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里,关于名誉扫地的医生和没有名字、不会说话的女孩的故事,成了头条新闻。警察局的电话都被打爆了,各种医生、精神病学家、心理咨询师、怪人和科学家——好像每一个人,都想把爱丽丝从不称职的茱莉亚手上拯救出来。克里奇医生和戈德伯格医生每天都会打电话,社会福利服务部要求每两周提供一次最新情况报告,他们开始建议把爱丽丝送到收容照顾机构——几乎每一个环节都在建议。
茱莉亚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从日出到日落,她都和爱丽丝在一起;当孩子睡着后,她会去图书馆,花更多的时间在电脑上或网上查询。
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爱丽丝。在周三和周五,她会像一个上了发条的钟似的跑到警察局,她会在那里主导一个新闻发布会。她站在那个讲台上,离她数英寸远,是那放大她的声音的麦克风。她向记者们报告爱丽丝各个方面的治疗情况,提供所有可以提供的身份标识信息。但他们对这些毫无兴趣。
他们就茱莉亚的过去问着无穷无尽的问题,关于她的遗憾,她的失败,和她失去的病人。他们毫不关心爱丽丝康复路上里程碑式的进展。不过,茱莉亚仍然在尝试着让他们关心——“今天她对我伸出了手”……“她扣好了她的衬衫纽扣”……“她指了一只鸟”……“她会用餐叉了”……
对记者们来说,唯一重要的是,爱丽丝还没说过话。对他们来说,这更能证明茱莉亚不能再被信任,不能再让她去帮助任何一个陷入了困境的孩子。
但过了一段时间后,对茱莉亚的过去炒冷饭的做法,开始失势了。报道从新闻首页上的头条,变成了本地趣闻或生活板块上的一两段。本地的闲谈内容里面,已经没有这个不知名的小女孩了;现在所有人都在谈论的,是圣海伦火山发生的小地震。
在警察局的讲台上,茱莉亚盯着仅有的几个记者。CNN、《今日美国》、《纽约时报》和国家电视台已经不在这里了。剩下的,只有几个当地的报社,而且大多数都来自于像雨谷镇这样的小型社区。他们问的问题仍然尖酸刻薄,但他们问问题的方式已经变得单调乏味了。没人指望能问出什么重要的东西。
“这就是这周的情况。”茱莉亚说道。她发现房间里已经变得很安静。“好消息是,她可以自己穿衣服了。还有,她对所有塑料制品都非常喜欢。对电视,她可看可不看。我想说,是因为画面的切换速度对她来说太快了点。但她可以看烹饪节目看一整天。或许那可以引起她和谁的回忆或者感情的共鸣……”
“得了吧,盖茨医生,”一个待在房间后面的人说道。他瘦得像根竹竿,满头乱发,一口烟牙,“没人在找这个孩子。”
交头接耳的人群里,响起一阵表示赞同的低语声。茱莉亚听见了他们那干巴巴的笑声。
“不是这样的。一个孩子,不会在这个世界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一定有人正在想念着她。”
一个来自KIRO电视台的人走了过来,他那双黑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同情,几乎比其他那些记者漠不关心的态度更让人难以忍受,“我不知道关于你的过去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媒体杜撰的,盖茨医生,但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女人。关于这孩子的有些事情你搞错了,大错特错。我想是她的家人把她扔在丛林里,然后离开了。”
茱莉亚从讲台后面走了出来,走向了他,“你的这个说法没有依据。也极有可能她是在很久以前被绑架的,她的家人已经放弃了她,停止了寻找。”
他的眼光很坚定,“停止了寻找?他们的女儿?”
