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山调解所对面,有个向阳的土台。这天,张家山闲着无事,就搬了个小凳,坐在那里,看《参考消息》。
知道的人说,这是张家山当村干部那阵子养成的好习惯,关心天下大事哩。不知道的人说,这儿老汉,认不认得字,也捧着一张报纸,冒充斯文。
张家山民事调解所,是一座低矮的三间民房,这是调解所成立时,从镇上一个住户手里租来的。
紧靠调解所的,是一个安着水泥结构门楼的小镇法庭--小镇的最高法律机构。
张家山跷起二郎腿,眼睛就在报纸跟前,正在看着,突然听到法庭门口,人声嚷嚷。
法庭门口,老庙沟村民马澄清,正在把婆姨王小翠往法庭大堂上拉。王小翠坐在地上,耍死狗不起来。马澄清拽着她的一条胳膊,地上拉下了一道土印来。
张家山见了,折好报纸,呼地站起,指着马澄清喝道:马家小子,你这是干啥哩?耍社火,正月还不到哩!
马澄清见有人干涉,扭头一看,却是张家山。他不再拉了,可是,手里仍然攥着小翠的胳膊。
马澄清说道:张干大,我们这是离婚去哩!
离婚?张家山说,小翠这百里挑一的好人样,放给别人,爱还爱不够哩,咋敢说离婚?你这小子,恐怕是吃错药了吧!
马澄清说:一家不知一家的难。干大,我这离婚,是有理由的!
啥理由,你且说说!
小翠那肚子,不知道咋了,光养女娃娃。过了门,满打满算才四年,扑里扑腾,养了四个女娃了。害得乡上罚款,县上点名。不跟她离婚,我这一辈子,是别想有个男丁了!
就为这事,要跟老婆离婚?好娃娃哩,尔格新社会,男女平等,生男生女都一样嘛!
话是这么说。可事情搁到谁跟前,谁都想不通。咱们农村人,家里有个顶门立户的男丁,实在!
你看人家城里人,只一个娃娃,还不过来了!
咱跟城里人咋能比?龙生一子定乾坤,猪下一窝拱墙根!
你啥时学了这一张利嘴!我不跟你耍嘴皮子了。你狗日的,给我回去,好好过光景去!
张干大,我给你个面子,我回去了。只是,这婚还得离!不离,我思想上通不过!
马澄清说完,又一拉小翠:小翠,走,回老庙沟!
小翠见说,一骨碌从地上站起来,一边拍屁股上的土,一边说:张干大,小翠这里谢谢你了!
不要谢!
马澄清夫妇走后,张家山又坐在小凳上,拿起报纸来看。可是刚才的心境给破坏了,眼睛怎么也盯不住行。
我平生最恨四种人:兄弟相残的人,打老婆的人,不敬老人的人,和邻居不和的人!张家山自言自语。
李文化见张家山端着张报纸,受了感染,也学张家山的样儿,提了个小凳,拿了本书,坐在张家山跟前。
正巧谷子干妈出来倒水,见了一老一少这样,扑哧一笑,说了句脏话:南山上过来一群猴,一人揣球都揣球!
张家山嗯了一声,算是抗议。嗯完以后,对李文化说:文化,你到镇上文化站去借些书报来,我要好好找些道理,开导开导这马家小子!
李文化屁股刚把板凳坐热,不情愿去:你不长腿?
你是领导我是领导?张家山说。
李文化没诀了,只得站起,啪的一声,把书本放到小凳上,去了。
一会儿工夫,李文化回来了,兴冲冲的。
张干大,我一眼就瞅准了,这一篇文章,正是你要找的!李文化说。
啥文章?
《生男生女在于男》!
生男生女在于男!生男生女在于男!这道理倒挺新鲜!李文化,你念!
这是新近出的一期《参考消息》,二版下角补白的位置,有这么一篇小文章,文章篇幅不大,但是《生男生女在于男》几个标题大字,赫然纸上。
李文化拿着报纸念道:
生命的营造,是宇宙间的一个蓝色大奥秘。一个精子与一个卵子的结合,于是,便有一个新生命来到人间。长期以来,人们一直认为,生男生女的主要责任者在于女性,因为这个生命,是由于女性的十月怀胎,才以物质的形式带给这个世界的。其实,这种观点现在被认为是错误的。生命学的最新研究成果认为,生男生女的主导者在于男性。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当精子……
张家山一拍大腿,说:好了,留下口才,一会儿到老庙沟再施展吧!这道理说得清清楚楚的,不信他马澄清不服!
