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外国经典浪漫诗歌译丛(套装共6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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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长诗

格拉齐娜[145]

立陶宛故事

夜越来越黑,朔风更加寒冷。

浓雾笼罩大地,阴暗的月亮

高悬在翻滚的黑云波浪之上,

从浓重的黑云里只露出半只眼睛。

世界就像一座高大的圆形大厦,

而天空犹如一个活动的穹窿;

月亮像一扇窗户,白天从此消隐。

诺沃格鲁德克山坡上的一座城堡[146],

在月光的辉映下显得金光灿烂。

在杂草丛生的壁垒上和青青的沙地中,

它投下了一道阴影,又直又长。

影子落在城壕里,从沟中的污泥里,

沟水散发出一种绿色的烟气。

城市已入睡,城堡的灯光都已熄灭,

只有值班的哨兵在城墙上走动,

他们不断喊着口号,以驱赶睡眠。

突然从远处的平原上传来一阵响声,

有几个人穿过草地朝城堡飞奔而来,

树枝的阴影遮住了他们,看不很清,

他们跑得很快,原来是一队骑兵,

他们身着胸甲,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战马嘶鸣,铁蹄的嘚嘚声划破夜空,

三个骑者穿过狭窄的山谷小径,

他们到了,勒住了马,为首的那位

大声喊叫,还吹响了那把铜号角,

他接二连三地吹了好几遍,

城上的守卫也吹起了回应的号声。

接着城门的闩响了,火把一闪,

吊桥放下了,发出哗啦的声音。

卫兵们听见蹄声急忙前来会合,

想从近处仔细观看来人的装束,

为首的那个骑士全身披挂整齐,

恰像德意志人上阵,全副的铠甲。

白色道袍上嵌有一个大黑十字,

胸前的金色穂子上也挂着一只。

他背着一把军号,插着一枝长矛,

皮带上挂着念珠,腰间挎着佩刀。

立陶宛人一见这装束便心知肚明,

他们中的一个对另一个悄悄说道:

原来是从骑士团窝里来的恶犬[147],

是喝普鲁士人的血才养得这么肥胖,

哼,如果这里没有别的卫兵在场,

我就会立即把这个恶棍扔进深潭。

他那傲慢的头颅,定会被我拳头打烂![148]

立陶宛人交谈着,这家伙装着没有听见,

他一定是听清楚了,因为他满脸怒容,

他也能听懂人话,尽管他是德意志人[149]。

“你们的公爵在不在城堡?”“在是在,

可惜你们来得不是时候,今天太晚了,

公爵不会接见你们的,要等到明天!”