“如果……”
“祝你好运,真心的。但是KIRO要退出跟踪报道了。关于圣海伦火山的风言风语,现在已经成为核心。”他把手伸进他皱巴巴的白衬衫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我妻子是个医生,我会公正地对待你的。如果你发现了些实质性的东西,给我打电话。”
她低头看着他的名片:约翰·史密斯,电视新闻。茱莉亚知道,KIRO有一流的科研人员,以及联系一些自己接触不到的人和场所的渠道。“在尝试找出她是谁这件事上,你们做过什么样的努力?”她问道。
“有四位研究人员的全职工作就是干这个,在开头两周的时候。”
茱莉亚点了点头。她一直在担心着这样的事情:他们也找不到结果。
“祝你好运。”
她看着他离开,想着:现在,这最后一个好人也离开了。到了下周三,来听她的最新报告的,就只有一些本地报纸的代表了,他们的发行量比大多数的高中校报发行量还要小;然后,如果她运气还不错的话,还会有一些八卦小报的临时记者。
花生越过房间,穿行在那排金属折叠椅之间,捡起那些他们之前分发下去、又被人丢弃了的新闻稿。她的黑色橡胶鞋底,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声音。卡尔跟在她后面,抓着那些椅子,把它们叮叮当当地合上。
片刻间,这个讲台就成了唯一的、今天这里开过了新闻发布会的证据。很快,就会没人关注此事了。这种情况带来的压力,早就在茱莉亚心里植根了,就像慢性肺炎一样,塞满了她的肺。
今天,她向媒体报告的事情很重要。就通常的治疗来说,爱丽丝在三周内取得了如此进展,这是成功的。现在,这孩子可以用餐具吃饭,会使用马桶,她甚至到了会对别人表示同情这样的程度。但这些都不能解答关于“她的身份”这个核心问题,既不能让爱丽丝回到她的家人身边、回到她本来的生活中去,也不能保证茱莉亚可以继续帮助她。事实上,随着这孩子保持沉默地一天天过去,茱莉亚感到自己的自信正在慢慢丧失。晚上,当她躺在床上,听着爱丽丝安静地入睡或陷入狂暴的梦魇的时候,茱莉亚会想:我足够优秀吗?
或者更糟:这次,我错过了的是什么?
“你今天做得很好,”花生努力挤出了一丝笑容,说道。每次新闻发布会后,她都会说同样的话。
“谢谢。”这是茱莉亚的标准回答。
“我得回去了。”茱莉亚说着,弯腰去拿她的公文包。
花生点点头,然后对卡尔叫道:“我去送她回家。”
茱莉亚跟着花生走出警局,走到了日落时那暗灰色的光线里。在车上,她们两个都直直地盯着前方。加斯·布鲁克的声音从扬声器里飘了出来,对患难朋友发着牢骚。
“那么……我猜一切不是太顺利,是吧?”在路口,花生用她那涂着黑白交错棋盘格图案的指甲敲着方向盘说道。
“她取得了巨大的进步,但是……”
“她还是没有说话。你确定她会吗?”
这同一系列的问题,无止境地在茱莉亚的心里回荡着。她日日夜夜都在想:她能说吗?她会说吗?什么时候才会说?
“我全心地相信,她会的。”茱莉亚慢慢说道。然后,她凄凉地笑了,“然而,我的头脑也开始怀疑了。”
“当我还是个新妈妈的时候,我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换尿布。所以,当我的塔拉到两岁的时候,我开始教她上厕所。我完全按照指导书上的步骤去做,然后,你知道发生什么了吗?塔拉不拉大便了。就那么停了。五天后,我带她去看费舍尔医生。我都担心死了。他检查了我的宝贝女儿后,从他的眼镜上面看着我,她说:‘佩内洛普·纳特,这孩子是想告诉你一件事,她不想做上厕所的训练。’”花生说着便大笑起来,然后打了转弯灯把车开到老公路上,“地球上所有的金属,都没有一个孩子的意愿那么坚硬。我想,当你的爱丽丝准备好的时候,她会说话的。”到地方后,花生把车停在房子前面,鸣了两次喇叭。
艾莉几乎是立刻就从房子里出来了。如此之快,茱莉亚怀疑她一直都在门口等着。
“谢谢你送我,花生。”
“星期三见。”
茱莉亚下了车,用力把门关上。她在院子中间与艾莉碰头了。
“她又在号叫了。”艾莉痛苦地说道。
“她什么时候醒的?”