说完,要过报纸,很仔细地折起,装进口袋里。
李文化,你去叫谷子干妈,咱们动身!
老庙沟是个很偏僻的村子,位于子午岭腹地。当年,这里也许有一座庙。庙后来毁了,只在半山梁上留着半截石头砌成的旧窑洞。这几年,上头管得不怎么紧了,村里又一人摊五块钱,将窑洞接上了口。重建以后,小小的庙里倒也香火不断。
庙下面,靠山根的地方,是一溜错落有致的窑洞建筑,这就是原先的老庙沟生产队,现在的老庙沟村民小组了。
王小翠站在畔上,手拿木勺,正在喂猪。嘴里地叫着,木勺磕在石槽上,咣咣咣咣直响。几头猪摇着尾巴,嘴往槽里拱。
小翠的几个女女,在窑院里跑着玩耍。
大路上,村民笨牛脖子上架一个男孩,正在赶一群牛上山。
王小翠,你站在畔上,丢魂失魄的,莫非有什么心事?笨牛搭讪。
你个烂舌头的,全没个正经话。告诉你,我在眺山现哩!王小翠答。
山现是指太阳光照下远处的山的轮廓。
白脸脸妹妹畔上站,眺不见哥哥眺山现!民歌上说的,没错!笨牛说。
好我的笨牛哥哩!你不去拉你的牛,在这里胡骚情啥哩!当心马澄清一会儿回来,打断你的腿!
你不要拿马澄清来吓唬我。他成天闹着要离婚,要把你一脚踹到门外边哩!
一句话,说到小翠的难受处,小翠一下子脸色灰塌塌的。
笨牛又说:真的,小翠,我跟你说句正经话。马澄清要是不要你了,你到我窑里来盛。哥每晚上给你打洗脚水。
小翠受了委屈,泪花花在眼眶里转着,说道:笨牛,你再在这里磨闲牙,说些没眉眼的话,我就喊人了!
别!别!我走!唉,人家的婆姨,自家的儿子!笨牛自言自语,赶牛走了。
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尿泡尿把自个儿照照,看你那脏样子,还想打我的主意。
王小翠朝笨牛的背影,吐了口唾沫说。
王小翠转过身,正待进窑,又见从远远的山路上,下来了一拨人。她手搭凉棚,眺了眺,见是张家山一行。
哎呀,张干大,今个儿咋有空,走到我们这山旮旯来了!王小翠是小辈,远远看了,先出声。
人在世上,不走的路还走三遭哩!告诉你吧小翠,今个儿,我们调解所娃娃打狼一齐上,来到老庙沟,就是为调解你和马澄清的事情的!
你可不敢叫我们离婚!
咋能哩!干大这一把年纪了,咋能做这号缺德事。遇官司说散,遇婚姻说合,是张家山调解所的规程。干大这次来,是带了灵丹妙药,专为治马澄清那小子的病的!
那敢情好!王小翠说。
王小翠放下木勺,从家里拿出个笤帚疙瘩,扫张家山身上的土,一边扫,一边拣好听的说。
老庙沟,老庙沟,原先有座庙,文化革命时候拆了。尔格,人们咋呼着,把庙建起来了,可这庙里空空的,缺个菩萨。我看,张干大,你就不用走了,住到庙里去吧,我王小翠一天三次给你烧高香!
小翠,你这话叫人听了心里滋润。住我是想住,只是怕你谷子干妈不答应。她雇下我,晚上给她暖脚哩!
谷子干妈一听,红了脸:张家山,你真没出息,有一点福,都从嘴上跑了!
一对老烧包!李文化说。
马澄清呢?张家山收敛笑容,认真起来。
他在窑里挺尸哩!镇上一回来,他就茶不思饭不进的,躺在炕上哼哼。地里的庄稼都叫草火了,他也不管。张干大,一火三不收,这光景,是没法过了!
王小翠说这话时,撩起围裙擦了一下眼睛。
马澄清这小子,把戏唱得就和真的一样!张家山摇摇头。
王小翠请张家山一行,到窑里坐。
小翠上前推门时,却发现门从里头关上了。原来这马澄清听到外面张家山的声音,知道他又来寻事,就从里头把门给关上了。
张家山上前敲门:马澄清,马澄清,你真有本事,一个大男人家,大天白日,像个怀娃婆姨一样,把自个儿关在家里!
