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生,你是李立生么?
你咋知道我叫立生?石匠停了手中的活儿,问道。
你是李村李士旺的儿子。你是立着出生的,所以叫立生。你忘了,你妈为生你,难产死了!
你这些话,却是说得句句是实。那么,你是谁哩?
我叫张家山!
哎呀,是张干大。你看我眼拙的,在家时,我常听我大说起你!
我们两个,小时候一块给地主揽过长工!他拦羊,我放牛!
张干大,你们是从李村那边过来的吧?路过李村时,我家里还好着哩吧!
哎呀,娃娃,有些不大好!
咋咧?
你媳妇让狼给叼去咧!
张干大说笑话了,尔格社会哪有狼!
咋没有狼?你看那《肤施日报》上,言之凿凿,说退耕还林,生态平衡,狼又回到了杏子河流域!
立生听了,登时脸色煞白,没了主意:那我咋办?我得回去!
张家山见立生认了真,连忙说:好侄儿,我这是开玩笑,没话找话,你千万不要当真。一个大活人,咋能叫狼叼去呢!过李村时,没有见到你媳妇,见到你大了,他老人家挺好,圪蹴在阳坡里晒太阳。
一嘴的毛了,说话还这么没轻没重,害得人家娃娃着急。谷子干妈埋怨张家山。
瞅这机会,李文化又加了两句:张干大四处点火,是嫌天下过于太平,得是?
不管怎么说,张家山的话,还是说得李立生心里吃劲了。
没事就好!立生有些神色恍惚地说,只是我出外揽工有些日子,是得回家走一趟了。这几天心慌得不行,老惦家!
回家看一看,也好!张家山说。
张家山的一番话,说得李立生心慌意乱,六神无主。当下辞了手头的活儿,背起家具,返回李村,三天的路程,两天就赶到了,赶到家时,正是晚上半夜光景。
立生推了推大门,大门关着。好在院墙不高,于是从院墙上跳了过来。往日,立生出外干活,回来迟了,也是这样翻墙而过,所以,说这一次这样做,也不是有什么别的企图,而纯粹出于好心,不愿惊动家人。
来到自家窑前,推推门,也还关着。这回,是跳不成墙了。立生尽管心疼媳妇,不想打搅媳妇的瞌睡,可是这次不打搅是不行了,于是抬起手来敲门。
士旺老汉命大,这天晚上,恰好撒了个懒,没有去叩媳妇的门。因此,这窑里只媳妇一个在盛着。本来,这样就不会有事了,奈何这媳妇,言语之间不够谨慎,终于让立生察觉,结果闹出一场乱子。
媳妇迷迷糊糊,被敲门声惊醒,以为又是那儿老汉前来骚扰。瞌睡被打搅了,本来就有些不高兴,又听这敲门声音不对,于是翻了个身,仍睡着,嘴里骂道:你真是个记吃不记打的狗,咱们约好的暗号,你又忘了!
啥暗号?窑外,立生不解地问。
敲银元呀!
敲银元是咋回事,我不懂!
媳妇听见话茬儿不对,明白是立生回来了,话语顿时有些零乱:我当是谁,是掌柜的回来了。黑灯瞎火的,路上又不安宁,你咋连个招呼也不打,就冷不丁地回来了?
我回自己的家,还要打什么招呼!怪事!立生站在门口,瓮声瓮气地说。
媳妇明白自己又说错话了,赶紧下炕开门。
你瞧你,一身的石碴儿,来,我帮你扫一扫,再上炕!媳妇说。
立生一闪身,进了窑里,他没理睬媳妇的殷勤,大声问道:你不要打岔,你这下贱的东西,刚才你是在等谁?
没等谁呀!
你瞒不过我!
实话实说吧,李立生,我是在等银元!
媳妇从柜子上,拿起个瓦罐来,摇了摇,瓦罐呛啷呛啷地响。媳妇说:立生,你再迟回来几天,这罐子就满了。谁叫你这么早回来的!
立生一下子明白了。
败坏门风的东西,我是缺你吃来,还是缺你穿来?你干下这号叫人指脊梁骨的事,你叫我这脸以后咋见人哩!
立生说完,扬手给了媳妇一巴掌。
媳妇手一松,银元罐子掉在地上,撒了一地。
媳妇大哭起来。她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哭着哭着,觉得委屈,就和立生扭打起来。
这边窑里,士旺老汉其实早早就醒了。这会儿,听到这边窑里厮打,穿了衣服,过来拉架。
推开门来,见满地都是银元,士旺老汉俯身去捡。
媳妇在扭打中,瞅空喊李士旺:大,事情还不是因你而起,你光顾得捡银元,不顾得我了。赶快来帮一手!
