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认为像《东山》的诗,《行露》的诗,以及古来解诗者的意见,把它们举出来,可以帮助我们认识问题,而且解决问题,问题是极其具体的,因为美是具体的,生活是具体的,美是生活。
屈原的美,是一件大事。具体地认识屈原的美,对于美是生活这一课题有极大的帮助。我们首先看《天问》。对“天”提问颇有人,在杜甫早期的诗里问过,不过杜甫是以不问为问:“自断此生休问天,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将移住南山边,短衣匹马随李广,看射猛虎终残年。”这是生活上的问题。李白问:“青天有月能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下面他更问:“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这和屈原的问相似,不过简单些。苏轼也问过;他是因为李白的问而问:“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杜甫不用说,是现实主义的。李白、苏轼的问带有浪漫主义的色彩,苏轼比李白又近乎理智些,说到时间,究竟以什么为标准呢?这就是“几时有”对他并不成什么问题。而李白的“青天有月能几时”的感情确实是重的,也就是他在《月下独酌》里所表现的“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的感情。屈原的思想范围要大得多,而且复杂得多,他的《天问》是从整个生活来的,首先是自然界的问题,这在科学没有兴起的古代社会里,比社会问题更成为问题。如果科学兴起,人对自然规律有了探讨和认识,屈原的《天问》就没有了,因为他的问完全是理智可以回答的,不属于宗教信仰的范围。如他问太阳“自明及晦,所行几里?”问东流的水,“东流不溢,孰知其故?”“一蛇吞象,厥大何如?”这就问得更幽默了,可见他不相信这个蛇吞象的传说。其他如“女岐无合,夫焉取九子?”“稷惟元子,帝何竺之?投之于冰上,鸟何燠之?”都问得非常有趣,一方面是问,一方面也就是答,这些事情怎么会有呢?《天问》没有别的,它表明屈原对生活的兴趣太广泛,因此从这一篇的题目以及文章的体裁,都表现了诗人的伟大的创造。它是美的有力的说明,美不是宗教,只能说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结合。
《九歌》之作,都是以生活为根本,以文辞为枝叶,而枝叶又正是从根本来的,这就是美之所以为美。我们分析“东君”即日神的形象,用来说明问题。屈原写《东君》没有把自己参加进去,是东君自述。“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这四句里只有“扶桑”之木是传说,是想像之物,把它和“吾槛”连起来,就同现实结合了。这是所有浪漫主义作品的规律。曹植写洛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有半句写水仙在水上开步走,如果没有“罗袜生尘”的刻划,就和我们凡人没有关系了,因为我们凡人走路,虽然她是美女,脚跟总不离尘土的。洛神之所以引起我们的美感,固然在于“凌波微步”的浪漫主义,尤在于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结合,在于后半句“罗袜生尘”。屈原的“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其中的“吾槛”是画龙点睛,于是我们对“东君”有了形象了,于是“东君”可以有我们一样的生活了,他可以这样说话:“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如果“东君”不是美(美就是生活)而是神,那就没有话说,也就是没有屈原的创作。然而屈原到底不是描写日常生活,他是刻划“东君”,所以接着写:“驾龙伕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长太息兮将上”,这也无非是说太阳一出来就应该上去了。他(东君)虽是独自行空,而他最是壮游的代表,所以写得很热闹,驾龙乘雷,以云为旗,只有太阳才配得上。“将上”为什么“长太息”呢?因为“心低徊兮顾怀”,就是顾怀于下面的情景。这又是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结合了,我们真不能不爱屈原的美丽:“羌声色兮娱人,观者憺兮忘归,緪瑟兮交鼓,箫钟兮瑶簴,鸣篪兮吹竽,思灵保兮贤姱,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蔽日。”