“五分钟前。她提前了。发布会怎么样?”
“很糟糕。”她说道,尽力让自己听起来承受得住这失败。“DNA结果很快就会回来了,或许那会给我们一个答案。如果她是个被绑架的受害人,会有犯罪现场的证据来做比对。”
过去的几天里,她们把这个想法当作救生圈一样抛来抛去,虽然它已经失去了浮力。“我知道。希望系统里有她的资料。”茱莉亚总是这样说。
“但愿。”
她们相互对视着。听这样的话,耳朵都快听起茧子来了。
茱莉亚走进屋,上了楼梯。每走一步,那咆哮的声音听起来就更大些。她知道当她走进房间后,会发现什么。爱丽丝会跪在她的植物后面,低着头,把脸埋在手中,摇着叫着。这是她表达悲伤或害怕的唯一方式。现在她害怕了,是因为她睡得比平时短些,然后独自醒来了。对一个普通的孩子来说,这可能有点让人沮丧;但对爱丽丝来说,这是可怕的。
茱莉亚还在开门的时候就在说话了:“现在,这么吵是为什么,爱丽丝?一切都很好,你只是害怕了,这很正常。”
爱丽丝慌慌张张地穿过房间,黑色的头发、黄色的裙子,细长的胳膊和腿。她把自己和茱莉亚贴得那么紧,从手腕到小腿都和茱莉亚挨在一起。
爱丽丝把手伸进茱莉亚的口袋里。
这是她最近养成的习惯。爱丽丝需要总是在茱莉亚旁边,和她连在一起。
她吮着手指,抬头看着茱莉亚,有着一种既让人心疼又让人害怕的脆弱感。
“来吧,爱丽丝。”她说,假装有个小孩像藤壶[10]一般吸附在自己的屁股上,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事。她拿出她的工具箱,里面有很多有助于衡量一个孩子的发育程度的玩具。
她在桌子上排列好了铃铛、积木和玩偶。“坐下,爱丽丝。”她说道。她知道当她自己坐下来时,爱丽丝也会坐下来。椅子隔得很近,她们仍然能够连在一起。
她们肩并肩地坐了下来,爱丽丝的小手仍然塞在茱莉亚的口袋里。把工具箱在她们面前展开后,茱莉亚等着爱丽丝会有所行动。
“来吧,”茱莉亚说道,她的声音在绝望的边缘退缩着,“做点什么,跟我说话。我需要你说话,小家伙。我知道你可以的。”
没有回应。只有女孩那呼吸进出轻柔的声音。
绝望牵动着茱莉亚,她的信心已经部分受损了。
“求你了。”她的声音变得很小,已经完全不是作为一个医生该有的声音了。她想到了时间的流逝,媒体兴趣的减弱和警察局里响起得越来越少的电话铃声。“求你了,来吧……”她不断哀求道。
当艾莉和花生到达警局的时候,整栋楼都很安静。卡尔坐在他的桌子旁,头上戴着耳机,画着一些长着翅膀的东西。当她们进来后,他把手上的纸翻面朝下——好像艾莉会有闲心去看他画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似的。从六年级开始,他就在干这样的事情了。她所知道的他和她认识的其他男人唯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卡尔从来没有成熟到不再需要干这个。在她粉红色的外出留言栏上,总是会有他留下的涂鸦。
“厄尔登记外出了,”卡尔说着把一缕头发从眼前拨开,“梅尔会再到湖边一趟,去看看那里的孩子们,然后他也就下班了。”
换句话说,雨谷镇的生活已经恢复正常了。电话铃没有响了,她的两个巡警都下班了,除非会有人打电话来。
“还有,DNA结果回来了,我放在你桌子上了。”
艾莉停了下来。他们所有人都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她到她的桌子边坐了下来。椅子吱吱地抗议着。
她拿起那个看起来很正式的信封,打开了。有一大堆不知所云的科学报告,但这些都不重要。在中间部分有这么一句:没找到匹配案例。
第二页是衣服纤维的实验报告。正如预期的那样,它只揭示了那件衣服是用廉价的白棉制作的,可能来自任何一个纺织厂。布料里没有血液或精液的痕迹,没有DNA可提取。
报告的最后一段,概述了若要将从爱丽丝身上采集到的DNA同别的样本做比对,所应遵循的程序。
“你看起来不满意。”花生说着打开了一杯减肥巧克力奶昔。
