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关于人的思考:人的本质、产物及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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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论才智的夭折

在前一章中,我努力确立起这样一个命题:除愚人和极个别例外,每个人都被赋予了才智。如对这些才智加以正确引导,那么在真正适合他天资的领域中,他便能展现为一个灵巧、熟练、机智敏锐的人。

然而,有一种现象正使人类日趋置身与不容乐观的境地,而且这一现象绝非少见——正如事实所示,许多人被迫置身于并不切合其自身才智的境况或追求之中,让同时代的人感到既可悲又可笑。

还不仅于此。人们不仅仅因其父母荒唐的选择或外界环境各种因素强制作用而误选目标与职业,以至永远难以脱颖而出,而且往往在没有任何外部压力的情况下,他们自己拿主意选定的奋斗目标仍明显与其自身能力不符,这也就注定了他们的努力必将以失败告终。

记得有这样一个青年,他被培养成为一名理发师。但他却认为自己亲历了艺术之神缪斯的秘密造访并被赋予了艺术灵感。“出于无奈的礼貌,忍住头的疼痛”[45]我仔细阅读了至少六部出自这位满腔抱负青年之手的喜剧作品。但在这些作品中,没有一页能让我找出诗意或智慧之光的闪耀。事实上,在这连篇累牍的赘述之中,实难猜测作者究竟是何用意。诗人蒲柏在其讽刺作品的序言中提到过这一类人物:

一位牧师,边喝啤酒边发呆的牧师,

一位伤感的女诗人,和韵律打交道的同辈,

一位职员,注定承袭其父的精神,

本应潜心读诗,却拿起笔来创作。[46]

每一位剧院的经理,每一有声望的出版商年复一年地向您提供大量的,几乎是汗牛充栋的被玷污的纸张,证实了这种现象的频繁发生。

然而这一令人痛苦的错误原因并非在于外界因素,并不是因为每个人都不能通过自然之手获得适当的目标,分得某一领域,在领域内,倘若他活得足够长久,便可确保得到邻里们的尊重,便可在其墓碑之上铭刻:“此生虽已休,事业有尊荣”。

人性中最突出的弱点之一就是不知足。就人类思想而言,最无可置疑的特点之一就是热爱新颖事物。Omne ignotum pro magnifico est[47]我们对那些构成日常生活方方面面的事物已是熟而生厌,迫切想要尝试一下那些于我们尚为陌生的新事物。透过迷雾与朦胧,任何事物在我们看来都妙不可言,只因我们看得不够真切。任何事情,一旦我们有充分把握获得,且不费吹灰之力,鄙视之情也便随之产生。与实力更加强劲或训练更为有素的对手较量,会让人振奋,让人快慰。但如若胜利来得轻而易举且毫无悬念,那么其感受将与此大相径庭。

每个人都清楚自己必然可办到的事,因而这便不能被看作是远大抱负的目标。我们许多人心中怀有类似使徒表述的精神:“忘记过去之事,朝着未来迈进。”只要这一原则得到明智地实施,那么将没有什么行为能比之更值得赞扬。进步乃人间正道;我们不能停滞不前;不进则退。当莎士比亚写成《哈姆雷特》时,并不知晓他会在日后创作出《麦克白》与《奥塞罗》。

但是三思而行的人在很大程度上是沿循他已置身其中的路径前行。如若涉足新的领域,他也必定会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而不会随意追求。他会仔细审视自身能力,判断这些能力最适宜从事什么事业。Sudet multum[48]他会像初次置身于轻薄的小船,为惊涛骇浪所拍打的人。他会紧靠海岸,为其行动的风险感到担忧;他还会感到保持高度警戒的必要。慎思的人,只有当他感到全部思绪都为想做的事情所占据,当血管中的血液都阵阵澎湃,当双眼中闪烁着意志的热忱,当他的内心感觉有如神助,才会开始付诸行动。

