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尔诺-科甫诺时期
1817—1824
爱学社之歌[1]
嘿！花环装饰在头上，
欢乐显露在眼中，
我们一起亲切地拥抱：
这是我们！自己的弟兄！
谄媚、奢侈和狡猾，
都抛到九霄云外；
祖国、科学和德行，
这里有永久的神殿存在。
友爱的链环围着我们，
撤去了心头的阴影，
敞开了思想和志愿。
这里的一切都无比神圣。
友谊、欢乐和青春的歌声
会减轻我们共同的苦痛。
谁要是在我们这一群，
不管在田野，在大厅，
不管在工作，在娱乐，
都要记住我们的章程。
在生命的每一瞬间，
自己的誓言永远不忘，
让祖国、科学和德行
永远占据着他的思想！
手拉着手，不怕行路难，
我们的目的一定完成，
上帝、勇气、工作和信任
都会忠诚地帮助我们！
光与热
译自席勒[2]
勇敢的青年身处世俗的人群中，
满怀着愉快的心情。
他认为，能把内心的幻想
呈现在外部的世界中。
他热衷于对高贵的追求，
向真理伸出勇敢的双手。
但一切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什么都不是或者渺小稀少
虽然他置身于乡村的中心，
但他只专注于自身的保护。
他的心为经受住冬天考验而自豪，
可它只为他自己在跳动。
真理啊真理，你那金色的光芒
永远在照耀，但不能燃烧。
幸福的人为了寻求科学宝藏
却没有花费多少的心血。
而最幸运的人却能把热情者的精神
和世故者的头脑结合成一体。
1820.6.23
青春颂[3]
没有心、没有灵魂，这是行尸走肉；
青春啊！请赐给我翅膀！
我要飞翔在这僵死的世界之上，
一直飞向那幻想的天堂！
在那里，热情创造了奇迹，
撒下了新鲜奇妙的花朵，
给希望以金色的图像。
衰老使人两眼发黑，
低垂着满是皱纹的头额。
他用那呆滞的眼睛，
望着他身边的世界。
青春！你高高飞在地平线上，
恰似那高悬在天上的太阳，
照射着这地上的人群，
从这端到那端，永无止境。
向下看！那里，永恒的云雾遮盖住，
那充满慵懒和混乱的国土，
这正是大地本身！
看！在那一动不动的死水上，
出现了一只负着甲壳的爬虫，
那是只小船，张着帆，掌着舵，
本能地追逐着那些更小的爬虫。
时而高高地抛起，时而深入水里，
它不管波浪，波浪也不理它，
然而却像水泡，在岩石上撞碎，
谁也不知道它是活着，还是死去；
这正是孤芳自赏者的下场！
青春啊！生命的美酒会使你甜蜜，
只要你能和别的人一起共享；
每当金带把我们联结在一起，
我们的心就能感受到天堂的乐趣。
团结起来，年轻的朋友们！
大众的幸福就是我们的目的。
团结就是力量，热情产生智慧。
联合起来，年轻的朋友们……
在战斗中牺牲是最幸福的人，
如果他能用自己倒下的尸体，
为同胞架起通向光荣之路的阶梯。
团结起来，年轻的朋友们……
尽管我们的道路曲折而又崎岖，
尽管暴力和软弱会阻碍我们前进。
但我们要以暴力去反抗暴力，
软弱呢，从小就要学会把它战胜！
如果摇篮中的孩子能折断多头蛇[4]的巨头，
那他长大成人后定能把人头马身怪[5]除掉，
他还能从地狱里救出那些苦难者，
也能从天堂里得到月桂的花冠，
他能摧毁理智所不能摧毁的一切；
达到目光所不能达到的地方。
青春啊！你的飞翔像雄鹰矫健，
你的翅膀像雷电一样威猛！
嘿！让我们肩并肩！如同一根链条，
把这个圆圆的地球缠绕。
我们要把思想集中到一点上，
在这点上再集中我们的灵魂！
前进吧，地球！离开你的地盘，
我们要把你推入新的轨道；
直到你脱下那发霉的皮壳，
回忆起你青春绿色的年代！
有如在混沌和黑夜的国度里，
好争执的分子正在大声喧闹。
上帝一声大喝“停住！”威力无比，
物质世界便站立在坚定的轴上。
狂风呼啸，波涛汹涌，
星星闪耀在深蓝的天空。
人类的世界依然处在黑夜中，
各种欲望的元素正在进行战争。
然而爱的火焰正在那里升起，
从混沌中诞生了精神的世界。
青春将它拥入自己的怀中。
友谊和它结成了永恒的纽带。
大地上无情的冰雪，
将和遮蔽光明的偏见一起消融。
欢迎你，自由的曙光，
“拯救”的太阳正随你升起！
阿玛莉亚
译自席勒
她美丽无比，有如来自天堂的天使，
她美貌绝伦，胜过所有的童贞少女。
她那明亮的目光胜过五月的骄阳，
她的脸容反映在镜子似的水面上。
她的亲吻，啊，如同妙不可言的醇酒！
就像两团烈火紧紧融合在一起，
宛如两把竖琴应和得天衣无缝，
合奏出一曲响彻天国的美妙乐声。
心和心在接触、飞翔、交融，
脸和脸在接近、颤抖、燃烧，
灵魂沉入灵魂，天地都在颤动，
仿佛融化在相爱者的激情中。
你失去了她，只留下一片空虚，
徒劳地去寻找她留下的记忆，
你失去了她，所有的人生乐趣，
如同轻柔的烟雾和叹息一同消失。
1820
爱德社之歌
嘿！既然我们的生命只有一次，
我们就应该充分享受生活的乐趣！
让这只金杯盛满的美酒，
使我们陶醉、心旷神怡。
嘿！让我们兴高采烈，
围成一个欢乐的圆圈。
让我们举杯一饮而尽，
预示着甜蜜时刻的来临。
这里用不着说外国语言，
我们畅饮的是波兰蜜酒。
民族的歌声多么美妙动听，
而更美好的是兄弟般的人民！
你阅读古希腊罗马的作品，
绝不是要你淹没在书本中。
而是要像希腊人那样娱乐，
像罗马人那样去奋勇拼搏。
啊，那边坐着一群法学家，
给他们捧上一坛美酒佳酿。
今天我们需要强壮的右手，
明天才能谈得上法律条令！
今天，我们的高谈阔论，
并不能登上自由的高峰。
只有爱和友谊召唤的地方，
弟兄们，那里才能得到安宁。
谁能熔化和冶炼钢铁，
就能耗去钢铁和时间。
我们从这金属制成的杯里，
吮吸酒神酿成的玉液琼浆。
这位身居智者群中的学人，
他了解化学，有自己的爱好。
谁能从爱人的口里，
吸取到甜美的原汁。
他在测量世界的道路，
星星和天空的拱顶，
阿基米德是那样穷困潦倒，
连落脚的地方他都难找到。
今天，那位牛顿先生，
要想去把世界推动，
奉劝他考虑下弟兄们，
就请他说一声：够了！
圆规、天平和尺度
只能去测量死的物体。
我们要以愿望去衡量力量，
而不是用力量去衡量愿望。
因为心灵燃烧的地方，
圆规是测不出精神的力量。
大众的幸福是我们的基石，
团结一致胜过两人的力量。
嘿！既然我们的生命只有一次，
那我们就应该去享受生活的乐趣！
这里摆放着一只只金杯，
时间转瞬即逝，快抓住机会。
血会凝固，头发会变白，
我们会堕落到永恒的深渊。
这是费利闭着的眼睛，
这是爱德社员的手掌！
举杯祝酒[6]
如果没有光明和温暖，
没有磁性和电流，
生活在世上的人们，
将会是怎样的情形？
情形如何？很容易猜到，
黑暗、寒冷，一片混乱。
因此，让我们欢呼阳光，
万岁！灿烂的光明！
如果周围是冰冻的世界，
仅仅是片亮光又有何用？
冰冻的世界冰冻的心，
需要的是温暖，万岁温暖！
那充足的亮光和热情，
常常会被大风吹散。
为了使物体和物体接近，
就需要磁性。万岁磁性！
如果伟大的世界已经
被磁性紧密连结在一起。
我们就会把电闸按下，
让电流畅通。万岁电流！
水手
啊，生存的海洋，你为何那么可怕？
当我接近海岸时你明亮而又宁静！
可今天你却波涛汹涌、狂风大作！
既无法前行，又不能返回海岸！
难道需要抛弃生命的船舵？
当美和德这对天仙姐妹引导他的
小船前行，他是个非常幸运的人！
而当夜色深沉，波涛更加汹涌，
这个拿来美酒，那个露出娇容，
一个形象更亮，一个让酒更甜。
凡是热爱德行的人一定能到达荣誉
的高地，他便是个幸运的人。
罗马的香膏会增高他的热情，
但是，如果美不对他加以垂顾
那他定要在血与汗中才能前行。
当美向他展示自己的全貌，
后来又在途中排除了背叛。
而希望便会随着迷人的幻觉上升。
啊，在这广袤的世界上只有空虚！
它不需要用甜美的德行去增强。
代替它的是冉冉东升的太阳，
正和强烈风暴斗争，在阴影中呻呤，
代替敏感心灵的是融化胸上的冰霜，
代替他双手的是双手背后抓住的石头。
难道这样的搏斗还要很久才能终结？
斗争如此困难，结束更是渺茫！
黑暗不会太久，碰撞越来越多：
这一切会随我们消失在波浪中，
也就是谁若是一次被卷入深渊，
他既不能摆脱，又不能沉入渊底。
凡是活着的都消失了，世界这样呼唤我，
出自内心信仰的呼声并没有冷却，
而精神之星还来不及熄灭，
就被一次抛入那难以估量的深渊中，
直至时间永远不停地在旋转。
是谁在陆地上呼喊？多么悲伤的声音？！
这是高处，我的弟兄们、朋友们，
为什么你们一直站在这海岸的岩石上？
你们至今还在那里望着我和海浪，
难道你们的眼睛不会感到疲劳无聊？
假如我投入到悲痛绝望的地方，
将会有疯狂的眼泪和忘恩负义的抱怨，
因为你们看不清那漆黑一团的云彩，
也听不见远处的狂风看不到吹乱的绳索
在这里出现的雷鸣，你们只认为是闪电。
和我一起经历这雷电的刺激，
但别人是无法感受到我的感情！
我的评价除了上帝别人无法得到，
想对我评判，不能从外部而只能对我自身，
我要继续航行，你们就回家去好啦！
1821.4.17
狗和狼
仿效拉封丹[7]
一只瘦得皮包骨头的野狼
抖动着脚，在雪地里游荡。
突然遇见了一条纯种的大狗，
它有挺拔的肩背、肥胖的肚子，
一身狗毛油光锃亮、又密又长，
下额又肥又大，直垂到膝上。
“啊，欢迎，欢迎，我的狗老弟！
多少年了都没有见到你、听说你，
你那时还是个小家伙，不过经过这些年，
谁还会不改变自己的体形！
你过得好吗？”
“马马虎虎。”狗答道，
还摇摆着尾巴以示礼貌。
“啊呀呀，什么马虎呀！从身材和肥胖就能看出。
你看这脑袋，我的上帝！连刀子都砍不进。
多么强壮的肩背，多么饱满的肚子！
肚子！就让那些坏蛋把我抓去吧！
请原谅我不善于表达，
像这种猪似的肚子好久都没见到了！”
“你真会开玩笑，狼先生！不过说真的，
如果你想，也可能有我这样的肥肉。”
“那怎么可能呢？”——“你得尽快
离开树林子和你的巢穴，
摆脱你那到处乱跑的恶习，
去到人群中间，好好去为他们效力。”
“那又该做些什么呢？”狼又问道：
“怎么办？你真是孩子，这易如反掌：
奉承屋里的人，守护主人的地盘，
用吠叫声来禀报客人的来临。
赶走叫花子，撕咬犹太人，
对高贵的老爷要刻意奉承，
对那些仆人也要摇尾示好，
这样一来你的吃用都不会缺少，
你就能从老爷公子和小姐那里
得到残羹剩饭、骨头和零食。
总而言之，能得到你所需要的一切。”
狗在说，狼听着，全神贯注，一字不落，
像要吞下整个谈话似的，
为自己的未来命运而感到心满意足。
随后狼看见狗脖子上少了一圈毛：
“这是怎么回事？”“哪里？”“脖子上，”
“小事一桩，”“总有原因吧？！”
“你看到，脱了一小撮毛，
这是因为我晚上被拴上了项圈，
那是为了让我更好地守护庄园。”
“原来如此，你把这个好消息留到了最后。”
“怎么，狼先生，你不跟我走？”
“不，不，说不去就不去，老弟，
我在外边多么逍遥自在，
胜过你那被拴住的美味佳肴！”
狼说完便放开四脚跑了开去，
直到现在它还在四处游荡。
1822（？）
歌谣和传奇
迎春花[8]
当云雀在高高的天空中，
刚刚唱出美妙动听的歌声。
花木中最早的迎春花丛，
便绽放出金黄色的花朵。
我
花儿，你开得太早了，
北方依然是春寒料峭。
山上的积雪尚未融化，
橡树林里的雪水还未干。
严寒会摧残金色的花苞。
快快躲进母亲的怀抱。
乘寒风的利齿、冰冷的露珠
还没有把你吞噬、摧毁。
小花
我的日子有如蝴蝶的一样。
日出而生，过午便凋谢。
我宁愿四月里活一刻，
也胜过十二月活整月。
无论是献给众神的供品，
还是赠送给朋友和爱人，
你都可将我采下编成花冠，
它定会胜过所有的花冠。
我
亲爱的小花啊，你生长在
低贱的草丛和野生的树林中，
树枝不高，色彩也不鲜艳，
为什么会有如此光辉的声名？
你没有朝霞的明媚，
也没有郁金香的娇丽，
你没有百合花的华贵，
也没有玫瑰的色彩缤纷。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自信？
我就是把你编成了花冠，
送给了我的朋友和爱人，
难道他们会对你热情相迎？
小花
你的朋友们定会无比欢欣，
把我这春天的天使欢迎。
友谊无需太多的绚丽光彩，
人们定会喜欢我这样的小花。
请你告诉我，亲爱的马丽娜[9]，
这小花会不会被爱人接受？
这是我青春的初恋的花蕾。
浪漫性
Methinks, I see……where？
——In my mind's eyes.
——Shakespeare
我仿佛看见我的父亲……在什么地方
——在我的心灵的眼睛里。[10]
姑娘，你听我说！
——她不会听你——
这里是白天，又是在城镇；
你的身边没有一个活人，
你的手在拉扯什么？
你在喊谁？在和谁说话？
——她不会听你——
她像个僵硬的石头人
眼睛凝视着，一动不动。
她时而是目光炯炯，
时而又是泪水纵横。
她的手摸索着，好像抓住了什么，
她时而放声痛哭，时而又破涕大笑。
在这晚上，是你来了？雅辛克，是你？
啊，你爱我，死后也是如此。
来这里！来这里！悄悄地
我的后母会听见你的！
“让她听见好了，我已经失去你；
这里早已为你举行了葬礼。
你真的死了吗？啊，我害怕。
我为什么要怕我的雅辛克？
啊，正是他！你的脸，你的眼睛
我还看见了你雪白的衣衫！”
“你自己也像夏布那样苍白，
你全身冰冷，连手掌也冰冷，
快躺在我温暖的怀中。
把我紧紧抱住，嘴唇吻着嘴唇。”
“啊，长眠在坟中，定会很冷，
你死了，是的，你已死了两年。
带走我吧，我情愿死在你的身边，
我并不喜欢活在这人世间！”
生活在这些恶人中，多么痛苦。
我哭泣，他们就对我嘲笑，
我说话，他们一点也不理解，
我能看见，他们什么也看不见！
难道你不能白天来？难道我是在做梦？
不！不！不是做梦，你就在我手臂中。
你要到哪里去？我亲爱的雅辛克，
现在还很早，你可不能溜掉。
“啊，我的上帝，公鸡已啼叫，
窗子已发白，天就要亮了。
雅辛克，你要去哪儿？等一等，
啊，我真是个可怜的女人！”
姑娘的爱抚和恳求都毫无作用；
她朝他追去，哭喊着，跌倒在地，
看到她跌倒、听到她的悲哀哭声，
好心的人们都在她身边聚集。
这些人纷纷说道：“快替她祷告吧！
这是卡鲁霞，雅修的未婚妻。
他的灵魂一定在她的身边转悠。
他生前非常爱她！”大家这样议论。
我听见了，也相信人们的说明，
我心悲伤、喃喃地念起了祈祷文。
“你听着，姑娘！”一位老人大声喊道：
“你们都听我说！”他又转向人群。
“我的眼睛并不坏，眼镜也铮亮透明，
在这里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鬼魂完全是凡夫俗子的臆造，
是愚昧落后在梦幻的炉中把它铸成。
这姑娘真是胡说八道，荒谬透顶，
糊涂的民众也都是不讲理性。”
我客气地回答他：“这姑娘富于感情，
普通老百姓的信仰也非常深沉，
情感和信仰更让我信服，
胜过智者的眼睛和眼镜。”
“你有的是僵死的学问，人民全都不懂。
你看见的世界不过是尘末，是星光，
你不了解活生生的真理，不承认奇迹，
你只要有颗心，看看你的心就会理解。”
希维德什[11]
给米哈尔·维勒斯查卡[12]
如果有谁在诺沃格鲁德克，
走进伯乌齐拉黝黑的森林里，
我就请他看一看那个湖，
请他勒住一下他的坐骑。
希维德什露出自己的胸膛，
构成一幅巨大、圆圆的图画，
像冰雪结构的明镜一样平坦，
四周是稠密的、暗黑的松树。
如果你在夜晚来到这里，
再把你的脸转向着湖水，
无数星辰在你头上、脚下闪耀，
一对月亮也放射着光辉。
多么稀罕！在你站立着的地方下面，
呈现出一片灿烂的平原，
苍穹的那座透明的拱门，
也一直伸展到你的眼前。
你的眼力达不到对岸，
连天上、地下都不能分辨，
就好像挂在天空的中央，
或者是浮在碧蓝的深渊。
在午夜的晴朗的时辰，
湖面的情景迷惑着心灵，
可是，只有最勇敢的人，
才敢于在这湖边走动。
在那里，你可以听到和看到，
魔鬼在争吵、怪影在奔跑，
四周的一切都不息地颤抖，
连白天想起了也心惊肉跳。
有时，水里像城里一样热闹，
火光和烟雾在空中飞旋，
战争的呻吟和甲胄的噼啪，
金鼓的轰鸣和妇女的叫喊。
忽而，烟云散了，喧哗也静下，
只有岸上的枞树低低地呼啸，
水里只听到轻微的谈话，
还有妇女的悲哀的祷告。
这是怎么的？各有各的说法，
可是谁也不曾到水里探询，
种种的消息传到人们的耳中，
谁又辨得出这是假是真？
有一位伯乌齐拉的乡绅，
他的祖先是希维德什的领主。
怎么才能解答这湖里的秘密，
这位乡绅早已在思来想去。
他吩咐到城里制造一些用具，
他付出了一笔不小的款子，
织成了一副巨大的渔网，
做成了一些木筏和船只。
我早知道：这样浩大的工程，
没有上帝保佑，就干不了，
他们在教堂里许下心愿，
彻林[13]的神父也终于赶到。
他站在岸上，穿着法衣，
在胸前画着十字，祷告上帝，
乡绅就吩咐把船只放下，
渔网响着，缓缓地沉到水里。
网上的浮标渐渐漂开，
最后也沉入深深的水底，
鱼从网里钻出，网轻松地摆动，
网里一定没有什么东西。
两个人在岸上扳着网头，
把深渊里的渔网拉了起来，
谁也不会相信我说的话，
这究竟捞到了什么妖怪？
捞起来的不是什么妖怪，
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
银白的头发被水淋得稀湿，
明亮的脸和珊瑚红的嘴唇。
她走近岸边，有些人转身跑了，
有些人见了这怪事，非常害怕，
站在那里不动，苍白了脸，
这时，她用温柔的声音说着话：
“你们知道，谁在这里放下船只，
谁就要得到不好的报应，
最勇敢的人来到这湖里，
也要被打入这万丈的深井。”
“你这无礼的家伙和你们一群，
还有跟着来到这里的那些民众，
这里原是你的祖先的领地，
你的身上也流着我们的血液。”
“本来要惩罚你们的好奇，
可是你们却预先祷告过上帝，
上帝就借我的口告诉你们，
这一个奇异的湖泊的历史。”
“在那布满砂石的浅滩上，
在这水草和芦苇丛生之处，
在你们的桨、橹所及的水中，
曾经有过美丽的小城一座。”
“希维德什，以勇敢扬名于世，
无数财物堆满了库房，
以前在土汗公爵管辖之下，
一直是繁荣而又富强。”
“这黝黑的丛林也挡不住视线，
一直穿过这肥沃、优美的平原，
就望见那时的立陶宛的首都，
诺沃格鲁德克城的墙垣。”
“有一次，沙皇领着坚强的大军，
将我们的孟陀克大公[14]包围，
灾难笼罩了全立陶宛，
孟陀克大公也被迫撤退。”
当他的军队从边境撤退，
就给我父亲送来一角公文：
土汗公爵，马上召集你的军队，
来保卫我们的可爱的京城。’
土汗公爵接读了这公文，
他立刻颁布了作战的命令，
一下召集了五千名骑士，
配备着坐骑，武装了全身。
“他们挥着长矛，舞着利剑，
土汗的旗帜在城门上飘动。
土汗公爵又回到了宫廷，
因为他左思右想，心事重重。”
“他对我说‘为了援助别人，’
是否就得把自己的人民丢掉？
希维德什除了利剑和胸膛，
并没有别的能防御的碉堡。”
这小城的军队如果分而为二，
那么怎能保卫可爱的首都；
如果整个的军队都投入战争，
这城中的妻女又有谁来保护？’
我回答说：父亲，你先不必悲伤，
去吧，向光荣召唤的地方前进，
上帝会保护我们，今天的梦中，
我看见了这城市的守护大神。
希维德什的利剑闪着光芒，
在黄金似的翼翅下掩藏，
他对我说，勇士们走出城外，
我就负起保护妻女的重担。’
“土汗公爵听了，就向军队赶去，
一直到黑暗的夜幕降下，
远方响起了喧闹的马蹄声，
到处是可怕的呐喊：‘乌拉！’”
“冲锋的雷声逼近了城门，
枪弹的风暴落向整个城市，
孩子、姑娘、老人和可怜的母亲
都一齐向宫廷的地方聚集。”
“‘真残暴，’他们喊着，‘把城门关上，
俄国人要来屠杀我们，
我们宁愿自己杀死自己，
与其在耻辱之中偷生。’”
这时候，狂怒变成了恐怖，
他们把财物堆积成山，
又用火炬燃烧着房屋，
可怕的声音在那里大喊：
‘谁不自杀，谁就要被杀！’
我救护着，一切都无济于事。
他们伸长了脖子，跪在门前，
别的人又拿来了锐利的斧子。
这都是罪恶：或者引来了强盗，
让我们接受更残酷的枷刑；
或者以自杀代替可怕的屠杀。
‘上帝呀，’我喊着，你救救我们！
“‘如果我们不能把敌人赶走，
那就要你保佑，让死神快来，
最好让你的雷电震死他们，
或者把我们在这里活埋。’”
“忽而，一道白光在前面一闪，
白天突然变成昏暗的黑夜，
惊惶的眼睛都向地面凝视，
世界在我面前渐渐地消失。”
“这就是过去的残害和耻辱，
这周围的青草，你一定看到，
它们都是希维德什的妻子儿女，
是上帝将她们变成了青草。”
“粉白的花朵在深渊上飘荡，
像是一只只白色的蝴蝶，
当大雪将青青的草叶变白了，
它就像是枞树的针叶。”
“这一幅有背于生前的道德的图画，
即使腐烂了，它也永不褪色，
它暗暗地生长，不再凋谢，
凡人的手掌不能将它采摘。”
沙皇和他的狐群狗党看见了这，
鲜艳的花朵就是证明人，
一个采下花来，装饰了钢盔，
一个编成了花环，戴在头顶。
可是谁要在这深渊里采摘，
病魔就一定要将他折磨，
愤怒的女神也要将他照顾，
发号施令的是那无情的花朵。
“虽然时间渐渐抹去了记忆，
但是惩罚的痕迹却依然留存。
它还在传说中放出光辉，
花朵也保有着‘沙皇’的名称。”
这女人说完了，便缓缓离去，
同了船只和大网一起下沉，
只听见了湖水的澎湃，
以及波浪冲击湖岸的声音。
大湖像气管一样破裂，
连眼睛也来不及将她追赶，
她沉下了，波浪掩盖了她，
从此以后，她就不再出现。
湖中水仙[15]
这小伙子是谁？又年轻又漂亮，
那姑娘是谁？走在他的身旁。
他们沿着希维德什湖岸缓步行走，
明亮的月光映照在碧绿的湖水上。
他献给她的是一个花环，
姑娘送给他一篮覆盆子。
男的一定是姑娘的爱人，
而女的无疑是他钟情的对象。
每天晚上，在同一个时辰，
他们都在这棵松树下相逢，
我知道，小伙子是林中的猎人，
那姑娘呢？我却非常陌生。
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谁也不知道，谁也说不清。
她来了，像沼泽地里的毛莨花，
她去了，有如晚上闪烁的磷火。
“告诉我，美丽的而又可爱的姑娘，
你对我保密，究竟是何缘故？
你前来看我，走的是哪条路？
你的家在哪里？父母又在何方？”
“夏天过去了，树叶渐渐枯黄，
多雨的季节秋天就要来临，
难道我永远都要在这里等候，
等候你来到这荒凉的湖岸上。”
“难道你定要在这树林里游荡，
像惊慌的小鹿，黑夜的幽灵？
还是和爱你的人住在一起吧！
亲爱的，我正是爱你的那个人。”
“我的茅屋离这里不远，
就在那片檞树林中间。
我那里有充足的牛奶和水果，
还有成群的牛羊，不愁吃穿。”
算了吧，你这骄傲的小伙子，
我父亲曾亲口警告我不要上当，
因为男人说话尽管像夜莺歌唱，
可是他们的心却像狐狸一样。
“我不相信你那变化无常的爱情，
我十分害怕你诡计多端、三心二意，
如果我听从了你的甜言蜜语，