“什么?明天?虽然此刻已是夜深,

快去通报,使者到了,有急事求见。

我来这里,头上冒着多大的风险。

这只戒指你们拿去,可以作为凭据,

只要他一见这戒指,自然就会明白

是谁来找他,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四周万籁俱寂——城堡都沉入了梦乡。

这时候正是午夜,秋天的夜晚很长。

多么奇怪——从李塔沃尔所住的塔楼上,

窗棂里依然闪耀出星星般的灯光。

何况他今天刚回来,走了很远的路,

早早入睡应是他首先关注的重要任务。

但他偏偏没有睡,大家都在相互打听。

尽管他还没有睡,但无论是宫中卫兵,

还是侍从、僚属,抑或是枢密院的大臣,

没有一个人敢走近这位公爵的房门,

那使者一再地威胁,再三地恳求,

但种种办法都无济于事,毫无作用。

最后他们才去喊醒了他的传令官,

名叫雷姆维德,公爵的代言人,

战时是他的助手,平时执掌枢密,

“他是第二个我!”公爵常常这样说,

无论是在军营里,还是在城堡,

他随时可以觐见公爵,不用传报。

公爵的卧室里朦胧昏暗,只有桌上

那快要熄灭的油灯发出暗淡的灯光。

李塔沃尔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随后他站住了,陷入了沉思,

他听着雷姆维德关于德意志人的简报。

听完之后,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还不住地叹气,

他忧心忡忡,脸上露出阴沉的焦虑,

他朝油灯走去,像是要剔一下灯芯,

把油灯挑亮,但他用力过猛,

把灯芯剔掉了,灯光随之熄灭。

他这样做,也许是故意,也许是失手,

也许是他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

或许是他无法掩饰脸上的不安,

他这一手原本是预定的策略,

为了不让仆人看穿他心中的秘密。

接着他又在黑暗的屋里踱来踱去,

每当他走近了窗口的铁栏杆,

窗户上的格子玻璃都很明亮。

从窗口射进来的月光,

正照着公爵的阴沉的脸上。

他紧闭嘴唇,眼里电光闪现,

倔强的脸上露出愤怒的火焰。

然后他急步转向房间的一角,

吩咐雷姆维德把旁门关好。

他坐了下来,故作镇静地说道:

脸上还露出一种可怕的冷笑。

“雷姆维德,正是你从维尔诺带来消息,

维托尔德[150],我们的好心而富有的主人,

要把利达[151]赐给我,作为封地。

利达原是我妻子陪嫁的土地,

可他为何要以自己产业或战利品

去赠送给李塔沃尔,他的仆从?”

“是的,公爵!”“既然这封地归我所有,

我们就该名正言顺地前去处置和经营,

快去吩咐把我的旗子拿到下边院子里,

让灯笼火把一起点燃,把城堡照亮。

我的号手在哪里?吩咐他们今天半夜

齐集到城中心,要在市政广场上,

向四面八方尽力把号角吹响。

要努力地吹,要不停顿地吹下去!

直到把所有的骑士从睡梦中唤醒,

叫他们个个都要把盔甲披挂齐整。

各自拿起长矛,腰间挂好战刀,

还要给自己和马匹准备好粮草。

每个妻子都要为丈夫预备一袋口粮,

能够让他们从早上坚持到夜晚。

再把牧场上的马群统统赶回城堡,

喂饱它们,准备好出征的草料。

单等太阳从什佐尔索夫的边境,

把第一道霞光照在明多格的坟上,[152]

大家都要在利达的街上会齐等我,

要厉兵秣马,披坚执锐,准备出战!”

公爵这样说着。他说的这些话,

通常只有在出兵的时候才会这样。

但为什么这样突然,又是在晚上?

而且他的态度为什么这样强横?

他说起话来,又凶狠,又缓慢,

好像一个字、一个字都跟不上趟。

这让人觉得,他的话只说了一半,

还有许多话好像冻结在他的胸中,

他的这种举动让人感到十分不安,

这种语调也不能让他考虑周详。

李塔沃夫沉默了下来,像是在等待,

等雷姆维德带着他的命令出去传达,

但是雷姆维德站在那里不急于离开。

对于他所听到的、所看到的这些事情,

似乎要在他的脑海里进行反复的思考。

他能从这番话中看出问题的严重性。

怎么办?他深知这位年轻的公爵,

脾气固执,一向听不进别人的劝说。

也不喜欢对国家大事进行详细的讨论,

他常常是一个人悄悄地思谋筹划,

一旦决定,便不顾一切地付诸实行。

如果受到阻拦,他便会大发雷霆。

然而雷姆维德是位忠心耿耿的谋臣,

又是位深受立陶宛人爱戴的骑士,

如果他唯命是从,就会对不起国人,

就会给全体人民带来巨大的损失,

是沉默,还是进谏,他犹豫不决。

最后他做出了决定,采取进谏:

公爵大人,不论你要开往哪里,

既不会缺人手,也少不了马匹。

只要你在前面领路,指明方向,

不管到哪里,我们都会勇往直前。

雷姆维德决不会最后一个,落在后面。

但是大人,对于下属也该区别对待,

一般的群众只是你手中的盲目工具。

有些却很有才干,他们的地位应有不同。

你父亲在世的时候也喜欢独断专行,

他常常是独自谋划,秘密做出决定。

可是每当他需要拿起利剑出战之前,

总要先召开会议,听取老臣们的意见。

在这样的会议上总有我的一席之地,

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有顾忌。

因此今天,请原谅,我将坦诚相见,

把心里怎么想的都尽情说了出来。

我老了,已是满头白发,眉毛也白了,

你也看得出我经历过多少事件和年代,

你的计划呀,我倒希望不会带来危害!