不过愚蠢之人却草率行事,不计他的仓促行为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危害。他不研究将要穿越的国度的地图,也不测量他面前地面的倾斜,隆起山丘和下降的斜坡。这种人做事盲目,欠考虑,仅凭一时冲动。

愚蠢者的情况与一名为奥利弗·哥尔德史密斯[49]的人极其相似。此人在措辞方面极富才能。他的散文行文自然流畅,辞藻华丽优雅,宛如塞壬的歌唱。他的诗篇是英语中最富激情,最真切自然的那类。但他却不甘于此。若遇技艺精湛之舞者,他便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理由做不到同样舞技纯熟,立即就要一试身手。若听到音乐家的完美演奏,便要与之一决高下。他的所作所为与一乡野之人如出一辙:为一副眼镜讨价还价,还装模作样地拿面前的书本来试验效果如何。当终被问及“离了眼镜您能读书么?”他就不得不回答:“不知道,我从没试过。”哥尔德史密斯的虚荣无边无际,而他诸如此类的尝试也必然以荒谬可笑的失败告终。

处于我们视野之中的东西,是其中的光彩与非凡之处唤起我们内心的激情。某些成就与造诣获得喝彩与盛赞,从而激起我们的向往。我们像年轻的特米斯托克勒斯[50]抱怨米而提亚德斯[51]的战利品让他无法入眠。我们像稚嫩的基多[52],一边欣赏米开朗基罗的画作,一边大喊道,“我也是画家”。特米斯托克勒斯和基多是对的,因为他们与其所钦佩的伟人们有着同样的精神。但是给予他人的称赞往往给那些受自然眷顾最少而无法获得类似称赞的人们带来不安与叹息。人生路上,我们不甘心个人功用与价值湮没无闻。我们渴望为人所景仰,因此常常陷于种种追求。而对于这些追求来说,或许在所有人中我们是最为不适合的:每个人都有可能比我们做得好。

而这一点恰是以下现象的原因之所在:我们看到如此多的人本可以荣耀地度过此生,在作出了毕生的努力之后,结果却可能反弄得自己荒谬之极。

关于这一点,需要补充的是:纵使是古往今来最具智慧的人,也从未具有自知之明,尤其是在人生起始之际。以其英勇功绩而得以名垂青史的人,在人生之初,或许远不曾料到他竟能创造奇迹,创造标志着他人生成熟的奇迹。他很可能会惊叫起来,就像圣经里哈薛那样惊叫:“难道你的仆人比一般人强,可以做这样的大事?”[53]

即使是有史以来最卓越的诗人,当他还是个青年时,或许也未能意识到他头脑中所蕴含着的财富,也不曾料想终将等待他的崇高命运。既然如此,那么,一些人从左右其思想的麻木与迟钝中觉醒,竟又去相信那终将不会属于他们的命运,去期待那命中注定永不可享有的荣誉,就让人感到奇怪了!基于同样的原因,当失败不期而至,他们起初不愿意灰心泄气,并鼓起勇气,不懈坚持,“没有希望,但仍相信希望”。

这解释了为何文学事业上有无数的失败。这一现象不仅限于文学。在所有留有人类印迹,并拥有壮丽迷人景色的条条道路上,永远有莽撞的冒险行为,而这些冒险几乎没有一丝成功的希望。Optat ephippia bos piger.[54]

所有人都离开自己的所在而一飞冲天。[55]

但是除了这些彻底又触目的失败外,存在着令人更加惋惜的失败案例:年轻的人们在人生之晨,踌躇满志踏上征程,旗帜飘扬,号角激荡,精神振奋,但他的人生航程却注定以彻底的挫败为结局。我目睹过这样一人,其早期导师对他抱有最大的希望,他的前辈对他交口称赞,而他同龄的年少竞争对手也毫无迟疑地坦言其优势地位,躲闪两旁让他一路胜利向前。但最终,他却一无所成。

