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冬天之后,越发容易感到饿了。早晨上课前在食堂带了两个超级大包子,第二节课间肚子就又咕咕叫起来。第三节课陈正卿从理科楼过来看我,顺便带来了热乎乎的关东煮,我边吃边感慨:“单身的人可怎么过冬啊!”
“都冬眠了。”陈正卿说。
中午在食堂面对面合吃一个炖锅,他把肉都挑给我,自己拣走了一些白菜。我和他聊天:“你有什么座右铭或者人生格言?”
他觉得话题有点突然,抬起眼睑瞄我一眼,但这不妨碍他张口就来:“肉食者鄙,未能远谋。”
我笑着伸手绕过炖着的锅去打他。
他躲也不躲,反问我:“你的呢?”
“看东西只有用心才能看得清楚,重要的东西是用眼睛看不见的。”我撑着头很深情地望着他,“狐狸对小王子说的。”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有道理。”
没错,对他而言仅仅是有道理而已,可对我来说却是独一无二的。
我的心能看见长翅膀的马从你那儿飞向我,而你对此一无所知。不过我想你最好还是一无所知,所有知道我秘密的人都像滑溜溜的白鳗那样仓皇逃走,从我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吃完饭我们准备散步到陈正卿的实验室暂歇,走出一段距离后感觉有点不对劲,我一摸外套口袋:“手机不见了。”
书包内外到处翻,也没影。
陈正卿说:“别急,我打一下。”等待音响了七八秒,我这边一丁点铃声都没听见,电话通了,那头有热心的同学表示她在食堂二楼的地上捡到一个不停唱歌的无主手机。
我们回食堂去取,陈正卿替我谢过对方,接了手机查看是否完好,无意间看见刚才的通话记录:“嗯?我在你手机里就是个句号?”
“哦,对。”
手机通讯录里我备注他的名字是“。”。
“为什么?”
“哈哈非要说为什么……”我捂着脸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因为看见名字也会脸红。”
陈正卿笑了笑,把我的书包接过去拎着,走出去几步,回头牵起我:“你怎么这么可爱?”
还有比及时找回手机更走运的,程司不在实验室。圆脸姑娘晚上受邀参加实习单位的酒会,正苦恼于酒会应该穿什么。
“穿小礼服吧。”我建议道。
陈正卿双手交叉在胸前,斜靠在沙发上补充:“要是觉得太夸张,穿个有点像小礼服的连衣裙也够了。深色为佳。”
我盯着他看了三十秒。
“怎么了?”
“就是想不通你有这样的理论基础,怎么还能把自己打扮成那样。”
“为了引起你的注意。”
“……好吧,你成功了。”
圆脸姑娘在一旁咯咯笑,从手机里翻自己从前的照片给我们看:“穿这条裙子怎么样?……那这条呢?”
我俩一边耍嘴皮一边认真帮她挑选行头,时间过得很快,接近晚饭时间时,程司进来了。见到我他既不意外也不尴尬,落落大方地跟我打招呼:“正要找你呢!”
“我?”我有点困惑,原本觉得这么长时间过去,陈正卿肯定把我们交往的事知会过程司了,见了他的态度忽然又不那么确定。
“你帮我修改一下论文吧。”
“论文?”一定是我俩之间的空间发生了断裂,否则我怎么听不明白他的每句话,以至于变成卡壳的复读机。
“是啊。我导师说我写的论文没有人情味儿。你是文科高才生,你帮我改改。”
“什么叫‘论文有人情味儿’?”我双眼无神。
“我也不知道啊,你先看看,看了再说。”
如果我没记错,你打着钢印的那位女朋友也是文科,还比我高一届吧?
我趁程司转身时迅速瞥向陈正卿去寻求意见。
他往眼角推了个白眼,表示内心无力。
目睹全过程的圆脸姑娘沉不住气,哈哈笑起来,程司转过头看她,她只好重新拿起手机:“现在这段子写得……”
星期五晚上,陈正卿送我到寝室楼下,从书包里拿出一袋东西塞给我。
“什么?”
“枫糖面包,你会喜欢的。”
我不喜欢特别甜的甜食,可是我不会让你扫兴。
我打开面包店的纸袋抽出一根面包张嘴要吃,陈正卿拍我手背把面包打了回去。
“不是给你现在吃的,是明天早上。你肯定要睡懒觉,吃不上食堂的早饭。”
“但是我正好能吃上食堂的午饭呀。”
“才大一,积极上进点吧,孩子。”他笑着亲了一下我的额头,再帮我把刘海理理顺,摆摆手跟我道晚安。
而我还得上楼去帮人看论文。为什么世界上有的人这么可爱,而有的人这么烦人呢?