在老人们看来,你的决定太匆促、太离奇,

如果你进军利达,夺回本属于你的领地,

这样的进军就带有侵占、掠夺的性质,

结果会损害你的新、旧臣民的利益。

因为作为胜利者的旧臣民只想要战利品,

而新的臣民们就会被戴上枷锁,沦为奴隶。

消息会传遍全国,就像种子那样,

老百姓会把它拿来,播撒在地里。

然后是生根开花,结出苦涩的果实。

那苦果毒害团结,毁坏你的名誉。

人们会说你贪婪,为了战利品,

竟动用武力去劫掠不应得的土地。

然而我们古老的习惯完全不是这样,

上几代的公爵们有时也曾迁都。

但他们总是按照一定的老规矩,

我记得清清楚楚,仿佛就在昨天,

公爵,如果你想按老规矩办事,

就把它交给我,我会尽心尽力。

首先,我会把骑士派往四面八方,

把号令传给所有的贵族,让他们知道,

不论是住在城市,还是住在农村,

一律都要前来集聚,在这城堡。

让你的皇亲贵戚和年老的重臣们,

为了安全,也是显示自己的体面,

可以各自带着大批随从前来集合。

同时,趁着这些事情还没有办好,

明天或者后天早晨我就出发,

带着一队仆役和一个牧师一道,

去采办宴会所需的一切食品。

我会在事前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

兽肉和蜂蜜应有尽有[153],样样不会缺少。

“因为不仅是那些朴实的平民百姓,

就连达官贵人也非常热衷于宴饮。

要是看到公爵大人如此的慷慨大方,

都会认定未来的征战必定马到成功,

在立陶宛和日姆兹都是这样的传统。

如果你不相信,就请去问老人们!”

他说完了,便走到窗前朝外一看,

又说道:“天色阴沉,明天天气难料。

我看见一匹马站立在塔楼旁,

一个骑士正倚靠在马鞍鞒上。

还有两个骑士正牵着马来回走动。

看他们的装束,定是德意志的使者。

我们要不要让他们进来面见大人,

还是派个仆役去传达你的意旨?”

他边说着,边把窗户推开了一半,

他朝外一看,好像是无意的举动,

其实他这样张望,这样提出问题,

目的是要探听出德意志使者的来意。

李塔沃尔听了他的话立刻作了回答:

无论什么事,只要我的智慧想不到,

需要听取臣僚们的意见和忠告,

我都是把你的忠告摆在第一位。

因为你打仗像青年,定计又老成,

你永远受到我的尊敬和信任。

“因此,虽然我不愿意将我的未来计划

向外人泄露,让别人胡乱猜测和议论,

因为计划还处在酝酿之中,尚未定形,

不能过早地泄露出去,以免受到破坏。

军国大事就得出其不意猛然一击,

要像雷霆的猛击,而不是像电光一闪。

不过对于你,我现在要简单地告诉你,

什么时候出兵?——今天,或者明天。

什么地点?进军日姆兹,进军罗斯!”