你究竟能不能对我始终不渝？”
这小伙子跪下了，抓了一把沙子，
他呼喊着地狱里的神明为他作证，
他指着神圣的皓洁的月亮发誓——
可是，他真能信守自己的誓言？
“猎人，我劝告你，你一定要守誓。
你要牢记在这里立下的海誓山盟，
背誓的人定会遭到报应，
生前死后，灵魂不得安宁。”
姑娘说着，一刻儿也不多留，
她把花环戴在自己的头上，
远远地向猎人挥手告别，
穿过原野，快步奔向前方。
猎人紧紧把她追赶，但却是徒劳，
再快的奔跑也无法将她追上，
她像一阵清风消失在原野里，
只剩下他一人留在了湖畔。
他独自一人回到了荒凉的田野，
大地不停地在抖动、在震荡。
四周都是静悄悄的，一片寂静，
只有脚踩树叶的沙沙声响。
他沿着湖边踯躅，徘徊，
无神的眼睛朝四下观望。
忽然从密林中刮起一阵大风，
湖水波浪起伏，奔腾翻滚。
湖水在翻腾，湖水裂开了大缝，
突然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奇异景象。
在那银色的希维德什湖的水面上，
出现了一位国色天姿的年轻姑娘。
她的脸庞有如雪白的玫瑰，
花瓣上洒满了清晨的露珠。
天仙似的身上披着轻柔的衣衫，
飘动着，犹如一层透明的薄雾。
“我的年轻漂亮的小伙子啊，”
姑娘一往情深地对他歌唱，
为什么你独自一人来回走动，
在月光下，在这荒凉的湖畔？
你何必为一个野姑娘心神不安，
她不过是在挑逗你，引你上钩，
使你心猿意马，为她着迷，
也许她正在嘲笑你的痴傻？
请听从我真情的劝告和建议，
不要再叹气，不要满脸愁容。
快来吧！快到我的身边来，
让我们在水晶世界里跳个痛快。
你可以像只轻盈的燕子，
迅捷地掠过这碧绿的湖面。
或者像条健康活泼的小鱼，
整天和我在水中玩耍嬉戏。
“晚上，你就睡在深深的水晶宫中，
睡床的四周是明镜似的帐子，
铺着的是轻柔雪白的睡莲花，
你会在仙境般的奇景中进入梦乡。”
她那天鹅般的胸脯在薄衫下闪动，
年轻的猎人害羞地垂下了眼睛，
这时，姑娘步履轻盈、越走越近，
“到我这儿来！”她说，“到我这儿来！”
她脚踏清风，飞快地朝他走来，
身后现出一道弯弯的彩虹，
她在深深的湖水里劈开一条路，
掀起的浪花，像串串银色珍珠。
猎人也朝她走去，在岸边站住，
他想跳下去，忽然又止住脚步。
这时候，阵阵波浪涌向湖岸，
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脚掌。
波浪抚摸着，引他走过沙滩，
顿时把他的心融化了，无比激动。
仿佛有一位清纯美丽的姑娘，
握住爱人的手，神秘地引他前行。
猎人忘记了先前的那位漂亮姑娘，
也背弃了他的誓言和守誓的诺言。
另一位美貌的姑娘让他心醉神迷，
便不顾一切地朝深处、朝死亡走去。
他边跑边看，边看边跑，
远远地离开了湖岸，
他被带过了广阔的湖面，
一直到达最深的湖心。
他的手抓住了她冰冷的手指，
他的眼睛看见了她美丽的脸，
他的嘴唇紧紧吻着她的嘴唇，
他抱住她在那里飞快地旋转。
突然掀起的阵风把微雾驱散，
也揭开了她一直在蒙骗他的假象，
年轻的猎人终于看清了她的面目，
原来她就是他在林中爱上的姑娘。
你的誓言，我的劝告，到哪儿去了？
任何人只要违背了自己的誓言，
无论是在他的生前，还是死后，
定要遭到报应，灵魂永不安宁。
那银色的湖水怎能任你嬉戏游玩，
那明澈的水晶殿堂也是你来的地方？
无情的土地要吞噬你的躯体，
湖里的沙石也要把你的眼睛遮蔽。
“就在这棵作证的大树下面，
你的灵魂要等候一千年，
地狱的烈火会永远把你烧烤，
再也无法熄灭那炙人的火焰。”
猎人倾听着，在原地转来转去，
他到处张望，眼里显出恐惧。
密林中突然刮起了一阵狂风，
希维德什湖里的水也奔腾翻滚。
湖水翻滚着，奔腾着，一直到底，
漩涡的浪涛把他们卷了下去，
湖水裂开了，张开了大口，
少女和猎人双双沉入了湖底。
直到现在，每当月色朦胧，
湖水奔腾，发出呜呜的声浪，
就能看到两个忽隐忽现的人影，
正是那猎人和那美丽的姑娘。
她在那银波荡漾的湖面上嬉玩，
他却在那棵老落叶松下叹息悲伤，
那小伙子是谁？他是这林里的猎人，
而那位姑娘呢？我对她很是陌生。
小鱼
歌谣，取自民歌
从森林边上的那座豪华庄园里，
发疯似的跑出一位悲痛欲绝的姑娘，
她的脸上挂满了滚滚流淌的泪水，
披散的头发在微风中急剧飘荡。
她急急跑到了草场的尽头，
那里有一条流入湖中的小河。
她绝望地扭着她白嫩的双手，
她心如刀割，悲伤地哭诉着：
啊，你们，住在那深深的水中，
我的希维德什湖里的水仙们，
请听听一个被遗弃的不幸女人
所受到的欺骗和她悲哀的处境。
我真心实意地爱上了我的主人，
他也信誓旦旦，定要和我结婚。
可是今天他却娶了一位富家小姐，
便将可怜的我克里霞赶出了家门。
就让他们享受他们的新婚欢乐，
就让这个伪君子去和她卿卿我我，
唉，只要他们不到这边来，
来嘲笑我的痛苦，我的耻辱。
“一个被他狠心遗弃了的女人，
还有什么指望，在这人世间？
请接受我吧，希维德什的仙女们，
可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怎么办？”
她一边诉说，一边伤心地哭着，
她用双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突然，她跳进了深深的水里，
湖水立即淹没了她的呻吟。
这时候，在森林那边的庄园里，
灯火辉煌，点亮了上千盏灯光，
兴高采烈的宾客们纷纷前来祝贺，
到处洋溢着音乐、跳舞和欢呼声。
然而，就在这欢乐的嘈杂声中，
从树林里传来了婴儿的哭叫声。
那忠心耿耿的仆人从林中走出，
他抱着嗷嗷待哺的婴儿急急前行。
他大步流星地朝小河那边走去，
密密的柳树排列在小河的两岸；
仿佛用强大的臂膀将小河拥抱，
小河的河水在树林中间蜿蜒穿行。
老仆人站在那阴暗的角落里，
哭喊着，脸上显出了悲伤；
“唉，谁来给这孩子喂奶呀？
克里霞，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这儿，在深深的水下面，”
回答的是可爱的温柔的声音，
“我在这儿挨冻，浑身冻得发抖，
尖锐的礁石又划破了我的眼睛。”
“我同石子、小鱼和水虫在一起，
汹涌奔腾的波浪推着我向前冲，
我的饮料是寒冷的露水，
我的食物是珊瑚和小虫。”
老仆人依然站在那角落里，
哭喊着，一脸焦急的神态。
“唉，谁来给可怜的孩子喂奶？
喂，克里霞，你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晶莹透明的湖面上，
突然掀起了一阵阵的波浪。
湖水翻滚着，波光粼粼，
一条美丽的鱼跃出了水面。
正像我们常常看见的孩子们
轻巧地用石片在打水漂那样，
我们的小鱼也是这样的蹦跳着，
在轻柔的水面上一蹦一跳而来。
她全身都是金色的鱼鳞。
两边长着色彩鲜红的鳍。
她那小小的头有如顶针，
她细小的眼睛像是宝石。
突然，她脱下了鱼鳞的外衣，
变成了一个美丽可爱的姑娘，
金黄色的头发披散在肩背上，
激动的胸脯和项颈在起伏不停。
她的脸好像玫瑰一样娇艳，
她的乳房有如白皙的苹果，
她的腰以下依然是鱼的形状，
在柳树枝下的水上摆动游荡。
她双手接过那可怜的孩子，
立即紧紧贴在她白嫩的怀中，
“啊，我的宝贝！”她说，“不要哭，
啊，你不要再哭了，我的小乖乖。”
等到这孩子停住了哭泣，
她把摇篮挂在伸出的树枝，
随后，她缩小她美丽的头，
全身又恢复了小鱼的形体。
她的身上又披上了鱼鳞，
两边又长出了坚硬的鳍，
她拍打了一下便沉入水中，
只见一片水泡在湖面泛起。
每天清晨和每天黄昏，
只要老仆人来到湖边，
希维德什水仙女便会游来，
她游过来，是来给她的孩子喂奶。
然而，有一天夜幕即将降临，
这里却见不到任何一个人影。
平常约定的时间到了，过去了，
依然不见抱着孩子的老仆人。
他不能到这里来，只好等着，
他心急如焚，可又无可奈何。
因为他的主人和新婚的娇妻，
这时恰好散步在他们相约的湖畔。
老仆人只好退了回去，远远等着，
他坐在那片浓密的树林的后面，
他等呀，等呀，徒然地等待着，
始终不见他们从湖边返回庄园。
他站了起来，用手遮住额头，
从指缝中间朝前面窥视、查看，
红霞满天的白昼已经过去，
暮霭深沉的夜晚正降临大地。
日落之后他又等了一段时间，
一直等到星星在天空中闪耀，
他才悄悄地朝湖边匆匆走去，
他朝四周观看着，想大声喊叫。
啊，上帝，这里怎么会大变样？
是奇迹，还是魔鬼的法力所致？
这里原来流着清澈见底的小河，
现在却变成了一片沙地和岩石。
河岸上见到的是可怕的脏乱，
到处散布着他们的华丽的衣衫，
主人和他的夫人到哪儿去了？
再也找不到他们夫妇的踪影！
在干涸的小河入湖处，只见耸立着
一大片岩石，高高地伸向了天空，
岩石的形状奇特，像是经过了雕塑，
看起来真像他们两个主人的模样。
这位忠心的老仆人见此惊恐万丈，
他站在那里目瞪口呆，一动不动，
等到他恢复过来能再说话时，
一两个小时早已消逝过去。
“克里霞，克里霞？”他喊叫，
回应的只有“克里霞”的回声。
他朝四周察看，真是徒劳，
再也见不到有人出现在湖中。
他望着那深暗的水坑和岩石，
冷汗从他苍白的脸上流下，
他的花白的头点了三次，
像是在说：“我已经明白了。”
他轻轻地把孩子抱在了手上，
露出了微笑，笑声充满奇异。
于是他虔诚地念起了祷词，
匆匆朝那座豪华的庄园走去。
爸爸的归来
歌谣[16]
去吧，孩子们，你们一起去吧！
到城外去，到小山的柱子下面，
你们要跪在那灵验的神像面前，
虔诚地把‘主祷文’默念多遍。
“爸爸还不回来，从早晨到黄昏，
我等着他，担惊受怕，泪眼汪汪，
河水上涨，森林里常常有猛兽出没，
大路上经常有盗贼出来打劫。”
孩子们听了，便一起跑了出去，
到城外的那座小山的柱子下面，
他们跪在灵验的神像面前，
虔诚地把“主祷文”念了一遍又一遍。
他们吻着大地，后来齐声念起：
“凭圣父、圣子和圣灵之名，
向你祈祝，最神圣的三位一体，
现在，一直到永世永生！”
接着是“我们的父”、“健康”和“信仰”。
“玫瑰花环”和“十诫”的祷文，
等到他们一一把祷文念完，
又从口袋里拿出小小的《圣经》。
他们又向最最神圣的圣母祈祷，
“最最神圣的圣母！”哥哥的声音，
其他的孩子便齐声伴和着：
“请保佑，保佑我们的父亲！”
不久，他们听到了车轮声，货车来了，
一望见走在前面的那辆熟悉的货车，
孩子们便欢呼雀跃，一起朝大路奔去，
“啊，是爸爸，我们的爸爸回来啦！”
商人望见，高兴得热泪盈眶，
立即从货车上跳到了地上，
“嘿，你们都好吗？没有什么事吧？
有没有想念你们的爸爸？”
“你们的母亲好吗？还有姑母和仆人？
那只篮子里全是给你们的葡萄干。”
这一个争着说，另一个抢着回答，
充满了无限的欢笑和喊叫声。
商人对仆人说道：“你们先走吧！
我要和孩子们一道步行回家。”
刚一走动，便跳出了一伙强盗，
十二个强盗将他们团团围住。
有的留着长发，有的蓄着八字胡，
他们身着肮脏的衣服，眼露凶光，
腰挂利刀，长剑在身侧闪闪发亮，
个个手上还拿着粗大的棍棒。
孩子们惊叫着，奔向他们的父亲，
他们躲在他的大衣下，紧贴胸前，
仆人惊恐万分，商人也大惊失色，
向强盗们举起了发抖的双手。
“好吧，你们把货车拉走，把财物拿走，
只求你们放我一马，饶我性命，
不要让我的孩子们成为孤儿，
也不要使我年轻的妻子变成寡妇！”
这伙人不听他说，忙于卸下货物，
他们牵走马匹，还有一个在叫喊：
“钱呢？快拿出钱来！”他挥动着棍棒，
另一个强盗用利剑朝仆人砍去。
“住手！住手！”一个老强盗喊道，
他把他的同伙从大路上赶走，
又释放了孩子们和他们的父亲，
“走吧，”他说，“你们用不着害怕！”
商人赶忙道谢，那老强盗回答道：
“你不用谢我，我老实告诉你，
若不是孩子们的虔诚祷告，
第一个杀你头的就是我！
是孩子们让你得救了，
使你保住了性命，没有受伤，
因此，你应该向他们道谢，
为什么会这样？请听我讲：
我们早就打听到有商人经过此地，
我和我的伙伴们便早早埋伏在这里，
就在这城外的小山的柱子附近，
我们守候着，等待你的来临。
今天，我们在树丛中间看到，
孩子们怎样在向上帝祷告。
我听着，渐渐产生了担忧和同情，
起先，我只觉得这多么可笑。
我听着，便想起了我的家乡，
不知不觉放下了我的棍棒，
啊，我也有老婆和年幼的儿子，
他们在家里也会把我挂念。
“商人，你进城去，我得回林中，
而你们，这些可爱的孩子们，
要常到这座小山来游玩来祈祷，
也为我的灵魂念一遍‘主祷文’！”
马丽娜之墓
外人、姑娘、雅希、母亲、女友
传奇，构思自立陶宛民歌
外人
在涅曼河畔的田野上，
在绿荫苍翠的树林中，
有一座精巧美丽的小坟。
四周是一片鲜花像花环，
有悬钩子、刺花李和山楂。
两旁装饰着一片片绿草，
头上摆放着一束束鲜花，
还长有一棵高大的李树，
三条小路通向三个方向；
一条小路通向左方，
另一条直达村里的小屋，
第三条小路通向右方。
我是乘小船来到了这里，
我向你打听，姑娘，
这座漂亮的小坟是谁的？
姑娘
老兄，你到村里去问问，
全村的人都会告诉你，
马丽娜生前就住在那房里，
死后便葬在这座坟茔中。
右边的那条小路，
是放牧的青年踩踏而成，
这一条是她母亲走出的，
另一条是她女友的。
每当天边露出了曙光，
他们便会各自来到这墓旁，
你最好躲在那灌木丛中，
亲耳听听他们的遭遇，
亲眼看看他们的不幸。
快看，右边走来的是她的爱人，
从家里出来的是她的母亲，
再朝左看，来的便是她的女友。
她们缓步朝这边走来，
手里拿着药草，
还不停地哭泣。
雅希
啊，马丽娜，此时此刻，
我们还没有见面，
我们也没有拥抱。
马丽娜，曙光已现天空，
你的爱人便来到了这里，
难道你还在睡，迟迟不起？
或许你是在生我的气？
啊，亲爱的马丽娜，
你一直躲在这里不露脸。
啊，不，你不是迟迟不起，
也不是在生我雅希的气。
而是你死了，离开了人间，
你被困在了这座坟墓中。
再也见不到你爱的人，
你的雅希也不能见到你了。
过去，每当我去睡觉就会想到：
只要我醒来，我就能见到马丽娜。
那时候，我们是多么的幸福。
现在我远离人们独自睡在这里，
也许等我闭上了眼睛才会和你相见。
也许我将沉沉睡去，永远不醒！
我幸福的时候是多么勤劳苦干，
乡邻们都纷纷把我夸奖，
白发的父亲也对我称赞。
如今我无脸去见人们和上帝，
就让谷穗在地里自生自灭，
就让种子在严寒中消失，
就让邻居们把干草偷走，
就让家畜家禽被野兽吃光！
我失去了马丽娜，失去了！
慈祥的父亲给了我房屋，
还送给我大批的财富，
我倒想把个女主人娶回家，
媒人们纷纷上门为我作伐，
可我再也没有马丽娜了！
媒人们的劝说真是白费劲，
我不能，我不能再娶别人。
父亲啊，我知道我的行动：
我要离开故土，远走他乡。
你们再也见不到我的踪影。
哪怕你费尽心机也找不到我，
我再也不想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要去与俄国佬进行斗争，
让他们杀死我，血洒沙场。
我失去了马丽娜，失去了！
母亲
农人们已纷纷在田野里劳动，
可我早上还在熟睡迟迟未醒。
啊，我亲爱的女儿马丽娜！
你死了！我失去了你，
又有谁会来把我叫醒？
我整夜都在伤心哭泣，直到天亮，
白天来临，我才迷迷糊糊沉入睡乡。
我的希蒙早已下地干活，
每天天未亮他便起身出门，
他看我痛苦，不愿把我叫醒，
他早饭不吃，拿起镰刀就下地，
整天割呀割的，连一刻也不休息。
现在我却躺在这里，你的墓旁。
我为什么还要回家？
谁来喊我们去进午餐？
谁会和我们一起坐在桌旁？
啊，再也没有人了，没有了！
当你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家里就像天堂一样快乐无比。
每逢我们家举行舞会，
四邻的男女青年争相参加。
那是多么愉快的丰收晚会！
大家玩得兴高采烈，无比欢欣。
你走了，如今家里一片凄凉，
人人都避而不进我们的家门，
前厅大门上的活页早已生锈，
院里也长满青苔，一片翠绿。
上帝抛弃了我们，邻人离开了我们，
我们永远失去了你，我的马丽娜！
女友
还记得有天清晨我们来到这里，
站立在河水缓缓流过的河岸上，
我们亲切地交谈着，我谈起了
你的爱人，你也赞美了我的对象。
如今我们再也不能一起促膝谈心，
因为我的马丽娜已离开了人世。
谁还会再向我倾诉衷肠，
我又能向谁敞开我的心扉。
啊，只有和你在一起，
我才能和你分享忧愁和幸福。
如今忧愁已成了真正的忧愁，
而幸福呢？也不再是幸福了！
外人
连路过的陌生人听了他们的话，
止不住心潮澎湃，热泪盈眶，
他叹息着，抹干了脸上的泪水，
他跳上了小船，顺流驶向前方。
1820.11
致朋友们
把这首歌谣《我喜欢》[17]献给他们
一二三……已是半夜深更，
四周是无比的荒凉、寂静。
只有风吹教堂墙壁的声音，
偶尔能听见远处传来的狗吠声。
烛台上的蜡烛快要燃尽，
房间深处的炉火也将熄灭，
炉火重又蹿起，随即落下，
火光一闪，一灭，又一闪。
可怖啊！要是天空更加明朗，
这样的时刻不会那么惊恐不安。
这让我想起了那些甜蜜的时刻。
算了吧！……它们已逝，永不复返。
现在，我在这些书中寻找幸福，
但书令我烦闷，我扔下了书，
我的思想又在追逐愉快的往事，
我浮想联翩，我又恢复了神智！
有时，我被美妙的景象所吸引，
就像看见了我的女友或兄弟们，
于是我跳了起来，凝视着墙上，
只有我自己的影子在来回走动。
我的脑海里一片混乱，毫无头绪，
倒不如在寂静中拿起我的笔来。
于是我开始给友人们写点诗句，
我只说开始，能否完成难以估计。
也许是对逝去的春天的回忆，
而冬日的短诗会给人欢愉。
我想写可怕的事，想写爱情，
我想写马丽娜和吓人的鬼魂。
要想用画笔来使自己扬名，
那就去描绘她的美丽倩影。
让诗人用不朽的音律去歌颂，
她的智慧和美好的心灵。
尽管我对这一切都很清醒。
我只寻求欢乐、不要名声。
倒不如告诉你们，假如我能记起，
昔日我和她在一起的种种乐趣。
马丽娜对于爱情的甜蜜言辞，
从来不给予慷慨大方的回报。
即使有人对她说我爱你一百次，
她连一句“我喜欢”都不愿回应。
为了这，在卢塔每到午夜时分，
当全村的人们都已进入了梦乡，
我也向马丽娜道一声“晚安！”
用这首可怕的歌谣向她辞行。
我喜欢[18]
歌谣
看啊，马丽娜，树林终结的地方，
右边是杂草丛生，又浓又密，
左边伸展着一片美丽的广阔平原，
前面还有一条小溪和一座小桥。
古老教堂里栖息着鹗鸟和猫头鹰，
旁边的大钟基座已腐朽、破损，
大钟后面生长着一片浆果树林，
树林中间有一座小小的坟茔。
那里的凶神恶煞和被诅咒的鬼魂，
每到午夜时分，他们纷纷显身。
哪怕是最年老的长辈都记得清楚：
要从这里通过，定会胆战心惊。
因为，每当午夜掀开它的面罩，
教堂的大门便会嘎吱一声打开。
破损基座上的大钟也会自动敲响，
杂草丛中传来了喧哗、喊叫。
有时还会出现朵朵白色的火光，
有时是雷声接着雷声响个不停。
这时候，坟墓的地板会自行启开，
里面的蛀虫来回窜动，格外分明。
有时路中间站着一具无头的尸体，
有时又会碰见没有身躯的头颅，
它张开着大嘴，鼓起它的一双大眼，
口里和眼里都喷射出吓人的火焰。
狼在奔跑，鬼尸便朝它紧紧追赶，
还用鹰的翅膀拍打着野狼。
“去死吧！倒下吧！”它厉声喊叫。
狼消失后，它便“哈哈哈”地大笑。
每个旅人都会看到这可怕的情景，
每个人都会诅咒这段路的可怖。
有的车梁折断，有的人仰车翻，
还有的是马腿脱节或被扭断。
我虽然记得，老安德热伊曾多次
劝告我，向我发出过警告。
但我嘲笑鬼怪，更不相信鬼神；
我常骑马到那边去游玩、驰骋。
有一次，午夜时分我来到卢塔，
两匹马拉的车子停在了桥上，
任凭车夫怎样催赶，都是枉然，
“嗨！”他喊叫着，还挥动着马鞭。
马车站着，突然又高高跳起，
竟把车辕连根蹦开断裂，
我只好留在车里过夜，我大叫：
“我喜欢这！我喜欢这！”
我刚刚喊完，一个可怕的鬼魂
突然从附近的湖水中跳出，
她一身白衣，脸容苍白如雪，
头上戴着一顶火光闪闪的环冠。
我想逃走。我因害怕而跌倒在地，
我的头发也像橡树一样根根竖起。
我喊道：“但愿上帝保佑我平安无事！”
“永远永远！”这女鬼也大声回答。
正直的人啊，我不知道你是谁？
是你解除了我多年来的苦难。
因此你将生活得幸福，能活到百岁，
平安与你同在，并向你衷心感激。
站在你身前的是个有罪的鬼魂，
不久后她便能享受到天堂的欢乐。
是你让我摆脱了炼狱的种种折磨，
因了你这一句话：‘我喜欢这！’
趁天上的星星还没有在西边下沉，
村里的公鸡还没有第一次打鸣，
我要把我的故事向你诉说一番，
你再去向别人讲述，引以为训。
好多年以前我生活在人世间，
那时候，马丽娜是我的名字，
我的父亲是县里最高的行政长官，
他有权有势、为人正直又富有。
他生前就想给我举行婚礼，
由于我家富有，我又年轻漂亮，
前来求婚的人便络绎不绝，
他们贪求我的嫁妆和美貌。
他们对我倍加赞美，曲意奉承，
这倒很合我的口味、我的秉性，
可是当这些人正式向我求婚，
我都一一拒绝，一个也不答应。
来了一个约佐，他已度过二十个春天。
这小伙子年轻、正直、生性胆怯，
爱情的言语他感到非常陌生，
尽管他心中燃烧着爱的激情。
无论是这个可怜的人消失不见，
还是日日夜夜哭泣都是枉然，
他的痛苦给了我一种狂野的快乐，
我的冷嘲热讽激起了他的绝望。
‘我走！’他含泪说道。‘滚吧！滚吧！’
他走了，不久便因爱情绝望而死去。
就在这小溪旁边的那座绿色坟墓里。
埋葬着他的尸体、他的爱情。
从此以后，我的生活很不顺心，
我感到后悔，自觉良心不安。
可是已经失去了的都无法挽回
即使时间也不能把阴影抹去。
有一次，午夜时分，我和父母嬉玩，
叫喊、打闹和欢笑声不断高涨。
突然约佐飞身而来，形象十分可怖，
像是一个火光闪闪的凶神恶煞。
他站起，把浓密的烟雾紧紧扼住，
抛入了炼狱的江河激流中。
在那儿的声声呻吟和咬牙切齿里，
我听到了对我的这种判决：
你知道，上帝之所以创造出女人，
就是为了令男人喜欢和传宗接代，
就是要让自己的丈夫摆脱困境，
让他生活快乐，而不是痛苦不幸。
可是你却有一副冷冰的铁石心肠，
任何的痛苦、呻吟都不能让你动心。
无论是眼泪、悲伤，还是苦苦哀求，
都不能得到你一句甜蜜的话语！
为了这样的冷酷无情，你死后定要
在炼狱中经受长久的、长久的折磨。
直到人世间有这样一个年轻的男人，
会向你说出：我喜欢这！我喜欢这！
“‘约佐过去多么想听到你说的这句话，
为了这句话，他流过多少痛苦的眼泪。
如今该你去求别人，不是用眼泪和言谈，
而是通过恐怖和鬼怪去获得它。’”
他一说完，一群恶鬼就把我抓走，
从那时起，已经过去了上百年。
白天受尽折磨，晚上把锁链解开，
将我投入热火熊熊的深渊。
在教堂或者在约佐的墓地上，
