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宝没有腿,人有腿。他有关门计,我有跳墙法,这里面的渠渠道道,你就不用细打问了!
我听你的!立生说。
走之前,把水缸担满。
那是自然!
立生给水瓮担水,立生媳妇开始做饭。水瓮满了,饭也就好了,这是媳妇专门为立生做的一顿上好的饭食。吃罢饭,立生一个褡裢,背了石匠家具上路。上路之前,望着水灵灵的婆姨,有些不舍。媳妇一见,甜言蜜语,又说了几句,哄得李立生上路了。
立生一走,立生媳妇先滚了一锅开水,洗了个头,又擦了一遍身子,洗得全身清爽,又开始翻箱倒柜。她想找几件艳乍一些的衣服,打扮打扮。农村人的光景虽然穷些,但立生媳妇这衣服却有,毕竟刚刚结婚不久,大红大绿的衣服,箱子底下压了几件。有一件毛蓝色的上衣,最为可心,立生媳妇记得,当初她穿着它时,士旺老汉的眼神在她身上多溜了几回。女人的心计,光凭这个细节,就可以知道。立生媳妇记起了,于是不再犹豫,就挑这件穿了。
下身,则穿了一件红颜色的裤子。这颜色有点酸,连立生媳妇也感觉到了,可是,就因为它酸,立生媳妇才想到了它。脚下呢,则是一双襻带的塑料底鞋子。这鞋子尽管是自己手工做的,可是那块白花花的塑料底,却是立生花了八毛钱从六六镇买的。因此这鞋上,也算沾了一点儿洋气。
从头到脚,收拾停当了,又拿出个镜子,照了一回,然后,来到士旺老汉这边说话。
立生媳妇说:立生出外揽工去了,十天半月不回来,大,你就不必另起炉灶了,咱们一起搭伙吃吧!
媳妇的话,不算越外。农村中这样的家庭,分分合合,是经常的事情。平日立生在家时,有什么好吃的,也常常端一碗过来。就拿种地来说,虽然是分开种着,可是遇到要紧一些的活儿,立生还是过来帮忙,比如那天刨洋芋,就是立生过来主动帮父亲干的。说到底,还是一家人嘛。
士旺老汉见媳妇这样说,顺口就答应了。
答应过罢,再细看媳妇时,媳妇一手扶着门框,给他丢了个笑脸,然后转身,迅速地离开了。
窑里荡漾着一股洋胰子味儿。士旺老汉耸起鼻子,吸了两口,知道这事是真的。媳妇殷勤,这总叫人高兴。事到如今,士旺老汉还不敢想到那事上面去。他并不知道因为那一罐子银元,这世事是完全地变了。
说士旺老汉完全没有想到那事上面,这也不确。媳妇那一副样子,用陕北话来说,叫骚情劲儿,是给谁骚情不知道,不过这细皮嫩肉的媳妇,比起那赵寡妇来,简直是不敢比的,因此,这吃饭前的一段时间,士旺老汉觉得,他对那个赵寡妇,已经不那么想得厉害了。
对赵寡妇的心思一淡,士旺老汉就又心疼起那些银元来了。他从墙上的窑窝里,取下瓦罐,开始数那些银元。
下午到了,立生媳妇过来,请士旺老汉吃饭。这一顿饭,是好吃难消化。士旺老汉心里说。虽然话这样说,但是,还是身不由己,跟着那一股子洋胰子味进了厨房。
立生媳妇炒了几个下酒菜,外带一壶酒。这些,在农村都是鲜物。士旺老汉起初不肯动筷子,可是,架不住立生媳妇的一番劝。三杯酒下肚,立生媳妇就用话挑他,不怕个士旺老汉不上钩竿。
立生媳妇端起小碟儿,将碟子里切碎的红葱末儿,拨些到士旺老汉碗里,看他吃下,然后说:大,这几天,你黑起半夜的,往外跑啥哩?
这话问得尴尬。这士旺老汉,如果还能自持,听了这话,就该起身走了。可是,正如前面说的,合该有事,这士旺老汉,此刻水酒上头,脸色红堂堂的,眼睛明光光的,一个劲地瞅着媳妇,不愿挪窝。
士旺老汉说:在你小辈面前,大说个丢人的话。大苦了大半辈子,又当爹又当娘的,把立生拉扯大,看着娶了娘妇,成了一家人。尔格,大是无事一身轻了,晚上,大一个人在窑里盛得心慌,是出去串串的。你也不要笑话大,大这一把老骨头,还能活几年哩!
串门子?立生媳妇问。
嗯,串门子!士旺老汉有些脸红。
立生媳妇说:大,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咋了,碍着你的啥事了?士旺老汉见说,有酒壮胆,气恼起来。
大,我不是嫌你去串了,我是说,外面有女人,咱家里也有,何必黑灯瞎火地往外跑。你老胳膊老腿的,人撵来了,你又跑不动!