“这可不行!”——“行!而且必须做到!”——

今天我要坦露我的心扉,让你知晓。

为什么我下令披挂整齐,备马出征,

为什么我策划了这次突然的袭击,

因为我知道维托尔德已率领人马

要在中途对我偷袭,这是他的计谋。

也许他把利达给我,只是一个陷阱,

单等我一到,要捉要杀全由他决定。

但是我已和德意志骑士团的大团长[154],

签订了一个秘密的联盟协定,

他答应派出骑士帮助我们进攻,

作为补偿,他们将得到一份战利品。

如果照我听到的,使者真的来了,

这表明大团长遵守密约,言而有信。

在这七姐妹星星[155]落下去以前,

我们在与立陶宛军力的对击中

能得到三千德意志的铁甲骑兵[156],

还有数量超过一倍的步兵援军。

那是我在骑士团亲自挑选的人马

他们都是多年驰骋战场的精英。

个个都比我们的士兵身高体壮,[157]

从头到脚,全身都被铁甲所武装。

你知道他们的战刀有多么的锋利,

他们使起长矛来也比我们更有力。

他们的步兵个个都有根铁蛇,

铁蛇里装满了铅块和煤灰,

只要将蛇头朝敌人那边一转,

火星一点,蛇嘴就会张开喷火,

还发出巨大的声响,像雷声,

人马不是受重伤,就是死亡。

当年我的曾祖格底明在维诺提战场,

就是在这种武器下不幸阵亡。[158]

“一切都准备好了,悄悄地进军,

粗心大意的维托尔德过于自信,

只留下少数兵力守卫着利达城,

明天一到,我们烧杀、我们进攻。”

雷姆维德听了这惊人的回答,

顿时目瞪口呆,真是难以相信。

他眼看暴风雨来临,得设法阻止,

然而种种办法随生随灭,全不管用。

事情来得突然,又不能耽误时间,

愤怒和悲伤逼得他不顾一切地争辩:

公爵殿下,我只怪自己活到这把年纪,

兄弟阋墙,岂能同室操戈、骨肉相残,

从前我们还在向德意志人挥动斧头[159],

现在为什么要替他们当剑使?

兄弟相争不好,但你的密约更坏

那简直是把水和火混和在一块!

这是常有的事,乡邻之间

多年不和,彼此成了宿敌,

后来仇恨消除,前嫌尽去,

相互拥抱,都以朋友相称。

立陶宛人和波兰人的仇恨,

有时甚至比恶邻居还要深,

但是他们常常会同桌共饮,

也常常在同一座屋顶下共眠。

当他们拿起刀枪一起抵御外敌,

立陶宛和波兰并不是永久的仇敌。

绝不像人类和毒蛇那样势不两立,

自古以来就是如此,有争吵有团结,

如果有人把一条毒蛇当作客人,[160]

邀请进了自己的家门。

假如立陶宛人为了众神的荣誉,

殷勤招待它,面包牛奶毫不吝惜,

等到蛇和人相处混熟之后,

和他同吃同喝,便会缠住他的双手,

它还会恬不知耻地蜷成花环的模样,

盘踞在熟睡了的婴儿的胸口上。

那些十字军毒蛇更是六亲不认,

无论是殷勤招待,还是祈求和礼品,

普鲁士人和马佐夫舍的诸侯们,

往它嘴里塞了多少的土地和黄金?——

但它还是贪得无厌,总是喂不饱,

还想把我们的这点家当全部吞掉。

只有联合的力量才能使我们得救,

尽管我们的军队年年去火烧刀砍,

却不能攻破他们坚固的堡垒城池。

可恶的骑士团却像一条毒蛇,

砍掉它一个头——又伸出一个来,

砍下一个头,又会长出十个头,

只有把它们斩尽杀绝,免除后患。

我们和他们结盟,结果总是上当,

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王公大臣,

在立陶宛全境,你尽管去明察暗访,

没有人不知道骑士团的奸诈狡猾,

将他们当作克里木瘟疫一样来躲藏。

谁都愿和骑士团兵戎相见战死沙场。

就连他们的百分之一的帮助都不需要。

立陶宛人宁愿赤手去拿烧红的铁块,

也决不会去握十字军流氓的右手!

你说维托尔德在威胁?难道没有外援,

我们就不能靠自己的力量去和他作战?