现实中,天才的辉煌征程是困难重重的。“赛跑未必快者赢,打仗未必强者胜。”[56]他要掌握许多未曾想到的才能。这些才能不仅每一种都要扎实深厚、卓越不凡,而且各种才能还要合理分配,这可决定结果是否尽如人意。天才的行进犹如一支飞行的箭,一丝微风便可使它偏离轨迹,使其最终与其既定目标相去甚远。因此,无论是多么敏锐的预见,都几乎不可能断言志向最远大的开端都定会有必然的结局。

又有这样一人,他想象丰富、学习勤勉、又有极佳的记忆力。凭借其敏锐的理解力,他不仅可以洞悉一切,条分缕析,还同时为先贤智慧和学识增加新的财富积累。但此人也注定要经历人生中依次相继的各个阶段,看起来总是积极进取,总是不停工作,然而却没有留下任何能令其名垂后世、更没有任何能足以展示出他所具有的优良品质的东西,那些只有少数亲密挚友才了解的存在与他身上的优良品质。

头脑中有些念头来得犹如闪电一般耀眼。你若能捕捉那一刻的光亮,它仿佛将给予人类后世更加耀眼的光芒,几乎令天日暗淡无光。但就在你还没来得及说“它在这儿”,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它似乎要向我们揭示未知世界的秘密,但我们还没来得及领略它眩目的光芒和壮观的景像,阴云就再次积聚,将我们笼罩。

想要凝固天才的灵感,并使之持久,两个条件尤不可或缺。首先,讲演者或者作者应充分理解需要传达的思想;其次,演讲者或作者应借助词句切实地向他人表达这一思想。萌发这些思想的人会时常需要一种稳定心绪状态来确切地传达他们的思想,但恰当的词句并非总能信手拈来。实际使用中的语言就像是个大迷宫,就像古老的海西森林[57]的阵势。我们被告知,走出这片森林至少要六十天。如果我们连路线都没有就尝试走入,将必死无疑,思想和记忆也将同我们的肉体一同殒灭。

当这个思想的传达者讲话或写作时,他造出的句子中会充满困惑与混乱。这些句子冗长繁复、总不能恰到好处地终止,而且其中充斥着一个又一个插入词句。我们察觉到这个写作句子的人一直在绞尽脑汁想表达某种意义,但总不能遂愿。他就像个被抛入大海的人,没有任何本领与肆虐的大海抗衡。他可怜无助、苦苦挣扎,但尽管他竭尽全力,却仍无法自救。他深陷于一种莫名的窘境。看着他之后的另外一人不费周折,泰然自若,直截了当,全然没有意识到有何麻烦,就道出了他搜索枯肠也未曾阐明的意义,足以让人赏心悦目。

很多原因会引发这类失败:在最肥沃的土地上,撒播最优良的学习、观察的种子,却根本没能让我们获得按常理设想所应得到的收成。许多这样的人是在懒惰与犹豫不决之间耗费掉了自己的生命。他们尝试许多事情,并拟定出计划。如果这些计划施行得当,或许可以为一个民族的史册增辉,并拓展人类思想的疆域。但是这些计划刚刚开始施行,便被弃置一旁了,为我们许诺下美好的一天,时间还未及正午,这美好的一天就被最黑暗的暴风雨和漆黑的云朵所吞没。在文学的花园里,他们像蜜蜂一样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但却不像蜜蜂一样在每朵花的枝头吮吸花蜜,充盈公共储备,丰富思想宝库。导致这一现象的原因是用心不专;总是被表面的新颖所吸引,从来不能下定决心,坚守既做的抉择。

还有其他一些人,他们本可以在某项事业上取得不俗的成就,但却由于凭空想象的、不切实际的苛求而离开这项事业。他们找不出任何一件事具备所有条件,足以令其矢志不渝;也找不出任何东西好到能确定让他们可以展示给众人,并能奉献给身边同时代的人们,作为“不愿让其消亡”[58]的东西。他们经常开头,但他们所创造的在他们看来没有什么能让他们说出“让它流传后世”这样的话来。要么,他们就从不开头,因为按照他们的评判标准,他们的任何思想,总的看来都尚不足以值得留存。他们的眼睛明察秋毫,在那就连批评家也只能发现美的地方,他们竟能察觉难以容忍的瑕疵。

