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后现代文化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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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法国理论”与索卡尔事件

“法国理论”这个术语的原文不是法语théorie fran?ais,而是美国出产的英语French theory。所谓“法国理论”,就其专门意义上言,指的应是过去将近半个世纪里,德里达、波德里亚、拉康、德勒兹和伽塔利、福柯、利奥塔、阿尔都塞、克里斯蒂娃,以及埃莱娜·西苏这一批大家云谲波诡、天马行空的艰涩文字。法国的一位新锐作者,现为巴黎楠泰尔大学思想史教授的弗朗索瓦·库塞,在2003年出版的《法国理论:福柯、德里达、德勒兹公司怎样改造了美国的知识生活》一书中,即作如是说。该书在过去十年里围绕“法国理论”反思展开的大量文献中崭露头角。这本书2008年被译成英文。就像法国的新潮理论总是墙里开花墙外先香,必假道美国的经济和文化全球化,向世界每一个角落传播一样,这本《法国理论》也借此译本回传法国本土,成为巴黎学界的一个热门话题。

当年“法国理论”是假道美国,走向了全球化,以至于断言后现代的原生态理论,以及它的几乎所有灵感,都是来源于“法国理论”,当不是夸张。“法国理论”就像巴黎的时尚,永远在引领世界潮流。但是今天怎么来看“法国理论”?进入新世纪以来回顾这一段历程,有关文献从西尔维尔·洛特林格和桑德·科恩2001年的《法国理论在美国》[1]算起,年复一年相继面世的相关著述不计其数。[2]有意思的是,在理论的本土法国,回过头来看这一段历史,显示出来的学术热情,同样是难分难解地纠缠着它的这一美国化的历史。

值得注意的是,这本书的序言副标题就是《索卡尔效应》。作者开篇就说,在美国,20世纪的最后30年,有几个法国思想家气场之好,历史上只有美国神话里的英雄和娱乐业的名流可以望其项背。更具体说,这些在本土多遭冷遇的法国思想家们,当时大体可以和好莱坞的西部英雄们一较高低。如德里达好比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是孤独的开拓者和征服者,说话云里雾里,可是具有不容争辩的权威性。波德利亚有似格里高利·派克,有种波西米亚的黑色野性,总是神出鬼没亮相在你眼前。拉康呢,则是反复无常的罗伯特·米彻姆,充满杀机,又能出其不意引出反讽来。

关于所谓的“索卡尔效应”,当时引起的轰动应是记忆犹新。1996年索卡尔先是在《社会文本》上发表文章《超越边界:走向一种量子力学重力理论的变形阐释学》,引经据典,论证量子力学的新近发展,雄辩地证明了后现代哲学的离经叛道果然所言不虚。科学与人文的关系向来不睦,这等高见居然出自索卡尔这样一位纽约大学的量子物理学教授,《社会文本》这家后现代名刊自是喜出望外。可是不料想转眼之间,索卡尔又在《纽约时报》上刊载声明,说他纯然是跟反科学的后现代思潮开了一个玩笑。也许索卡尔本意就是玩笑?可是这个玩笑开大了,一夜之间,纽约各家媒体围绕“法国理论”展开热烈纷争。是否索卡尔完全正确,“法国理论”纯粹就是胡说八道?抑或索卡尔事件压根就是一个阴谋,是精心策划攻击法国文化?

据库塞观之,就索卡尔事件在美国的影响来看,有两个方面是耐人寻味的。其一是美国的大学对它反应寥寥,仿佛将这一类论争记录下来交付出版,是掉了身价。只有斯坦利·费希这位著名的批评家是个例外,他在《纽约时报》上发表文章,认为科学法则无异于棒球规则。其二是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及其报刊阵地仇视后现代主义,他们提醒读者别忘了索卡尔的光荣家世:他在尼加拉瓜教授数学,而且是推行强硬社会主义的桑定主义国家解放阵线(Sandinista)的忠实拥趸。他们坚决拒绝文化研究和解构主义的大祭师们称他们为“左派”,认为那是“右派”送给他们的帽子。库塞这样描述了索卡尔事件的影响:

从巴西到意大利,从日本到《世界报》的专栏,全球的出版界很快就开始回应这场闹剧。大多数时候是谴责索卡尔的“科学主义”,同时也批评学院派们太热衷于营造自己的小山头,除了法国以外,每一个热心后现代的国家,都有诸如此类的山头,各自进口了些被美国化了的文化研究或“建构主义”。[3]

看来,索卡尔事件委实叫法国人大吃一惊,他们实在没有想到法国文化居然会如此深地渗透到美国知识生活的肌理之中。一个显著结果便是美国精神生活的两极分化,诸如“人文主义”对“怀疑主义”,“保守主义”对“文化多元主义”等。可是这一切并没有在理论的源头法国同步发生。由是观之,美国学界对“法国理论”的接受或者说“挪用”,是不是多少也有断章取义、削足适履的嫌疑?