难道事情竟已闹到了这种地步,

立陶宛人已不能同心协力、相互支援,

去清除自己田园里的有害莠草。

难道不能把武器留着去打外来的仇敌?

“你凭什么相信自己的抱怨正确有理?

你指责维托尔德背信弃义违了约。

可你竟采用背叛和结盟去与他作对?

公爵,请听我说,你再派我去吧,

重新立约。”——别说了,雷姆维德!

维托尔德的条约我知道得清清楚楚,[161]

昨天他看风使舵,想出一个花样来,

今天他便会改变方向,走上别的路。

昨天我相信了他那庄严的诺言,

说定了利达完全由我继承掌管,

谁料到他今天的计划又有了改变?

他趁着我的骑士都已回家休憩,

便断然利用这大好的有利时机。

率领着自己的军队驻扎在维尔诺。

现在他又散布这种消息来蛊惑人民,

说利达的民众不要我当他们的主人,

于是他要收回利达,由他亲自掌管。

他要给我别的地方,作为补偿。

一定是瓦雷格的沼泽、罗斯的荒原,[162]

要我们到那里去,这无异于充军!

维托尔德把亲属和弟兄们都赶往远处,

好独自一人坐上宝座,独揽全国大权。

看!这就是他的计谋!他的所作所为,

尽管采取的手段不同,目的都是一样:

他要凌驾于立陶宛的所有公爵之上,

让旧日的同伴全都匍匐在他的脚前。

啊,我的上帝!难道这还不够,

维托尔德不是要把整个立陶宛

永远都置于他的专制之下?——

我们的头盔老是罩着眉眼,

我们的铠甲老是遮着胸膛。

我们手不离剑,一战接着一战,

我们的战马飞驰在周围的世界。

我们时而去攻打十字军骑士团,

时而越过高山,焚烧美丽的波兰。

又从那里去追逐蒙古的游牧队伍,

他们跑得飞快,像草原上的狂风。

我们从每座城堡抢来的金银财宝,

和我们宁愿挨饿也不愿杀死的牲畜,

还有我们刀剑相搏所获得的战利品,

我们都是很自愿地全都向他进贡。

维托尔德靠着我们的战绩才越来越强。

从芬兰海湾直到哈扎尔海[163],

所有的城池都已归他统治。

看看他的王宫,多么富丽堂皇!

我见过骑士团雄伟豪华的宫殿,

普鲁士人见了都胆战心惊。

但和维托尔德在维尔诺的王宫、

和他在特罗兹湖畔的行宫[164]相比,

便显得多么的渺小,多么的寒碜!

我亲眼看见过科甫诺的美丽山谷[165],

世界上没有比这山谷更美的风景。

春天和夏天,林中仙女们亲手把

碧绿的原野装点成繁花似锦。

但是有谁会相信?凯斯杜特的儿子,

会在大厅上铺满更鲜艳的琼花玉叶,

地板上铺着的是豪华的地毯,

四周墙壁上挂满了锦缎饰品,

银线绣的叶子,金线绣的花朵,

它们都是由被掳来的波兰妇女所织成,

比仙女们绣出的大地还要美过十分。

他的窗格上都嵌着一排排玻璃,

那是从遥远的地方搜来的水晶,

像是波兰骑士的盾牌在闪闪发亮,

又像是涅曼河撩开了冰封的雪幕,

去迎接太阳神的金光灿烂的光明。

我伤痕累累,受苦受累,得到了什么?

我所得到的就是刚刚离开襁褓,

年纪幼小就披上了甲胄战袍。

我,一位公爵,靠吃马奶长大,

像鞑靼人一样,没有安稳的生活,

白天骑在马上,夜里枕着马鬃,

就在露天旷野上度过漫漫长夜,

一到天亮,号角便催我跃上战马。

这种时候,与我同龄的一般孩子,

还骑着竹马,挥动着木刀木枪,

在街上打着假仗,嬉戏耍玩,

以博取母亲的欢心和姐妹的笑声。

而我这时候却在追逐溃逃的鞑靼人,

或同波兰人兵刃相见,生死相搏!