这些现象引出了一条在很多人当中流传的至理明言:那些只字不写,不为后人留下自己印记的人人们往往并非不比那些将自己名字刻在荣誉殿堂立柱上的人更具才华,更具较高的思想境界。确实,一些特殊的例子似乎在某种程度上支持了这一说法。许多将永恒的名誉归于幸运而非贡献的人,都作为作家为人们所铭记。因为他们大胆地步入了艺术或科学长廊中留下的某个空位,而那些资质更好但过分谦逊的人却止步不前。与此同时,那些受命运支配而生活在时代精英中的人们觉得有必要说明,当那些自吹自擂的同时代作家中的佼佼者枉费心机想要与人一较高下时,他们已经从那些任思想随说话气息消逝的人口中听到过脱口而出、不同凡响的见解。

但是,尽管有这样一些表现情况,还是可以将这条至理明言确切地断言为一条谬误的说法的。对于这个说法,在很多领域,人们对它有更多的钟爱,因为在很多情况下人们在思想上更乐于接受貌似的真理,即那些乍看来有着谬误表像的真理。

不过,需要再次提到的是,人的头脑首先仅由一些能力所构成,这些能力是准备用来达到某些目的,是可以不断改善的。因此,一个人若已选定主题将对其运用所有能力,已多方搜集资料以便能就这个主题充分发挥其能力,并对该主题夜以继日地冥思苦想,那么通过这般磨练,他的能力就决然没有不被强化之理。从这一意义上讲,做出如下言论的作家,其言颇为可信:“我写作你提到的主题,并不是因为我对其知晓;恰恰相反,因为我写过,之后才知晓。”

一个人,徜徉于知识的旷野之中,若只为找寻其中最鲜艳的花朵和凡是能带给他最令人羡慕的快乐之物,那么,晚上他必定收获甚少回到家中。一个人,若能做到克己,并且对于头脑的改善拥有毫不退缩的决心,那么,最终更为幸运的人无疑会是他。

他不会被脚下断裂的鸿沟,或是可能横亘于去路上的山脉所阻挡。他懂得,意志怯懦的冒险家目标不会坚定,永不能把握问题的要害,并通过解决这些要害问题,为自己带来荣誉。但是着手将研究结论记述下来,并将其发现传达给他人,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在他开始这项工作前,记忆中存储的一切都处在某种混乱状态。他自认为全然把握了整个事情,但当对其进行检验时,他才惊讶地发现自己被欺骗到了何种程度。谁若想将自己的思想和原理融汇归纳为通常性的体系,首先,就需要对其有个透彻清楚的理解,其次,还须选择最贴切的词语将其传达给他人。正是借助于词语这一媒介,我们被教会如何精确、严谨地独立思考;它是我们的观点与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一位导师通过启发学生的头脑也使自己的头脑得到启发。他此时比刚刚着手这一工作时的领悟要多一倍。我们钦佩写公开发表论文的那个业余研究者,就像我们钦佩寒鸦或鹦鹉,因为他所做的远远超过我们的期待。

通过对这篇论文主题的思考,我们被引导从不同的方面看问题,这样来看人的头脑,它可能被置于某种位置,在展示其能力时候不像所有的人(除白痴与特例外)天生看上去那么可靠有效,那么引人注意。许多人对某些略显卑微,但又恰恰符合他们天赋和本性的职业不满意,于是开始了更富有吸引力、更了不起的过分追求。不过他们却最不具备在这些追求中出人头地的资质。还有更加令人痛惜的例子。某人被视为具有非同寻常的能力,青少年时期也是一帆风顺,成功的事业自然成为最高的期待。然而最终的实践证明他难孚众望,其“人生航程”经历的不过是“浅滩与不幸”[59]。