我把一切都搅得天昏地暗。
我还必须在夜深人静的时分，
装扮成各种鬼怪去恐吓路人。
我把他们引进沼泽或者森林，
让骑马的旅人折断马腿，
他们个个都在抱怨、咒骂、愤恨，
唯有你第一个说出‘我喜欢这！’
“你因此而把判决的黑幕落下了，
从黑暗的云雾中指明了未来。
啊！你认识马丽娜，但是她……”
说道这里，雄鸡正好开始啼叫。
她点了点头，眼里满是欣喜，
随即化成了一片轻盈的气体，
像白云一样被一阵急促的风
刮得四面飘散，无影无踪。
我看见马车完好地停在了草地上，
我坐进了马车，恐惧渐渐消失。
为了那些在炼狱中受到折磨的鬼魂，
我念了三遍“圣母玛利亚”的祈祷文。
1819
手套
小故事，来自席勒[19]
国王已经入座，
在他的斗兽场上，
等待竞技表演。
王公大臣们环坐在
四周高高的看台上，
还有骑士和他们的爱人。
国王把手指一指，
斗兽立即开始。
宽宽的槛门打开，
一只雄壮的狮子
慢慢走进场地，
向四下里默默张望，
伸伸懒腰打个哈欠，
还抖动着它的鬃毛，
然后把四脚伸开。
在地上躺了下来。
国王又把手一指，
槛栏门重又打开。
一只凶猛的老虎，
从里面跳了出来。
它一看到狮子，
便大声咆哮不止，
高高翘起尾巴，
伸出血红舌头，
眼中露出凶光，
围着狮子打转，
发出愤怒的狂吼。
然后呜呜了几声，
躺在狮子的近旁。
国王又把手一指，
槛栏门重又开启。
从一只大兽栏里，
蹦出了两只豹子，
他们斗志昂扬地
双双向老虎扑去。
老虎用利爪反击，
三猛兽狠斗在一起。
狮子立即发出吼声，
站立起来……才又归于寂静。
爪上满是血迹，
个个喘气不已，
最后全躺在那里。
突然扔下了一只手套，
从看台上，从马尔达手中，
正好落在狮子和老虎之间，
就在场地的中心。
马尔达小姐脸露笑容，
转身对艾姆罗特说道：
“如果你真像你千百次
所发的誓言那样真诚，
就请你去把手套捡回！”
艾姆罗特跨过栏杆，
跳入可怕的斗兽场。
骑士和贵妇们齐声惊叹，
他在胜利的赞美声中，
沉静地回到了看台上。
马尔达小姐热情相迎，
他却把手套扔在她面前：
“小姐，我不稀罕你的感谢！”
说完便离开了她，再未返回。
1820.4
特瓦尔多夫斯卡太太
歌谣
他们大吃大喝，吞云吐雾，
他们兴高采烈，欢歌笑舞；
喧嚣声差点要把酒馆震倒，
嘻嘻、哈哈、欢呼、狂叫！
特瓦尔多夫斯基坐在主位上，
两手撑腰，俨然像位大将军。
“你们尽情地闹吧！”——他喊道。
他开玩笑，施展魔法来吓人。
有位军人自以为骁勇过人，
他训斥大家，还出口不逊。
特瓦尔多夫斯基向他的刀吹口气，
这位军人立刻变成了一只小兔子。
有一位从法院来的辩护律师，
静静地在品尝着一杯烧酒，
他只摇响了一下他的钱袋子，
这律师竟然变成了一只小狗。
他取出了长长的三根带子，
在裁缝头上变成了三根小管，
他吮了几下，革但斯克烧酒，
就从裁缝头上流出了一大缸。
他已经喝完了他杯中的烧酒，
酒杯便发出叮咚叮咚的声响，
他望着酒杯，说道：“真是魔鬼来了！
我的好伙计，你为什么来找我？”
酒杯里真的站着一个小小的魔鬼，
短短的尾巴，是地道的纯德国种，
他摘下帽子，向着在座的客人，
不停地鞠躬，表示问候和欢迎。
这魔鬼从酒杯里纵身跳到地上，
突然变大变长，足有两码高，
一副鹰钩鼻子，母鸡的腿脚，
脚上长着又尖又长的利爪。
“特瓦尔多夫斯基老兄，你好！”
他说着，不停地在地上跳来跳去，
怎么？难道你们都不认识我了？
我就是梅菲斯托费列斯[20]呀！
已经多年了，我们在秃头山[21]上
签订了你转让自己灵魂的协定，
就在那张写有协定的牛皮纸上，
毫不迟疑地签下了你的大名。
我的小鬼们都听从你的命令，
我们签订的只是两年的合同。
到了时候，你就应该去罗马，
他们对待你会像自己人一样。
可是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年，
你却没有履行我们的签约。
毫无顾忌地在这里施行魔法，
根本就没有打算前去罗马。
“惩罚，尽管你一心想推迟，
但终究难逃我们的法网，
现在我就要在这里把你抓住，
因为这座酒店就叫罗马酒馆。”
一听到这样严厉的训斥，
特瓦尔多夫斯基便向大门溜去，
魔鬼一把抓住了他的外衣，
“你说说，神圣的诺言哪儿去了？”
这怎么办呢？魔鬼的意思，
再过一会儿他就要命丧黄泉，
特瓦尔多夫斯基的脑子一转，
又提出了更为困难的条件。
好，梅菲斯托，你再看看合同，
上面明明还写着这样的条文：
要过了多少年、多少年之后，
你才能来摄取我的灵魂。
我还有权向你提出三个要求，
你必须毫无条件地全部答应，
哪怕是最难办到的事情，
你也要不折不扣去完成。
看，那布上画着一匹骏马，
这是我们酒店的招牌商标，
我想要跳到它的马鞍上，
骑着这家伙来回奔跑。
你再用沙子编成一条马鞭，
让我能随意挥鞭催马奔驰。
你还得在林地里给我盖座大楼，
让我能在那里下马休息和吃喝。
房子还要用栗子壳砌得高高的，
高得就像喀尔巴阡山的山峰。
还要用犹太人的胡须来盖屋顶，
再把罂粟花籽密密铺上一层。
“看，还需用这样的大钉，
它一寸宽，三寸长，
每一粒罂粟籽要用三根大钉，
牢牢地将花籽钉在屋顶上。”
梅菲斯托费列斯高兴地跳着，
他给那匹马刷洗、喝水、喂草，
又用沙子编好了一条马鞭，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等着飞跑。
特瓦尔多夫斯基跨上马背，
他试了试马，让它腾跃转身，
随后他挥动马鞭策马飞奔。
看，那座大楼也已大功告成。
“好，你胜利了，魔鬼先生，
还有第二件，你得加把劲，
跳进这祝福过的圣水的盆里，
让圣水淹没到你的脖颈。”
这魔鬼咳嗽着，犹豫不决，
身上竟冒出了大滴的冷汗。
可是仆人只能服从他的主人，
他跳进盆里，让水淹没到脖颈。
像是从投石机里飞出的石子，
他立即飞了出来，怒气冲冲，
“现在你是我们的了！”他喊道，
“我经受了一次最难受的洗澡。”
还有一个要求在抓我之前——
在魔法失去效力的时候完成，
你看，这是特瓦尔多夫斯卡，
我的妻子，这酒店的女主人。
我要去和别西卜[22]共住一年，
你要代替我，住在我家中。
在这一年里，你要把这位太太
当成自己的妻子和最爱的女人！
“你得发誓，要爱她，了解她，
要对她五体投地，绝对服从，
哪怕你其中一项没有做到，
整个协定就成了一纸空文。”
这魔鬼用一只耳朵听他说话，
又用一只眼睛盯着那位夫人，
他装作一副很注意的模样，
一边移动脚步向大门悄悄靠近。
这时候，特瓦尔多夫斯基，
想拦住他，对他嘲讽、讥笑，
魔鬼就从钥匙孔中飞跑出去，
从此他就一直在飞跑，飞跑。
百合花
歌谣，取自民歌
一桩前所未闻的罪行，
妻子杀害了自己的丈夫。
她把他葬在树林里，
就在小溪旁的草地上。
她在坟上种上了百合花，
她一边种、一边唱：
“百合花，你快长得高高的，
就像我丈夫躺在深深的地下。
就像我丈夫躺在深深的地下，
百合花，你快长得高高的！”
这个杀死了丈夫的女人，
身上溅满了丈夫的血迹。
她急急越过小山和峡谷，
穿过草地和浓密的树林。
天黑了，刮起了寒冷的晚风
大地显得黑暗、寒冷、阴沉。
时而能听到猫头鹰的叫声，
时而是乌鸦发出的呱呱哀鸣。
她直朝小山下的小溪奔去，
那里生长着一棵老榉树，
树下屹立着隐士的小屋，
她敲着门：“督督！督督！”
“是谁？”门上的铁栓落下，
隐士出来了，手拿蜡烛，
这女人真像个吓人的鬼怪，
她尖叫一声，冲进门去，
啊，啊！她的嘴唇发紫，
她的眼睛直盯着房顶。
她全身发抖，脸白得像夏布，
“啊！啊！他死了，我的丈夫！”
“女人啊，上帝与你同在。
你为什么跑到我这儿来？
你在树林里干什么，独自一人
在这阴沉昏暗的黄昏时分？”
在森林那边，在湖的对面，
就能看见我家城堡的高墙，
我的丈夫到基辅打仗去了，
他是效力于波列斯瓦夫国王，
时光流逝，过了一年又一年，
他仍未回来，还在外面流浪；
我年轻，又被年轻人包围，
在道德的路上很容易失足。
我终于忘记了我发的誓言，
唉，我犯了错，我真该死！
国王的法律是多么的严厉。
战士们都纷纷回到了家里。
“哈哈！我的丈夫不会知道了；
看看这把刀，看看上面的血，
他已经死了，埋在了地下。
老人啊，我向你坦白悔过，
神圣的教士啊，请你告诉我，
我该怎样去祈祷才能赎罪，
我该到什么地方去忏悔？
啊嗬！我情愿走进地狱，
去忍受炮烙和鞭打的痛苦，
我宁愿去经受种种的折磨，
只要让我的罪恶永不暴露。”
“女人啊！”老隐士开口说道，
“你来我这里并不是悔过，
而是害怕受到严厉的惩罚？
你安心回去，用不着害怕，
把忧虑抛弃，要脸露笑容，
你的秘密会永远瞒过人们。
因为上帝告诉过我们，
你秘密做过的那件事情，
只有你丈夫才知道真情，
可你的丈夫已经终结了生命！”
听到这意见，她很是满意，
这女人走了，和来时一样，
急急忙忙连夜赶回家中。
无论对谁，她都不露口风。
她的孩子们在门口昂首眺望，
“妈妈！妈妈！”他们焦急喊叫，
“我们的爸爸到哪里去了，这么久？”
“死了？什么？你们的父亲？”
她支支吾吾，只好这样回答，
“他就在不远的森林里，
今天晚上他定会回家。”
孩子们只好耐心地等着，
一天，两天，依然不见人影。
他们等了整整一个星期，
终于忘记了他们的父亲。
可是这位夫人却很难忘记，
心中老是想起她的这桩罪行。
于是她郁郁寡欢、心事重重，
她的嘴角上再也难见到笑容。
她整夜毫无睡意，难于入眠，
每当深更半夜，她常常听见，
好像有人在敲打着大门，
院子里像是有人在走动。
还传来了声音：“孩子们！
是我，是我，你们的父亲！”
黑夜过去了，她彻夜未眠，
她无法忘记她的这桩罪行，
她整日郁郁寡欢、心事重重，
她的嘴角上再也见不到笑容。
“快去，汉卡，快快跑到外面去，
我听见了马蹄践踏木桥的声音，
我也看到了大路上飞起的尘土，
好像是有人骑马朝这里奔来，
你快到大路上去，穿过树林，
看看有没有骑马来访的客人？”
“他们骑着马朝这边飞奔而来，
路上尘土飞扬，看不清来人。
他们乘坐的骏马在大声嘶鸣，
他们锋利的宝剑在闪闪发光，
策马飞驰而来的是一伙武士，
是我们死去的老爷的亲兄弟。”
“啊！你好，你的日子过得好吗？
嫂子，你快来欢迎我们吧！
哥哥哪儿去了？”“他死了，
他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什么时候？”“很久了，一年以前！
他死在了战场上！”她回答。
“这是谣言！你可以放心，
因为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了，
哥哥很好，又健康又快活。
你马上就能在家里见到他！”
这位夫人被吓得脸色煞白，
她晕了过去，失去了知觉，
一双无神的眼睛呆呆望着，
充满了惊惧和惶恐不安。
“他在哪儿？我的丈夫，尸体在哪儿？”
随后她的神志渐渐清醒，
好像她的晕倒是由于过度兴奋。
清醒过来便一再询问她的客人：
“他在哪儿，我亲爱的丈夫？
他什么时候能站在我的面前？”
“他原是和我们一起回来，
但他想赶在我们的前面到家，
好率领家人来迎接我们，
也好早点安慰你，让你放心，
他就要到了，不是今天，
就是明天，他定会回到家中。
也许他因为心急迷了路，
且让我们再等他一天，
然后去找。你可以放心，
过了今夜，明天他一定回来。”
他们等了一天又一天，没有等到。
他们只好派人出去，四处寻找，
依然没有找到他们的亲哥哥，
他们哭着，想到更远的地方去找。
这位太太却把他们挡住，
劝说道：“我亲爱的弟弟们，
秋天不是出门的好季节，
路难走，雨水多，风太冷，
你们既然等了这么长时间，
再等些日子也不要紧。”
他们就这样等待着，冬天来临。
哥哥依然是全无音讯、渺无踪影。
他们一边等着，一边在想：
到了春天，哥哥就一定会回来，
可是他却早已躺在了坟墓里，
坟上的花草蓬勃生长迎风摇摆，
那百合花长得高高的，
就像他躺在地下深深的。
他们等待着，春天过去了，
他们再也不想离开她的家。
这女主人很合他们的口味，
她的青春美貌更让他们着迷。
他们说是要告别嫂子出去寻找，
可直到现在仍待在她家里等候。
他们等呀等，到了第二个夏天，
他们早已把哥哥忘在了脑后。
这女主人很合他们的口味，
她的青春美貌更让他们着迷。
尽管他们两个是她的客人，
可双双都爱上了这个女人。
他们的心中都燃起了希望，
同时也充满了忧虑和不安，
没有她，他俩都不想活命。
两个都得到她那是不可能，
他们终于达成了一致的意见，
一起去向嫂嫂倾诉他们的爱情。
“夫人，我们亲爱的嫂子，
请你听一听我们的好话，
我们在这里空等了一场，
哥哥一定是死在了路上。
你还年轻，真的很年轻，
决不要白白浪费了你的青春。
你也抛弃不开这美好世界，
还是选个弟弟做你的夫君！”
他们这样说着，站在她面前，
他们心中燃烧着愤怒和妒忌，
两个都抢着说话，互不相让，
他们恨恨地咬牙切齿，
手握着宝剑几乎指向了对方。
这位夫人看到他们在发怒，
该说些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
她只好请他们再等一个时辰。
于是她便朝森林那边跑去，
一直跑到了那条小河边。
那里长着一棵苍老的榉树。
她径直奔向那隐士的小屋。
“督督！督督！”她敲着门，
她一口气说出了事情的经过，
请求他提出意见，指点迷津。
“他们两个都想要和我结婚，
告诉我怎样化解他们的矛盾，
他们两个都合我的心意，
谁得谁失，我只能选一个。
我家中有两个年幼的子女，
还有不少的财产和田地，
如果我不结婚，家中缺男人，
我的财产就会坐吃山空。
唉，即使我再嫁人，任何婚姻
都不能再让我幸福、高兴。
我的头上有上帝的惩罚，
夜夜梦见恶鬼在和我纠缠。
只要一闭上我的眼睛，
咔嚓，就听见门闩的声音。
我惊醒了！我看见，听见，
他怎样走来，怎样喘息，
从他的喘气和脚步声，
我认出他正是我那个死鬼！
呼喇，他挥舞着血污的刀，
在我的床头上不停地挥动。
他拉着我，又掐着我，
这样的痛苦真让我受够了。
我只想从那座房子里逃走，
我再也得不到什么幸福，
再也不会有结婚的欢乐！”
“孩子！”老隐士这样对她说道，
“世上任何罪行都会得到惩罚，
不过，上帝一定会耐心地听着，
只要你是真心实意地悔过。
我还知道神秘的法术，
我的话一定会让你快乐，
尽管你丈夫已死了一年。
我也能再让他复活。”
“什么？什么？我的神父，
不要让他复活，这已经太迟，
这一把杀死了他的利刃，
永远斩断了我们两个的关系。
我情愿为我的罪孽受苦，
只要这死鬼不再来纠缠我。
我情愿放弃我的一切财产，
我情愿到修道院去忏悔修行，
或者逃到寂寞荒凉的森林中。
只要你，我的神父，不要
让他起死回生。这已经太迟了。
这一把杀死了他的利刃，
永远斩断了我们两个的关系。”
老隐士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他用头巾蒙住了脸孔，
他扭动着颤抖的双手。
“那你就抓紧时间赶快结婚，
你用不着害怕那个鬼魂，
死人只能躺在自己的坟中，
死亡的大门坚固难以打开，
你的丈夫绝不会回到家来，
除非你自己将他召唤。”
“那两个弟弟，该怎样化解？
谁得谁失，我该选哪个好？”
“全凭命运和上帝的安排，
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当黎明的露水还未消失，
你叫他们两个都出去采花。
每个人要把采来的鲜花，
为你编织成一个大花环。
让他们在花环上做上标记，
表明这个花环是谁做的，
然后由他们自己将花环
摆放在教堂的祭坛上。
如果你先选中了谁的花环
他就是你的丈夫和爱人。”
这位太太听了很是高兴，
于是她就一心想要结婚。
她不再害怕那个鬼魂了，
因为她对自己最清楚不过，
决不会把这个鬼魂召唤，
无论是在怎样需要的时候。
于是她觉得一切都天从人愿，
她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
急急忙忙朝家里奔去。
无论对谁她都默不作声，
她快捷地跑过草原和树林。
她跑了一阵，又停下站住，
她站着，凝神地四下倾听：
她觉得身后悄悄跟着个人，
好像有个声音在对她说话，
在这四周一片深沉的寂静中，
“是我，你的丈夫，你的爱人！”
她停下了，心里非常惊慌，
她倾听着，随即又狂奔疾跑，
她被吓得心惊肉跳、毛发倒竖，
但又不敢朝身后回首观看。
虽然她听到从近处的灌木丛
传来了轻轻的呼叫声：
“这是我，我是你的丈夫！”
星期天终于来临，
那是她挑选丈夫的时辰。
当黎明的曙光刚刚升起，
两个年轻人便向树林走去。
年轻的太太由女嫔陪伴，
毫不害怕地走进了教堂。
她拿起祭坛上的一个花环，
“啊，百合花环，这是谁的？”
她手拿花环，朝四周一转，
“我拿的是哪一位的花环？
谁是我选中的知心爱人？”
大弟弟一步蹿上前来，
他的脸上现出无比的欢快，
高兴得手舞足蹈，高声喊道：
“你是我的！这是我的花环！
就在这些百合花中间，
我用丝带打了个花结，
看，这就是我做的记号。
这是我的，是我被你选中！”
“你撒谎！”小弟弟大声喊着，
“你们只要走出这个教堂，
我就能指出我采花的地方，
那儿有百合花在生长、开花，
就在那树林里的草地上，
在一座坟上，在小溪旁，
我可以指出那小溪、那坟，
这是我的！是我的花环！”
这俩兄弟凶狠地争论着，
一个在力争，一个反对，
他们都把剑拔出了剑鞘，
就将开始一场拼命的决战。
他们扯着祭坛上的那个花环，
高喊着“我的！我的！”互不相让。
突然，教堂的大门砰的一声，
一阵风吹进，熄灭了蜡烛。
走进了一个身着白衣的人物，
他的举止和宝剑，大家都认识。
他站住了，朝四周环视一番，
用阴沉的声音恶狠狠地说道：
“这是我的花环，你是我的人，
这些花是从我的坟上采来的，
神父，用你的圣带把我系紧，
狠毒的妻子，你要受到报应！
这是我，你的丈夫，你的爱人。
可恶的弟弟们，你们该受到诅咒，
你们竟敢去采我坟上的花朵，
还有脸去进行你争我夺的搏斗，
这是我，你的丈夫，你们的哥哥，
你们三个人，连同这花环，
都要随我走进地下的世界！”
于是，教堂的地基在摇动，
墙壁和房梁都在剧烈移动，
拱顶掉下了，出现了深坑，
教堂陷入了深深的地坑中。
他们都被埋在了地底下，
土丘上生长着百合花，
百合花，你快长得高高的，
就像他们躺在地下深深的。
1820.5
风笛手
传奇，构思来自民歌
有位白发苍苍的老风笛手，
他雪白的胡须长到了腰间。
两个小男孩牵着他的双手，
正经过我们村子的外面。
老人弹拨着一把里拉琴，
孩子们也吹起了风笛。
我呼叫老人，请他们转身，
去到这座山丘下面的村庄。
“老人家，请顺道去参加晚会，
村子里正举行庆丰收的狂欢节；
让我们一同分享上帝的恩赐，
这里离村子相距并不很远。”
他听了，便转身来到村边，
他鞠躬问候，坐在田埂下面，
两个男孩分坐在他的两旁，
他们都在观看这热闹的狂欢。
那里锣鼓齐鸣，笛声悠扬，
干柴燃起的篝火无比明亮。
男人们在喝酒、姑娘们在跳舞，
欢庆这丰收的节日，热闹非凡。
笛声静止，锣鼓也停止了敲响。
人们纷纷离开了这熊熊的篝火，
无论是老人，还是年轻的姑娘，
都跑来围观新来的风笛手一伙。
“老师傅，你在欢快的时刻到来，
我们十分高兴，表示热烈欢迎，
你们从远方前来，定是上帝指引，
请你暖和暖和，好好休息一会儿。”
他被带到了篝火和餐桌旁，
特意安置在人群的中间。
“请你尝一尝我们的食物，
或者饮一杯甜美的蜂蜜。
既然你们带来了弦琴和风笛，
就请你们三人为我们演奏一曲。
我们会把你们口袋和酒囊装满，
以表示我们对你们演奏的感谢。”
“好吧！请你们安静！”老人说道。
“安静！”大家拍着巴掌重复一遍。
“既然你们想听，我们就弹奏一曲。
你们想听什么？”“悉听尊便！”——
老人一手拿琴，一手端起酒杯，
醇美的蜜酒使他心情激荡。
他朝拿风笛的孩子们眨了眨眼，
便拨动琴弦，试了试音开始演唱：
我沿着涅曼河走来，路很漫长，
从一个村庄走到另一个村庄。
从森林到森林，从草原到草原，
我们到处把美妙的歌曲演唱。
人们纷纷拥上前来听我们演唱，
但我唱什么，他们并不理解。
于是我擦去眼泪，止住叹息，
又继续朝前走去，浪迹天涯。
“凡是能理解的人听了定会悲伤，
他会立即拍起巴掌以示他的欣赏。
他会泪流满面，我也热泪盈眶，
我也不想离开此地再去流浪。”
老人停止了演唱，在再唱之前，
他把目光转向草地眺望一番，
突然，他的目光定在了一点上，
是谁站在那个僻静无人的地方？
是位放牧姑娘站在那里编织花环，
她编好了又把它拆散，拆了又编，
一个小伙子站在她的身旁，
他接过了她已经编好的花环。
她的脸上显示出内心的平静，
她低垂着眼睛，望着地上，
她既不快乐，也不悲伤，
只是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
就像翠绿的青草在不停摇曳，
虽然晚风已停止了吹拂。
她胸前的纱巾也在上下起伏，
虽然听不见她的唉声叹气。
随后她从胸前掏出一片树叶，
这不知名的树叶早已枯萎。
她望了它一眼便丢在了地上，
仿佛这树叶令她气恨难平。
她转过身去，朝前走了几步，
她抬眼向上，仰望着苍穹，
突然她的眼里闪出了泪光，
脸上也出现了一片羞红。
老人沉默着，轻轻拨动了琴弦，
他的目光却一直注视着那姑娘，
他望着她的脸，他那锐利的目光，
好像要把姑娘的心看个透亮。
老人重又拿起了里拉琴和酒杯，
醇美的蜜酒把老人的心温暖。
他朝伴奏的孩子们点了点头，
便拨动了琴弦，又放声歌唱：
你是在为谁编织结婚的花环？
用玫瑰、百合花和百里香。
啊，多么幸福的年轻人！
你是在为谁编织结婚的花环？
一定是为了你那所爱的人？
才使你流下了眼泪、脸现绯红。
你在为谁编织结婚的花环，
用玫瑰、百合花和百里香？
你用玫瑰、百合花和百里香，
编成花环送给第一个年轻人。
可是另一个青年深爱着你，
你却把花环送给了第一个年轻人！
“你把眼泪和脸上的羞红，
留给了你那不幸的爱人。
幸运的青年从你的手中，
接过了玫瑰、百合花的花环！”
周围的群众听了老人的吟唱，
便议论纷纷，一片嘈杂声：
我们村里有人曾唱过这首歌，
是何人何时唱的，他们记不清。
老人举起手，要大家安静，
“你们听着，孩子们！”老人喊道，
我告诉你们这首歌的来源，
也许教我歌的人就来自这村里。
那时候，我周游列国到处流浪，
偶尔顺路来到了克鲁列维奇村，
恰好遇上了来自这地区的牧民，
他乘木船从立陶宛来到了该村。
他满脸忧愁，但忧愁的原因，
却从未向任何人袒露心声。
后来他离开了自己的伙伴，
也没有想过要回自己的家乡。
每当黎明时分，或者皎月当空，
我便常常看到他独自一人，
漫无目的地徘徊在草原上，
或者踯躅于海边的沙滩。
他不顾刮风下雨和严寒，
常常来到海边的岩石上，
他独自沉思，对着风倾诉苦衷，
让泪水融进波涛汹涌的大海中。