艾莉有一种被打败的感觉。现在怎么办?她做了她所知道的一切;见鬼,她还把她的妹妹推进了狼窝,为了什么?他们也没能比三个星期前更接近于找出女孩的身份,而且社会福利服务部的人还在紧盯着她。
卡尔和花生把椅子拖过房间,坐到她桌子前。
“没有身份信息?”花生问道。
艾莉摇摇头,根本说不出话来。
“你已经尽力了。”卡尔轻轻说道。
“没有人能做得更好了。”花生赞同道。
然后,没人说话了。对这里来说,这样的情况还真是少见。
最后,艾莉把那些文件从桌子上推过来,“把这些结果发送给那些等着的人。我们接到了多少需求?”
“三十三个。或许它们之中的一个可以匹配。”花生充满希望地说道。
艾莉打开她桌子上的抽屉,拿出那堆她从国家失踪儿童中心得到的文件。她把这些文件读过了至少一百次,让它作为她能找到的唯一指引。最后一段的内容早已被她记得烂熟,她不用再读就知道它说的是什么。如果他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未能找出这个孩子确切的身份信息,那么社会福利机构就会介入。孩子将最有可能被送到孤儿院,或收容治疗中心,或被领养。
“接下来,我们怎么办?”花生问道。
艾莉叹了口气,“祈祷会找到DNA匹配对象。”
他们都知道,这是多么的不可能。这三十三个请求,似乎都没什么特别有希望。它们大部分都是由那些父母、律师和别的辖区的警察提出来的,他们都觉得他们在找的孩子已经死了。他们没人能描述出爱丽丝身上的胎记。
艾莉揉了揉眼睛,“今天晚上,我们先不管了。花生,你可以明天再把这些DNA报告发出去。我还得跟社会福利服务部的那位女士开个电话会议,应该很有趣。”
花生站了起来,“我要去‘大保龄’见本吉了,谁跟我一起去?”
“我最喜欢跟穿着合身的涤纶衫的胖子们待在一起了,”卡尔说,“我跟你一起。”
花生怒视着他,“你想让我跟本吉说,你叫他胖子吗?”
卡尔笑了,“他不会觉得有什么意外的,花生。”
“别吵了,你们两个。”艾莉疲倦地说。她最讨厌听到他们两个无缘无故就你一句我一句地争吵,“我要回家了。你也该回家了,卡尔。现在是周末之夜,你的女儿们会想你的。”
“女儿们跟莉莎一起去阿伯丁走亲戚去了,这个周末我是个单身汉。所以,我会去‘大保龄’。”他看着她,“以前,你也喜欢打保龄球。”
艾莉想起了她和卡尔在“大保龄”的餐厅打工的那个夏天。那是在奇妙的童年时代的最后一年,他们青春期那锋利的边缘还没有长出来。那个夏天,他们两个流浪在一起,成了最好的朋友,同病相怜、亲密无间。但接下来的第二个夏天,她就已经酷到不再去“大保龄”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卡尔。真不敢相信,你还记得。”
“我还记得。”他的声音里有种奇怪的尖锐。他走到门边从挂钩上取下他的外套。
“今晚,是卡拉OK之夜!”花生笑着说。
艾莉已经一筹莫展了,花生知道得很清楚。“我想,去喝杯玛格丽特酒也不错。”——总比回家好。她不敢想,该怎么告诉茱莉亚关于DNA结果的事情。
巨大的道格拉斯冷杉树那尖锐的枝丫和嶙峋的棱角,在河流大道的两旁,形成了一道无穷无尽的黑色锯齿形边缘。抬头从山缘边树冠的空隙间望去,天空被分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星星布满了天空,微微发亮又如此接近,让人觉得它们的光线肯定可以照耀到这湿漉漉的地上来。但艾莉往下看时,脚下只有黑乎乎的碎石。
她咯咯地笑起来。有那么一会儿,她甚至觉得往下看时看到的是一团黑雾。
“慢点,”卡尔说着来到车旁。他抓着艾莉的胳膊,让她站稳。
她似乎无法停止盯着天空看。她觉得脑袋很重,眼皮也很重,“你看见北斗星了么?”就在左边正对着的方向,在她的房子上方。“我爸爸以前说过,上帝会用它来往我们的烟囱里倒魔法。”她的声音变得嘶哑。这样的回忆让她觉得意外,她还没来得及开始防备,“这就是我不喝酒的原因。”
卡尔伸出一只胳膊抱着她,“我以为你不喝酒,是因为毕业舞会呢,还记得你吐到海莉校长身上了吗?”
