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屋啊,从你那小花园和葡萄园里,传来了整个南阿尔卑斯山的芳香。我曾多次经过你门前,但第一次与你邂逅,就打动我那带着流浪狂热的心,令我突然出现完全相反的念头。再一次,我心中响起那古老熟悉的心曲:想拥有一个家,拥有一间环境宁静、四周苍翠花园围绕、可俯瞰山下村庄的小屋;小屋东面放着床,我专用的床,西面放着书桌,我早年在布雷沙旅行时买的那尊小小的古老圣母像,也将挂在那儿。
如同白昼在早晨与夜晚之间出现一样,我的生命就在流浪的冲动与对家的渴望中度过。也许,有朝一日我能达到那样的境界,将流浪与异乡藏诸于心,将景致留驻于心,毋须只为了亲自体验而流浪。也许,我能把家乡藏在心中,不再眷顾红屋与花园,心中自有故乡。如果真能如此,生命将截然不同!生命若有重心,所有的力量将从中散发。
然而,我的生命正是缺乏重心,因而在一连串的极端之间摇摆、晃荡,一会儿渴望安定的家,一会儿渴望漂泊;忽而希冀寂寞与修道院,忽而渴望爱情与人群;曾收集无数书画,却又一一送出;曾纵情放浪,但又转为禁欲修行;曾信仰生命、崇尚生命为一切之本,但又看穿所谓生命,不过是为了满足肉欲享受而存在罢了。
但改变自己不是我的责任。我仰赖奇迹出现。倘若有人想找寻奇迹、引导奇迹、协助奇迹发生,奇迹反而会从身边溜走。我的宿命,是飘浮于许多相互牵制的极端中,与奇迹擦身而过。我的宿命,是永不满足并饱受流离之苦。
绿意中的红屋啊,我曾体验过你的,毋须再度体验。曾经,我拥有过家;曾经盖起一间房子、测量墙垣和屋顶、开辟花园小径,并在墙上挂起自己的画。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冲动,我也是,我有幸曾经历过一回。此生之中,我实现了许多愿望:立志当一位诗人,就如愿成为诗人;想拥有房子,果然就盖了一间;想拥有妻儿子女,也能心想事成;想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人们,并对人群产生影响,也如愿实现。这些愿望一一完成了,但我却很快便感到厌倦,而厌烦正是我所无法忍受的,于是我开始对作诗产生怀疑,开始嫌弃房子太小。无法达成的目标才是我的目标,迂回曲折的路才是我想走的路,而每次的歇息,总是带来新的向往。等走过更多迂回曲折的路,等无数的美梦成真后,我才会感觉失望,才会明白其中的真义。
所有极端与对立都告消失之处,即是涅槃。我所向往、渴慕的那颗星,依然在我心中熠熠闪烁。
(一九一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