我朝他走去，他忧郁地望着我，
却没有把我从他身边赶走，
我默不作声地拨动了琴弦，
让琴声伴着我轻轻地歌唱。
他泪水横流，却频频点头，
表示他喜欢我的演唱。
他握着我的手，我拥抱他，
我们两个都放声大哭。
我们有了更多的交流，
我们成了亲密的朋友，
他像往常一样沉默寡言，
我也话语不多，难说几句。
后来，他终于病倒在床，
那是因忧郁、过度劳累和忧伤。
我就像个亲密朋友和忠实仆人，
使他在病中得到精心的照顾。
我看到这可怜的人已奄奄一息，
他便把我叫到他的病榻前。
‘我感到，’——他说——我的苦难已到尽头，
不过一切都听从上帝的旨意！
虚度年华是我最大的罪孽，
我就这样了却了我的一生，
离开人世我并不感到惋惜，
其实我早已是个活着的死人。
当我离开了人群居住的村庄，
来到这满是岩石的荒蛮之地；
那时候，我就对人世已无所求，
我只是生活在回忆的世界里。
‘只有你忠诚相待，伴我临终，’
——他说到这里紧握着我的手，
我却无法来报答你的好心，
因为如今的我已是一无所有。
只有那首我日日哼唱的歌，
诉说了我人生旅途的坎坷。
你定要记住它的每句歌词，
至于曲谱，你已完全掌握。
我身边只留下这绺灰白头发，
还有这根已枯萎的柏树枝，
拿走柏树枝，学会那支歌，
这是我留在世上的全部财富。
你走吧，如果你以后来到
涅曼河畔——我是去不了啦。
也许这支歌会使她愉快，
也许这树枝会让她悲伤。
她会报答你，把你请到家里，
你就说……’突然他眼前一阵黑，
嘴里还念着圣母玛利亚的名字，
刚念到一半就再也念不下去。
“他还在挣扎。就在这临终时刻，
他好像有话要说但又说不出。
他用手指着他的心，指着他
曾经生活过的故乡的那个方向。”
老琴师停住了，目光朝四周一瞥，
他又从小纸包里拿出了柏树枝，
可是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却不见他要找的姑娘的身影。
他只看见远处有衣裙在晃动，
面纱遮住了她的娇媚的脸孔。
一个小伙子挽着她的手臂，
消失在村外的茫茫黑暗中。
人们又拥到老琴手的身边，
“这是怎么回事？”大家都在问。
可他什么也不知道，即使知道
他也不会把真情告诉这群村民。
1821下半年
青年和姑娘
一
绿绿的树林里，有一个
在采草莓的姑娘，
看，又来了一个青年，
他骑在黝黑的骏马上。
他很有礼貌地鞠躬，
轻捷地跳下了马，
姑娘害羞地躲闪着，
眼睛尽望着地下。
你这可爱的姑娘！
今天，在这片檞树林里，
我们在这里打猎，
我和我的同伴们一起。
“现在我却迷了路，
我的小城在哪个方向，
请你告诉我走哪条路，
你这美丽的姑娘！
是不是顺着这条小路，
可以尽快走出树林去？”
时间还很早，你一定
来得及赶到家里！
这里是高高的树林，
树林旁是一片白桦树，
靠近小村的那边，
到那边，一条向左的路。
“再上去是一片刺藤，
在右边的小河上
有一座小桥和磨坊，
你就望见小城的楼房。”
青年说了一声“谢谢”，
轻轻地握着她的纤手，
又在嘴边吻了一下，
于是就把马牵走。
青年跨上马，装上马刺，
他的身影渐渐消失，
姑娘却独自在叹息，
我不知道这为的什么。
二
绿绿的树林里，有一个
在采草莓的姑娘，
看，又来了那个青年，
他骑在黝黑的骏马上。
他远远地就叫着：
请你告诉我别的路！
小村那边有一条河，
我却没法儿过渡。
“并没有什么小桥，
也找不到浅滩在河里，
你这姑娘，难道你
想让我在河里淹死？”
“那么你就走这条小路，
右边是一带坟墓。”
“上帝保佑你，姑娘！”
“我感谢你的祝福！”
在树林里的小路上，
他的身影渐渐消失。
姑娘又独自在叹息，
啊，我知道这为的什么。
三
绿绿的树林里，有一个
在采草莓的姑娘，
看，又来了那个青年，
他骑在黝黑的骏马上。
他又高声地喊着：
姑娘！这真是天知道，
你指引的是什么路？
竟把我领到了城壕。
在这条难走的路上，
从来没有人走的脚迹。
也许有抄近路的农夫，
为了砍树才来到这里。
“我打猎打了一整天，
马也不曾休息过。”
青年嘘嘘地喘气，
黑马也不再跳着。
“我要在这里休息，
小溪的清水喝个饱，
也要把马嚼松下，
让马吃一点青草。”
青年很有礼貌地鞠躬，
轻捷地跳下了马，
姑娘害羞地躲闪着，
眼睛尽望着地下。
一个沉默，一个叹息着，
过了不多久的时间，
一个大声，一个低低地，
他们在互相交谈。
老天似乎在和我作对，
风尽吹向树林那边，
青年和姑娘讲些什么，
我一点儿也听不见。
但看他的目光和神情，
我可以深深地相信：
关于走哪一条路，
他再不会向姑娘发问。
致M[23]
此诗写于1823年
滚出我的视线！……我立即听从，
离开我的心！……我心依从，
滚出我的记忆！……不……这个命令
我的和你的记忆都决不会服从。
如同影子，离得越远拉得越长，
悲伤的范围就会越加宽广……
就像我的形象逃离得越远，
沉重的悲伤会使你的记忆暗淡。
我和你一起哭泣一起嬉玩的
每一处地方、每一个时刻，
时时处处我都和你亲密相随，
那些地方都留有我的灵魂。
当你单独在房间里沉思默想，
你无意中把手伸向了竖琴，
你就会想起正是在这个时刻，
你曾为我唱起了同一首歌。
或者在下国际象棋，第一回合
就使你的国王陷入了死亡境地。
你会想到，士兵就是这样列队，
我们也正好下完了这一盘棋。
或者在舞会休息的间隙，
你坐着等待下一支舞曲的开始，
你看见壁炉旁边的那个空位置，
就会想到，我们曾一起在那里坐过。
你在看一本书，悲惨的命运
把一对恋人的希望彻底毁灭，
你放下了书，深深地叹息，
你就想，唉，这就是我们俩的经历。
如果作者能在复杂的考验之后，
让这对情侣最终结合在一起，
你吹熄蜡烛，抚卷自问，
为何我们的爱情不能这样结束？
这时候黑夜的雷电闪耀不停，
果园里的干枯梨树沙沙作响，
悲鸣的猫头鹰在窗外扑打翅膀，
也许你在想，这是我的心情写照。
我和你一起哭泣、一起嬉玩，
所经过的每处地点每个时辰，
时时处处我都是和你在一起，
因为到处都留有我对你的爱心。
恰尔德·哈罗德的离别
译自乔冶·拜伦[24]
一
别了，再见，我亲爱的国家！
你己消失在迷漫的雾霭之中，
海风呼啸，波涛汹涌奔腾，
海鸥也在不停地发出惊叫。
再过去便是西斜的太阳，
我们的船展开风帆在追赶落日！
对着太阳，向你说声再见，
再见啦，我可爱的故国家园！
二
再过几个小时，玫瑰色的朝霞
便会转变成耀眼的光芒，
我又会看见蓝天、看见碧海，
却不能看见我可爱的故乡。
过去是繁华热闹的城堡，
如今却被悲伤的情绪笼罩。
壕沟里长满茂密杂乱的野草，
只有忠实的狗在门前哀号。
三
过来，过来，我的小随从！
你为何流泪为何伤心？
是大海的波涛汹涌把你吓坏，
还是狂风怒吼让你胆战心惊？
快擦干眼泪，抬起额头！
我们的船很结实，天气又美，
就连我们家最快的雄鹰，
也比不上我们在海上的航行。
四
任凭海浪咆哮，任凭大风呼号，
我才不怕什么天昏地暗骇浪惊涛，
从我心底流淌出来的伤心眼泪，
不是由于恐惧，而是出自思念：
我年老的父亲还留在了老家，
我最爱的母亲也不在我身边。
离开了所有的亲人，孑然一身
这里只有你，我的主人和上帝！
五
“我的父亲平静地为我祝福，
既没有伤心，更没有责怪：
可是母亲却哭得泪流满面，
期待着我们早日返回家园！”
“好啦，我的好随从，我不怪
你像小孩那样哭个不停，
如果我像你那样纯朴天真，
你也会看到我泪如泉涌。”
六
“过来，过来，我的年轻伙伴，
你的脸色为何这样的苍白？
是害怕法国海盗的凶残，
还是担心海水的波涛滚滚？”
啊，哈罗德主人！我不是怕死，
也不畏怯任何的艰难险阻，
我只是挂念家中的妻子儿女，
才流下了这伤心的泪水。
七
“我的妻儿就住在你的庄园边上，
那儿有一片苍翠浓密的橡树林；
当儿女们哭喊着要他们的爸爸，
叫我的妻子该如何去回答他们？”
“好啦好啦，我的好伙伴！
你的悲愁完全合情合理，
但我不太多愁善感，老于世故，
所以一笑就毅然离开了家出行。”
八
情人和妻子的眼泪不能让我激动，
早上还是两眼汪汪，泪流不止，
转眼之间，她们的蓝眼晴明亮干净，
不久便有了新的丈夫、新的情人。
我不为离开童年的故土而伤悲，
也不为海上的风险而担惊受怕，
唯一伤心的是，这世上没有什么
值得我离开时为它洒下一滴眼泪。
九
如今我在这广大的世界上，
独自过着游荡漂泊的生活，
既然没有人为我流泪伤心，
我又何必去为他人呻吟。
也许只有爱犬会为我哀叫，
在它被新主人收养之前。
等到我这个旧主人回到家乡，
它定会张牙舞爪来把我咬。
十
我们的船己驶入茫茫的大海，
船帆已迎风招展疾驶前行，
任凭你把我送到天涯海角，
只要不把我送回到故土家园，
当你那碧玉般的海浪在我面前，
显得那样的广袤、平滑、闪亮。
我欢迎森林、荒原和岩石，
再见了，我亲爱的祖国！
1823
叛教者
土耳其歌谣
一
我要向全世界讲述，
不久前发生在伊朗的事情：
巴沙在一群妻妾之间，
端坐在克什米尔的地毯上。
希腊女人在唱歌，捷尔克斯人在唱歌，
吉尔吉斯的女人们在跳舞，
一部分女人的眼晴露出蓝色的光亮，
另一些女人则显示出魔王的阴影。
巴沙不看也不听她们，
头巾裹在眼睛的上面，
打着瞌睡，从烟斗吐出的烟，
迷漫着一层芳香的雾。
这时，女房门口一片喧哗，
一队队仆人分站成了两排，
女房的卫队长带来一个陌生的舞者，
他鞠着躬，说道：老爷！
你是国政会议的群星中，
最最光辉灿烂的一颗明星，
就像夜幕掩饰下的宝石中间，
那颗最耀眼的金牛星。
在对我照耀，你这颗政坛明星，
请让我向你报告一个好消息：
那就是来自波兰的服务之风，
给你送来了一个新的贡品。
“就连最高君主在伊斯坦布尔
的欢乐园里也没有如此美的花木。
她出自寒冷北国的一个家族，
你曾动情地回忆起那个国度。”
这盖头掩住了她的花容月貌，
只要一掀开，宫中一片惊叹，
拥有三大权力的巴沙只要一看，
就会扔下长烟管沉沉晕昏过去。
他歪倒一边，头巾也脱落下了，
人们前来叫醒他。啊，奇怪！
他嘴唇发青，脸色无比苍白，
这个叛教者巴沙已魂归西天！
二
“啊，奇怪！可怕！”卫兵们喊道，
——还有经受住法律考验的智者。
这个女基督徒是个可怕的妖魔，
应该把她埋在一堆大石之下。
于是这个巴沙，这个叛教者巴沙
比狮子和老虎更加凶残无情，
却没有一个我们的童贞姑娘
和格鲁吉亚的女人碰触过他。
而当伊夫拉克公爵送给
可汗一只珍贵的银盘，
作为回报，可汗把自己随从中
十个女奴送给了公爵。
他蔑视一切！现在那个可怕的
美女形象把他毒害而亡；
就像一条青色的毒蛇，
用它有毒的目光射在蝴蝶身上。
但愿拜伊让城堡的卫队
把这条毒蛇送给平民当食物。
忠诚的臣民己集合多时，
法官也己从城里到来。
法官来了，收集了一堆石头，
大家等待着，徒然的希望，
拜伊没有来，监狱打开了，
既不见那个美女也不见拜伊。
1824
致马丽娜·普特卡梅尔夫人[25]
赠送她第二部诗集
马丽亚，我的姐妹！联结我们的
不是血缘的链条，而是精神和心灵，
我古怪的命运和你的决定剥夺了
我那一再重覆的神圣而可爱的称呼，
虽然会用不同眼光去看逝去的时光，
但请你从兄弟手中接受这恋人的纪念品。
1823
致……
写在纪念册上[26]
我们的双手伸向各个方向，
我们的思想居于不同的世界，
我们的眼晴向各个方面凝望，
啊，亲爱的，我们能否再见面？
如同体积和形态相同的星星，
分别被抛弃到不同的方向，
而当天空以同样的一种强力，
使每次运行都受到永远排斥。
从平凡世界遭到永久的放逐，
这对于他们是损失还是有益，
对一切的厌恶又使他们联成一气，
难道非得要用仇恨去表达爱意？
1824.7
写在杨·维耶尼科夫斯基[27]的纪念册上
别了，帕尔纳斯的兄弟，
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
即使你在卡赞的茅屋里，
也不会成为游手好闲者。
你好好观察指定给你的东方，
要像击剑家对待奥林匹克比赛，
那里有珍珠宝石在向你闪亮，
维尔诺[28]的彗星会在那里消失。
1824
船员
听着，船员啊，不幸的事件
迅疾地把我们抛弃！
让你远离祖国的海岸，
再也不能回到自己的故乡。
尽管你的眼晴朝向地上，
但投向我们的是愉快的眼神，
少见的微笑出现在你的脸上，
额头上依然是明媚的阳光。
“人人都在忙乱，期望能延迟，
唯有你急急忙忙地赶到，
是不是想快速地逃离祖国，
逃离时脸上还带着微笑？”
“听着——”船员说道——多少年来，
我就见过这个国家这些民众，
我所看到的在所有同胞的心中，
从来都没有过欢乐的心情。
我在压迫中看到勇敢的品德，
而在民众的头脑里却是愚昧，
有知识的人所追求的是利润，
可是在女人的心里却是空虚。
我不受个人幸福的引诱，
我被洪水急浪卷走了，
残留的感情、思想和愿望，
把自己交给了祖国的小舟。
我可以享受美妙的生活，
而当狂风暴雨正要肆虐，
最后一只小船也快要破裂，
我是否还有最后的希望？
今天，我并没有被绝望所掌控，
因为当我离开这些海岸之前，
上帝给了我非常高兴的新情景，
让我认识了一个高尚的家庭。
我认识了母亲，她有斯巴达女人的心，
她常为波兰母亲而流泪。
我也认识了这位天仙般的女儿，
她有着令人惊异的萨尔马特精神。
她们作为神圣信仰的信徒，
被注定要送进狮子的大口中，
他们敢于把慈悲、宽慰和支持，
送入到山洞的最深处。
尽管监狱发出钢铁的响声，
村民的令人胆寒的呐喊，
尽管有许多野兽的嘶嚎，
还有比它们野蛮百倍的卫兵。
“我认识了她们！未来吓不倒我，
舵手啊！把帆升得高高的！
让我们前进吧！我的祖国不会亡！
因为哪里有这样的母亲和女儿。”
1824下半年
写在S.B的纪念册上[29]
幸福的时光已经过去了，真可惜！
那时，草原上百花怒放争奇斗艳。
我也采集到成把成束的各种鲜花，
可是现在，连一朵草花也难觅见。
受到狂风暴雨的不断袭击，
在当年辉煌灿烂的祖国山河，
在当年开满金色花朵的草原，
可是我依然将我找到的送给你，
请接受它吧！像过去一样快乐。
因为这花是由你朋友之手采来，
你也拥有了他的最后的礼物。
1824.12.22
接到离开立陶宛的命令后
几个小时写就
流放俄罗斯时期
1824—1829
官职[30]
按照贝朗瑞[31]的歌谣《孩子们》的曲调写成
嘿，快快跳起舞来，
捋捋你的胡须，
我们的祖先就曾说过，
要奋勇杀敌，
也要开怀畅饮。
嘿，为他们的健康干杯！
年轻的波兰人对官职不屑一顾。
当他还没有获得勋章，
他在世界上拼搏，像在俄国的澡堂[32]。
用荆条鞭打腰背也是白费劲，
如果他玷污了良心，
但愿上帝扭断他的脖颈。
你是贵族的子孙，
不应去热衷于官职，
我们的祖先就曾说过，
如果你是个赌棍，
即使贫穷也无须哭泣。
嘿，为他们的健康干杯！
那是位天文学家，从黑夜到清晨
他辛勤地追踪着天上的星星：
胸前、腹部和膝盖上都挂满十字架，
不久死神就会来临，
接着便是地狱的折磨，
唯有这一个十字架，
鬼王才不会惧怕。
嘿，快快跳起舞来，
捋捋你的胡须，
我们的祖先就曾说过，
你是贵族的子孙，
不应去热衷于官职，
嘿，为他们的健康干杯！
1824末
航海者
写于Z[33]的纪念册上
如果你看见一条小船，
被狂风巨浪紧紧追赶。
但愿你那颗天使般的心，
不要为航海者担忧和绝望。
狂风早已把小船抛进了海里，
希望也随着它向远方漂去。
如果命运注定他要被吞没，
那又何必去担忧、去哭泣？
还不如让他在大自然的狂暴中
时时刻刻去和新的险境作斗争。
我不愿挣扎着踏上沉寂的海岸，
望着大海，计数着身上的创伤。
1825.4.1敖德萨
致M.S[34]
你的光辉闪耀在世界的天涯海角
诗人们向你，如同波斯人的祖先向印度太阳
低下他戴着不朽桂枝的头向你致敬。
千百把竖琴齐声赞美你巨大的贡献，
你在想，在这个出众的天使合唱队中，
在颂扬胜利的歌声和欢呼声中，
竟会突然出现一个不和谐的粗野声音，
如同在皇宫的侍从中间出现个农民，
他竟敢如此大胆地推开其他的人们，
直接来到您的面前，向您表达诚心，
音调的女王啊！您亲切接待了他，
他是您的熟友——这是波兰话的响声。
1827.12.12莫斯科
在狂风暴雪来临之前[35]
当一群一群的候鸟发出哀鸣，
在狂风暴雪来临之前飞向远方，
不要去责怪它们！当春天来临，
它们会沿着原路返回原来的地方。
听到它们的叫声，请你想起我，
暴风雨过后，希望总会把我照亮。
我的心就会立即乘着快乐的翅膀，
重又飞向北方，飞到你的身旁。
1829.4.6
在塞琳娜·S[36]的纪念册上
集合开始了，我看到远方一大群
步兵、骠骑兵、枪骑兵匆匆赶来，
高举着冠有名号的各种各样军旗，
想在纪念册上建起各种武器的兵营。
时过境迁——那时我已成白发英雄，
忧伤地回想起我初出茅庐的岁月，
我向朋友们讲起，在这支军队的
右翼，我是个首屈一指的掷弹兵。
1829彼得堡
大钟和小钟
有一次，小钟在塔楼上叮叮当当，
对躺在教堂前面沙地上的大钟说道：
“你看，老兄，我比你小，但我会唱，
你很大，又有何用？只会一声不响。”
“啊，”——大钟轻声道——“好吹牛的小老弟，
你应该感谢神父把我扔在了沙里！”
1925
朋友[37]
如今世界上已没有真正的友谊，
在奥斯曼县里就可找到它的例证。
那里住着一对好友密舍克和列舍克，
他们两个真是不分彼此，形影不离，
人们说起他们，即使得到一个干果，
他们也会把它分成两半，
总而言之，像这样的朋友
在现今的时代可说是凤毛麟角；
你会说，他们是一个躯体两个灵魂。
有一次，他们在橡树下谈起他们的友谊，
都说是强烈的友情把他们紧连在一起。
他们说得像布谷鸟和白嘴鸦一样动听，
就在此时，他们听到一声吼叫，
列舍克像啄木鸟那样迅捷爬上了树干，
密舍克对于爬树可是个门外汉，
他只好在树下伸手喊叫：“老兄，救我！”
转眼之间，密舍克吓得脸色煞白，
他倒在地上，熊来到他的身边，
由于惊吓过度，他不省人事像具尸体，
熊动了动他的身躯，闻了闻他的气味，
便认定他已是个死人，肉不新鲜，
便轻蔑地眨了眨眼，转身朝树林走去。
因为立陶宛的熊是不吃死人的肉。
密舍克终于苏醒，大叫：“你真差劲！”
“密舍克，你真幸运，熊没有把你撕碎。
熊在你身上掰弄了这样长的时间，
好像在你耳边说了些什么悄悄话？”
“它告诉了我，”——密舍克说——“熊的格言：
我们只能在患难中去认识真正的朋友！”
兔子和青蛙
译自拉封丹
野兔常常处于烦恼和惊恐之中，
但只要能跑能跳便从不灰心。
现在它腿脚衰弱无力，
感到自己的下场有点不妙。
因此它心里感叹：啊，在太阳下面
兔子再也不会有轻松的命运！
在白天，狗、狐狸、大鸟、兀鹰
和乌鸦，
就连它，如果它想要，也会把我吞掉。
即使在夜里睡觉眼睛也无法闭上，
因为蚊子在蜘蛛网上嗡嗡哭喊，
这时候我这颗兔子心便颤抖不停，
我害怕得比胆小鬼还要胆小。
永不安宁的生活使我苦不堪言，
今天我决定自我了断结果性命。
再见啦，田野，我童年时代的摇篮，
白菜和萝卜，我年轻时的爱侣，
请允许我用泪来滋润你们。
我向大家宣布：我要投水自尽！
它哭着，迈开无力的腿脚走向湖水，
在途中，它踩着了一只青蛙，
那青蛙一抖，像火箭似的，
从兔子脚下跃进了湖中。
兔子自言自语道：谁也不要抱怨
自己是胆小鬼，因为这个世界
就是建立在胆小害怕上。
谁都会像那只在它面前逃走的青蛙，
谁都会有让自己害怕的兔子。
1829
求婚
当我赞美姑娘的美貌，
妈妈在倾听、叔叔在揣摩。
可是等我表达心意提出求婚，
全家都向我提问，我却在听。
妈妈问起了我的田庄和农奴，
叔叔询问我的官职和收入，
他们的女仆也向我的男仆打听，
关于我过去的恋爱经历。
妈妈，叔叔，我只是一个人，
我的田庄在帕尔纳斯山[38]上。
我的笔就是我收入的来源，
至于官职，只有去问子孙后代。
我是否恋爱过？——无聊的好奇心！
我能不能恋爱？——我可以向你证明，
抛开你的女仆、我的男仆——小乖乖，
请你晚上到我居住的旅舍来！
1825
犹疑
未见你时，我不悲伤，更不叹息，
见到你时，也不失掉我的理智，
但在长久的日月里不再见你，
我的心灵就像有什么丧失，
我在怀念的心绪中自问：
这是友谊呢，还是爱情？
当你从我的眼中消失的时候，
你的倩影并不映上我的心头，
然而我感到了不止一次，
它永远占据着我的记忆，
这时候，我又向自己提问：
这是友谊呢，还是爱情？
无限的烦扰笼罩我的心灵，
我却不愿对你将真情说明，
我毫无目的地到处行走，
但每次都出现在你的门口，
这时候，脑子里又回旋着疑问：
这是为什么？友谊，还是爱情？
为了使你幸福，我不吝惜一切，
为了你，我愿跨进万恶的地狱，
我的纯洁的心没有其他希望，
只为了你的幸福和安康，
啊，在这时候，我又自问：
这是友谊呢，还是爱情？
当你的纤手放在我的掌中，
一种甜美的感觉使我激动，
一别的袭击却又将我的心唤醒，
它大声地向着我发问：
这是友谊呢，还是爱情？
当我为你编写这一首歌曲，
预知的神灵没有封住我的嘴，
我自己也不明白：这多么稀奇，
哪儿来的灵感、思想和韵律？
最后，我也写下了我的疑问：
什么使我激动？友谊，还是爱情？
1825
致D.D[39]
我的宝贝，在这愉快的时刻，
你开始唠叨、哭泣和情话绵绵，
多么可爱的唠叨调情和缠绵，
真不想漏掉每一个词每句话，
我不敢打断，也不敢回答，
唯一想的就是听、听、听。
然而说话的激情使你两眼发亮，
你的脸上出现了草莓似的鲜红，
珍珠般的牙齿在珊瑚中闪光，
啊！这时候，我大胆注视着你的眼晴，
话说得很快，并不企求你来听，
唯一想的就是吻、吻、吻！……
1825敖德萨
两个词[40]
当我和你单独坐在一起，
什么事都不想问你。
我望着你的眼睛和嘴唇，
当你的眼睛还没有显示，
我就能猜出你的所思所想。
当你的朱唇还没有打开，
我就能知道你想要说的话。
我想听见什么，看到什么
无须我向你解释清楚。
事情并不困难也不新奇
我的亲爱的，就是两个词：
我爱——你！我爱——你！
即使我和你来到了天堂，
我也不想看到别的景象。
唯有希望这两个词，
永远写在你的眼睛里。
愿它发出千百道光芒，
处处可见，在我的身旁。
从曙光在东方的冉冉上升，
到太阳在西方的渐渐下沉，
我都不想听到天堂的别的歌声，
唯一想听到的就是这样的声音：
我爱——你，我爱——你！
这样的声音会使我无比激动，
它千回百转，无尽无穷！
1825
梦
虽然你不得不抛弃我，
但你心中的爱并未泯灭，
即使离弃也不愿我悲伤，
离别时也不愿再提离别！
当伤心的明天到来之前，愿晚上
最后一刻在抚爱中度过：
当离别的那一刻来到，
就请你给我几滴毒药。
我要紧吻你的嘴唇，当死神
来临，我不想闭起我的眼睛，
我要亲着你的脸，看着你眼晴
就让我心满意足地沉睡不醒。
等到过去了多日或者多年，
你们就会让我把坟墓抛弃，
而你会想起你那长眠的朋友，
你会从天而降使他恢复知觉。
你重又把我拥入你白暂的胸前，
重又用你有力的双臂把我抱紧。
醒来时我会以为只打盹了片刻，