不过我们对我涉及主题的探讨将是不完整的,除非在以上论述的基础上再添加一条显著的事实,关于人类共同缺陷的事实。构成人类历史的事例不仅种类繁多,有人生抉择的各种错误,有冒进者偏激和无可弥补的缺陷,其中就有最为触目的失败。但同样为事实的是,所有的人,即使是最杰出的人物,也有一些致命的弱点,这使得他们以及他们的有理性的称赞者不得不承认,他们带有人类的弱点,属于没有多少理由骄傲的种类。每个人都有他脆弱的一面。每个人都易受到伤害,哪怕弱点小得只是像传说中阿喀琉斯脚踵一样。我们就像是尼布甲尼撒二世在梦中看见的形象那样,尽管它的头是纯金,胸和手臂是银,但脚却部分是铁,部分是粘土。没有哪个人是从头到脚全副武装,胜任任何工作,或哪怕只是某一项事业,能将其进行到底,取得可以取得的成就,或作出可以做到的工作,每一环节都能做到均衡、完善。

“此人完美无缺,没有一丝瑕疵”是存在于一些人心中的一种严重的误解。这些人由于对某些美德或英雄行为怀有深深的敬仰,很是热衷于这样断言自己追随的某人。看看这个人在他工作之余、闲暇之时的情况:当他没有角色需要表现,而身旁只有一个或数个旁观者的时候,他在这些旁观者的面前亟欲表现出自己的优越性,这时你就会发现这人是个很普通的人。他“和他的同类一样,有热情,有个性,有感觉,有情爱,吃同样的食物,会被同样的武器所伤,夏天也会热,冬天也会冷”[60]。因此,你若仔细观察,无疑将会发现他正暴露出人类的弱点,也会忽而情绪低落,忽而脾气不好,忽而暴躁,忽而愚蠢。没有人能够永为圣人,也没有哪个胸膛能够一直怀有高尚、克己、英勇的情感。如果“他不凡的头脑总能应对问题”做到如此,那便足矣。

一个致力于创作完美之作的文学天才,如若指望自己的作品出手时能够做到各部分完整,无一缺陷,那么他会发现自己是大错特错了。

构成一部文学作品的一些基本要素他已掌握了,并且烂熟于胸。但还有其它一些要素,尤其当作品内容广博而全面时,他显然就无力掌握。而他若想从事这些部分的创作,并按照这些部分内在价值的要求来创作,或令其完美到自己最为擅长的作品所能达到的程度,那么他必须违背自己的本性,将自己变成另一个人。在某些方面,即便最为聪慧的人恐怕也不比一个孩子强。从这个意义上说,最卓越的天才 infelix operas summa, nam ponere totum nescit[61]。因此,如果他有足够的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优势何在、弱点何在,就不会在这些内容哪怕最为次要部分的细枝末节上费工夫,而是会摆脱它们,将精力迅速转移到自己得心应手的方面去。

我们通常称莎士比亚为最全面的天才。他确实创作了十分精彩的多样化的文学作品。几乎很难断言哪一部是他最好的作品,是《哈姆雷特》,《麦克白》,《李尔王》,还是《奥塞罗》?无论是在悲剧还是喜剧的创作方面,他都同样才华横溢。他以自己的方式刻画的人物福斯塔夫令人惊异赞叹之至,犹如在雕塑之神的帮助下他所塑造最完美的作品。他的诗作与想象的成果都无与伦比。当他才情迸发、文思泉涌之时,其笔下的语言更是丰富多彩、意味隽永并且充分显示出一种不朽的特点,永远像初次表述时那般清新生动。而对于这一特点,我们虽然能够认识到,但却很难说服自己没有处于错觉之中。正如安东尼·伍德[62]所说“靠着莎士比亚及其同时代作家的文学作品,英语这门语言得到了极大丰富,使其与以往大为不同”【4】。而且莎士比亚在这些作品中体现出来的韵律成熟、富于变化,悦耳动听,这是其他任何作家都没能达到到的境界。