窑里马澄清答道:你是张干大,我早就听出来了!你在六六镇待得好好的,跑到这儿来干啥!我惹不起你,还躲不起你吗?尔格这社会,吃屎的倒把屙屎的给箍住了!
张家山有些恼了,他使劲捶着门,嚷道:马家小子,你把舌头伸展了,再跟我拉话!
我爹娘生就这一张嘴。你不爱听,你拔根球毛,把耳朵塞住!
张家山这回真的生气了,他一跺脚,说道:谷子,李文化,咱们走!
王小翠见了,赶快阻拦。
哎呀,张干大,你可不能走呀!仗你的势,马澄清才不敢胡作非为,你要一走,我们这婚是离定了。
张家山恼汹汹、气咻咻地站在那里,不说话。
拦定了张家山,王小翠上前捣门。
掌柜的,事有事在,你得把门打开。有礼不打上门客,这是礼势。张干大为咱们的事,行了几十里山路来调解,你看你这脏样子,一满不够成!告诉你,张干大的怀里,揣着灵丹妙药哩!
窑里迟疑了一下,还是把门开了。
马澄清探出个头来:什么灵丹妙药!张干大,你干脆拿来一包老鼠药给我吃,这事就一了百了了。
欠打!张家山吼了一声,进门。
马家窑内。
张家山一行落座。
张家山说:我是吃饱了饭撑的,不看到我跟你大的那一点老交情上,我才不管你娃娃的事哩!
马澄清的父亲,原来和张家山都是农村干部。
你不要提我大。他当了一回村干部,把个老庙沟越弄越穷。他执事的最后几年,手里握个生产队的红砣砣,唯一做的事情,是给出外讨吃的开通行证!
你大辛苦了一辈子,到头来,就落下你这么两句话。你光记得他的吃米汤、屙一炕,就不记得他的过五关、斩六将了。娃呀,你大地下有知,会骂你的!张家山说。
马澄清说:张干大,你不知道村上人怎么说的。我一个劲地生女娃,村上人说,这是我大原先做了亏人事!
张家山说:你这秃脑小子,一会儿怪老婆,一会儿怪你大,你就不能开展一下自我批评,检查一下你自己?
好你个张干大,你拿反车塌人,莫非你要把这生女娃的责任,搁到我头上不成?马澄清说。
你小子还算聪明,善解人意。告诉你,我张家山手里握的有科学。科学上说:生女娃的责任,在你马家小子身上哩!
你胡说!
是你胡说还是我胡说,咱们两个说的都不算数。这里有报纸,《参考消息》,且看报纸上是咋说的。
张家山从怀里掏出报纸,递给李文化:马澄清,你驴耳朵伸长,听着!小翠,你也听着!
李文化手端报纸,环顾四周,清清嗓子,念《生男生女在于男》。
生命的营造,是宇宙间的一个蓝色大奥秘。一个精子与一个卵子结合,于是便有一个新生命来到人间。长期以来,人们一直认为,生男生女的主要责任者在于女性,因为这个生命,正是由于女性的十月怀胎,才得以以物质的形式,带给这个世界的。其实,这种观点现在被认为是错误的。生命学的最新研究成果认为:生男生女的主导者在于男性。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当精子……
李文化正念着,张家山手一举,说:对了,就到这里!这里面这么多洋名词,谅你马澄清也解不下。不过,这意味,你该解下咧吧!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生女娃的责任,在你哩!
马澄清有些傻眼。
马澄清要过报纸,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阵,说:他妈的,这是哪里出的报纸,真是没见过面的冤家,成心跟我马澄清作对!
你怨报纸做甚?报纸上说的是官话,它并不知道老庙沟有你个马澄清。
马澄清有些灰。
张家山进一步说:憨小子,生女娃这事,你怨不得报纸,怨不得张家山,也怨不得小翠,一揽子责任都在你。这回,你该服气了吧?
马澄清转向小翠,寻求支持:小翠,你看,大早白晨,这一杆子人,撵到咱家门口,耍我!