还在吻着你的脸望着你的眼晴。
1825敖德萨
谈话
我亲爱的，我们用不着谈话，
我只想和你分享我们的感情，
我无法把心灵融入你的心灵中，
为什么要把心撕裂成字句，
等到你的听觉和心灵感受到时，
它在嘴里变了味、在空中己凝结。
啊，我爱你！爱你！我千百次重复，
可是你不满意，还开始生气，
说我不能完美地表达出自己的爱，
只会说得好听，像唱歌那样，
如同在昏睡中，我没有办法
去表现生活的标志而避免死亡。
我以空洞的言辞让嘴唇受累，
现在我想把它和你的嘴唇相吻，
我想和你交谈只能用我的心跳、
急速的呼吸和紧紧的拥吻，
这样的交谈可以一小时、一天和几年
直到世界末日，直到世界的终端。
1825敖德萨
离开之日的沉思
我怎会有不合时宜的悲伤？我站在门前，
再次回到了这孤独寂寞的房间，
好像是忘了什么？——我那迷茫的眼神
再次回来向这些友好的墙壁告别。
有多少个清晨和晚上，
耐心听着我毫无目的的叹息。
我常在黄昏时呆坐在窗前，
望着窗外，但不知看到了什么。
当千篇一律的景致让我无聊时，
我便站起，漫无目的地来回踱步，
孤独的脚步声在房间里回荡，
我数起了时钟钟摆走动的嘀嗒声，
或者是小甲虫轻轻煽动着翅膀，
发出细微的声音，像是在敲打爱人的门。
早晨来临。令人讨厌的车夫已在等待，
快收拾好东西，拿走这几本书，
我们走吧！如同踏进不友好的门槛，
我就这样离开，谁也不来祝福我一路顺风。
这有何关系？我离开这城市，再也见不着
那些与我心性并不相通的居民，
我的离开不会给任何人带来伤痛，
我也不想身后留下别人的一滴眼泪。
如同彩虹般万紫千红鲜花开放的草场，
那细小柔弱的花朵在孤独地飞翔，
从凋零的枯秆上飘落到遥远的地方。
即使他碰上了玫瑰和五月的花束，
他渴望休息，用僵硬的手掌支撑着，
可狂风又把他催赶到更远的地方。
于是我这个不为人知的外国人，
被带到了这些熙熙攘攘的广场和街道，
每天都能遇见一大群美貌的女人，
她们想认识我，为什么？我可是个过客！
孩子们追赶着正在闪光的蝴蝶，
抓住了它，看了看便放了，让它飞走吧！
让我们飞走吧！翅膀幸运地保留到回来，
我们飞走吧，再也不会降低我们的高度！
我记得年轻时便离开了我的故乡，
亲爱的朋友和我的可爱姑娘。
我离开了，我看见了，在树木中间，
我听见了说话声，看见挥动的手绢。
我哭了，美好的哭泣，在激情的岁月。
可是今天我为何要哭，一个冷漠的老人？
年轻人会死得轻松，他还不了解世界，
他想活在妻子、朋友和兄弟们的心里。
老年人的生活已经脱去了假象的外衣，
再也不会相信人间和超自然的奇迹。
他知道他完全到了躺进坟墓的年纪……
他悲伤，他要离开这座陌生的城市。
上车吧，谁也不会在途中拦下这马车，
没有人来送行，哪怕是用眼神，
没有人回到家里脸上还挂满泪珠，
驿车铃声响了，宣告我的出发上路。
1825.10.29敖德萨
爱情十四行诗
一 致劳拉[41]
只要一看见你，我便脸颊绯红，
在陌生的眼里看见了熟悉的眼神。
你的脸蛋儿也红得像浆果一样，
如同早晨绽放的玫瑰花瓣。
只要听见你歌唱，我便热泪盈眶，
你的歌声直透我的灵魂和胸膛。
仿佛天使在你的歌声中显现，
或者是天堂敲响普救众生的钟声。
啊，我亲爱的！你不必羞于承认，
我的声音、我的眼神也能使你激动，
纵使外人和命运都反对我们，我也毫不在意。
我必须远离，我毫无希望地爱着，
在人世间，你嫁的是别个男人，
但上帝却把你的心许配给了我。
二 我自言自语……
我自言自语，也和别人交谈，
我呼吸急促，心在激烈跳动。
眼里冒火，脸色却苍白异常，
许多人关切地询问我的健康，
或者在耳边悄悄探问我的神智。
我整日肝肠痛断。我躺在床上，
希望痛苦能得到片刻的缓解，
狂热的心却又使我产生种种幻象。
我跳跃、奔跑，在心里搜索词句，
想对你的残酷无情进行一番责备，
但想出的词句却又千百次地遗忘。
可当我见到你时，自己也不明白，
我怎么会如此平静，比岩石还要冷漠，
为了重新燃起激情，我只好一声不响。
三 你的身材平常……
你的身材平常，谈吐也并不惊人，
你的容貌和双眼也没有压倒群芳。
但人人爱看你的模样，倾听你的话语，
即使你的打扮像牧女，你依然是位女王。
昨天，人们在高歌欢唱、谈笑风生，
相互探听你那些女伴们的芳名，
有的赞不绝口，有的大开玩笑，
当你一走进大厅，人们便鸦雀无声。
宴会上正在歌唱的合唱队中的歌手，
大厅里正在欢快跳舞的男女宾客，
骤然停下。为什么全都静止不动？
人人都在问自己，但谁也弄不清楚，
诗人说道：“我知道，是天使来临。”
人们虽不认识你，但都在向你致敬。
四 林中幽会
“你来了，为何如此晚？”“我迷了路，
在浓密的树林中，月亮又那样昏暗，
你担心我，想我吗？”“你这个负心汉，
你扪心自问，难道我会去想别人？”
“让我吻吻你的手，紧抱住你的双脚，
为什么你全身哆嗦？”“我不知道，
我在树林里怕听树叶响、夜鸟叫，
啊，我惊恐不安，也许我们是在犯罪。”
“好好看着我的额头和眼睛，你难道不信
额头上没有印下罪孽，眼里也没有愧疚，
上帝啊！我们在一起，难道会是犯罪？
“我们坐得远远的，话也没有说上几句。
我真高兴和你在一起，我人世间的天使，
就像是上天给我送来了一位仙女。”
五 虔诚者指责我们……
虔诚者指责我们，浪荡者讥笑我们，
尽管我们单独置身于四堵墙壁之中，
她是那样年轻，而我又爱得深沉。
但我低垂着眼帘，她也泪流不停。
我抗拒着诱惑，她也在抵御着欲望。
禁锢我们的枷锁却在不停地发出声响，
悲惨的命运把我们的双手紧紧捆住，
我们自己也不了解我们心中的情感。
是悲伤，还是欢乐？我从你的手上
感到激动，从你的嘴唇得到温暖，
啊，亲爱的！我又怎能称它为悲伤？
然而，当我们的脸颊流满了泪水，
我们只能在叹息中享受生活的乐趣；
啊，亲爱的，难道我能称它为快乐？
六 晨与暮
东方升起套戴着火红云环的太阳，
西边挂着苍白忧郁的月亮，
朝霞把玫瑰花苞映得无比娇美，
晨露将紫罗兰压得枝条低垂。
劳拉站在窗前，抚弄着金色发辫，
我跪在凉台下面，心中无限惆怅。
“紫罗兰、月亮、还有我亲爱的你，
为什么，”她说，“你们一早就这样忧伤？”
傍晚我再来时，又是另一番景象。
天上升起了皎洁而又明亮的月亮，
暮色也给紫罗兰增添了勃勃生机，
我亲爱的人儿，你又站在了窗前，
打扮更加华丽，眼里也充满欢乐，
我跪在你的窗下，依然像早晨一样忧郁。
七 来自彼特拉克
塞努乔，你想知道吗[42]
你们想知道我的痛苦吗，我的同龄人？
需要一支生花妙笔才能将它描绘，
我的思想在回忆马丽亚的一举一动，
我的那颗心总是环绕着往事萦回不停。
时而她活泼可爱，时而她沉思伫立，
时而她用眼神召唤我，时而她双手掩面。
时而她愤怒，时而她忧郁，时而她高兴，
时而她温柔甜蜜，时而她冷若霜冰。
时而她在歌唱，时而她紧握我的双手，
时而她独自静坐，时而我们亲切交谈，
她跑开了，却把我的名字写在沙粒上。
时而她喃喃细语，时而她又轻轻叹息，
时而她脸红耳赤。啊，在这些回忆中，
我的心灵和思绪久久无法平静、安宁。
八 致涅曼河
涅曼河，我故乡的河，你的源流在哪里？
我幼小的双手曾在你的河水中嬉玩，
我曾顺着河水一直漂流到寂静的荒野，
让不平静的心在那里获得恬静和抚慰。
那里，孤芳自赏的劳拉注视着自己的倩影，
她解开发辫，把鲜花插在鬓角上，
我这个热恋的青年，泪流满面，
模糊了她在银色水波上的美丽倩影。
涅曼河，我故乡的河，你的源流在哪里？
它们曾带给我多少幸福、多少希望，
我那无限美好的童年欢乐又在哪里？
那令人怀念的斗争时代的烦恼在哪里？
哪里是我的劳拉？我的朋友又在何方？
一切都过去了，为何我的泪水还在流淌。
九 猎人
我看见一个年轻的猎人整天徘徊
在林中小路上。他站在小河旁，
久久朝四周观望，唉声叹气地说：
“我多想见到她，我就要远走他乡，
但我不想被她看见。”随后在河对岸
身穿猎装的狄安娜[43]策马缓缓走近，
她勒住了坐骑，把目光转向身后，
远远跟在她身后的定是她的侣伴。
猎人全身发抖，苦笑着朝后隐退，
他以该隐的目光朝对岸的路上望去，
他愤怒焦躁，用颤抖的手拿起武器。
他退后一步，仿佛要放弃他的打算。
随后看见尘土飞扬，他举起了枪，
瞄准目标，尘土近了，但谁也没出现。
十 祝福
仿彼特拉克
要深深祝福那个年月、那个星期，
还有那永远难忘的日子和时辰，
还有那姑娘让我萌生恋情的时刻
和地方，尽管她从未钟情于我。
她那充满热情和欢迎的眼神，
犹如爱神张开了他的神弓，
那可爱的箭矢正好射中了我的心，
啊！这是我唯一一次被神箭射中。
我祝福那第一次听见她的优美歌声，
这歌声在家乡的森林和江河中回响，
这歌声一直响遍了祖国的山山水水。
我祝福你，这支我在遥远的地方
用来赞美你的笔。还要祝福我的心，
它被劳拉占据着，会对她永志不忘。
十一 放弃
不幸者是那无法获得对方感情的人，
不幸者是那心儿受到残酷折磨的人，
但是那爱上别人而又无法忘却的人，
我认为他才是不幸者中最不幸的人。
看到她那明亮的眼睛和娇美的额头，
种种回忆把他幻象中的欢乐破灭。
美貌和品德激起了他强烈的感情，
可是他忧心忡忡，不敢去与天使接近。
他不停地责怪别人，又觉得错在自身，
他失去了世上的女人，仙女也离他而去，
他注视她们，怀着希望和她们分手。
然而他那颗心就像一座古老的神殿，
被风风雨雨和似水年华侵蚀和摧残，
神不愿住在里面，人又缺少那份胆量。
十二 致D……
望着我的眼睛，你叹气，你过于憨厚。
毒蛇的眼里已露出凶光，要防备中毒。
快逃吧，趁毒气还没有进入你的呼吸，
如果你想让你的生命免受任何的毒害。
诚实是我身上还保存着的唯一品德，
你在我的心中燃起了不应有的激情。
但我能独自承受，何必在垂死之际，
让天真的少女卷入我可怜的命运中。
我喜欢寻欢作乐，但我不屑于欺骗，
你还是个孩子，激情却在折磨着我，
你很幸运，你的位置是在宴客中间。
而我的位置却是在棺材和坟茔之中，
年轻的藤蔓啊，你该去攀附浓密的杨树！
还是让带刺的植物去围绕那坟场的圆柱。
十三 我第一次乐意像奴隶那样……
我第一次乐意像奴隶那样望着你，
但额头上并没有失去明亮的光辉。
我想你，但在想念中依然保持着自由，
我爱你，但我心里却没有感受到痛苦。
我常常把放纵的时刻当成幸福，
年轻人的想象，不忠贞的谎言，
和迷人的美貌常让我产生幻觉，
但我依然会诅咒这种放纵的生活。
即使在我爱上了那位美女的时候，
有过多少的眼泪、激情和不安，
现在一提到她的名字，我依然悲伤。
亲爱的，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幸福，
上帝保佑，让我得到了这样的爱人。
还要感谢你教会了我对上帝的崇敬。
十四 亲爱的，一想起那些抚爱……
亲爱的，一想起那些抚爱我就叹息，
但可怕的忧思又常常毒害我的心情。
啊！也许你那颗饱受痛苦的心——
我害怕说出——已被悲伤占领。
啊，亲爱的，你的眼神是那么炽热，
你的嘴唇笑得可爱，难道是你的过错？
你过于相信我的品德和你自己的力量，
而造物主偏偏在我们身上燃起熊熊烈火。
我们斗争了多少个日子、多少个星期，
孤身的年轻人总是渴望着能成对成双，
我们相亲相爱，久久相互依偎在一起。
啊！如今，我要去把泪水洒向祭坛，
那不是为了恳求上帝宽恕我的罪过，
而是求他不要用你的苦恼将我折磨。
十五 早安
早安！我不敢叫醒她，多么可爱的人，
她的灵魂一半已经飞往天堂般的仙境，
另一半则使她的脸容像仙女一样娇艳，
有如太阳一半在天堂，一半在彩虹中。
早安！她叹了口气，眼睛炯炯有神，
早安！朝霞的亮光使她无法睁开双眼，
肆无忌惮的苍蝇在她的嘴边飞来飞去。
早安！阳光照进窗内，我就在你身边。
我带来甜美的早安，但你那娇美的睡态，
却让我失去了勇气。我只是想要了解
你的心境是否平静，身体是否健康？
早安！难道你不想让我亲吻你的手？
你叫我走我就走。这是你要的衣衫，
快穿好出来。我再次向你道声“早安！”
十六 晚安
晚安！今天我们已经尽兴，不再嬉玩，
让天使的蓝色翅膀围绕着你进入梦乡，
晚安！让你流过泪的眼睛得到憩息，
晚安！让你的心灵获得无比的安宁。
晚安！让我们幽会的每时每刻每秒每分，
都成为催你入睡的平静而又美妙的声音，
这声音在你耳边轻响。当你昏昏入睡，
我会在你蒙眬的眼中变得更加可爱可亲。
晚安！请你转过眼睛，再朝我望一眼，
让我亲吻你的脸。晚安！你想叫仆人？
让我亲亲你的胸。晚安！纽扣已扣紧。
晚安！你跑开了，还把房门关得很紧，
想从锁孔向你问好，可惜也被遮上了。
我一再说着：晚安！想让你无法入睡。
十七 你好
你好！这是我对你最甜美的问候。
无论是黄昏的黑幕把我们分开，
还是清晨的曙光将我们双双唤醒，
从来没有人这样激动地告别和相逢。
就像此时此刻，被黄昏的暮色所激动，
甚至连你这样寡言少语和害羞的人，
一听到这傍晚的诚挚的祝愿和问候，
眼睛也会更加明亮、说话多了几分叹息。
向共同生活在一起的人们道声“你好！”
让“你好”去赞美把人们联在一起的劳动，
让“你好”围绕着一双双幸福的情人们。
当他们欢快地痛饮着甜蜜的甘醇，
祝福那些相爱的人和暗恋着别人的人，
让一声“晚安！”合上他们脉脉含情的眼睛。
十八 拜访
致D.D
我刚刚进来，只和她本人说了几句话，
便响起了门铃，迎宾侍者走进客厅，
他后面是来访者，向她鞠躬和问候，
这位刚刚进门，门外又来了位客人。
但愿我能在大门口埋下捕兽的陷阱，
上面用树叶伪装，安上捕兽的毒夹，
如果这一切都无济于事，我只有逃走，
到另一个世界去筑起忘河的堤埂。
啊！该诅咒的讨厌鬼！我珍惜每秒每分，
犹如一个罪犯在等待最后一次的审讯。
可是你却在侈谈昨天的假面舞会和逸闻。
你已经拿起手套，正在寻找你的礼帽，
此时我才缓了口气，心中升起了希望，
啊！你又坐着不动了，像被钉住了一样。
十九 致来访者
要想做个好客人，请听听我的忠告，
不要去散布众所周知的逸事趣闻，
说什么今天在此地跳舞，别处进餐，
粮价下跌了，天下雨，希腊在暴动。
如果你在大厅里看见一对说笑的男女，
你要注意，他们是否会向你问候致意，
他们坐的位置是否相隔，不紧挨在一起，
是否一切都循规蹈矩，衣着也很得体。
假如女主人的嘴上没有丝毫笑意，
却时时发出笑声，而那里的少爷，
却站在一旁，时时看看手表又收起。
嘴里虽然彬彬有礼，眼里却露出恼恨，
这时你该如何对待？只有道声：“再见！”
何时再去拜访他们？必须再过一年。
二十 告别
致D.D
你在拒绝我。难道你心里不再爱我？
或许是我没有爱你——还是你有所顾忌？
但你还在亲近别人——难道是我未付钱？
过去我从未给过，不是也得到了你。
尽管我没有向你献宝，但也不是白取，
每一次亲近我都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那是我的整个灵魂和我生活的平静。
你为什么拒绝我？我找不出原因。
今天我在你心里发现了新的贪欲；
你想要赞美你的诗歌。我完全知道，
你想用它去玩弄别人的幸福和宁静。
诗是买不到的！尽管我下笔如有神。
如果要我用诗神的桂冠来把你装饰，
只要一想起你，诗和我会变得僵硬！
二十一 达那伊德斯[44]
美丽的女人啊，黄金时代哪里去了？
那时候，用野花和绣着谷穗的衣裙，
让鸽子充当媒人，送给心爱的恋人，
就能获得少女的美貌青春和她的心。
如今时代贬值了，但要价却更昂贵，
得到我黄金的女人还向我要诗句，
我把心给了她，她还要和我结婚。
我写诗赞美她，她却问我是不是富翁。
女人们！我把礼物、诗歌和痛苦的灵魂，
都投进了你们那贪得无厌的欲壑中，
如今我的慷慨变成吝啬，激情成了嘲讽。
虽然我对你们的动人美貌难以忘怀，
我仍旧在赞美你们、对你们大献殷勤，
过去我献出一切，今天我的心除外。
二十二 辩护
我在同龄人中间写诗去歌颂爱情，
一些人对我称赞，另一些人议论纷纷：
这诗人只会谈情说爱，只会为情悲伤，
他没有别种感情，也不会描写其他对象。
“他已步入成年，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
可他心中依然燃烧着天真幼稚的激情，
难道上帝给予他的就只有这种声音？
难道他只会去歌唱自己的傲慢和感情？”
多么善意的忠告！若是我满怀激情
拿起阿尔舍[45]的诗琴，采用乌尔辛[46]的曲调，
我还没有开始歌唱，在场的整个人群
便会怀着惊异的神情纷纷逃离现场。
我只有放下诗琴，把诗篇扔进忘河中，
有什么样的听众便会有什么样的诗人。
克里米亚十四行诗
Wer den Dichter will verstenhen
Muss in Dichter's lande gehen
——Goethe in Chuld Nameh
谁想要了解诗人，就应到诗人的国家去。
——歌德《天堂之书》
献给克里米亚旅行的旅伴们。
——作者
一 阿克曼草原[47]
我航行在无水的辽阔海洋上，
我的马车像小船在绿丛中前行。
穿过青草的波涛、鲜花的海浪，
绕过色彩斑斓的山茱萸的岛群。
黑夜降临了，没有路，也无路牌指引，
我仰望天空，寻找为我导航的星星，
远方是云彩在闪烁？还是曙光初露？
闪光的是第聂伯河，是阿克曼的明灯。[48]
我们停下。多么寂静，我听见鹤群飞过，
太高了，就连老鹰的鹰眼也望不见，
我听到了在草地上蹁跹飞行的蝴蝶。
我还听见了光溜的蛇在草丛中穿行，
多么寂静！我好像听到了立陶宛
传来的声音——没有人呼叫，我们前进！
二 平静的大海
从塔尔汗库特[49]高处俯视
微风把船旗上的丝带轻轻飘扬，
明净的海水像胸膛在不停颤动，
仿佛是位渴望幸福的年轻未婚妻，
惊醒了，叹口气，重又坠入梦中。
船帆已在光秃的桅杆上卷起，
如同战斗结束后收起的军旗。
船轻轻摇曳，像是被铁链锁住，
旅客们谈笑风生，水手们也在休息。
大海啊，在你的欢乐的生物之中，
有一只章鱼暴风来时便藏身海底，
等到风平浪静，它便伸出长长的触手。
思想啊，在你的深处是记忆的多头蛇，
当命运乖戾和感情激动时，它便沉睡着。
等到心灵平静了，它的利爪就向它进攻。
三 航行
大海汹涌咆哮，充满了可怕的怪物，
有一位水手攀着绳梯升入了高空。
他像一只蜘蛛在无形的蛛网中攀登，
还在暗中窥视着它的蛛网的抖动。
风来了！狂风！船在颠簸！挣断绳索
它剧烈颠簸着，淹没在大片浪花之中。
船头翘立，破浪凌空，朝天空飞行，
风抓住了它的翅膀，脖子伸进了云层。
我的思想像船帆一样在风浪中膨胀。
我的想象像桅杆的绳索在天空翱翔，
我不由自主地和水手们一起叫喊。
我倒在了船板上，伸出双手抓紧。
我觉得是我的心在推动着船前行，
啊，我有了鸟飞的感觉，多么轻盈！
四 暴风雨
帆破舵断，风急浪高，大海在咆哮；
人们惊呼狂叫，唧筒发出可怕的呻吟，
最后的一根绳索也被狂风卷走了，
太阳血红地落下，希望也随之消失。
狂风发出胜利的欢呼！骇浪滔天，
层层巨浪有如一座座高山屹立海中。
死神出现了，直朝轮船冲了过去，
恰似军队进攻那早已破坏了的堡垒。
有的昏倒在地，有的扭动着双手，
有的抱住了朋友，一起跪下祈祷，
他们在乞求死神发善心放过他们。
唯有一位旅客孤坐一旁，他在想：
“那些昏倒的和能祈祷的人真幸福！
幸福的还有那些有朋友可以告别的人！”
五 从科兹沃夫[50]草原眺望山景
旅行者和米尔查[51]
旅行者
是不是阿拉[52]给大海砌了一道冰冷的大墙
还是给天使们建造了一个寒云的宝座？
是不是第扶[53]们为了不让星星的队伍离开东方，
用四分之一的大陆筑起了这道高墙？
山顶红光冲天，犹如查罗格罗德[54]的大火！
当黑夜笼罩着大地，是不是阿拉在这
广袤的苍穹中悬挂的一盏耀眼明灯，
指引着世界在自然的大海中航行前进？
米尔查
那儿吗？我去过。冬天坐着，伸出长喙
正从自己的窝里喝着那小溪和大河的水，
我吸气，雪从我嘴里飞出，我加快脚步。
那儿连老鹰也够不着，是飞云的终点，
我躲开了那沉睡在云雾摇篮中的雷电，
直到那个地方，我的头上有颗明亮的星。
那就是恰提尔·达格！[55]
旅行者
啊！
六 巴克奇萨莱[56]
这儿是雄伟但已荒废的基雷[57]宫殿，
还有巴夏们憩息的凉台和前厅。
原是权势的宫殿，爱情的密室，
如今只有蚂蚱在跳跃，蛇在爬行。
树木和杂草已穿过五颜六色的窗口，
攀附在沉寂的墙上，达到了天花顶上。
人们的成果已经被命运所主宰、所摧残，
在墙上写下了伯沙撒王[58]的“废墟”字样。
在大厅的中央有座大理石的水池，
那是哈内姆的喷泉，依然完好无损。
喷出珍珠般的泪水，在荒野中呼喊：
“你们到哪儿去了，爱情、权势和荣誉？
纵使泉水干涸，你们也应该永存人世。
耻辱啊，你们消失了，泉水却永留于此。”
七 巴克齐萨莱之夜
虔诚的居民们从清真寺走出、散去，
召人祷告的喊声[59]已消失在黄昏中。
晚霞把苍白的脸孔映照得绯红，
黑夜的银色之王[60]急于同爱人相见。
永恒的星星在哈内姆的天上闪烁，
像无数盏明灯把整个天际照亮。
像在湖中睡着的天鹅一样的白云，
胸前洁白，周围却是一圈落日金光。
阴影已落在了柏树和梅纳列中间
远处是隐没在黑暗中的大理石围墙。
就像是艾伯力斯[61]宫殿中的魔王，
也会在黑夜的天幕之下隐藏——
有时雷电会在他们头上惊醒，它的闪光
像武士策马飞奔在沉寂的荒野上。
八 波托斯卡之墓[62]
春天之邦，花园里的鲜花竞相开放，
但是你却凋谢了，你美丽的玫瑰！
岁月流逝，像飞去的金色蝴蝶，
那记忆的毒蛇已将你的心撕碎。
在朝向波兰的地方，无数星星在闪耀，
为什么在路上聚集了那么多的星星？
莫非你在墓中尚未熄灭的火热的目光，
要把你的脚迹所过之处永远照亮？
波兰女人啊！我也在孤独中死去，
让友爱的手埋葬我，在你的近旁，
旅人们常会在你的墓前聚首，交谈。
那时候，听到故乡的话语我多么激动，
那些热情歌颂你的诗人们定会看见
近旁的坟墓，也会为我赋诗一首。
九 哈内姆[63]之墓[64]
米尔查致旅行者
这是从爱情葡萄园中采下的未成熟葡萄，
为了阿拉的宴会。这儿是东方的珍珠，
从欢乐和幸福之海采集。而永恒的甲壳，
——棺材，却过早地把她们带进了黑暗。
忘却和时间的黑幕已将她们掩藏，
她们上面的冷盖石在果园中闪亮，
有如遮盖着亡魂的旗子守卫着坟茔，
异教徒的手还是留下了她们的姓名。
啊，伊甸园的玫瑰！在清澈的泉边，
在羞怯的绿叶下度过了开花的时辰，
永远避开了那些不信教者的目光。
如今外国人的眼光亵渎着你们的坟，
啊，伟大的先知，请原谅他，允许他，
只有他这个外国人含泪把她们瞻仰。
十 巴达利[65]
我放松缰绳、鞭打着马飞驰前进，
森林、山谷、峭壁依次迅速后退，
就像小溪的湍急水流那样消隐，
我想让这种景象令我陶醉、发昏。
当口吐白沫的马不再听从命令，
当五彩缤纷的世界已被夜幕笼罩。
我那焦渴的眼光犹如一面破镜，
映照出森林、山谷和峭壁的幻影。
大地沉睡了。我无法入睡便跳进大海，
黑暗的汹涌的海浪冲击着海岸，
我朝海浪低下了头，伸出了双臂。