可是从奥德维尔的时代开始,

我公国的疆土半尺也没有加增。

看看那些用橡木建成的板壁,

看看我那座用红砖砌起的宫殿。

穿过我祖先住过的那些房间,

哪里有水晶?哪里有缴获的战利品?

没有金盘,只有潮湿的石头在发亮,

没有地毯,只有厚厚一层的苔藓。

我南征北战,到底我得到了什么?

疆土还是财宝?什么也没有,除了光荣!

然而维托尔德的名望却在飞速增长,

他要超过所有的人,把我们压了下去,

我们的祭师们在宴会上对他歌功颂德。[166]

好像是新的明多维来到了人世间。

他们的琴弦和带有预言的颂词诗句,

会把他的声誉千秋万代传唱下去。

谁还会在茫茫人海里响起我们的名字?

又有谁愿意到忘却的沙丘上去寻觅?

“我这样说,并不是出于对他的嫉妒,

只要他自己去拼搏、去冲锋陷阵,

以增加他的财富,扩大他的声名;

只要他那贪婪的牙齿不去侵吞,

他的最亲近的骨肉兄弟的疆土。

就在不久以前,还是在安定团结期间,

他不是就用武力抢占了立陶宛的首都?

他不是驱逐了大公们,占领了他们的城池?

他还把奥尔格德的儿子拉下了宝座,[167]

他篡权夺位!他就爱这样的专制统治。

要让他的使臣和克里维特的使臣一样,[168]

公爵们的升迁凭他一人的意旨决定。

啊!是时候了,该我们来结束这一切,

决不能再任由他恣意暴戾、唯我独尊。

现在趁着我胸中的青春热血还在沸腾,

我的刀还能听从我胳膊的指挥;

我的战马还能像有翅的老鹰那样飞奔,

那是我从克里木缴获的战利品,

第二匹同样的战马是给你的奖赏。

另外的十匹都喂养在我的马厩里,

准备论功行赏,分给得力的部属。

趁着我的战马……趁着我的宝刀……”

说到这里,愤怒让他再也说不下去,

甚至连呼吸都透不过来。他沉默着,

只有身上穿的铠甲发出抖动的声响。

他怒火中烧,突地从座位上跳起,

好像他的头顶上燃起了一道火焰?

又像是一颗陨星从天空直落而下,

长发似的拖着火,一路发出亮光。

他挥动着战刀,猛砍向空中——

随后他劈到地面上,地上的石板

在重击之下发出阵雨似的火星。

出现了深沉的静默,两人都不说话,

随后公爵又说道:“空谈已经够了!

现在已快到半夜了,

马上能听到第二遍鸡叫;

按照我的命令,快去作好准备,

我要休息一会儿,让紧张的心情

和疲劳的身体得到些许的恢复。

我一连三夜都未曾入睡。

现在月色昏暗,但今天月牙的尖角

已经露出,明天早晨一定晴朗。

我们按时出发,决不再延误时机。

我们要在利达截住凯斯杜特的儿子,

灰烬和火烟,就是他应得的下场!”

他说完后便坐了下来,双手一拍,

仆役们应声进来,他吩咐他们,

把他的衣服脱去,准备就寝。

他躺在了床上,并不一定能睡着,

只是借此催促雷姆维德离开房间。

雷姆维德眼见自己回天乏力,

便一句话也不多说,也不再停留,

便转身出了房门。作为忠心的臣仆,

他吩咐号手吹号召集所有的骑士,

随后他又再次回到了那森严的堡垒。

为什么?难道他还想再去劝说公爵?