但莎士比亚也有做不到的事情。他不能塑造英雄。虽然他熟悉散漫思维的容易消散的特点,以及其最深处的情感,他却无法忍受浸透着神圣热情、全心投入高尚事业的英雄人物的品质,尽管这种品质实实在在是人之本性,而且更值得刻画。莎士比亚能够描绘这种情感,因为在他所塑造的人物布鲁托斯身上有这样的情感;但他却不能将这种勾勒出的情感变得丰盈、完满起来。他似乎有一种倾向,想要让高山与丘陵变得与平原齐平。在他笔下,凯撒显得毫无生气,西塞罗显得荒唐可笑。在他的作品中,他对特洛伊罗斯和克瑞西达的刻画似乎有意贬损,并带有轻蔑之意,尽管他们在荷马作品中被刻画成英雄。他甚至用最憎恶的诋毁来丑化这位希腊诗人描述的阿喀琉斯和普特洛克勒斯之间纯洁的、英雄的情怀。

正如他自始至终都无法容忍英雄人物一样,他同样不能勾画出这样完美的情节:越来越引人入胜,吸引住观众的好奇心直至最后一刻。他有几部剧作主题连贯,没有任何缺憾。但他却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作品可以在情节的构拟方面与古希腊悲剧的代表作《俄狄浦斯王》相媲美。这部作品幕幕相承,犹如一座高塔层层相迭,耸入云霄。莎士比亚的几乎没有哪一部剧作中有第五幕,可以继续前几幕的精彩情节;往往第三幕以后就不那么吸引人了。

莎士比亚作品中的晦涩之处也是容易受到指责的。最睿智的批评家们至今仍在争论,究竟哈姆雷特是否真的疯了,福斯塔夫到底是勇敢还是怯懦。或许这种缺陷在一定程度上应归咎于悲剧创作本身的特点。通过剧中人物之口,表现出作者头脑中所有的闪念,作者想要表达什么,让读者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刚刚谈到,在莎士比亚最为经典的段落当中,他的语言优美、无以伦比,我几乎称之为一种奇迹。O, sisic omnia![63]不过令人痛惜的是,这种恰当表意的才能并非随时能发挥出来。他的语言也时常受到禁锢,生硬,并充满学究气。他最优秀的部分是永恒的,属于所有时代的,但他最糟糕的部分却已被锈迹所覆盖,成为比任何一位他同时代作家所造成的都要重的负担。这些人的作品,凭借其中价值,继续吸引我们仔细去研读。

继莎士比亚之后,若要找出某位作家,不管他是否坚定地声称自己达到了完美的最高水准,在其作品中确实充分展示了其不同凡响世间罕有的天赋,恐怕很少有人值得一提。而创作了《克拉丽莎》的理查逊[64]算得上是这少数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他对女性柔弱的刻画,对高尚情操的描写,对最细腻的情感以至精神失常状态的再现,以及对超越人类忍受力极限的大悲大痛之情的渲染,这一切都无人可及。但他却无法塑造出完美的绅士形象,也无法刻画出心灵深处感人的快乐。这些可以在某些人物身上有所体现,但却无法被表述,也无法持久。他笔下的浪子毫无修养;他笔下的轻浮女子傲慢无礼、令人深感厌恶。他没有类似在弗莱彻[65]与法夸尔[66]作品中得到充分体现的那种表达技巧,无法向读者或观众展现出从永恒之源泉流淌出来并扩散开来的欢乐沸腾之情,这种欢乐我们一旦感受到了,就注定会喜爱,它向旁观者传送着自己的气息,使我们跃跃欲试,心情与之共舞。然而,我们惊讶地发现,这个刻板的学究已凭借其广博的才智摆脱了他那不合时宜的文风。虽然他还未向我们呈现知识浪子或者女性精神世界可爱快乐状态的真实图画——对此我们虽都曾见过,但却不能固化并复制下来——我们差不多要钦佩这更加令人惊异的才能:虽然他将这种才能用到显然不合适的方面,却能够取代令人惊讶的笑柄,并且游刃有余地应运用到曾经并不适合自己的题材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