士旺老汉见说,运足力气,一个箭步冲过去,用光头撞在李立生的胸膛上。
可怜立生,走了几天的山路,又饥又累,加上身子单薄,哪经得起这一撞,眼见得仰面朝天,向后倒去。
立生倒下后,后脑勺子恰好碰到了锅沿上,登时脑浆迸出,死了。
士旺老汉见了这阵势,吓坏了,弯腰去扶。扶是扶起来了,可是手一松开,立生的尸首,又软绵绵地倒下了。
立生呀立生,你死得好可怜呀!你跟你大你妈,莫非是前世的冤家?你生下时,是立着生的,害了你娘一条命,今个儿,大又亲手把你送上了黄泉路。大这是怎么了?
立生媳妇却还镇静,她冷眼看着,说:大,这是立生的福分浅,他的阳寿到了,怨不得谁!事已至此,也就不说这些淡球话了。你说这摊场,咋办?
我也没经过这事,哪有个主意!我看,立生这样死了,恐怕得去报官!
是要报官,蝼蚁虽小,也是一条命哩!夫妻斗殴,误伤致死,前庄有的是例子,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你是无事人,你把银元拾了,回窑里睡觉去吧,就当不知道这回事!我收拾收拾,前去报官!
法医验过尸以后,断定是夫妻斗殴,误伤致死。将媳妇拘留了半个月,放了。
媳妇回来后,说:这下,用不着偷偷摸摸了,晚上大门一关,你过来盛就是了。
那用不着敲银元了?士旺老汉还记着敲银元的事。
用不着了。你把银元,连罐子抱过来就是了!
瓦罐拿过来后,瞅了空儿,趁士旺老汉不注意,媳妇将满满的一罐子银元,抱回了娘家。
娘家人拿起瓦罐一看,吃了一惊。原来这银元就是她家祖上的。瓦罐上刻的有字,字原来叫土遮着,看不清,稍一擦拭,字便清清楚楚地显露出来了。
媳妇让娘家人将瓦罐藏好了,然后折过身,回到李村。进了门,见到士旺老汉,媳妇说:大,有个事情,我得告知你一声!
啥事?
我要回娘家。我已经给娘家说好了,暂且搬回娘家去住。有了合适的主儿,就改嫁!
你再说一遍!
我要改嫁走了!
你不能走!
大,你管不了这些事情了。《婚姻法》上有规定,寡妇改嫁,理所应当。立生一死,我就成了自由的身子了。
你敢走!你活着是我李家的人,死了是我李家的鬼。你敢迈出楼门半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尔格是新社会了,没人吃你这一套。我是好心,给你打一声招呼,搁给别人,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抬脚走人了。
话说到这里,士旺老汉算是没诀了,他软了下来。他央告媳妇,看媳妇能不能再留些日子,不要回娘家了,就在这李家盛着,慢慢物色了人再走。
我不留了,大!你做过的事你知道。叫人抓住,坏了名声,到时候谁再要我?
你是在讹诈我?
就算是吧!
至此,士旺老汉明白了,这出戏该收场了,这场梦该醒了。他颓然地圪蹴下来,两手抱住头,恨恨地说:自从得了那一罐子银元以后,我好像做梦一般,尔格,一场大梦算是醒了。歹毒不过妇人心,原来你成了这么多的精,都是为了那银元!
媳妇接住话头说:大,你说对了!不过你也没有吃亏,你好风光了些日子哩!
媳妇腋下夹着个包袱,离去了。
院子里现在空荡荡的,好像一座坟墓一般。李士旺站在大门口,目送着媳妇的背影,消失在一道山梁后边了。
他折回眼光,望了望这个家,自言自语地说:尔格我儿子也没有了,媳妇也没有了,财宝也没有了,落得了个场光地净。唉,洪福太浅,浮不起财,反而惹了一身的臊气。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一年有四季,四季有二十四节气。永远有的。生活踏着它的节拍,缓慢地走着。你欢乐,它是这样,你痛苦,它也是这样。它走着自己的行程,呆板,固定,冷酷。
又过了些日子,张家山一行经过李村的时候,看见士旺老汉正圪蹴在那里晒太阳。腔子前挂一个手帕,他正用手帕擦鼻涕。张家山看见,士旺老汉明显地苍老了。
张家山说:李大哥,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我真后悔。我这舌头根子上有毒,你看,几句玩笑话,说得你家破人亡。老伙计,你骂我一顿吧!
李士旺睁开半闭的眼睛,说:不怨你,张老弟!命里该吃球,走到天尽头!你忘了,年轻时咱们一块儿上南路,路上,算命先生给我算过一卦,说我无儿无女,老景凄凉。尔格,这一卦应了!
张家山没话找话:事情就这么认了么?我是说那一坛子元宝。李大哥,你要是想折腾这事,我给你出头。这次纯粹是情义,不要什么咨询费了!
李士旺的眼睛里,亮了一下火花,接着又熄灭了:算了吧,张老弟!我也不怕你笑话,我有短头在那婆姨手里攥着哩!
这么说……认了?
认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