!
王禄要你做啥?张家山笑了,你看,要不要把老大、老二,叫来,先给他们一声招呼,有个准备!
不用了,家里的事,我做主!
还是说说吧!
老大,老二,你们过来!
老大、老二过来了。老二和老大一样,也是个莽汉。
难为张干大了,忙前忙后的,为咱家的事。你们要记着他的恩义。张干大给我请了个主意。这主意我也同意。你们两个,想一想,谁愿意到王禄家,去给你王干大为儿?
我不愿意去!长子不出门。咱这个家,虽然烂,活得舒坦。王禄那老不死的,我不打他,就算便宜他了,要我给他为儿,这不是活活地要气死吗?老大一听,暴跳如雷。
老二却说:我愿意去!给王干大一顶门,新窑也有了,媳妇也有了,王家的家产也得了。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美事。我在咱家,等大哥娶了媳妇,才能轮到我。大哥的媳妇,还不知道是谁家的姑娘哩!
你看!听了两个儿子的活,李忠厚望了张家山一眼,说。
两个娃娃的话,都在理。待我跟王禄商量一下,再说!
张家山说完,又拾起身子,去奔王禄家。揽下这一宗事情了,他得跑到底才行。农村人把处理问题,叫跑事情,这话不假。
这样,张家山又来到王禄家。
王禄老弟,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是一句古话。事情不出在咱家,最好;出在咱家了,咱也只能牙齿一咬,认了,你说不是?咱要想开些,人已经死了,两眼一闭,啥事都不知道了,咱们活人,可还得过活人的日子,对不对?
这是命,我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