论文已经看了两天,我尽力了,一段也看不进去,工科论文枯燥成这样,可能只有陈正卿写的我还能看几眼。想赶紧应付了事,又拖着不愿联系他,这么耽搁着,程司自己主动给我来了电话,说请我吃饭,顺便商量论文的事。
“吃饭就不用了。论文我也没帮上多大忙,我看需要改改的只有一个地方,本来想给你回邮件,但感觉发个短信就能说完,我给你发个短信吧。”
他其实想争取说服我,但在挂电话前这短暂的几秒里也只能勉强接受。
我给他发了条短信——
第17页第五段最后,建议把“大自然形成的”几个字删去,词意与后面的“天然”重复且整句不太通顺。其余没有什么需要特别修改的。注意引用文献的标注更详细一点就可以了。
他回复我:“嗯,谢谢指导,我请你吃饭!”
我再回:“应该的(笑脸表情)。”然后就火速关机了。
对不起呀,我男朋友让我积极上进早睡早起,我决定八点钟进入梦乡。
枫糖面包和我想象的味道有一点出入。
并不是浓郁纯粹的甜,也丝毫不腻。闻起来甚至有种中药味儿,入口是微酸略苦,之后才感觉到清淡绵长的甜香。面包是丹麦酥的一种,酥皮间藏着油脂浓香。
的确是我喜欢的。
吃的时候眼前翻飞着细碎的彩纸,由远及近,由内而外,最后延绵成一道不断拧成“8”字的绚丽长练,映亮了这个风景有点萧瑟的冬日早晨。
我心里想着一个人,开出暖色的花。
实验室的圆脸姑娘约我吃晚饭,地点定在学校附近我们都很喜欢的一家小店,目的本是答谢我和陈正卿替她的着装出谋划策。进了门我才看见,程司也在场,还比陈正卿到得早。我石化在饭桌两米开外,认真思考了五秒,为了香辣蟹,决定忍一忍。
落座后在场的三人各有各的尴尬。手机振动,我收到圆脸姑娘的微信。
“不好意思啊,我知道你不想看见他,但我从实验室出发,临出门他非说要一起来,我脸皮薄不好意思拒绝。”
“没关系,待会儿上了菜我就看不见他了。”我说的是实话。
“陈正卿说几点到?”圆脸姑娘在桌面上问。
“咦?你没跟他说吗?我以为你们都在实验室,你会直接通知他。”
“啊!不不不,我今天没见过他,我给你发消息的时候以为你们在一起。”
出了一个Bug。
不过没关系,我一边调出那个句号拨过去,一边宽慰圆脸姑娘:“没事儿,他双休日一般也没处可去,大概就在宿舍缩着吧。”
“正卿吗?”程司突然插进话来,“我前两天听他说周末要回家。”
“回苏州?”
“他在上海也有家。”闻所未闻。
电话通了,陈正卿果然说回了家,本想赶回来找我吃晚饭——因为堵在半路可能还得晚一点,不过听说我和实验室妹子一起吃好吃的就放心了,让我慢慢吃,他在高架上自暴自弃。
我没说程司也在,免得给他添堵。
挂断电话后,圆脸姑娘点了菜,见我怅然若失:“怎么啦?”
“没事啦,就是突然觉得我对陈正卿也是几乎一无所知。”
“但他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点啊。不就是个富二代、傻白甜吗?”圆脸姑娘啃着螃蟹,含混不清地说。
“哎?你说啥?”
“傻白甜?”
“前面。”
“富二代啊。”
我觉得这个特别值得一提啊!
“为,为什么从来没听人说过?”
程司嗤笑了一声,“怎么可能没听说过?×××集团没听说过吗?资产百亿计,陈正卿他爸持股百分之二十三。”
我感到血压急速下降,头晕目眩。
看程司的表情,他绝对不相信我在对陈正卿家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跟他交往。无所谓了,他的想法不重要。
尽管我有点重心不稳,还是勉强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我对圆脸姑娘说“突然想起还有不得了的急事,我先走一步”后仓皇逃出了小店,途中撞过什么人我也没有注意。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在超市闲逛时被推销员塞了一颗免费试吃的软糖,咬一口发现其中有更甜美的夹心,起初那平淡的一点高兴刚刚好变成惊喜。这时候,推销员拿出整包糖说“很高兴你喜欢我们的糖,现在买整包八折优惠哦”才是正确的人生!
推销员突然指着身后一辆豪车说“很高兴你喜欢我们的糖,现在八折买劳斯莱斯送糖哦”是什么剧情?
不是我矫情得接受不了这样的惊喜,而是这并非可以属于我的惊喜。
此前我还没来得及考虑天长地久。
当我第一次考虑并意识到我们可能只是共行一段路的旅伴,我才发现已经无法承受和你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