波浪碰着头，破碎了，周围一片混乱。
我的思想无助地陷入了遗忘之中，
就像一只陷入奔腾的急流中的小船。
十一 白天的阿卢什塔[66]
高山从胸前扔下了它的朦胧的纱巾，
金色的麦田在早晨的祈祷中低语。
森林低着头，从它浓密的头发中，
撒下了红玉、榴石[67]，像哈里发[68]的念珠。
草原鲜花盛开，五颜六色的蝴蝶，
如同飞翔的鲜花，又像弯曲的彩虹，
让金刚石的华盖覆住了整个天空，
远处是蚱蜢，张开了翼翅的衣裙。
光秃的峭壁凝视着大海，一动不动，
那里，大海在咆哮，发起新的进攻。
海浪波光粼粼，恰似老虎的眼睛。
这预示着狂风暴雨将袭击岬角，
但在海岬的远处，海浪轻轻地摇动，
船只和一群群海鸥都在悠然地沐浴。
十二 黑夜的阿卢什塔
风变清爽了，灼热的白天渐渐离去，
在恰提尔达格的肩上照耀着世界的
明灯，放射出红光，然后渐渐隐去。
迷途的旅人便在那里凝望，倾听。
山峰模糊了，山谷已是沉静的黑夜，
泉水在矢车菊花床上歌唱着甜梦，
空气里充满鲜花的芬芳和甜美的歌声，
一种神秘诱人的声音直达你的心灵。
黑夜和沉静抚摸着我蒙眬入睡，
那流星的刺人亮光又把我惊醒，
金黄的光波照耀着大地、天空和山峰。
东方之夜啊！你的风姿犹如宫中妃嫔，
用抚爱助我入睡，可是我刚入梦乡，
又被你目光惊醒，再来一次甜蜜的温存。
十三 恰提尔达格
米尔查
穆斯林虔诚地吻着你基座上的双脚，
伟大的恰提尔达格，克里米亚船的桅杆！
大山的巴迪沙[69]世界的米纳内特，
你超越于群峰之上，直达云端！
你守卫着天堂的大门，正如巨人
加百列[70]守卫着伊甸园的殿堂一样。
苍翠的森林是你的外衣，还有雷电，
那可怕的勇士编织着闪电的云巾。
无论是太阳的炙热，还是云雾的遮荫，
或者是蝗虫的危害，乔尔[71]的放火烧房，
恰提尔达格啊！你都镇定自如、岿然不动！
在天地之间你成了创造主的翻译，
在你的脚下是人们、雷声和大地。
你只倾听着上帝的对创造物所说的话语。
十四 旅行者
我的面前是富饶而又美丽的地方，
头上是晴朗天空，身旁有美丽姑娘。
为什么我的心还在想念那遥远的地方，
以及——很遗憾——更遥远的时光？
立陶宛啊！你那呼啸的森林在歌唱，
胜过巴达利的夜莺、萨希拉[72]的姑娘。
我宁愿在你的沼泽中间趔趄行走，
胜过在这桑葚和金色凤梨的山谷。
我身处远地，这里又有诱我的欢乐，
为什么我总是心神不宁，长吁短叹？
是为了我在青春年华时爱上的那个她？
那亲爱的屋子，她曾拥抱过我的地方，
那里的一切会令她想起那真诚的爱人，
当她踏着我的脚迹时会不会把我想念？
十五 楚伏特-卡列[73]悬崖上的小路
米尔查和旅行者
米尔查
松开缰绳、转过脸去，快快祷告吧！
骑手们把自己的聪明寄托在马的脚上[74]。
勇敢的马！看，它的眼睛在测量着那
深渊。它曲着腿，正站在悬崖的边上。
仿佛悬在空中：不要看！还是试试看，
那里就像开罗的井这口井[75]，深得望不见底。
手指没有翼翅，就不要用手指来指去
连思想也要抛弃，因为思想就像铁锚。
从小船上抛下去，也不能达到海底。
雷电交加，大海掀起巨大的海浪。
小船更加颠簸，直沉入浑浊的深渊。
旅行者
米尔查，我看见了！那座世界的深渊，
要等到死后，才会说出我看到的一切，
因为能说明它的，决不是活人的语言。
十六 基基内斯山[76]
米尔查
向深渊望去，天空就躺在下面，
这是大海。海浪中似立着山鸟[77]。
它被雷电击中，张开桅杆似的羽毛，
恰似一张弯弓，比半圆的彩虹更大。
它有如蔚蓝海水中出现的白色大岛。[78]
在茫茫深渊中飞行，这是黑云，
它撒下黑夜，将半个世界笼罩，
你是否看见它额头上闪耀的丝带？
那正是闪电。站住，脚下便是深渊，
我要让马奋力一跳，越过那大缺口，
我要跳了，你站住，准备好踢马刺！
现在我一消失，你就盯住对面的悬崖，
如果那里羽毛闪现，那是我的帽子！
如果没有看见，那就证明此路不通。
十七 巴瓦克瓦瓦[79]的城堡废墟
这些残壁断垣的城堡曾把你装饰打扮，
还保卫过你，忘恩负义的克里米亚！
如今倒像是挂在山中的巨大的骷髅，
里面住满了毒蛇和比毒蛇更凶恶的人。
让我们爬上尖塔，上面刻着纹章和人名。
那是一位带领队伍叱咤风云的英雄。
他令敌人闻风丧胆、如今已被人遗忘，
葡萄藤缠住了他，就像缠住一条小虫。
这里墙上有希腊人雕琢的雅典装饰品，
还有意大利人给蒙古人[80]戴上的铁链，
前往麦加的朝圣者唱起了祈祷的诗文。
今天黑翼翅的兀鹰在坟墓上空盘旋，
好像城里遭受过瘟疫和死亡的席卷，
唯有悲悼的黑旗一直在塔顶上飘扬。
十八 阿尤达[81]
我喜欢依靠在阿尤达的岩石上，
凝视着那泡沫飞扬的汹涌波涛。
像密集的黑色队伍、像飞扬的雪花，
在天空中凝集成百万条奇妙的彩虹。
它们冲击着海滩，海浪支离破碎。
像是鲸鱼的军队在向海岸发起进攻，
它们占领了陆地、迅即又撤回海中，
一路上留下了珊瑚、贝壳和珍珠。
你的心也是如此，年轻的诗人[82]啊！
热情常常在你的心里展开激烈的战斗，
可是后来，每当你弹奏起你的竖琴，
它就从容退去，消失在记忆的深渊中。
留下了不朽的诗歌，它将世代相传。
成为戴在你头上的流誉奕世的桂冠。
旅人
译自歌德的《过客》
旅人
年轻的女人，上帝保佑你！
也愿上帝保佑你的
正在怀里吮奶的
婴儿。
请允许我靠在这岩墙上，
放下我背负的
旅行行囊，
在你身旁休息片刻。
女人
客人啊！是什么手艺驱使你
在这样炎热的夏天，
穿过这沙石的道路，
风尘仆仆地来到我们这里？
也许你是个商人，
从城里贩来了货物
到我们乡下来推销？
客人！你是在讥笑我的问话？
旅人
我没有带来货物，
我是要去这附近的城镇。
黄昏把天气变得凉爽了，
请你指给我看，你们饮用的泉水
在哪里，美丽的女人。
女人
从这条山路上去，
再往前走，这条小路
会把你带到我住的小屋，
那儿就有
我们饮水的泉源。
旅人
我看见丛林之间有一片
人工修整过留下的痕迹。
经由大自然之手扔下的石块，
不可能摆放得这样整整齐齐。
女人
再往前走，向上——
旅人
在一块青苔掩盖的
弓形额枋，
我认识你，创造的艺术精灵，
你的印章刻在这石头上。
女人
游客啊，再往前走——
旅人
我跨过一块碑文
什么也读不出，字迹已被磨灭，
这位艺术的创作者，
是要向子孙后代显示他的虔诚。
女人
旅人啊！让你感到惊奇的
是这些长满青苔的石头？
再往上走，在小路的转弯处，
我小屋周围就有很多这样的石头。
旅人
还要往上走？
女人
立刻向左！
灌木林中有棵大树！
就是这里！
旅人
啊，美惠女神！啊，缪斯！
女人
你看见了我的小屋。
旅人
一座庙宇的废墟！
女人
就在屋旁的下面，
你能听见水响，
那就是我们打水的地方。
旅人
啊，勇敢的天才，
你用你一生的力量，
在你的坟上展开双翼。
虽然你的杰作，
在你身边毁坏了
但你是个不朽者！
女人
请等一下，我进屋里去
给你拿盛水的杯子。
旅人
常春藤覆盖着
你那美妙的神像！
你从瓦碟中，
就像从破损的棺材
冒出来直冲云天。
两根相同的圆柱，
那儿是你的姐妹站立在坟墓之间，
你们的额头上长满阴郁的苔藓。
以庄严忧伤的目光俯视着
你的兄弟姐妹们
那令人尊敬的形象，
他们散落在脚下，
埋入到土里，
在垃圾堆里，在泥土中，
杂乱的野草在上面摇曳不停。
啊，不可原谅的大自然！
你就是这样来珍惜
你杰作中的杰作吗？
你麻木地毁坏了
你神圣的殿堂。
而在它们的废墟上
却是荆棘丛生！
女人
我的孩子睡得多么沉！
客人啊，你是愿意进屋来歇歇，
还是留在这个院子里？
多么可爱的孩子！我到泉边去舀水，
现在请你抱一下我的孩子。
睡吧，我的宝宝！睡吧，我的儿子！
旅人
孩子睡得真甜蜜，
多么天真，多么健康。
轻轻把你摇动，
你诞生于神圣过去的
墓地之上！
愿过去的神圣精灵
留在你的身上。
它用神奇的翅膀
掩盖着他的精神，
每天将在神的感觉中
得到欣赏。
啊，可爱的胚芽！
你破土而出，并在春天
蓬勃生长！
在你伙伴面前闪耀吧！
当花凋谢时，
如同从高大的树上，
从你的灵魂深处结出了
丰硕的果实，
在阳光的照耀下成熟。
女人
愿上天能实现你的愿望！
我的小宝贝还在睡吗？
可用来招待你的，
除了这杯水，只有这片面包。
旅人
真要谢谢你，谢谢！
这四周都是一片翠绿，
鲜花盛开！
女人
我丈夫很快就要回来，
他干完了田里的劳作。
我的客人，请你留下、留下，
和我们一起共进晚餐，
和我们农民。
旅人
你们就住在这里？
女人
我们的小屋不远，
就在倒塌大门的废墟中，
那是我父亲用破砖建成，
遗赠给了我们，
我们就住在那里。
父亲把我嫁给了个农民，
后来他就死在我们怀中——
啊，我的心肝！你已经睡够了！
你看他多活泼多调皮，
你这个小淘气包！
旅人
啊，大自然，你永远是多产的母亲！
你对所有的人都一视同仁，
你使每个人都享有生命和快乐！
你让所有人都居有其所——
燕子栖息在上面的建筑物上，
并高高筑巢在屋檐下，
毛毛虫为它们的幼虫
编织起过冬的暖窝。
而你呢，在昔日的豪宅的废墟上，
为自己建起了一座简陋的房屋。
在坟茔之上享受生活吧！
再见了，幸福的女人！
女人
你一定要到城里去吗？
旅人
上帝保佑你和你的儿子
身体健康，幸福安康！
再见！
女人
一路平安！
旅人
如果我没有弄错
右边这条小路，
就能到达城里？
女人
是的，直达维龙[83]。
旅人
还有多远？
女人
两里路。
旅人
再见！
大自然啊，一个来自远方的旅人，
迷途在过去的坟茔之间，
呼吁你的关怀。
你引导他走向能
抵挡北风的避难地。
引导我到达平静的地方，
那里有一丛小白杨，
能遮住正午的阳光。
当每天的工作结束之后，
我便回到自己的家里休息。
小屋被落日的余晖染成了金色。
但愿我也有这样美貌的女人，
手上也抱着这样可爱的孩子，
前来把我迎接！
1827末
回忆
译自普希金
当喧闹的一天为凡夫俗子静下时，
黑夜就将半透明的霓衫
覆盖在首都的宁静广场上，
投下了梦，作为劳累的报偿。
这时候，孤独的我在寂静中
慵懒地度过那沉思的时刻，
这时候，内心的毒蛇对着
散懒的我，烧得更加炽热。
脑海里的幻想在沸腾，涌现出
千丝万缕的思念和无穷的忧虑：
这时候，往事的回忆默默地
在我面前展开长长的画卷。
我怀着憎恨和恐惧阅读自己的历史，
我不仅对自己是悔恨交加，
还深感悲痛，流下苦涩的泪水，
但却无法洗去悲哀的韵律。
1828
监视
乌克兰歌谣[84]
从花园的长廊，气喘吁吁的总督，
跑向自己的城堡，他既愤怒又担心，
他冲到了妻子的床边，掀开帐子，
他全身发抖，床上连个人影都没有。
他低头望地，用他一只发抖的手
抚摸着他唇上的一绺花白胡须，
他离开床边，转身朝门口走去，
大声喊叫哥萨克纳乌姆的名字。
“嘿，你这哥萨克！你这乡巴佬！
为何不在花园门口放狗、派人守卫，
快去拿火药袋和那支土耳其枪来。
还有点火绳。混蛋，快跟我出去！”
他们拿上武器，悄悄走进了花园，
他们放慢脚步，直向凉亭靠近。
只见绿茵草地上闪着白色光辉，
那里坐着一个身穿白衣的女人。
她伸着一只手遮住自己的眼睛，
白衣袖正好盖住了她的胸脯。
另一只手却在用力地推搡着，
一个双膝跪在她面前的男人。
他抱住她的双腿，热情地说道：
亲爱的，难道我已失去了一切，
连一次握手、一声叹息都不给，
是那个总督用金钱把你买去的。
我爱你这么多年，爱得那么深沉，
现在我又要离开你，远远地哭泣。
他不爱你，又不悲伤，只有金钱在响，
难道他就这样得到了你所有的一切。
每天晚上，他把又老又丑的秃头
紧贴着你那天鹅般的雪白胸脯，
从你玫瑰般的嘴唇、红润的脸颊，
享受着本该属于我的天堂般的幸福。
“我骑着忠心的马，在月色朦胧中，
穿过寒冷和沼泽，急急赶到这里，
就是要在他的宫里向你道声晚安，
立刻就得告别，又要久久把你思念。”
她默默地坐在那里，他依然在向她
诉苦，又是哭泣，又是苦苦哀求。
最后她激动得失去知觉昏了过去，
她双手垂下，立即依偎在他的怀里。
总督和哥萨克隐身在树叶之间，
他们从腰间取下了火药袋，
拿出了通条，打开了枪膛，
装上了火药，双双做好了准备。
“老爷！”哥萨克说，“我心里发慌，
我双手发抖，无法朝姑娘放枪。
当我握着武器时，我全身发冷，
我不禁流下了眼泪，浇湿了枪眼。”
“闭嘴。你这杂种，会有你哭的时候！
拿着，这是列希钦[85]火药，不许出声！
点上火绳，擦干枪眼，准备射击，
假如打不中她，我就要了你的性命！”
“高一点……向右……慢点，我先开枪。
头一枪要把那个男人的脑袋打中。”
哥萨克端枪瞄准，未等主人枪响，
他扳动枪机，直朝总督脑袋射去。
1827末
三个布德雷斯
立陶宛歌谣
魁梧的立陶宛老人布德雷斯，
把身强体壮的三个儿子叫到院里：
你们快到马厩里去把马鞍装好，
也把你们的镖枪和刀剑磨得锋利。
我听到消息，维尔诺已发出命令，
要兵分三路，向三个方向发起进攻，
奥尔格德打俄国，斯吉格沃打波兰，
凯斯杜特公爵要去攻打普鲁士人。[86]
你们年轻力壮，应该去为国效劳，
去吧，孩子们！神会保佑你们，
今年我不去了，我要给你们忠告。
你们三个分成三路去应征作战。
第一个跟奥尔格德去攻打俄国佬，
一直打到伊尔曼湖畔的诺夫哥罗德城，
那儿的商人拥有大量财富，无比富有，
还有那黑貂的尾皮和金银的装饰品。
第二个要去参加凯斯杜特领导的大军，
狠狠消灭那些蛮横的十字军狗杂种！
那儿的琥珀就像海中的沙子一样多，
还有色彩鲜艳的呢绒和嵌有宝石的道袍。
第三个要随斯吉格沃越过涅曼河，
那儿的人很贫穷，得不到什么财富，
但能获得打造精美的刀剑和盾牌，
还能给我带回一个美丽的儿媳妇。
世上的公主也比不上可爱的波兰姑娘，
她们活泼健康，像只逗人嬉玩的小猫，
她们的脸像牛奶一样白嫩，眉毛很浓，
一双眼睛宛如两颗星星在炯炯发亮。
“半个世纪以前，我还是个勇敢的青年，
便娶了个波兰姑娘做我的结发妻子，
尽管她进了坟墓，只要我眼望那边，
我心里依然保存着对她的深切思念。”
他吩咐完了，便祝福他们一路顺风。
儿子们披挂上马，朝各自方向飞奔。
秋去冬来，他们无声无息，不见踪影，
老布德雷斯心想，也许他们已战死疆场。
大雪纷飞，一个战士骑马飞驰而至。
斗篷里面，好像藏着一个很大的包袱。
“孩子，你里面装的可是俄国的卢布？”
“不，父亲，那是你的波兰儿媳妇！”
大雪飘落的时候，又一个战士进了家，
斗篷下面，好像藏着一个很大的包袱。
“你从普鲁士回来，那是一包琥珀吧？”
“不，爸爸，是我把波兰姑娘带回了家。”
大雪纷飞的时候，第三个战士回来了，
斗篷鼓鼓的，一定有大量的战利品。
老布德雷斯用不着多看便立即吩咐，
赶快邀请客人来参加第三次的婚礼。
1827末
威尼斯的莫拉赫[87]人
取自塞尔维亚民歌
当我花掉了最后一块金币，
当奸诈的女人狠心把我抛弃。
我伤心，我游荡。意大利人对我说：
德米特里，让我们到水城去吧，
城里的姑娘又多情，又美丽，
那里的金币像山上的石头一样多。
那儿的士兵都穿着丝绸和金饰，
他们痛饮美酒，整天寻欢作乐。
他们会热情款待你，不愁吃喝。
而且你很快就会发财，衣锦还乡，
那时你外衣上的锦绣会闪闪发亮。
一把短剑挂在你那闪光的银链上。
“当你来到乡村，在村里转悠一番，
美丽的姑娘都会跑到窗口来观看。
当你站在窗外，唱起动人的情歌，
她们便会向你献上鲜花和礼品。
让我们去吧，德米特里，坐上船，
去到水城，我们就会成为富翁。”
我真傻，相信了他，离开了故乡。
我这个山民就住在了大理石船上。[88]
我烦闷，他们的面包硬得像石头，
那儿的空气也让我透不过气来。
既不能自由行动，也不能自由思想。
我被束缚得就像条被拴住的狗那样。
当我向姑娘们说起幽默恭维的话语，
她们便嘲笑我说的尽是难懂的土语。
在这里就连我的同胞，山民兄弟们，
也接受了当地的语言和他们的风习。
我就像一棵夏天刚刚种下的小树，
遭受到烈日的炙烤，狂风的摇曳。
有一次，我梦见我见到了一些熟人，
他们过去都是我非常亲密的朋友，
“欢迎你，德米特里！”他们喊道。
但是在这儿我从未遇到过一个熟人！
在这儿，我真像一只林中的蚂蚁，
被狂风暴雨吹到了大湖的中心！
1827—1828
法力士[89]
卡西达[90]
为纪念Emir Tadi-ul-Pechra[91]而作
献给伊凡·科兹沃夫[92]
像一只欢快的轻舟飞离了大地，
重又驶入了那晶莹剔透的大海中。
大海把它喜爱的桨拥抱在胸前，
那弯弯的船头像是飞翔的天鹅，
就像阿拉伯人乘马从岩石丛中，
勇敢驰入了那无边无际的沙漠。
他扬鞭催马，马蹄飞跃在沙河里，
沙沙作响，像烧红的铁投入水中。
我的骏马在干燥的海洋中疾驰飞奔，
像海豚的胸脯冲破汹涌奔腾的海浪。
越来越快，有如风驰电掣，
沙子和石子在后面飞扬，
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有如飞驰在飘扬的尘土之上。
我的黑骏马犹如暴风雨中的一片黑云，
马额上有颗星在闪烁，像黎明的启明星。
风吹散了它的鬃毛，像羽毛似的飘动，
雪白的腿向前飞奔，后面是电光闪闪。
快跑，银蹄的骏马！快呀快！
高山呀，让路！森林呀，躲开！
青翠的棕榈树带着绿荫，
带着果实徒劳地在等待。
我迅捷地摆脱了它的拥抱，
棕榈树便羞怯地向后逃去，
只好躲藏在深深的绿洲中。
它的叶子却在嘲笑我的傲慢。
那边，看守沙漠边界的岩石，
用狰狞的面目望着这位贝都因。
它们讥笑我的马蹄踏踏的回声！
久久地喧嚣着，发出威胁的声音：
“狂人啊，你行色匆匆要去哪里？
荒野里的阳光像标枪一样锐利，
你在那里找不到一棵棕榈树，
用它的绿叶遮着你的头顶；
也没有那雪白胸膛似的帐篷，
唯一的帐篷便是辽阔的天空。
在那里夜宿的只有峭壁巉岩，
还有成群的星星在那里闪动。”
你们的威胁只是白费劲，徒劳无功！
我毫不畏惧，我还要加快脚步前行。
我注视着那些骄傲的岩石，
原来排着一队队的敌对阵容。
现在它们气馁了，成排地退走，
一个接一个，消失得无影无踪。
秃鹫听到它们的威胁，便盲目相信，
只想看到这个贝都因人倒在沙漠中。
于是它追逐我，攻击我，用有力的翅膀，
前后三次在我的头上编织着黑色的花冠。
它哇哇大叫：“我闻到了死亡的气味[93]，
愚蠢的骑士啊，笨劣的马！
骑士要在沙漠中寻找生路，
白蹄马要在这里寻找牧场。
骑士和马的努力都是徒劳。
从这里过去的人永不回返，
在这些路上连风也要迷路，
它边吹边把自己的脚迹抹去。
这里的草地不是为马而生长，
但却是滋养毒蛇的温床。
在这里夜宿的只有死人的尸体，
和紧盯着尸体的一队队秃鹫！”——
它哇哇叫着，朝我伸出明亮的利爪，
我们相互对视了三次，眼睛对着眼睛[94]。
当我对抗它的骄傲，拔出我的弯刀，
是谁先害怕呢？是高高飞走的秃鹫。
我抬头观看它在空中飞走的路线，
只见它高飞在空中，像个飘浮的黑点。
开始有麻雀那样大，后来比不上蝴蝶，
接着像蚊子，最后消失在青蓝的天空。
快跑，银蹄的骏马！快呀快！
岩石呀，让路！秃鹫呀，让开！
从西方的太阳下面，露出一片白云，
它向我追来。白翅膀在蓝天中闪亮。
它只想在天上做一个勇敢的猎人，
就像我在广袤草原上的所作所为一样。
当它飞近了，高悬在我的头顶上，
它就顺着风势，发出了这样的威吓：
“狂人啊！你行色匆匆要去哪里？
渴望会融化你的心胸，
尘土要沾满你的两鬓，
天上的云彩不会带来甘霖，
在这枯瘠不毛的荒原上。
听不见泉水银铃般的响声，
露珠还没有下落到地面上，
中途就被饥渴的风抢光。”
它的威胁只是白费！我奋勇向前，
加倍努力。失望的云疲倦地退去。
它低垂着头，越退越低，
一直退到岩石后边休息。
等我转身过去，朝后轻蔑一看。
我已经把它远远地扔在了天空。
从它脸上看出了它心中的怨愤，
心中的怒火烧得它全身通红，
又因嫉妒使得它的脸色苍白，
最后变黑了，像具尸体，隐埋在山中。
快跑，银蹄的骏马！快呀快！
秃鹫呀，让路！云朵呀，避开！
现在，我把眼睛转向了太阳，
又朝身前身后环视了一番。
无论是在地下，还是在天上，
再也没有没有谁来把我追赶。
大自然都已进入了梦乡，
也听不见人们的脚步声。
自然界也都沉浸在寂静中，
就像没有受过惊吓的兽群。
当它们第一次和人偶然相逢，
并不逃避，也没有胆怯心惊。
啊，上帝！我不是这里的第一个人，
在那边的沙堆上，立着一队辉煌的勇士。
他们是迷路了，还是设伏在抢劫旅客？
勇士们身着白衣，他们的马也白得吓人！
我走近前去，大喊：站住！他们不应！
原来已经死了，一队古代的商人，
大风掀开了盖在他们身上的沙坟。
骆驼的骨架上直立着骑士们的骷髅，
从那以前嵌着眼球的窟窿里面，
从那张开的大嘴的颚骨中间，
有一道道流沙在不停地流淌，
一边发出可怕的呻吟，一边叫喊：
“疯狂的贝都因啊！你到哪儿去？
那边去不得，那里是飓风的故乡。”
我飞驰向前，什么也不害怕。
快跑，银蹄的骏马！快呀快！
尸体呀，让路！飓风呀，滚开！
飓风，从非洲沙漠掀起的飓风，
第一次孤独地穿过这沙石的荒原，
它远远地看见了我，便突然停住，
它大发雷霆，尽在一处来回转动。
“这是什么风？像是我的小弟兄。
飞得这样低平，形象又这样丑陋，
竟敢闯进我的领地？那是我的遗产！”
它狂怒地朝我袭来，像座活动的金字塔，
当它看到我毫不畏怯，敢与它抗争，
便火冒三丈，用脚踩踏着大地，
把整个阿拉伯都搅得天昏地暗。
就像老鹰抓小鸟，把我抓到了天上——
它对我喷射着烈火似的气息，
还用那充满尘土的翅膀拍打我，
它把我高高举起，又将我摔倒在地，
把我埋在了滚滚的流沙中间。
我挣脱了狂风，我勇敢地与之搏斗。
我撕裂了它那庞大的肢节和躯体，
用我有力的双手和愤怒的牙齿。
飓风想用圆柱来挣脱我的拥抱飞往天空，
但却徒劳无功，只把躯体分成了两半。
它终于倒下了，倒下了，倾泻一阵沙雨，
像城墙一样长的尸体倒在了我的脚旁。
我出了一口气！我自豪地望着星星，
天空中的所有星星
都用金黄的眼睛望着我。
因为在这旷野上只有我一人。
我敞开胸膛自由地呼吸着，
多么甜美，多么愉快，多么舒畅！
整个阿拉伯世界的全部空气，
几乎刚好能满足我的呼吸。
我放开眼睛朝四周观看，多么舒畅！
只要睁开我的眼睛，极目远望，
看得那么远，那么宽，那么清晰，
越过这周围的地平线，
一直看到更广大的世界。
我张开我的双臂，多么愉快！
我亲切地伸出手臂把世界拥抱，
拥抱在我的胸前，从西到东。
我的思想有如利剑飞向苍穹，
越飞越高，越飞越高，直达天顶。
像只蜜蜂扎下了针，也沉下了它的心，
我的灵魂也随着我的思想隐没在天空。
1828彼得堡
流亡西欧时期
1829—1855
致……
1829年在阿尔卑斯山的斯普吕根[95]
我永远不能、永远不能和你分开！
飘洋过海、穿越陆地，你我都相随
在冰地上我看到你闪闪发亮的脚迹，
在阿尔卑斯山的瀑布响声中我听出你的声音，
当我朝四周一望，头发立即倒竖，
我渴望看到你的身影，但又深感畏惧。
你这负心人！当我今天在这高耸的山峰
坠落下深渊，而又消失在茫茫云雾里，
我止住脚步，被千古不化的冰雪所困累，
