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美学讲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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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生活和美(3)

水从高梁桥而又西,萦萦入乎偶然之中。岸偶阔狭,而面以阔以狭。水底偶平不平,而声以鸣不鸣。偶值数行柳垂之,傍极乐、真觉诸寺临之,前广源闸节之,上麦庄桥越之,而以态写,以疏密致,以明暗通。过桥,水亦已深,偶得汙衍,遂湖焉。界之长堤,湖在堤南,堤则北,稻田豆场在堤北,堤则南。曰西堤者,城西堤也。堤,官堤,人无敢亭,无敢舫,无敢渔,荷年年盛一湖,无敢采采。凡荷藕恶石及水,芊恶泥,蒂恶流水,花叶恶水而乐日,故水太深以流,泥太深浅者,不能花也。西堤望湖,不花者,数段耳。荷花时即叶时,花香其红,叶香其绿,香皆以其粉。荷风姿而雨韵。姿在风,红羽摇摇,扇白翻翻。韵在雨,粉历历,碧琤琤,珠溅合,合而倾。荷朵时笔直,而花好偃仰,花头每重,柄每弱,盖每傍挤之。菱砌芡铺,簪之慈菇,鹭步鶂投,浮鹥没凫,则感荷而愁鱼矣。堤行八九里,龙王庙,庙之傍,黑龙潭,隔湖一堤,而各为水。又行一里,堤始尾,湖始濒,荷香始回。右顾村百家,上青龙桥,即玉泉山下也。万历十六年,上谒陵还幸湖,御龙舟。先期,水衡于下流闸水,水平堤。内侍潜系巨鱼水中,处处识之,则奏举网,紫鳞银刀,泼剌水面,上颜喜。

这样的文章算得现实主义的作品吗?我们认为是的,它写出了生活,它是健康的,它确实给人以美感,它确实示人以汉语的美。

从浪漫主义的《九歌》牵连到古文,由古文又不能不提到明代刘侗的文章,因为这些都是客观存在,不讲一讲是不行的,问题是讲得清楚的。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都是以生活为源泉,这两样的创作方法(包括两结合)包括了美。形式主义的东西最容易鱼目混珠,我们对它必须善于鉴别。

关于屈原的美,我们还没有讲完。屈原在《离骚》里有两句:“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这本是很明白的话,刘安《离骚传》所说“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正好做了注解,司马迁在《屈原传》里也是这样说的。而从古以来解《离骚》者,仿佛讳言屈原的“国风好色而不淫”这一点似的,他们不知道这样就否认了生活。“闺中既以邃远兮”就是思慕女子,不但《离骚》里有许多形象,《九歌》里更是整篇的描写。屈原的生活证明他是爱国诗人,这是丝毫没有疑问的,而他的“求宓妃之所在”,“见有娥之佚女”,也确实表现他“蝉蜕秽浊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皭然涅而不缁,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孔子对“棠棣之华,偏其反尔,岂不尔思,室是远尔”的诗表示他的反对的意见,他说:“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对女子有真实感情的人,是“其室则迩,其人则远!”这才是《诗经》里抒情的佳句,这是白描。屈原的想像则太美丽了,然而他的美丽仍只有“修辞立其诚”足以说明之,就是生活的真实性的表现。后代的曹植,阮籍,陶渊明,都是如此,各有其“闺中邃远”的感情,陶渊明的《闲情赋》更是别开生面,其特点是细节的刻划。总的说来,还是以屈原为不可及,“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如果把屈原的美给歪曲了,那就无视了美和生活的关系。汉儒、宋儒对《诗经》的美每每是歪曲,对屈原的美也是歪曲,王逸谓“闺中既以邃远”的“闺中”为“君处宫殿之中,其闺深远”,朱熹虽说“闺中深远,盖言宓妃之属不可求也”,然而他又认为“美女以比贤君,求美以比求贤”,这都是抽象的说教,抽象的说教势必歪曲艺术形象。屈原的艺术形象是不可歪曲的,屈原的艺术形象分明影响了陶渊明。陶渊明的《闲情赋》曰:“待凤鸟以致辞,恐他人云我先!”他不是记得《离骚》的“凤凰既受贻兮,恐高辛之先我”吗?当然,这种相似,是主题思想方面的证明,都是“求美”。而“求美”的形象都是各人自己的,不可相同。而生活面毕竟有相同的,所以有屈原的《九歌》,有陶渊明的《闲情》一赋。中国的美学,从古以来就是和宗教不相关的,一直到《聊斋志异》,虽是志异,还是属于美的创作方法的问题,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结合,不是宗教的迷信鬼神。中国美学的障碍在于形式主义,在于抽象的说教。王逸、朱熹等之说“楚辞”,每每是对了解屈原的障碍,在美学上必须要讲清楚。和形式主义不同,和说教不同,我们的方法是分析形象。我们的原则,形象的具体性是从生活的具体性来的。从艺术标准说,屈原的《离骚》有一个缺点,他把“闺中邃远”和“哲王不寤”放在一个题目里,换句话说,《离骚》里爱国的词句和“求美”的词句混在一起,是物理学的结合,不是化学的结合。我们读毛泽东同志的《蝶恋花》,在这一首词里,毛泽东同志是把“我”字加了进去的,“我”在整个艺术形象里有作用,这一点和屈原相似,但整个艺术形象里没有政治的字面,只有“忠魂”的“忠”字,而“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正是政治和艺术的化学的结合。屈原的《九歌》便和他的《离骚》不同了,艺术形象是统一的,如《东君》取得了政治和艺术结合的完美形式。因此,我们要具体地指出屈原的“求美”的形象,最好是从《九歌》里选择,我们读《湘君》:

……朝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这真是“兮”体的好文章,空前不待说,也可以说绝后,它显示了屈原的创造性。这个在文学史上具有世界意义的美,又多么地表现出它的乡土性,它的自然环境决定在湖南。“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屈原如果不有长期的“行吟泽畔”的生活,不能画出这个“屋”。我们读《湘夫人》: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风,洞庭波下〔兮〕木叶下。……

这个自然环境决定在湖南,并不因为字面上有“洞庭”。再读:

……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皋。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

这个水中之室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结合,因而美丽。屈原既然用语言写出形象来了,那么,我们给它来一个插图,“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完全是可能的。这也无非像陶渊明在《闲情赋》中用的许多“愿在”的想像,愿与女子同居处罢了,哪里有王逸、朱熹所说的“将托神明而居处”的空气呢?再读《少司命》: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荷衣兮蕙带,倏而来兮忽而逝。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与女(汝)游兮九河,冲风至兮水扬波。与女(汝)沐兮咸池,晞女发兮阳之阿,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

这所写的,感情何其真挚,想像何其美丽,在中国文学史上,从《诗经》起,“爱而不见,搔首踟蹰”的现实主义的抒情是很多的,像屈原的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结合,确实难得。李白的“云想衣裳花想容”,也只能说明李白的诗是替旁人写的,等于“为他人作嫁衣裳”,想像力当然有限。“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从古以来引起共鸣,如果不是从生活中来,能有这种盛大的感情吗?美和道德的格言没有共同之点,美和宗教的虔诚观念没有共同之点,美和政治概念也没有共同之点,美只能是具体的生活美因而有具体的艺术美。