这无非是描写民间迎神赛会一类的事,迎的是太阳神,我们今天读起来还可以推想当时声色娱人、观者忘归的盛况。最有趣的是“灵之来兮蔽日”的“蔽日”一词,这就相当于曹植洛神的“生尘”,而屈原更写得幽默,他本来是写太阳和太阳的伙伴们都来了,那么,岂不是天上的云多吗?在日常生活上,天上云多,自然遮日,所以日神口里也就用了“蔽日”一词,多么有趣。这又证明了浪漫主义杰作的创作规律,想象的美是以现实生活为基础的。下文是一层高于一层,不但有鲜明的景物美,更表现英雄的思想感情:“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撰余辔兮高驼翔,杳冥冥兮以东行。”“天狼”,“弧”,“北斗”,都是星,既然看见天上的星,岂不就是夜的光景吗?所以日神说他操弧而射天狼,自己反而“沦降”了。这表现着新鲜活泼的英雄本色。于是诗人想像太阳还在马上,独夜东行,明天早晨又再起来。“东君”的形象就是如此。我们认为它足以说明屈原创作的美的特点,它反映了屈原的战斗性,而且屈原是幽默的,他是真真爱生活的。
我们还要谈谈《河伯》,不谈不足以见屈原的丰富多采,看他是如何登山临水的。《河伯》是写水神。在这一篇的形象里,屈原是把自己加进去了。写日神,似乎不可能把自己加进去,没有这个必要,而整个“东君”的形象就是诗人的形象,写水神,屈原把自己加进去,又是很自然的,在生活上,水好象总离不开有人似的。当然,太阳之下,正是“羌声色兮娱人”,不过“观者憺兮忘归”,谁还格外留心头上有日呢?我们在上文曾引了曹植《洛神赋》的“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因为这两句文章容易说明问题,说明想像是现实的提高,其所以设想水上行,正因为有美人在地土上走路的步子。我们且读《河伯》:“与女(汝)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横波。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都是想像和现实结合的刻划,是极力写现实的美。当其写“冲风起兮横波”,是只有一幅风波的画图的,笔下决没有什么虚无缥渺的仙人的影子,正同曹植心中事意中人是他爱慕的一个女子,刻划她走起路来飘飘欲仙的样子,便写着“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乘水车兮荷盖”,就这一句说也是想像和现实结合,不过这里的想像应该是“车”,“水”是现实,就是以水为车的美丽形象,因之“荷盖”两个字一起是想像。“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日将暮兮怅忘归,惟极浦兮寤怀。”这四句如果单独成文,是一般登高的美丽的文章,屈原的美丽则不止于此,他不是写登高,而是写临水,诗人的灵魂是“乘水车兮荷盖”而“登昆仑”,因此是浪漫主义。浪漫主义的界限总不越于生活的界限,所以第四句是“惟极浦兮寤怀”,屈原的生活和“浦”常常发生关系。接着是诗人替同游者河伯设想:“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朱宫,灵何为兮水中,乘白鼋兮逐文鱼。”这里面前两句倒是现实,一般写宫殿是这样写的,后两句是想像,所以写河伯者也,四句合起来还是见诗人对生活的理想。“灵何为兮水中”一句,如果把屈原的一生联系起来,是非常发人深思的,可以作为我们对诗人的悼词。“与女(汝)游兮河之渚,流澌纷兮将来下。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波滔滔兮来迎,鱼邻邻兮媵予。”这六句是写诗人和河伯告别,河伯东行,送之于南浦。现实上中国的河流是东行的,故河伯东行,而“送君南浦”,到江淹《别赋》里,还是“伤如之何”。屈原的生活传记也一直没有奔流到海,在楚湘为止,所以在他的文章里,“浦”字用得很多。如果只有“波滔滔兮来迎”,还像一般的写法,紧接以“鱼邻邻兮媵予”,就是屈原的美了,他的美总离不开具体性,他和一般的概念化的文章无共同之点。他的“鱼邻邻兮媵予”就像小孩子看见水里的鱼,喜鱼之多,鱼好像是包围他了,和汉代民歌“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是一样的天真。