士旺老汉一大口玉米粒噙在嘴里,忘了嚼动,他瞅了媳妇一眼,说:有你这句话,今个儿晚上,大就不出去了!
就等你这一句话哩,大!媳妇伸一下舌头,笑了。
这天夜里,士旺老汉抖起贼胆,前去敲门。三两声刚过,窑里果然有人应声。
谁呀?窑里问。
士旺老汉答道:是我!今个儿吃饭的时候,你不是叫我来吗?
谁叫谁来?你把话说清!
士旺老汉急了:那是我勾搭你,这该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窑里,立生媳妇笑了,不过,她又说,大,你在人家门上,也是这么个敲法吗?
那要咋敲?
你得出水,大!像你这号干指头蘸盐,咋行哩!
士旺老汉无法,只得回窑里,拿出一块银元来,在门上敲。
声响不对,大!你没听人说一个巴掌拍不响!
士旺老汉只得拿出两块来。
当当当!当当当!银元声清脆地响起来。
门开了。立生媳妇精着身子,把门打开,然后转身,又钻回被窝里去了。
士旺老汉进门后,立生媳妇说:把门关上吧,大!陕北民歌中有公公烧媳妇一折,想不到在咱家,这事儿,又演了一回。事已至此,士旺老汉,也顾不得羞了臊了,一揭被角,钻进了立生媳妇的被窝。
说话时间已到了初冬季节。李家院子的这一场龌龊,在村子里竟然无人知晓。隔三过五,这士旺老汉就要拿了银元,去立生媳妇门上敲,这事也成了一个习惯。立生呢,秋里走后,一直没有回来,前些日子,托同村人捎了些钱回来,还捎话说,他在外面给人圈窑,管吃管喝,还可以挣几个工钱。眼下他正忙着,等窑圈起,他就回来了。
立生媳妇掐指一算,等立生回来,这士旺老汉瓦罐里的银元,也就捣腾得差不多了,不过时间得抓紧才对。算计好了,对这老汉更为殷勤。而士旺老汉,人迷在事中,还是像往日一样,整天脑子里盘算着的,就是媳妇的那热被窝。
这天,六六镇的张家山,带了谷子干妈、李文化,路经李村,前往一个叫老庙沟的地方,处理马澄清和媳妇小翠的一场官司,在李村的村口,遇见了士旺老汉。
士旺老汉穿了一件新买的廉价羽绒衣棉袄,靠在村口的一面墙上晒太阳。这棉衣里大约装的是鸡毛,不时有粗粗细细的毛从衣服面子上露出来。村子里别的晒太阳的老汉,都离他远远的,嫌他这毛往别人身上粘。
张家山远远地瞅见李士旺,调侃开了:李士旺,你一脸的晦气,你快要招祸咧!
士旺老汉正闲得发慌,见有人答理他,也还高兴,就回敬道:我招祸?张家山你讹诈谁哩?告诉你,张家山,我李士旺帽辫子上拴辣子,活得正红漾哩!
张家山说:你不听我的话,我也就不说了。话放在肚里,也焐不坏,我说它干啥?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行你的独木桥,两姓旁人,何必去惹这个烧叨哩!
你说,张家山,我咋价快招祸哩?士旺老汉说这话时有些心虚,你这老汉,没不是听到什么话头了?
当然听到了!我走乡串户的,听到你这儿老汉的事情不少!
啥事?你说!
真的要我说,我就说。只是,我张家山金口难开,要我开口,点破迷津,士旺老汉,你得拿钱来。
尔格这世事,真是瞎了,啥事都得拿钱,全没个情分。张家山,你说,你要多少钱?
我听说了,你老汉得了外财了。我不多不少,只要两块大洋!
我腰粗着哩,两块大洋不算啥。只是,这钱出得得有个道理!
道理有,这叫咨询费。咨询费,你懂吗?你像医院看病,得先交挂号费一样。这是个新名词,张家山民事调解所订的章程条文。
磁松费!磁松费!士旺老汉沉吟片刻,怒道,张家山,闹了半天,你诓我银钱,把我当成磁松。告诉你吧,我腰里没钱,就是有钱,也有钱的用场。你上你的路吧,我不听你在这里瞎聒噪了!
你不要后悔!
张家山又吓诈了一句,等了半天,不见反应,抬头看时,见士旺老汉闭上了眼睛,不再理他。
离了李村,张家山一行继续行走,到了老庙沟。老庙沟这一案事情,不叫心脏开花,不叫敲银元,却叫生男生女在于男,较之前两桩更为蹊跷。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话要一句一句地说,容我们叙述完这敲银元,再说那生男生女在于男吧。
离了老庙沟,张家山一行又走村串户,在一处地方见到一个身子单薄的石匠,正在叮叮咚咚凿着石头,旁边三面新窑正待圈起。这石匠不认得张家山,张家山却认得这石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