我们讲屈原的《九歌》,连及到陶渊明的《闲情赋》。我们认为中国从古以来的诗人都有“求美”的一面,这是生活的真实反映。《离骚》中“闺中邃远”的感情说明屈原生活的多采,《闲情》一赋说明隐士陶渊明生活的多采。我们应该注意,不同的诗人产生有不同的艺术形象,不同的艺术形象,正是从各自的生活来的。屈原的作品可以证明屈原的生活,我们认为没有疑问,现在我们用同样的方法来分析陶渊明的艺术形象。陶渊明的艺术形象反映陶渊明的生活范围只在田园之中,以一个孤独的知识分子而经常有耕种之事。“有风自南,翼彼新苗”,“田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这是陶渊明所特有的描写,这反映他异于所有的诗人过的生活,同时他又不是农民,是知识分子。在《闲情赋》里有一个美丽的形象。“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这反映陶渊明对树的感情,这个感情也决定是陶渊明有的,没有第二个诗人和他相同。为什么呢?因为在农村中的人,尤其是农民在耕作之余,最喜欢在树荫下歇凉。陶渊明因为是知识分子,所以较之一般农民多了幻想,和爱树荫相随而来的是人影在地这一图画,因之他有《形赠影》,又有《影答形》。《形赠影》曰:“我无腾化术,必尔不复疑。”陶渊明的意思是说:“形体是第一性,不能离开形体而有别的,懂得这个道理,莫过于我的影子了。”因为影子决然相信有形体才有它的。《影答形》曰:“与子相遇来,未尝异悲悦,憩荫若暂乖,止日终不别。”这四句和我们在上文所引的《闲情赋》的四句采自同样的“模仿”(按照亚里斯多德的意义),没有生活上树荫这一回事,就不会有陶渊明这个艺术美了。屈原的美多是模仿水,模仿山,而且是行动的,陶渊明的美则多在静态的树,所以他作了那么一个好比喻,把自己比做一位女子的影子,愿总在身边,一旦又没入于无何有的树荫之乡了。这必然是从灵魂深处来的东西,也就是生活的习惯使之然。陶渊明爱树的诗很多,不必多举。我们再举他的《读山海经》的一首:“夸父诞宏志,乃与日竞走。俱至虞渊下,似若无胜负。神力既殊妙,倾河焉足有。余迹寄邓林,功竟在身后。”这也不愧称之为伟大的形象,反映了陶渊明的生活,表现了陶渊明的性格,正同屈原的《东君》反映了屈原的生活,表现了屈原的性格。屈原的生活是奔走的,性格是战斗的,陶渊明想像的夸父则确乎像一个老农,和太阳竞赛,渴死了,扔了自己的杖,愿它变成为树林,让后人乘荫。

在生活和美的关系上,李商隐的诗也是一个突出的方面,把李商隐的诗的问题指出来,对我们了解生活和美很有帮助。有人把李商隐的诗代表形式主义,或者把它归入唯美派,这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因为问题不是这样。中国文学史上的形式主义,如古文,那是一种,另外如西昆体的模仿李商隐,那也是一种形式主义,形式主义的东西和艺术美的反映生活是相反的。李商隐的诗正好为我们做艺术美的反映生活的一方面的例证。至于唯美派,那是欧洲资产阶级文学的一派,属于反动性质,中国古代封建社会里也有近乎唯美派的情形,我们以后也要谈一谈,但李商隐的诗不属于唯美派。即如他的《贾生》一诗,讽刺极深,“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表示了书生的愤慨,不得过问朝政,怎么是“唯美派”呢?李商隐的诗,主要的是“闺中既以邃远”的感情,它不是屈原《九歌》的表现方法,也不是陶渊明的《闲情赋》的表现方法,这两种方法都带有普遍性,通过艺术的特点即形象来表达思想感情,其工具是语言。李商隐于以语言为工具的共同点之外,更利用了汉语的特点,就是他的词汇大量采自典故。然而李商隐的诗还是反映生活,它的形象性应该说是生动无比的。我们举他的一首绝句,题目叫做“东南”:

东南一望日中乌,欲逐羲和去得无?

且向秦楼棠树下,每朝先觅照罗敷。

这首诗一定是李商隐在徐州作幕僚时写的,他的爱人不在徐州,在长安,从徐州望长安,故曰“东南一望”。其余就都是利用典故,相传日中有乌,羲和是驭日者,罗敷当然是指爱人了。其实这首诗的典故也是普通的,那么它的形象确乎生动,它是写,夕阳西下时,想着自己的爱人,千里迢迢,欲归不得,于是由夕阳而换一轮朝阳,每天早晨照着她起来吧。我们看冯浩对这首诗是怎么解释的,他说:“叹不得近君,而且乐室家之乐也。”这个“君”的形象在诗里哪里有?这就是离开诗的形象而说教,这种说教当然是没有用的。根据科学的美学才能说明美,根据科学的美学首先要说明美和生活的关系,要分析形象。

李商隐有一首《月》,我们抄下来:

过水穿楼触处明,藏人带树远含清。

初生欲缺虚惆怅,未必圆时即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