索卡尔事件有一个原型。确切地说,它的前身是C.P.斯诺的两种文化论。C.P.斯诺生于1905年,卒于1980年,是英国的物理学家,可是同时他也是一个道地的小说家,尤其以描写知识分子的《陌生人与亲兄弟》系列小说闻名。C.P.斯诺1959年5月7日发表著名讲演《两种文化》,影响迄今未消。斯诺所说的两种文化是科学和人文,它们可以相互沟通吗?我们理所当然认为科学需要人文,人文也需要科学。可是C.P.斯诺认为这两种文化之间存在沟壑,比如科学家大都没有读过狄更斯,反过来艺术家大都对科学一窍不通。说实话斯诺对“两种文化”的描述已经是够乐观的了。我们的人文总是殚精竭虑在标榜科学,反之科学对人文除非好奇和消遣,基本上是不屑一顾的。C.P.斯诺抱怨英国教育从维多利亚时代以来,过于偏重人文,忽视了科学,反之认为德国和美国的教育做到了人文和科学并重,其良好的科学教育,使这两个国家在当今的科学时代更具有竞争力。可见斯诺也在责怪自己的国家轻慢了科学。我们今天怎么来看C.P.斯诺所说的“两种文化”,特别是后来在围绕这个命题的迭起纷争中,多被忽略的教育和社会体制的差异?今天,科学已经成为舍我其谁的无冕之王,早已不屑同人文来一争短长,这样来看索卡尔事件,它难道不是当事人先辈“两种文化”的后现代翻版?要之,这个“两种文化”的模式一版再版,又是说明了什么?

索卡尔事件的第二波浪潮发生在1997年9月。它并不仅仅是一年前闹剧索卡尔事件的余续。这一回的主人公是两位物理学家:除了纽约大学的艾伦·索卡尔,还有比利时鲁汶天主教大学的让·布里克蒙。两人联袂在巴黎出版了《知识欺诈》(Impostures intellectuelles)一书,把战火直接烧到后现代的故乡法国。一年之后两位作者修订该书,复出英文版,易名为《时尚胡言》(Fashionable Nonsense)。知识欺诈也好,时尚胡言也好,顾名思义,显示的都是科学对人文的傲慢,假如我们割舍中规中矩的科学主义现代性理念,愿意把离经叛道的后现代话语视为人文正统的话。该书指责人文学者滥用科学和数学术语,鼓吹相对主义,否定真理价值,总而言之是冒充内行,陶醉于文字游戏。库塞对这本书耿耿于怀的,不仅是两位作者判定所谓的后现代话语是一笔勾销了启蒙运动以降的理性主义传统,把科学仅仅视为一种“叙述”,一种“神话”,或者与所有人文话语不分仲伯的一种社会建构,更在于该书的炮火几乎是一股脑儿冲着法国的作者而来,诸如德勒兹、德里达、伽塔利、露西·伊利格瑞、拉康、布鲁诺·拉图尔、利奥塔、米歇尔·塞尔、保尔·维瑞利奥,以及大名鼎鼎的波德里亚、克里斯蒂娃和福柯。这些名字可全都是“法国理论”的始作俑者!

在索卡尔和布里克蒙看来,正是上述“法国理论”的作者们信口开河乱用科学概念,结果不但导致思想混乱,而且流于反理性主义和虚无主义,故而殊有必要在传播更广的英文版面世之前,先在“法国理论”的故乡来发表此书,由此来维护理性主义的经典和知识诚信,并作为一切学术的基本准则。这当中的逻辑是清楚明白、一目了然的:假如文本读上去显得不知所云,那么它们确实就是不知所云。《知识欺诈》的两位作者果然是天遂人愿,这本书当时就在法国学界引起轩然大波,1997年9月30日《世界报》发表职业书评家玛丽永·伦特根(Marion van Renterghem)的著名文章《美国人索卡尔面对法国思想的欺诈》,予以奋起回击。克里斯蒂娃也不甘示弱,指出这是一场针对法国知识界的阴谋,它充分暴露了大西洋彼岸的学术界,其实有着一种“恐法症”。