“我不想和你做朋友了。”艾莉喃喃地说。她让卡尔把她领进了屋,两条狗用力撞了上来,她几乎又跌倒了。
“杰克!埃尔伍德!”她弯下腰拥抱它们,让它们舔她的脸颊,直到她的脸像游过泳了那么湿。
“你得训练一下这些狗了。”卡尔说着躲开它们向他嗅着的鼻子。
“想训练任何长着鸡巴的东西,都是不可能的。”她咧着嘴笑着对他说,“你以为我从那几段婚姻里什么都没学到吗?”她指着楼梯,命令道:“上楼去,孩子们,我马上就上去。”
又说了十五次后,它们才听了她的。狗一走,卡尔就说:“你最好去睡觉了。”
“我讨厌一个人睡觉。呃,就当我没说过。”她开始从卡尔身边走开,接着她死死地站住了,“你听到了吗?有人在弹钢琴,《三角洲的黎明》。”她开始唱道:“三角洲的黎明,你开着的是什么花?”她跳着舞穿过了房间。
“没人演奏音乐。”卡尔说。他瞥了一眼角落里她妈妈的旧钢琴,上面布满了灰尘。“那是你今晚在卡拉OK唱过的歌,其中的一首。”他补充道。
艾莉摇摇晃晃地停了下来。她看着卡尔,“我是个警长。”
“是的。”
“我喝玛格丽特酒喝醉了,还唱了卡拉OK……在公共场合,还穿着制服!”
卡尔努力忍住笑,说道:“想想好的方面吧,你没有跳脱衣舞,也没有酒驾回家。”
她用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那就是我好的方面?没有扒光自己,或是没有犯罪。”
“呃……有一次……”
“我绝对不想和你做朋友了。你可以回家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她转身离开他,动作太快失去了平衡,像一棵被砍伐的树一样倒下了,只差一声“木材!”的吆喝了。
“哇噢!你跌得好重……”
她躺在那里呻吟着,抬头看着笑得很开心的卡尔,没好气地说:“你是就只站在那里,还是去找点滑轮把我吊起来?”
“我就只站在这里。我们都已经不是朋友了。”
“哦,该死。我们又是朋友了。”她伸出了手。他拉着她的手,扶她站了起来。“好疼……”她拍着裤子上的灰说道。
“看起来的确是。”
卡尔仍然握着她的手。她转向他,说:“没事了,大哥。我不会再跌倒了。”
“确定?”