我把不断落在眼睛上的水滴擦去，
在灰蒙蒙的天上寻找北斗星，
我寻找立陶宛、你的房屋和你：
你这负心人！也许你成了宴会的王后，
而在舞会中引导着客人们狂欢乱舞，
或者用种种调情去取悦他们，
或许用讲述我们的爱情故事来取乐！
你说说：追求你的人向你大献殷勤
称你为“夫人”，你是否会心花怒放？
快乐让你入睡，狂喜令你惊醒，
甚至连任何的记忆都不能令你伤心？
如果你能分担真诚于你的流浪者的遭遇，
我亲爱的，你是否会觉得更幸福？
啊！我多么想牵着你的手攀上这些岩石，
我会用歌声来慰问你旅途的劳累：
我会第一个跳进这奔腾的急流，
从水里捡来石头铺在你的脚下，
让你过河时双脚不会沾到水，
我要用热吻来温暖你的纤手！
让我们到山中的小屋去小憩休息，
我会脱下肩上的斗蓬披在你身上，
而你会在牧人的篝火旁坐下，
安然入睡，醒时依偎在我臂膀上。
1829.9.24
致我的向导[96]
罗马，1830年4月
我的向导啊！这座纪念碑上
有个模糊潦草的不熟悉的姓名，
是游客到罗马一游留下的标志，
我倒想了解这个游客的情形。
也许是喧嚣的浪声会立即接待他
住进旅馆，也许是沉默的沙子
会掩没他的生平和种种遭遇，
让我们永远无法知道他的情况。
我想要推测出他的思想和情感，
在你的纪念册上，在意大利土地上，
他留下了姓名，这是他全部的标记，
也是他生命旅程中唯一的印记。
是否在长久思考之后用颤抖之手
慢慢地雕刻，如同在岩石上刻上碑文？
或者在他离开时，为了表示诀别
不经意地流下了一滴孤独的泪水？
我的向导啊！你有一副稚嫩的脸容，
但你的额上却闪显出老成持重的智慧，
游经罗马的大门、陵墓和寺庙神殿，
你是我的天使，引导我一路观瞻。
你甚至能看透那些石头的内心世界，
只要你用天蓝色的眼晴投去一瞥，
从片言只语中就能猜出它的过往历史，
啊，也许你还知道这个旅游者的未来。
致H……[97]
召唤到那不勒斯去
模仿歌德[98]
你认识这个国家，
那儿生长着柠檬。
橙子的金色光辉，
把绿色树林照亮。
那儿的常春藤为
古老的遗迹添彩。
那儿月桂树丛生，
柏树静静地立着。
你认识这个国家？
啊！亲爱的！那里
简直就是我的天堂，
当你和我在一起！
你知道那座大厦，
它有一百扇大门。
还有一排排圆柱，
和一大堆的雕像。
它们以雪白脸容
对我热情地欢迎。
我们的旅游者啊，
你为什么会这样？
你认识这个国家吗？
啊，亲爱的！那里
简直就是我的天堂，
只要你和我在一起！
你知道这座海洋，
那儿有峭壁巉岩，
疲劳的骡子在云中，
小心探索着路径。
在那儿的大坑深处
沸腾的岩浆在闪光[99]。
悬崖削立，飞瀑倾泻，
发出雷鸣般的声响。
你知道这地方吗？
啊，亲爱的！这里
这里就是我的天堂，
只要你和我在一起！
1830.6那不勒斯
致波兰母亲
此诗写于1830年
波兰母亲啊！如果在你儿子的眼里，
闪烁着天才的明亮光辉。
如果能从他的孩子般的额头上，
看出古代波兰人的骄傲和荣光。
如果他离开了他的同龄人伙伴，
跑去听老人歌唱昔日的辉煌。
他低垂着头，全神贯注地听着。
那老人向他讲述祖先历史的荣耀。
波兰母亲啊！你儿子的命运多么不幸！
你要面对着悲痛的圣母跪下，
你看见那刺伤她心脏的利剑，
敌人也会将你的心刺伤！
虽然一切政府、人民和教派结成联盟，
虽然全世界都在享受着和平，
你的儿子只有去参加毫无荣光的战争，
只有殉难……再也不能起死复生。
还不如早点让他留在孤寂的洞穴，
去进行忧郁的思考，躺在灯芯草上，
呼吸着潮湿而又腐烂发臭的气体，
和那里的毒蛇一起分享睡床。
让他在那里学会掩饰自己的愤怒，
隐藏他的思想，在深深的渊薮中。
用恶言恶语去伤害人们，像用霉气那样
要谦恭卑屈地行事，像一条毒蛇。
我们的救星，当他还是拿撒勒的孩子，
他就十分喜爱那拯救人类的十字架。
波兰母亲啊！如果我真是你的儿子，
就该知道怎样去玩那些未来的玩具。
你早早地让他戴上了手铐铁链，
要他羸弱的身体去拉沉重的大车。
当他看到刽子手的斧头不会害怕，
看到杀人的绞架脸也不会变色。
他不像古代的勇敢的骑士们，
把胜利的十字架插在耶路撒冷[100]。
他也不像为新世界而斗争的士兵[101]，
为了自由而把鲜血洒在战场上。
总有一天，不认识的奸细会把他告发，
与他斗争的就是伪证的法庭。
阴暗的地牢将是他的比武场，
强大的敌人将会判决他的罪名。
高高矗立的光秃的木绞刑架，
正是这失败者唯一的纪念碑。
他的奖赏只有女人的短暂的哭泣，
和爱国同胞夜里长久的交谈。
逃[102]
歌谣
他在打仗——一年过去了，
他没回来——也许是死了。
姑娘，别浪费青春年华，
王子的媒人已前来作伐。
王子在宫中大摆筵席，
姑娘在屋里不停地哭泣。
她的眼珠，犹如两道闪电，
如今变成了两道浑浊的水泉。
她的脸，像是丰满的月亮，
今天月亮已西沉，消失不见，
美丽变成忧愁，健康变成可怜！
母亲看见，对她又担心又安慰，
王子又宣布了他们订婚的日期。
媒人们喧闹地、成群地来到，
“请你们不要把我带到祭坛，
唉！只希望把我送到坟场，
在棺材里为我预备好尸床。
如果他死了，我也不想活，
母亲啊，这会使你痛苦悲伤。”
“女儿啊，快去忏悔你的罪孽，
神父正在忏悔室里等着你！”
教母来了，她是个老女巫：
赶走神父，赶走那些教士，
上帝和信仰，只是梦和幻想。
教母能在痛苦中给你以欢乐，
年老的教母知道的可是不少，
她还有薇草，这草中之王，
你也有了你爱人送来的礼物，
我是来给你施行非凡的法术。
“把他的头发编成一条毒蛇！
放下两枚指环，相接同心，
从左手放出血来把它吸引。
我们一起向毒蛇发咒语，
再向两个指环大吹一口气，
他就会应召前来娶你为妻！”
姑娘做着这恶事，战士骑马赶来，
召来了幽魂——法术已起效用。
冰冷的房屋已经打开了大门，
姑娘啊姑娘，难道你什么都不怕？
沉睡的庭院一片寂静，
只有姑娘还未曾入睡。
时钟已敲响午夜的钟声。
卫兵们悄悄地在墙角守卫。
姑娘倾听着，传来马蹄声，
狗也似乎吠叫不出什么声来，
只轻吠了一下，便不再吠叫。
下面庭院里响起一阵脚步声，
有人踏着长长的走廊快步前行。
他已经穿过了三重房门，
三扇房门被他依次地打开。
身着白色衣服的战士进来了，
便立即坐在了姑娘的床上。
他们心情激动，热烈相拥，
甜蜜的时间飞快地过去。
听，猫头鹰已发出叹息声。
战马在嘶鸣，时钟已敲响，
他们从狂欢中醒来。他说道：
“祝你健康！我们不能再逗留，
我的战马叫了，它在等候我。
你快快起来，和我一起上马，
你就永远是我钟爱的妻子！”
月亮高悬空中——骑士在狂驰飞奔，
他穿过草原，穿过岩石和树林。
姑娘啊姑娘，难道你不胆战心惊？
战马飞过田野，像狂风一样，
带着他穿过森林，一片寂静。
这里和那里，惊起一群群乌鸦，
在枯树枝上哇哇地叫个不停。
黑暗中闪烁着一双双狼的眼睛，
恰像是天空中闪烁不定的星星。
“快跑呀，我的战马，快快飞跑！
看，月亮已穿过云层正在下落。
趁月亮还没有从云里下落之前，
我们要越过九座山、十条河，
还要穿过十座高大的峭壁巉岩，
再过一小时，雄鸡就要啼鸣了！”
“你带我去哪里？”“还会去哪里呢？
回家去，我的爱人，回我的家去。
我的家就在那孟多格的山里[103]。
白天，道路向所有的人开放，
晚上，我们只能偷偷进去。”
“你有城堡吗？”“是的，有城堡，
没有锁，但却被牢牢地锁住。”
“我的亲爱的，快把马勒住，
我差点要从马鞍上翻身掉下。”
“我亲爱的人儿，用你的右手，
抓住马鞍。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是不是做女红用的针线包？”
“不，是黄金的小祭坛——祈祷书。”
“没有时间停下，他们追来了，
你听，你听，这追来的声音。
越来越近，大地在脚下震动，
我们的前面是一座万丈深渊，
扔掉你的小书，我放马飞奔。”
战马，仿佛卸下了重负，
立即跨过了十里狭路。
他们绕路穿过了沼泽地，
四周是无边的茫茫荒原。
他们的前面飞舞着点点磷光，
仿佛是启明星在指引着他们，
从一座坟茔到另一座坟茔。
在他们疾驰而过的地方，
留下了青色的痕迹。
他们顺着这亮光的指引，
继续向前，疾驰飞奔。
“我的爱人，这是什么路呀？
到处都看不到任何人的足迹。”
“虽然令人心惊，却是最好的路了。
逃走的人因为害怕只好绕着走。
这里不让步行的人来到此地，
所以路上没有留下人的足迹。
马车载着富人来到这里，
工役们送来的都是穷人。”
“快跑！我的战马，快跑！
晨曦已经在东方冉冉升起。
再过一个小时，钟就要敲响，
我们要赶在晨钟敲响之前，
还要越过两座岩石、两条河，
还要翻过两座难走的山岭，
再过一小时，鸡就要啼第二遍。”
“我的爱人啊，请勒住缰绳！
路上到处是高山峭壁和森林。
这些障碍连战马见了都胆颤，
我也多次被树刮得差点掉下。”
“我亲爱的，那是什么绳子？
那边挂着的又是什么袋子？”——
“我的爱人啊，那是祈祷的圣帽
还有一串念珠和圣袍的腰带。”——
“该诅咒的绳子！可恶的绳子！
老是在战马的眼前晃来晃去，
看，马在发抖，认不清路了，
我的爱，快把那些玩意儿扔掉！”
战马好像什么也不害怕了，
一下就跑过了五里路。
“我的爱，为什么是座墓地？”——
“这些墙是围绕着我的城堡。”——
“为什么有十字架，有坟墓？”——
那不是十字架，是塔尖
让我们越过墙，跨过门槛，
这儿是我们行程的终点！
“站住！我的战马，快停下！
你已经赶在鸡鸣之前跳过了
这么多森林，这样多的江河，
还有这么多的山岭和岩石。
战马啊，为什么你还在发抖？
啊，我知道你为什么害怕，
我和你都害怕那些十字架。”
“你为什么站着，我的爱人？
那寒冷的露水已将我打湿，
那刺骨的晨风吹得我发抖，
我全身寒冷，快给我披上斗篷！”
我的宝贝，快低下你的身来，
让我的脑袋紧紧贴在你胸前，
我的头颅能放出火般的炽热，
就连石头也会烤得热气腾腾。
“你身上还有一根什么钢针？”——
“不，是十字架，是母亲给的。”——
“这十字架比箭矢还要锐利，
它刺伤了我的脸，烧着我的两鬓，
快把你的钢针抛掉，越远越好！”
十字架抛到了地上，立刻不见，
战士拦腰抱住了姑娘，动作灵活。
他的嘴里吐着火，眼里充满火焰，
战马发出嘶鸣，和人的笑声一样。
他们一跃而起，跳过高高的围墙。
这时候，晨钟敲响，雄鸡高唱，
就在神父出来做晨祷之前，
战士、战马和姑娘都消失不见。
石头躺着，十字架矗立着，
墓地里充满了深沉的寂静。
只见地上有一个新的土堆，
那是座没有十字架的新坟。
好心的神父久久地站在坟前，
为两个灵魂祈祷、为死者祭奠。
1830—1831
黄昏时的谈话
一
我和你交谈，你是统治天庭的君王
同时也是我灵魂之家的贵宾：
当夜把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中，
只有忧虑和悔悟在警惕守护。
我和你谈话，却又说不出一句话；
你的思想能听出我的每一种想法，
你统冶广大地区，却在我身边服务，
你是天上的君王，却在我心里受苦。
每一种好思想宛如一缕光明，
重新回归你、回归泉源、回归太阳，
重又流淌，重又把金光洒在我身上，
送来光，我接受光，光是我的引路人。
每一个好愿望都会增强你的实力，
你会为此而对我做出无限的付出。
如同你在天上，你的仆人、你的孩子
在人间愉快欢乐，闪光发亮。
你是君王，啊，奇迹！你却是我的臣民！
每一种卑鄙的思想会是新的标枪，
揭开你那尚未愈合的旧伤，
每一次丑恶的欲望会像吸醋的海绵，
愤怒的我会把它塞进你的口中。
乘我的怒火还没有把你埋进坟墓，
你就像卖给老爷的奴仆受苦受难。
就像你在受难，你的主人、你的孩子
在人世间同样地受苦、同样地会爱。
二
当我向亲人揭示这病态的思想
和围绕着它的癌症般的怀疑，
坏人为了活命而立即逃走，
好人在哭泣，眼晴却转向别处
伟大的医生！你最清楚我的病因，
但是你并不厌恶我这个人！
如果我面对亲人，从内心深处
发出比痛苦呻吟更凄厉的声音，
一种在地狱酷刑时发出的声音，
在人间静默，这是丑恶良心的声音：
严厉的法官！你给丑恶的良心
煽风点火，——但你还能听我说。
三
当人世间的孩子们称呼为安静的我，
我却在他们面前掩饰我激动的灵魂，
冷漠的傲气却像雾霭的外衣，
内心的闪电把乌云染成了金色：
只有在深夜——轻轻的——在你的怀中
我流下来这像暴风雨似的泪水。
1831—1832
致孤独
孤独啊！我从炎热的日常生活
跑向你那如同清凉的水中：
我多么欢欣，投入到你那无比
晶莹透明的纯净凉爽里。
我不断纠结于各种各样的思想，
仿佛在大海的波浪中嬉戏游玩，
直至劳累无聊，我要把我的躯体
沉入睡梦中，哪怕是片刻也好。
你是我的元素，为何这明镜似的水，
会使我的心变冷、感觉变得模糊，
为何我又要变成鸟-鱼的形状，
奔向太空，用眼去寻找太阳？
天上无法呼吸，地上缺少温暖，
在这两种元素中我都是流放者。
1832春
流浪者的心声[104]
这些今年春天鲜花绽放的树，
都沉醉于自己的甜蜜的芬芳。
水在潺潺流淌，夜莺在歌唱，
还有蟋蟀发出的悦耳的叫声。
为什么我总是忧郁，心事重重，
迷人的春天也不能让我快乐？
因为我的心是那么的孤独混乱，
我又能和谁去分享春天的芬芳？
在我住房前面，在朦胧的黄昏，
一群流浪歌手唱起了甜美歌声，
我还听到了六弦琴悦耳的声音，
我关上了窗户，独自在流泪伤心。
这些流浪的歌手正是一群恋人，
他们欢唱着，为了心爱的姑娘。
歌声带给我的不是欢乐而是悲伤，
这动听的音乐我又能和谁去分享？
我经历了多少的痛苦和流离颠沛，
却依然不能回到我的故国家园。
我又能向谁去倾诉我心中的苦痛
只有把我的故事带进我的坟茔。
我唯有听天由命地束手地坐着，
两眼注视着在风中摇曳的蜡烛。
有时，我在心里谱成了一首歌，
有时，我拿起忧愁的笔来写作。
我的孩子们，我的言论和思想，
为什么你们不能让我心情舒畅？
啊！因为我的灵魂是年老的寡妇，
留下的是一些孩子，是孤儿寡母。
春去冬来，秋来暑往，日复一日，
暴风雨来了，晴朗的天也会过去，
流浪者的忧伤却永远不会消失，
因为他也是个孤独寂寞的鳏夫。
1832春
夜宿[105]
在科夫冈[106]战斗之后，我们的队长
下令在特洛克湖畔宿营过夜，
士兵们都躺坐在绿茵茵的草地上，
一个伤员在用苔藓包扎伤口。
有的士兵在擦洗，捣鼓着自己的枪，
随后便用白桦树皮盖住了扳机。
有的枕着斗篷，大家都进入了梦乡，
哨兵在放哨，队长也在警惕防备。
他背靠大树，在黑暗中沉思，
大树已经枯萎，却长有果实。
这果实会把最饥饿的人吓死，
因为它上面吊着两个犹大黎[107]。
那是两个奸细，沙皇的奴才，
一个是普鲁士人，长着一双长腿，
腿上穿着一双白袜，另一个是
犹太人，他的长须直垂到地面。
队长未睡，他把武器放在膝上，
一双眼睛在寻找熟悉的小山，
它在湖的对岸，那里有他的宅院，
他时时向黑暗中的宅院投去目光。
突然山上火光闪闪，难道是雷电？
在这样的季节里雷电不可能出现。
“啊，最圣洁的圣母，波伦的马丽亚！
快救救他们……救救孩子，房子着火了！”
“巡逻队在哪儿？上马，到宅院去！……”
接着便听到铁器的叮当和人的喧哗声。
“来人是谁？”从树林里传来了回应。
巡逻队回来了。大家都已惊醒。
“队长，你遭到了最大的不幸！”
巡逻队带回来的是悲惨的消息。
有的报告：敌人杀害了你的妻子。
另一个说道：你的孩子已被烧死。
“但是我们抓到了莫斯科佬的指挥官！”
“他是什么人？”“法国人，年轻而英俊。
就是他下令俄国军队放火焚烧村庄，
为了金钱，他任意屠杀手无寸铁的人。”
队长听到这消息，真像遭到雷击一样。
他望着他的宅院，一声不响地站着。
宅院的所有窗户，已是火光飞舞，
队长的眼里喷射出可怕的怒火。
醒来的士兵们都感到无比的惊异，
出现了深沉的静默和无言的悲痛。
队长沉默着，就像射击前的枪弹，
他望着宅院，一声大喊：“拿绳来！”
立即跳出两个魁梧的行刑大汉，
他们手拿已经打好活结的粗绳，
他们卷起了衣袖，露出了胳膊，
猛力扯开了这雇佣军官的衣领。
这时有人飞驰而来：“有人来了！”
“上帝与你们同在！我是传令兵！”
他脱下斗篷……啊，这是克拉科夫
的军装：白色上衣配着红色领章。
“斯克齐涅茨基[108]打胜仗了，全面的胜利。
他在瓦夫内全歼罗森和格兹马的军队，
还缴获了许多俘虏和不计其数的枪炮，
他正向立陶宛进军……斯克齐涅茨基万岁！”
这位士兵喊叫着，又是哭来又是笑。
啊，凡是忠心热爱自己祖国的人们，
都会像这个可怜的人高兴得热泪盈眶，
我们的队长呢？……他躺在了地上。
他像十字那样躺着，祈祷了很长时间。
他站了起来，对着法国人说：“你自由了，
快快滚开！不要玷污了我的双脚。
今天，任何人我不会加以惩处……”
上校之死[109]
森林深处护林人的小屋门前，
有一队波兰士兵正在休憩。
门口站着的是上校的勤务兵，
他们的上校躺在屋里奄奄一息，
附近的农民闻讯纷纷前来送别。
这位首领定是战功显赫的英雄，
淳朴的农民才会关心他的健康，
像亲朋好友一样为他哭泣悲伤。
上校吩咐卫兵给战马装上马鞍，
这战马伴随他经历过无数战斗，
他想在临死时能再见它一面，
于是他要求把马牵进他的房间。
他还要勤务兵把他的军服拿来，
还有他心爱的军刀、武器和腰带。
他要像恰尔涅茨基[110]临终前一样，
和他的这些战斗伙伴一一告别。
他们刚刚从茅屋里牵出战马，
一位神父带着圣礼匆匆来到。
士兵们一见脸色煞白、无限悲痛，
农民们也纷纷跪下，虔诚地祈祷。
就连科希秋什科的老战士们，
他们经历过多少次的流血战斗，
从未掉过一滴泪，如今都泣不成声。
他们跟着神父，都念起了祈祷文。
黎明的钟声在教堂的上空响起，
起义的战士们立即离开了此地。
因为沙皇的军队已在附近出现。
农民们走进房门瞻仰死者遗体，
只见他直挺挺地躺在光板木床上，
他手握十字架，头枕着一个马鞍，
旁边放着他的战刀和一支双筒枪。
为什么这位身着军装的首领，
却有一副少女那样美丽的面容？
为什么他的胸脯会那么高耸？
啊，他是个姑娘，立陶宛女英雄！
艾米莉亚·普拉特尔，起义的首领！
1832
奥尔当战壕
根据副官的讲述写成[111]
没有命令我们射击——我来到大炮旁边
朝前面战场望去；二百门大炮齐鸣，
俄国的大炮排成整整齐齐的一列，
又直又长，伸展很远，像一条海堤。
我看见他们的指挥官挥动战刀来回跑动，
他把军队像鸟的一翼翅膀那样展开，
翅膀下面是紧紧跟进的步兵，
形成长条的黑色纵队像激流涌进，
刺刀闪闪发亮，黑色的旗帜，
像兀鹰似的把军队引向死亡。
面对着它的是一条狭小的白色防线，
像是屹立海里的岩石，那就是奥尔当战壕。
他们只有六门火炮，一直在冒烟和闪光。
即使从愤怒的口里发出那么些激越的话语，
绝望的灵魂所抒发出的那么些感情，
也比不上这些火炮射出的炮弹和霰弹。
看，那些炮弹正好落在敌军纵队中间，
如同海浪的波涛，敌军团被烟雾淹没，
炮弹在烟雾中爆炸，队伍被炸上了天，
巨大的碎片在纵队中间闪闪发光。
子弹在飞舞，从远处发出威胁、呼啸、鸣叫，
如同公牛在搏斗前的尖叫，晃动，地动山摇，
已经落了下来，像蟒蛇在纵队中间缠绕，
胸膛在燃烧，咬紧牙关，呼吸都困难，
最惨烈的场景看不见，但从响声中能听出
尸体的倒下声、伤兵们的痛苦呻吟。
整个纵队从头到尾已是千疮百孔，
有如死亡天使在纵队中间走过了一趟。
那策动这些喽众去进行屠杀的国王在那里？
他是否分担他们的勇气，自己也挺身而战呢？
啊，不！他安坐在五百里外的自己的京城中，
伟大的国王，半个世界的专制君主，
他眉头一皱，千百辆马车便立即出发飞奔，
他命令一签，千百个母亲就要为儿子哀哭，
他的手一挥，从涅曼河到基瓦便遭受压迫，
这个巨人像上帝有力、像魔鬼可恶！
当你的兵器吓坏了巴尔干外的土耳其人，
当法国的使节在舔吻你的脚掌，
只有一个华沙才敢嘲讽你的权力，
才敢对手挥拳相抗，拽下你的皇冠，
拽下你头上的卡其密什和赫罗布雷卡其密什和赫罗布雷[112]的王冠，
是你偷走王冠玷污血迹的，你这个瓦西里的儿子！
沙皇惊慌失措——彼得堡人害怕得颤抖不止，
沙皇雷霆发怒，廷臣们也胆战心惊得要死：
但是军队却在调动，沙皇就是他们的上帝
和信仰。沙皇发怒了，应为沙皇高兴而去死。
派出了高加索的指挥官[113]率领半个世界的军队，
他忠心耿耿，行动果断，像刽子手的刀一样犀利。
乌啦！乌啦！看，快到战壕了，已下到壕沟，
壕沟倒塌了，靠堆积物来支持自己的身体。
壕沟的白色鹿砦都已烧成了遍体焦黑，
但战壕还在，被炮弹照得清晰可见。
黑暗上面一片红光，就像在蚁巢中间，
扔入的蝴蝶在闪亮，蚁群在追逐着它。
火光熄灭了，战壕看不见了。是否最后一门大炮
从原地被掀翻，沙土全把它掩埋了？
是不是最后一个装弹手都已鲜血流尽？
火光熄灭了。莫斯科佬已把鹿角摧毁。
普通枪支在哪里？啊，今天他们干的事
比亲王的所有阅兵都要多好几倍。
我猜出为何沉默——因为我多次看见
我们的几个士兵在和成群的敌人搏斗，
整个小时只有两个词在喊叫：放、装弹，
当烟尘窒息呼吸，双臂已累得乏力，
但指挥员还在下令，士兵们奋力不停，
到最后即使没有命令他们依然忘我战斗，
到最后都不需什么勇气、感情和记忆，
士兵们像转磨似的在装弹、射击和转动，
从眼到脚从下到上，全身贯注在防卫。
直到双手在装弹箱里摸索寻找了很久，
连一粒子弹都找不到，战士立即煞白了。
没有找到弹药，已不能再去打枪放炮，
他只觉得那支烧热的枪还烫着他的手。
他拿不住枪，倒下了；乘敌人杀他之前，
他死了。我这样想——敌人拥进了战壕，
像是成群的蛀虫爬进了新的尸体上。
我的眼晴模糊了。当我擦着双眼时，
我听见我的将军在对我说话，
他通过架在我肩膀上的望远镜，
久久望着战场和战壕，一声不响，
最后他说：“丢失了！”从他望远镜下面
掉下了几滴眼泪。对我说：“伙计，
你年轻，眼力好，看看那边战壕的情况，
你认识奥尔当，看看他还在不在？”“将军，
我不怎么认识。”“哪里还有炮，哪里就有他。”
“我没有看见。啊，我看见了他，他隐身在烟雾中，
就在这滚滚烟雾的中间我看到他多次
挥动着一只手，发出战斗的命令……
我又看见了他，看见了手，像闪电掠出，
他威胁着敌人，还手拿着火烛。
他们把他抓住了，他完了，啊，不，
他朝下面纵身一跳，跳进了地下洞库。”
“好！”将军说道：“不能把弹药落到敌人手中！”
一阵火光——烟雾——静默了瞬间——响起了
百炮齐鸣般的轰隆声。
爆炸土地上面的空气变得一片昏暗，
大炮蹦跳着，仿佛被击中似的，
在轮子上晃来晃去，燃烧的导火线，
并没有点中大炮的凹糟内。烟雾直朝向
我们这边飞来，我们被浓烟罩住，
除了弹药的闪光什么都不能看见。
烟雾渐渐消散，落下了一阵沙雨。
我朝战壕那边望去——壕沟、鹿砦、大炮，
我们剩下的几个人和一大群敌人。
所有一切都像梦似的消失了，只有奇形
怪状的黑色土堆躺卧在那里，
那是保卫者和侵略者混在一起的坟堆，
他们签订了第一次真正永久的和平。
尽管沙皇命令莫斯科佬赶快站起，