这场从美国烧到法国,然后又烧向世界的论辩,连同先前围绕《社会文本》的索卡尔事件,最终酿成一场后来所谓的“科学大战”。值得注意的是,科学家对索卡尔和布里克蒙基本上持默认和支持态度,人文学界对于这本书的反应则是两极分化。批评者无非是指责《知识欺诈》和《时尚胡言》的两位作者对他们攻击的领域其实并不熟悉,所以书中断章取义、前后矛盾的地方比比皆是。可是支持索卡尔的也不乏其人。如哲学家和政论家雷维尔(Jean-Francois Revel)在同年10月的《观点》(Le Point)杂志上刊出《假先知》一文,批判后现代比之索卡尔和布里克蒙有过之而无不及,据他言,叫作“法国理论”的这些蠢东西显示的是种后现代的傲慢,它抹杀真与假、善与恶的差异,压根就是颠倒黑白。如德里达所为,无异于堕入当年的纳粹窠臼,对真正的左派在过去一个世纪里获得的成就视而不见。更有人指责布鲁诺·拉图尔的理论同墨索里尼如出一辙。总而言之,索卡尔和布里克蒙在法国本土出版此书,合力批判可以用后现代主义一言以蔽之的哲学奇谈,可谓适当其时。

库塞对上面这一场名为科学大战、实为法美大战的纷争,有两点深切感受:其一是从1970年代开始的法国和美国主流思想界的理论分歧,如今将战火烧到了法国本土。而反过来,这把火又再次烧回大洋彼岸,在美国高校里再次燃起理论的热情。其二则是感慨法国评论界对于索卡尔和布里克蒙的反击,其实是严重的误读,两位作者与其说是在向法国的思想家们全面宣战,不如说是针对美国高校发泄不满。即是说,紧紧跟风那些法国大佬,导致了美国高校里的学术“衰退”。法国读者对于当今流行的这许许多多后现代术语的了解,诸如文化研究、建构主义、后人文主义、多元文化主义、经典战争、解构,以及政治正确等,大抵多是捕风捉影、蜻蜓点水,不识其中“真义”。而这个真义在库塞看来,是和20世纪最后30年里美国高校整体的学术大动荡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它所涉及的并不仅仅是人文领域。

进一步看,库塞认为这些时兴术语的出现,追根溯源同学术与政治的曲折结盟还大有关系。所以话语并不仅仅是文本所言,话语即出,势在颠覆,这也直接导致国家及其多元身份认同之间的张力。它可以说是间接解释了9·11事件之后,新帝国主义和新保守主义的崛起,以及左派制衡力量的疲弱。如此来看“法国理论”的新近美国遭际,便也豁然开朗:

这就是“法国理论”这个奇特概念的赌注,故此也是眼下这本书的目标:揭示法国文本与美国读者之间甚至我们也不能幸免,而且延伸至今的一种创造性的误解,探讨它的知识谱系及其效应。这是一种名副其实的结构性的误解,即是说,它不光是简单指向一种误释,而且指向法国和美国知识领域之间内部组织的差异。[4]

要之,当务之急便不在于如何根据文本的“真理”来判断此种误解误读,而是来深入探讨这类有意无意的误解误读当中出其不意的诡谲内涵。这就说来话长了。攀援“法国理论”来叙述后现代文化,事实上这也是本书有限篇幅有意作出的一个努力。

适因于此,本书立足于文化的视野来勾勒后现代的基本特征,从拉康、福柯、德里达这当初所谓后结构主义的三驾马车说起,力求比较全面地来介绍分析“法国理论”先是传布美国,然后又全球化的过程。这当中德勒兹、布尔迪厄和波德里亚等都是大名鼎鼎,其影响远非“法国理论”和“后现代”可以一言以蔽之。或者不妨说,它们是毋庸置疑显示了从文学、哲学到社会学的跨学科后现代文化景观。就像波德里亚用拟像来改写《传道书》:“拟像从来就不是遮蔽真理的东西——反之是真理遮蔽了世上本无真理这个事实。拟像就是真实。”《传道书》开篇就说,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可是虚空跟拟像又有什么关系?意欲探究这个问题我们理应深入日常生活,列斐伏尔凭借其不二经典《日常生活批判》,必然会燃起我们新的热情。日常生活批判到文化研究,虽然法英并不同宗,其间也不过是一步之遥。最后需要说明的是,本书的内容大都在这里那里发表过,也有一些是没有发表过的。但确切无疑的是,这部《后现代文化》是一本书,不是文集。希望对后现代和文化研究感兴趣的朋友,也能喜欢本书。

注释:

[1] Sylvère Lotringer and Sande Cohen ed.French Theory in America,London:Routledge,2001.

[2] 如R.Barsky and E.M?choulan,“The American production of French theory”,Substance,vol.31,n.3,2002.Fran?ois Cusset,French Theory:Foucault,Derrida,Deleuze&Cie et les mutations de la vie intellectuelle auxétats-Unis,Paris:La D?couverte,2003.Sarah Wilson,The Visual World of French Theory,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2010.

[3] Francois Cusset,French Theory:How Foucault,Derrida,Deleuze,&C.Transformed The Intellectual Life of United States,English trans.Jeff Fort,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8,p.7.

[4] Francois Cusset,French Theory:How Foucault,Derrida,Deleuze,&C.Transformed The Intellectual Life of United States,English trans.Jeff Fort,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8,p.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