“一半确定。”她边说边挣开了他的手,“谢谢你送我回家。明天早上八点,在警局准时见。会找到一个DNA匹配对象的,我浑身的血液都感觉到了。”
“你感觉到的可能是龙舌兰酒。”
“你就喜欢唱反调。晚安。”她摇摇晃晃地向楼梯走去,就在她快要倒的时候抓住了扶手。
卡尔瞬间就到了她身旁。
“嘿。”她皱起眉头,感觉到他扶着自己的胳膊,“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我还在这里。”
她看着他。她站在楼梯上而他站在地面上,他们面对面地离得那么近,她都能看出他当天早上刮过胡子。她注意到沿着他的下巴轮廓有些参差不齐的疤痕。这是他十二岁时的那个夏天,他爸爸提着一个破啤酒瓶追他弄的。是艾莉的爸爸带他去的医院。
“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卡尔?高中的时候我对你很糟糕的。”的确如此。当她的胸部开始发育,以及开始拔眉毛、脸上也开始长青春痘的时候,一切都变了。男孩子们开始注意到她,甚至是橄榄球运动员们。她一眨眼就把卡尔甩在了身后,他也从没让她对此感到有什么不安。
“改不掉的老习惯吧,我想。”
她向后退了一步,让他们之间拉开了点的距离,“你怎么从来不跟我们一起喝酒呢?”
“我喝酒啊。”
“我知道,我是说和我们一起。”
“总得有人开车送你回家吧。”
“但那个人总是你。莉莎不会介意我们让你整晚待在外面吗?”
他紧紧地盯着她,“我告诉过你,这个周末她不在。”
“她总是不在。”
他没有回答。一分钟后,她就忘了他们聊过些什么了。
然后突然间,她又想起了那个女孩,和她的失败,“我找不到她的家人了。我找得到吗?”
“你总是有办法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艾莉。对你来说,这从来都不是问题。”
“哦?那么,我的问题是什么呢?”
“你想要的一直是错误的东西。”
“哦,谢谢。”
他似乎对她的反应很失望,好像他想让她说点别的似的。
她想不出她是怎么让他失望的,但不知怎的她就是让他失望了。如果她清醒着的话,她可能会知道答案。
“不用谢。你要我明天早上过来接你吗?”
“不需要。我会让茱莉或花生送我的。”
“好吧。再见。”
“再见。”
她看着他走了出去,关上了他身后的大门。
房子再次陷入一片寂静。叹了口气,她摸索着那狭窄而漫长的楼梯,艰难地爬到了二楼。她的本意是向左拐,到以前她父母的卧室——现在她的卧室去;但她的头脑却自动导航,操作她向右拐,走向了她以前的房间。直到她看到两张单人床上都有人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拐弯拐错了。
女孩醒了,看着她。在门被打开之前,她是睡着了的,艾莉很肯定这一点。“你好,小家伙,”她小声说道,当她听到女孩那低沉的咆哮回应的时候,退缩了一下。
“我不会伤害你,”她说着向门边退去,“我只是想帮你,我希望……”
她希望什么?她不知道。当她再想了一下这个问题后,她发现这是从以前到现在,她的生活中一直存在着的问题: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在希望什么,直到为时已晚。
她想承诺他们会找到女孩的家人,但她自己都不相信。再也不相信了。
就像春天里正在解冻的河岸,茱莉亚的自信在持续不断地溃败着。不是说真有什么非常明显的痕迹——地球又没有消失掉一大块,但最终的结果是事物的运行过程会发生改变,会有一个新的方向。茱莉亚发现自己会越来越多地撤退到她的安全地带——她的笔记本上来。在那里,在那些细细的蓝色线条上,她分析了一切。虽然她仍然相信爱丽丝的理解力至少在幼儿级、懂得一些词语的意思,但在让女孩开口说话这方面,她并没有取得实质性的进展。当局正紧盯着她。每一天,克里奇医生都会在电话答录机上留言。那些留言总是同样的内容:“对这个孩子的帮助你做得并不够好,盖茨医生。让我们介入吧。”
当天下午,当她把爱丽丝放下午休的时候,茱莉亚跪在床边,抚摩着女孩柔软乌黑的头发,拍着她的背,想着:我该怎样来帮你呢?