王小翠说:咋是耍你哩!报纸上说的是实话。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种下个西葫芦,想叫我结下个老南瓜,我咋能给结下哩!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马澄清木然地点点头。
谷子干妈低着头偷偷笑。
谷子干妈忍住笑,扬起头来,面孔板起:澄清,听干妈一句话,不要嫌弃小翠了。多好的一户人家,散了多可惜。回头,到镇上卫生院,给小翠把手术做了,不要淘气了,两口子安安生生地奔咱们的小康日子,多好!生男生女,那是天意,咱就认命了吧!
你说得对,谷子干妈!既然这样,我也就只好认命。
李文化也说:反过来想,有些人,纯粹就是骡子托生的,压根就不会生。比起他们来,你马澄清又强他们许多了。
这个理也说得扎实,不由马澄清不服。
马澄清又将李文化的这个道理,发挥一下,说:人比人,活不成,马比骡子驮不成。我马澄清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是该满意了!
张家山见说,欣喜地一拍大腿:这不就对了?能这样想,才叫明白人!有你这句话,干大这一趟路,也算没有白跑。澄清,咱们是男人说话,今个儿是个界线,从此以后,你可不能再跟小翠闹离婚了!
不离了,张干大。幸亏你提醒,要不,我要再恋了婆姨,还不是照生女娃,花费银钱不说,劳人哩!
你给婆姨一个保证!
小翠,从前都是我的不对,现在张干大一开导,我算明白了,种下西葫芦咋能收下老南瓜哩!完完全全是种子的事。小翠,咱们从此收心吧,到医院做个绝育手术,安安生生过咱们的日子吧!
小翠说:话说到这里了,我也不能不说两句。其实,娃他大,光生女娃,我这心里,也不是滋味哩,总觉得对不起你们马家!
小翠眼泪在眼眶里转。
马澄清一阵心疼,挨过来,用袖子为小翠擦眼泪。
张家山见自己轻轻易易地排解了一桩离婚案,有些得意,乐颠颠地望了谷子干妈一眼。
谷子干妈别过脸去,故意不看他。
张家山有些遗憾。
张家山站起来:马澄清,干大这是闲不住的身子。既然这桩事情到头了,我们也就该动身了!
马澄清说:我知道你老价重要,到处是事情,我也就不留你们了!
吃了饭再走!小翠有些过意不去。
谷子干妈说:不了!
张家山一行离去。
张家山走了几步,站住,回过头来,对畔上的马家夫妇说:马澄清,咱这是男人说话,你可要算数。真的,叫我张家山再来一次老庙沟,可就没有今天这么多好话了!
你抬脚走人吧,张干大!小翠是我婆姨,我不心疼她,谁心疼哩!畔上,马澄清扬扬手臂说。
那好,就当我刚才那话没说。张家山咽了口唾沫,又叮咛道,哦,还有,你要领小翠来镇上结扎,你找我,我给她寻最好的医生!
谢谢张干大!没容马澄清回话,小翠代他说了。
畔上,马家夫妇看着张家山一行渐渐隐入窑后。
马澄清回头看了一眼小翠,见她头发乱乱的,眼睛红红的,脸上还有原先厮打时留下的黑青印儿。
马澄清突然可怜起小翠。他亲昵地捡去小翠头发上的一片草屑,这是小翠刚才喂猪时留下的。
小翠将头偎在男人怀里。
小翠说:咱不忙着结扎!等我再生一次,完了再结扎,你看咋样?
马澄清说:再不敢了,都四个了!
小翠说:这次,我保险给咱生下个男娃!
马澄清说:保险?
保险!只是,你要依我一件事情!
啥事?
明个儿早上,你背上褡裢,走趟南路。过两三个月,再回来!
你这是唱的哪出戏,我不明白!
我要说破了,你不要恼!
你说!
张干大不是说了,生男生女在于男吗?你看人家笨牛媳妇,简直长了屙金尿银的神仙肚子,和我同一年嫁到老庙沟的,如今,跟前有四个男娃了!
你提笨牛媳妇做甚?我还是不明白!
我都不好意思说了。我说的不是笨牛媳妇……
那是谁?
是笨牛!
说出以后,小翠有些后悔,用手捂住嘴。她脸色绯红,生怕马澄清怪罪。
这话果然惹恼了马澄清。
马澄清伸出手掌,啪地一声,掴了王小翠一个耳光。掴完,还不解恨,又骂道:人说这世上的女人,不要看人前一个个人模狗样的,其实都是些脏下水,我还不信,说你王小翠是例外。今个儿,你安下这号心事了,你说,这是咋回事?
王小翠的眼泪又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