但这些莫斯科魂灵第一次不听沙皇命令。
那里葬送了成百上千的尸体和人名。
魂灵在哪里？我不知道。但我知道
何处是奥尔当的魂灵，他成了战壕的守护神！
为美好事业而牺牲性命如同创造生命一样，
都是神圣的。上帝说过成功，也说了牺牲。
然而当信仰和自由逃离了人民，
当专制和疯狂的傲慢笼罩着大地，
就像莫斯科佬围攻奥尔当战壕，
上帝为惩处这个被罪恶毒害的部族，
会摧毁这土地如同摧毁这战壕一样。
1832.6.23
战士之歌
我无法在自己的茅屋里入睡，
战友啊！我想住到你的家中。
我那里的窗子都是面向大路，
路上的驿车总是来往不停。
每当晚上一响起号角声，
我的心便会急剧地跳动。
我以为这是上马的命令，
随后我就会一哭到天明。
只要我闭上眼睛，我的眼前
就会出现我们的战马和军旗，
还有晚上的篝火和哨兵的叫声，
以及战士们的欢快的歌声。
这时我就会醒了过来，在清醒中
我好像听到了我们班长的说话声，
他亲切地拍拍我的肩膀，命令道：
“快快起来！我们要去打莫斯科佬[114]！”
我起来了，可我现在是在普鲁士[115]！
只要是在波兰，置身于自己人中，
哪怕是躺在沼泽地里，挨饿受冻，
忍受各种煎熬，也要比这里更好。
今天晚上我倒希望自己不要睡觉，
只想等候我们的班长再次来到。
他亲切地拍拍我的肩膀，命令道：
“快快起来，我们要去打莫斯科佬！”
1832夏
农夫和毒蛇
拉封丹寓言
在伊索的动物绘图日志里，
有一则关于农夫的善举
和毒蛇的丑恶行径的故事。
一个冬日的早晨农夫来到果园，
看见一条蛇躺在门外的雪地里，
直冻得僵硬、半死不活，
奄奄一息，最后一次摆动尾巴。
农夫一见便对蛇产生了怜悯，
立即抓起它的尾巴带回家中。
他把蛇放在炉火的旁边，
像对待自己的孩子那样，
把毯子盖在了它身上。
他并不想要它的回报，
而是一直精心把它照料，
直到冻僵的蛇恢复了知觉。
毒蛇一醒便露出了凶相：
它扭动身子，抬起头、咝叫着，
然后弓起身子，拼命往前一蹿，
竟袭击它的再生恩人、它的救星！
“这是什么意思？”农夫惊讶喊叫，
“你这是恩将仇报，
想要把我咬死？你这条毒蛇！”
他边说边拿起一把斧子，
朝蛇的七寸处砍去，后又砍向腹部，
两下便把毒蛇砍成了三段，
头和尾分别跳向两个角落。
只见这三段毒蛇还在挣扎，
还在颤抖，
还在跳动，
尾巴朝向颈脖，颈脖朝向尾巴，
毒蛇便一命鸣呼，再也不能活命！
经常会发生好心人做了好事，
却遭到忘恩负义者的恩将仇报，
值得庆幸的是，忘恩负义之人
不会得逞，终会受到报应。
1832
他一半是犹太人
他一半是犹太人，一半是波兰人，
他一半是雅各宾派，一半是穷学生，
他一半是平民百姓，一半是军人，
但他是个十足的坏小子。
1833
在空地上
人们在空地上建起一座新房，
不远处蛤蟆和猫头鹰便争论不休。
猫头鹰说：“这是给我建的房子。”
蛤蟆争辩道：“这是我的，我的。”
人却说：“猫头鹰一直生活在废墟中，
蛤蟆生活在腐败的墙下和缝隙里，
我们建的是整洁的地板和新的屋顶，
哪里还有蛤蟆和猫头鹰的立脚之地？”
1833
为民众呐喊的口舌……
为民众呐喊的口舌最终会让民众厌烦，
娱乐民众的脸孔最终会让民众嫌弃，
为民众打斗的手民众会将它砍去，
民众喜爱的名字民众也会把它忘记，
一切均会过去，在喧嚣噪闹和劳累之后，
平静和无名的小人物将会继承一切。
1833
我建立的纪念碑比青铜更牢固
仿自贺拉斯[116]
我的雕像在普瓦夫[117]的玻璃屋顶上闪耀，
超越于科希秋什科的坟墓和帕奇在维尔诺的府第。
就连维特姆贝格恶棍也无法用炸弹把它摧毁，
奥地利的猪猡们也不能用德国技术把它推倒。
因为从帕纳尔山到科甫诺的两条河流[118]，
我的名声一直扩展到普里贝奇海滩之外，
诺沃格鲁德克和明斯克的青年都在读我的诗作，
他们非常勤奋竟把我的诗歌抄写好多遍，
在各地庄园我还受到那些管家女儿的垂爱。
甚至连贵族府邸因缺少好书也在读我的作品！
虽然受到沙皇的威胁和海关官吏的仇视，
但犹太人依然把我的一卷卷作品运进立陶宛。
1833.3.12巴黎
受格日马瓦来访而写成此诗
短句和箴言
选译[119]
重中之重
和平是我未来的财富、未来的幸福，
如果上帝不想要和平，我就不要上帝。
真理的级别
有些真理，智者能告诉所有的天下苍生，
有些真理，他只能向自己的人民讲述，
有些真理，他只能告诉自己的亲友，
有些真理，他不能向任何人透露。
言论和行动
言论中见愿望，行动中见威力，
美好地度过一天比写本书还难。
建筑物
精神是座建筑物，躯体则是脚手架，
建筑物一完成，脚手架就得被拆除。
为何有战争？
为什么人与人之间，像野兽那样常常
互相残杀？因为他们身上存在着兽性。
跛者的意见
当我第一次步入某个人群之中，
想去认识他们，第一眼我能看出，
有理性的人会先看我的右脚，
而愚蠢的人会先看我跛了的左脚。
区别
好人和坏人都在为亲人忙碌着，
好人为了养活他们，坏人靠他们养活。
魔鬼的忘却
魔鬼知道上帝的永恒和威力无边，
但是它忘记了上帝的慈悲仁爱。
活动时间
谁在为永恒工作，他就特珍惜时间，
因为时间一旦停滞，活动也就结束了。
没有瞬间的永恒
你们是否知道我们活得比上帝更长？
上帝虽是永生的，但它连瞬间都没活过。
客人
你呼唤上帝，他常常是隐身而来，
他敲打着你的房门，你却很少在家。
为什么撒谎？
魔鬼虽然承认自己的聪明和威力，
但他知道一直在撒谎，连自己都不相信。
渴求长生不死
你想通过某种英勇行为而获得长生不死，
你真傻！不管你想不想你都会长生不死。
一致
优秀的大师只愿在这种合唱团中歌唱，
他会觉得自己的声音已融入到和谐中。
我
一个乐师能把一支优秀的乐队搞糟，
如果他在演奏时力图让大家都听到他。
私有财产
你抱怨，有人在利用你的私有财产，
而你的罪过就在这私有财产上。
幽灵
天主一直慈爱地望着魔鬼，
魔鬼却转过身去不敢看天主。
聪明
学习和金钱都能让你发家致富，
但聪明只有靠你本人努力才能获得。
星星数目
圣经中的真理有如天上的星星，
眼睛越好，看见的星星就越多。
人群
魔鬼是个胆小鬼特别怕孤独，
于是他常到人群来作客。
微观世界
躯体是个小世界，灵魂是本小书，
书中记录着世界所发生的一切。
爱人类
他爱人们吗？为什么他又逃避人们？
因为他爱的是人身上的人性而不是人本身。
※※※
学问是药品，圣言是面包
谁的胃口好，无药也能活。
1834—1835
你问，为什么上帝要用少许荣誉来装扮我
你问，为什么上帝要用少许荣誉来装扮我？
是根据我的思想和愿望，而不是我的所作所为！
思想和愿望就是世界的诗歌：
诗歌像花，会在同一季节中开放凋谢，
行动却像颗深埋在泥土中的种子，
直到次年才会结出丰硕的果实。
只要时间一到，盛名就将沉寂，
沉静的种子结出的果穗会铺满大地。
喧闹过去，我们也将和荣光与赞美一同消失。
平静的人有福，他们必定拥有世界，
凡是听从基督的人定会了解真理，
谁想拥有大地，就请安静地待着。
1835—1836
酝酿爱情
酝酿爱情，就像蚕在体内形成蚕丝，
从心中吐出，如同泉水从深井涌出，
把它展开，像把一颗金球锤打成薄片，
然后把它投进从地下深处涌出的水中。
把它向上放飞，像是被风吹动，
把它撒向大地，如同播种庄稼，
抚育人们，像母亲抚育自己的孩子。
你的力量由此向前，像自然的力量，
然后你的力量又变成元素的力量，
你的力量后来又成了繁衍的力量，
成了人的力量，天使的力量，
最后成了造物主的创世力量。
1839洛桑
在清澈而宽广的湖水上
在清澈而宽广的湖水上，
屹立着一排排峻峭的山岩。
清澈透明的湖水映现出
山岩如画的墨黑的倒影。
在清澈而宽广的湖水上，
掠过黑云、暴风雨的前奏。
清澈透明的湖水映出了
这些黑云的流动的影像。
在清澈而宽广的湖水上，
电光闪动、雷声震长空。
清澈透明的湖水映出了
闪闪电光、雷声渐渐消隐。
这宽广的湖，和从前一样，
依然是那样的清澈和透明。
这时我看见四周的湖水，
正映出所有景物的映像：
峻峭的山岩及其威严的峰顶，
还有随即消逝的闪电和雷鸣。
山岩屹立着，阴沉而又威严，
浓厚的黑云会带来狂风骤雨。
电闪雷鸣也会过去，无影无踪，
可是我呢，却一直在漂流不停。
1839—1840勒芒湖上
当我的遗体入座在你们中间
当我的遗体入座在你们中间，
凝视着你们的眼晴，大声说话。
此时我的灵魂在远处，啊，在远处
游荡和抱怨，啊，在抱怨。
我有个国家，那是我思想的祖国，
还有许多和我心心相印的亲友。
比我现在所见的国家更美丽，
我的家庭比整个家族更亲切。
在那里，我沉迷在劳动、关心
和娱乐之中，我坐在榆树下，
在那里，我躺在萋萋的芳草中，
在那里，我追捕那些小鸟和蝴蝶。
在那里，我见到她身穿白衣走下凉台，
穿过绿茵草地直向树林中的我们奔来，
淹没在麦地里恰似在水中游泳，
像早霞一样从上面照耀着我们。
1839—1840
泪水横流
纯洁的泪水落下了、接连不断，
落在我那天使般的甜美童年上，
落在我那焕发而又自豪的青春上，
落在我那饱受挫折的壮年上，
纯洁的泪水落下了，接连不断。
1839—1840
固执的妻子
现如今投水自尽的人如此之多，
竟使河岸要卫兵把守。只要看见
有人出现，那个人穿着邋遢，
连警示牌都不看一眼，
还戴着一副破旧的手套，
卫兵们就认定他要跳河自尽，
于是他们急急忙忙赶去救他，
还把他抓住带到了拘留所。
另有一人沿着塞纳河岸，
逆河水方向飞奔，宪兵中途
把他拦住，打着官腔问道：
“你为啥要朝逆水方向奔跑？”
“不幸啊！”这个可怜虫叫道，
“救命啊！快救人啊！
我老婆投河了，投河了，
跳进河里去了！”
宪兵听了，便对他说：
“嘿，难道你连一点水力学都不懂！
你找溺水者尸体，却把方向搞错了。
按照自然法则遗体应顺流而下，
可是你追寻妻子为何逆流而上？”
这男人答道：“我老婆生前古怪，
对所有的事情都持相反的态度：
因此我有充分理由推断，
这尸体在河里漂浮定会逆流而上。”
1804
通往俄国之路[120]
像荒原上的狂风，一辆驿车
在雪地里驶向更加荒蛮的北方，
我的双眼如同两只敏锐的隼鹰，
在茫茫无际的海洋上空飞翔，
被狂风驱使着，无法降临陆地
它们所看到的都是狂风巨浪，
没有栖息的地方，只好卷起翼翅，
朝下面望去，那里就是死亡之地。
一路上看不到城市，也不见高山，
人类和自然界没有留下任何的印记。
大地是如此的空旷、如此的荒无人迹，
仿佛是昨天傍晚刚刚才建起的新天地。
可是古代的猛犸就曾在这里繁衍生息，
随着河流波涛而来到此地的水手们，
就曾用莫斯科农民听不懂的陌生语言，
宣称这些地方早已被人类开垦创建，
在伟大的诺亚方舟的那个时代，
这里就已和亚洲国家的贸易不断。
甚至连偷来的或被暴力抢来的史书，
也不止一次地向世人宣称，
就是这块荒无人烟的土地，
曾经是多个民族的母亲。
只不过流经这些原野的河流，
并没有遗留下它们咆哮的历程。
就连从这块土地出去的人们，
也没有留下过自己生活的烙印。
但在遥远的阿尔卑斯的岩石上，
却留下了来源于此地的波涛痕迹。
而在更遥远的罗马的纪念物上，
也记载着来自此地盗贼的行踪。
荒凉的国度，银装素裹而又空旷，
就像一张可供书写绘画的白纸——
上帝的手可以任意在它上面写画。
善良的人们也可使用这些字句，
去描绘出神圣信仰的真理，
而让爱去统治人类的部落。
难道世界的战利品就是牺牲？
难道是上帝的老敌人已来到
从这本大书中抽出了利剑，
让人类的种族处于桎梏之中？
难道鞭打就是人类的战利品？
在这片茫茫银色的荒凉土地上，
狂风怒号，掀起阵阵雪的迷雾。
雪的海洋也因此而汹涌奔腾，
厚厚的积雪被狂风吹起离开了地面。
随后又突然结成为一个个巨大雪团，
坠落到地上，单调而又洁白。
有时从极地掀起的巨大风暴，
一路袭来，其势难以遏止，
直扫到黑海边上的广大平原，
沿途掀起的浓浓的雪雾，
常常把行驶的马车遮住，
就像非洲狂风淹没利比亚[121]人一样。
尽管地面上是单调的茫茫白雪，
有些地方峙立着一道道黑墙，
其形状有如一座座岛屿和陆地，
那是北方的云杉、松树和冷杉。
有些地方的树木已被刀伐斧砍，
砍下的树木被堆成了一排排，
构成奇异的形状，像房顶和墙壁。
人们称其为房屋，供人们居住。
在广袤的平原上，像这样的木房
有成千上万，规格几乎是一模一样。
宛如一顶顶帽子，烟囱里冒出热气，
像子弹夹一样，窗户在闪闪发亮。
那边是成双成对的一座座的平房，
有的是四方形的，有的是圆形，
如此众多的房屋，人们称之为城镇。
我终于遇见了活人，他们个个
肩宽腰圆，虎背熊腰，身强体壮，
犹如北方的猛兽和高大的树木，
充满着活力、健康而又强悍。
他们的脸容有如他们的国土，
显示出空虚、坦率和粗野的表情。
他们的心中却像地底下的火山，
其烈火还没有涌现在他们的脸上，
他们的口里没有热情洋溢的言辞，
满是皱纹的额头上也毫无任何的表示，
就像东方人和西方人的脸孔一样。
经历过多少次的故事传说和事件，
也经受过多少次的悲痛和希望。
每张脸孔都是他们民族的纪念碑。
这里人们的眼睛也像这里的城镇，
大而明净——灵魂的呼号从来
不会引起他们眼珠的异常的眨动，
长久的悲痛也从不令它们黯然神伤。
远远望去——多么的华丽，多么壮美！
进入中心一看，多么荒凉、多么空旷，
他们的身躯，犹如一个厚厚的大茧，
里面蜷伏着过冬的毛毛虫。
当它还没有准备好飞翔之前，
先要长好翅膀，改变它的形体。
当自由的太阳照临大地，
毛毛虫便破壳而出飞向天空。
是鲜亮的蝴蝶翱翔在大地之上？
还是黑暗会降临在脏乱的部落？
在荒原的地面上道路纵横交错，
这些道路并不是由商人开辟建成，
也不是被他们的马队踩踏而成；
而是由沙皇在首都勾勒出它们，
于是波兰的乡村便遭到了不幸。
沙皇想占领波兰的城堡和城市，
就必须把村庄和城堡夷为平地，
以便在它们的废墟上修建起大道。
现在这些道路隐没在深厚的雪里，
但眼睛还是能分辨出它们的痕迹。
道路又宽又长，笔直地伸向北方，
在森林中间穿过，像岩石中的江河。
是谁踏着雪路而来？这一边是马车
疾驰飞奔而至，卷起了阵阵雪花。
从另一边来的是黑色的步兵队伍，
在火炮、大车和篷车中间疾行。
他们是按照沙皇下达的命令，
从东方调往北方[122]前去作战。
另一队则是从北方调至高加索[123]。
这些士兵都不知道要调往何处，
为何要这样调动，谁也不去打听。
这里还看到了一个蒙古人，
他脸面肿胀，有双细小的斜眼睛。
那边是一个来自立陶宛的贫苦农民，
他脸色苍白，满腹心思，步履蹒跚。
这里英国枪在发亮，那边弓箭在闪光。
卡乌莫基人[124]手里拿着僵硬的弓弦。
他们的军官呢？这里是德意志人[125]，
坐在篷车里哼着席勒的伤感歌曲，
还常常敲敲被他碰见的士兵的脊梁。
那边是法国人用鼻音哼着自由的歌曲，
他是位流浪的哲人，在寻找擢升的机会，
现在正和卡乌莫基人的指挥官在交谈，
向他打听何处能买到廉价的军需用品。
他这样做便能让军费省去一半，
而省下的一半就能装进他的腰包。
如果这件事做得漂亮，瞒过别人，
说不定部长还会把他官升一级，
沙皇也会向他颁发节省开支的奖章。
这时一辆篷车疾驰而来，无论是哨兵、
还是火炮的车队、伤病员的营帐，
只要这篷车一出现，便纷纷退向两旁。
就连指挥官乘坐的马车也要退让三分，
篷车在飞奔，押车的宪兵挥动着马鞭，
道路上的一切人员和车马都急急退避，
谁若是不退让，篷车便从他身上碾过。
篷车要到哪里去，里面载着什么人？
谁也不敢打听。宪兵是朝首都飞奔，
里面载的肯定是沙皇下令逮捕的犯人。
“也许这宪兵是从国外回来。”将军说道：
“谁又能知道，车里押的是何许人？”
也许是普鲁士、法国和萨克森的国王，
也许是某个德意志人失去了沙皇的恩宠，
于是沙皇下令将他逮捕，送去服刑。
也许被逮捕的是个更重要的首领，
也许被押送的就是叶尔莫沃夫[126]本人。
谁又能知道呢？这个坐在麦草上的
囚徒[127]，凶狠地望着！露出自豪的目光！
是个大人物——后面还有一队马车，
定是某位亲王的宫廷随从人员，
看呀！他的眼睛是多么明亮、大胆！
我还以为他们是沙皇的达官贵人：
不是驰骋沙场的将军，便是宫中重臣。
可是，看呀！他们全是年幼的少年[128]！
这是什么意思？这群人要到哪里去？
难道他们是某个受指控的国王的王子？
路旁的军官们都在悄声地议论他们；
篷车却一直朝沙皇的首都疾驰飞奔。
京郊[129]
好远好远就看见了那座京城，
在宽广豪华的道路两旁，
屹立着一排排宫殿，像是教堂，
上有圆顶和十字架。那像草堆似的
是竖立在麦草和积雪下面的雕像群。
那边在一排科林式的圆柱后面的
平顶大厦，就是意大利式夏宫。
旁边是日本式的、中国式的商亭，
要么是叶卡捷林娜时期新近
仿制的古典式建筑的遗址。[130]
不同风格和不同形状的房屋，
如同来自世界各地的野兽
站立在铁槛后面的各个囚笼里。
那座依稀可见的宫殿，
是他们本国建筑师的杰作，
出自他们的构思，是他们天性的产品。
这些高楼大厦真是奇妙的工程！
是用无数巨石在沼泽地上堆积而成！
在罗马，为了给帝王们建剧场，
黄金像河水一样流淌。[131]
在这京郊，沙皇的卑鄙奴才们
为自己建起淫逸作乐的巢窟，
把我们的血和泪汇流成了海洋。
为了给这些方尖碑装上巨石，
他们想出了多少阴谋诡计，
又有多少无辜者遭到杀戮和放逐，
又有多少我们的土地被搶劫掠夺。
那是用立陶宛的鲜血、乌克兰的眼泪
和波兰金钱的高昂代价
去购买巴黎和伦敦所拥有的一切，
再给这些大厦加以时髦的装扮。
他们用香槟酒来清洗大厅的地板，
那是被优雅而缓慢的舞步所踩脏。
如今这里空空荡荡，皇室回城里过冬，
宫里的苍蝇也被沙皇臭气所吸引，
跟随着他们的臭味飞进了城中。
现今在这些大楼里只有风在起舞：
豪绅们在城里，沙皇在城里。囚车
也朝城里飞奔，这里只有
刺骨的酷寒，皑皑的积雪。
城里的大钟刚刚敲过十二点
太阳就已经西沉。[132]
天空的拱顶无比开阔，
无云、空旷、寂静和纯洁，
没有任何色彩，苍白得透明，
好似流放者死后的眼晴。
我们前面就是城市了——城市上空
屹立着立柱、砖墙、回廊和城墙，
像一座座奇异的城堡直冲云际，
有如巴比伦的空中花园。
从两万根烟囱冒出的浓烟，
有如圆柱直向天穹飘去，
有的像卡拉拉大理石[133]那样发亮，
有的像红宝石那样红光四射。
那烟柱在高空中弯曲连成一片，
时而交错成回廊，时而又变成弓状，
描绘出墙壁和屋顶的奇形怪样，
就像海市蜃楼[134]突然出现在
地中海那明镜般的纯洁水面上，
或是降临在利比亚的尘雾上空，
它远远地吸引住旅人的眼球。
它永远是那样凝固不动，而又飘浮不定。
城门上的锁链已被摘下，城门敞开，
搜查，验身，审问，最后才允许进城。
彼得大帝纪念碑
两位青年黄昏时站在雨中，
相互拉着手，同披一件斗篷：
一个是流浪者、西方的来客，
沙皇暴力的不知名的牺牲品；
另一个是俄罗斯民族的诗人，
他以诗歌而名扬整个北国。[135]
他们认识不久，却相知甚多，
几天之内他们成了要好的朋友。
他们的精神超越了世上的障碍，
像阿尔卑斯山两座亲密的巉岩，
虽被汹涌的激流把他们永远分开，
但对这个敌人的叫嚣却置若罔闻，
两座高入云霄的顶峰却弓身相拥。
流浪者正在彼得巨像下面沉思，
而俄国诗人却在轻声地诉说：
他是第一位创造奇迹的沙皇，
第二位女沙皇[136]为他建起这座纪念碑
彼得沙皇已被塑成为巨人的形象，
他骑在一头青铜骏马的马背上，
等待着，好像要奔向什么地方，
然而彼得却不愿站在自己的国土上，
对他来说本国的疆土还不够宽广。
为了寻找基石，他们派人远赴海外，
来到邻近的芬兰海湾，
挖来了一座花岗岩的小山；
遵照女皇的命令，
这石山便飘洋过海、搬上陆地，
来到京城，堆放在女皇面前。[137]
基座已建好，青铜的沙皇便飞跃其上，
他手持权杖，身穿罗马人的长袍。
那骏马跳上了花岗岩顶端，
前蹄腾空跃起，屹立在基座边上。
在古罗马，并不是以这种姿态来
颂扬万民敬仰的皇帝马可·奥勒留[138]，
他之所以名扬天下，永垂不朽，
首先是他驱除了密探和告密者，
还严惩了国内的贪官污吏。
当他来到莱茵和帕克托尔河畔，[139]
便把野蛮的侵略者打得一败涂地，
然后返回宁静的卡皮托尔皇宫。[140]
他的前额英俊、高尚而又温和，
额头上显示出富国强民的思想，
他庄严地高举起一只手，
仿佛要向周围的臣民问候祝福。
他的另一只手紧握缰绳，
去制服那疾驰的烈马。
你可以想象，大路两旁站立的人群，
大声欢呼：恺撒，我们的国父回来了！
皇帝很乐意在人群中间缓步穿行，
并把慈祥的目光投向所有的人群。
那烈马扬起鬃毛，眼里现出火光，
但它知道骑在背上的是最可爱的人，
于是它抑制住那火一般的烈性，
让臣民们走近以便把慈父观看。
骏马以平稳的步子走在平坦的路上，
你会想到，它会达到永恒不朽的境界。[141]
“彼得沙皇撒开烈马的缰绳，
任凭烈马横冲直撞践踏众生。
一下便冲到悬崖的边缘，
发疯的烈马己经腾起前蹄，
沙皇制不住它，烈马脱缰，
你能想到它定会摔下粉身碎骨。
可是一个世纪以来它就
这样站着、跳跃，但却没有摔下。
就像从花岗岩直泻而下的瀑布，
严寒把它冻成冰块倒挂在深渊上：
只要自由的太阳一旦冉冉升起，
西方的和风把这些国土吹暖，
到那时，专制的瀑布将会怎么样？”
致俄国朋友
谨以此诗
献给
莫斯科的朋友们
你们还记得我吗？每当我回忆起
那些已被流放、监禁和死亡的朋友们，
我就会想起你们，在我的梦境里，
你们的脸上便显示出人民的正义。
你们现在在哪里？我曾亲切拥抱过的
高贵的雷列耶夫[142]，现在沙皇的命令，
要将他吊死在那卑鄙可耻的绞架上，
诅咒他们，诅咒那些杀害先知的人！
别斯杜舍夫[143]曾向我伸出过的那只手，
那是战士和诗人的手，现在却被沙皇
夺去了刀和笔，还命令他去做苦工，
和波兰同志一起，在矿坑里挣扎呻吟。
别的人或许遭受到更惨重的酷刑，
有的人还可能受到官职和勋章的引诱，
居然把自己的自由的灵魂出卖给沙皇，
今天就在大人物的门槛前哈腰鞠躬。
或许，他那贪婪的舌头只对暴君歌颂，
对于同伴们的殉难反而幸灾乐祸，
或许，他正在我的祖国吸吮人民的鲜血，
在沙皇面前邀功请赏，夸耀可耻的功绩。
假如这忧伤的歌能凭着远飞的翅膀，
从一个自由的国家传到北方的你们中间。
在你们那茫茫的冰天雪地的国土上，
向你们报告自由，如同鹤群预报春天。
你们能听出我的声音，当我带着镣铐，
我瞒过了暴君，[144]像蛇一样悄悄地爬行。
可是在你们面前，我袒露我的全部感情，
对于你们，我从来都怀有鸽子般的纯真。
现在我把这杯毒酒泼向整个世界——
这从血管里迸发出的故事多么凄惨，
这毒汁由我祖国的血和泪所组成，
让它腐蚀——不是你们，而是你们的锁链。
假如你们中间有人在抱怨，在我看来
他的抱怨如同一只狂吠乱叫的狗，
它长久戴惯了锁链，而且乐于承受，
到最后，它还要去咬那只给它自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