她感到泪水刺痛了她的双眼,不知不觉地,眼泪就流满了她的脸庞。
她不得不去洗手间重新为新闻发布会化妆。她刚刚涂完睫毛膏,一辆车就开到了外面。她在下楼梯下到一半的时候,撞上了正往上走的艾莉。
“你还好吗?”艾莉皱着眉头问道。
“我很好。她睡着了。”
“好吧。花生在车上等着,今天我会留在这里。”
茱莉亚点点头。她抓起公文包上了花生的车。
在大雨中,她们开了一英里半到了镇上。落在挡风玻璃上和车顶上的雨声太大了,她们根本无法谈话。雨落在引擎盖上,就像沸腾了似的。
当花生停好车后,茱莉亚撑开伞跑进了警局。当她挂起她的外套,走向讲台的时候,那样的景象击败了她。
所有的座位都空着,一个人都没来。
卡尔坐在调度台旁,用怜悯的眼光看着她。
她瞥了一眼时钟,新闻发布会在五分钟前就该开始了,“可能……”
门突然开了。花生站在那里,穿着警用雨衣,雨水顺着她的脸滴落,“见鬼,这些人都去哪里了?”
“没有人来。”卡尔说。
花生胖胖的脸沉了下来。她睁圆了眼睛,意会了一下,然后就无可奈何了。她走到卡尔站着的地方,紧缩在他身边。他握住她的手,“真糟糕。”
“非常糟糕。”茱莉亚赞同道。
接下来的三十分钟里,他们在那可怕的寂静中等待着,期待着电话铃声的响起。到了四点四十五分的时候,所有人不得不承认,这事已经结束了。
茱莉亚站起来,“我得回去了,花生。爱丽丝很快就会醒了。”她伸手拿起公文包,跟着花生上了车。
外面,雨已经停了。天空看起来灰白而又布满了乌云,正如茱莉亚的感受。她知道她该和花生稍微聊聊天,至少回答一下她那无止境的问题,但她不愿意。
花生把车开上了主街。她轻快地“啊哈!”了一声,把车停在了“雨滴”餐厅门口斜着的停车位上,“我答应过卡尔会给他带晚餐的。只要一会儿。”茱莉亚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走了。
茱莉亚下了车。她打算给自己买杯咖啡,但是现在她到了这里,似乎动不了了。街对面是希尔斯酋长公园。这是爱丽丝第一次出现的地方。那棵枫树的叶子已经掉光了,光秃秃的树枝伸向昏暗的天空。远处的森林,黑得让人看不清。
“你在那野外待了多久?”她在心里自言自语道。
茱莉亚感到有人在她身边。她收回思绪转过身,想着看到的会是花生的笑脸。
麦克斯站在那里,穿着黑色皮夹克、牛仔裤,还有一件白色的T恤。她有一个星期没见过他了。她已经完全是在刻意避免和他见面了。可是现在,他就在这里,看着她,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好久不见。”
“我一直很忙。”
“我也是。”
他们站在那里,盯着对方。
“爱丽丝怎么样?”
“她在不断进展。”
“还是不说话?”
她畏缩了一下,“还没有。”
他皱起了眉头。那只持续了一秒钟,或许更短;她在想着,她早就该知道他会是这样的反应的。这时他说:“别灰心,你正在帮她。”
她有点吃惊,这么几个简单的字,对她居然意味着那么多,“你怎么总是知道,我想听到什么样的话呢?”
他笑了,“这是我的超能力。”
他们旁边的时钟叮当叮当地报时了,花生从餐厅走了出来。
“赛内森医生,你好吗?”花生说着,挨着个儿地看着他们,好像觉得自己错过什么重要的情况一样。
“很好,很好。你呢?”
“好。”花生说。
麦克斯盯着茱莉亚。她感到自己打了个冷战;或许,是因为天气寒冷的原因吧。“呃。”她说,努力想接上点有意义的话,但她所能做的就只是盯着他看。
“我该走了。”最后他说道。
后来,当花生和茱莉亚在回家的车上的时候,花生说:“那个赛内森医生的确长得好帅啊。”
“是吗?”茱莉亚盯着窗户外面说,“我没注意。”
花生爆发出一阵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