我们对《东君》、《河伯》特别费了篇幅,引了它们的全文加以分析,是想指出艺术美的真实处,以别干〔于〕非艺术的东西。屈原是艺术美的高峰,一般都承认的,而后代的非艺术的作品到今天尚无鉴别的标准,——标准是有的,但未能很好地运用标准。生活是艺术的源泉,这就是一个标准,浪漫主义的作品如《九歌》,我们已说明了生活是它的基础,没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用现代的术语来说,像《东君》、《河伯》这样的作品,可以说是童话,也可以说是民间故事,同时它又不等于童话,不等于民间故事,因为它是诗人的抒情。它们虽然是知识分子写的,劳动人民可以欣赏,而且有权利要求欣赏,正如欣赏童话,欣赏民间故事。而后代士大夫的文章,如唐宋八大家的古文,就连其中的山水游记,也都免不了做官的人的烙印,和屈原的艺术美,决不是属于同一性质的。古文也有写得较可取的,但其创作方法决不能归于现实主义的范围,也不能归入浪漫主义的范围,更不能说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两结合。那是什么创作方法呢?我们认为只能说是形式主义。我们读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这篇文章里有两句很好的格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格言的价值是一回事,古文的创作方法之为形式主义又是一回事,不可混为一谈。《古文观止》在《岳阳楼记》后面批道:“岳阳楼大观,已被前人写尽,先生更不赘述,止将登楼者览物之情写出悲喜二意,只是翻出后文忧乐一段正论。”这话对文章作法说得不错。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是没有给我们什么形象的,原因是他自己执笔时脑中没有形象,他并不真是“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他当时并不在岳阳楼上,也并不是他回忆他曾在岳阳楼上,只是《岳阳楼记》这一篇古文非这样“做”不可。先“予观夫”一段,再“然则”一段,再“至若”一段,然后用“嗟夫”来“一段正论”。这就叫做形式主义。它实在是经不起我们分析的。范仲淹的思想感情可能并不空虚,他的“微斯人,吾谁与归”的结语可能是有感情的,但形式主义的创作方法害了他,文章本身不能证明结语的真实,它缺乏艺术美的形象性。所有文中的描写都是学他人之言语,“予观夫”一段有描写,“若夫”一段又有描写,“至若”一段又有描写,究竟洞庭湖在哪里呢?洞庭湖上有“虎啸猿啼”没有呢?本来“淫雨霏霏”的时候范仲淹不在那里,“春和景明”的时候他也不在那里,作起古文来要这么些腔调罢了。如果我们更从思想上分析,“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都是成问题的,“百废俱兴”的事实,在《岳阳楼记》里一点影子也没有。倒是《古文观止》在“百废俱兴”下批得不错:“提句,最不可少。”为什么说它批得不错呢?从文章作法上说,这一句“不可少。”古文都是这样做的,并不是内容的不可少,而是启承转合的不可少,所以它是形式主义。再举一篇欧阳修的《秋声赋》,我们看它的起头:“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潇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予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予曰:‘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乎来哉?’”读到这里为止,已大可惊异,只有童子口中四句有形象,其余的词句都和范仲淹对岳阳楼的描写一样,作者无须乎用感觉,因为不是写目见,写耳闻,是形式主义的产物!还要来一个“予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古文观止》在此下批道:“借视陪闻,作波。”这也是批得很对的,这说明古文家完全不需要生活,闭耳目而塞聪明,充其极便是八股。这篇文章收结四句倒颇有形象,“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予之叹息。”我们可以完全正确地说,《秋声赋》全篇只有收结四句连同上文“童子曰”四句是文艺,其余都不是。这说明形式主义和美不相容。
形式主义的作品并不是不费工夫的,它有时要费很大的工夫。韩愈的一篇《画记》一定是费很大的工夫写的,可惜它白费气力,它没有给我们一点形象,虽然它记的是“杂古〈古〉今人物小画共一卷”。它不留读者以形象,是它的追求形式的证据,它还留下了追求形式的痕迹,如这两句:“橐驼三头。驴如橐驼之数,而加其一焉。”这有什么意义呢?写“驴四头”不可以吗?
柳宗元的山水记在古文当中算是好的,比较有形象,但也还是追求形式,不完全符合反映生活的标准。有一派的文章是艺术美,它表现了作者对自然和人工的爱好,极力将其爱好刻划出来,生气溢于纸上,而且深见汉语的美,我们从刘侗《帝京景物略》里面举出一篇《西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