不,他的脚步又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那是城堡的左翼,与主楼相连的厢房,

旁边有吊桥,直通城市的其他地方。

他穿过走廊,要去求见他的女主人。

那时候,李塔沃尔公爵不久前才结婚,

夫人是利达富甲一方的贵族的女儿,

她的名字叫格拉齐娜,意为“美丽小姐”,

在涅曼河流域里,谁也没有她美丽。

尽管她的芳华已从清晨走向日中,

却依然保持着无比娇嫩的姿容。

处女的鲜艳秀丽和少妇的端庄典雅,

在她的脸上奇妙地结合得天衣无缝。

她的仪表令人惊讶,又是那么迷人,

看见她,仿佛在春天里见到了夏天,

又像是盛开的花朵,显得无比的鲜艳,

然而在花朵里面,果实已快要成熟。

不仅她的容貌在宫廷里超群出众,

她那苗条的身段也无人能比得上。

尽管她身材瘦削,但长得高大,

与李塔沃尔的魁梧身躯不差毫厘。

站在一起你不比我短,我不比你长,

当满朝臣僚和仆役齐集在宫廷上,

这一对公爵夫妇真是气宇轩昂,

他们比所有在场的人高出一头,

有如灌木丛中挺立的两棵白杨。

不仅格拉齐娜的容貌和身材,

就连她的神情也像她的丈夫。

她不喜欢针线和纺织一类的女工,

而爱好耍刀弄枪和硬梆梆的战袍。

狩猎时,她常常骑一匹日姆兹马,

穿着朴素的带熊毛的熊皮胸甲。

头上还顶着白色的山猫爪子,

在狩猎的队伍中来往驰骋。

她常常穿着这套戎装,让丈夫高兴,

平常人见到这打扮以为是公爵本人,

就连宫中的仆役也常常把她错认,

往往向她致以公爵才享有的礼仪。

因此,他们在工作和娱乐上夫妻一体,

她分担他的忧愁,共享他的欢乐。

她和他不仅同床共睡,心心相印,

而且思想一致,同掌军政大权。

凭着她的聪明才智,战事和密约

李塔沃尔都要听取她的意见才做决定,

因此她比一般的妻子要高出千百倍,

一般的女人一旦成了一家之主,

就要处处表现自己,大发雌威。

但是公爵夫人左右着自己的丈夫,

却讳莫如深,不让别人看出痕迹,

她为人聪明,遮掩得丝毫不露,

连最亲近、最机敏的人也难以发现。

不过聪明的雷姆维德却意识到了

什么地方才能得到唯一的帮助。

于是他直朝公爵夫人的房间走去,

要把他所知道的一切向她倾诉。

他认为公爵行事有违古老的规则,

这对国家是损失,对公爵是耻辱。

这消息对于格拉齐娜也是当头一棒,

但她依然镇定,保持着平静的姿态,

表面上装出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她的脸色和声音也和平时一样平静。

“我知道,公爵向来很信任他的骑士,

对于女人的说话和意见,他并不看重,

这件事只能靠他自己慎重做出决定,

我知道,他决定了的事很难改变,

别人的意见有时会适得其反。

如果是一阵暴怒使他无比震动,

在他心中激起了暴雨狂风,

如果有时候他会像青年人一样冲动,

定的计划太高远,与现实不合,

我们不妨等一等,让时间和冷静思考

去驱散他思想中的迷雾,使心情平静,

他的那些无聊的闲话应尽快忘掉,

不要让别人和我们自己都惶恐不安!”

原谅我,公爵夫人!不过这些话,

并不是一时的愤懑才脱口而出,

也不是说过之后便会迅速忘记。

这不是出于一时冲动而产生的愿望,

也不是匆忙决定的杂乱无章的计策,

这股烟不是一片云,会随风散去,

这些火花会在他的灵魂中掀起大火,

这股烟一发作,便成了大火的先驱。

“我不是今天才随侍在公爵的身边,

他知道我的耿耿忠心已有十二年。

但是,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

和我做过如此坦诚的一番长谈。

拖延无用,他的命令我必须执行,

他已下令要我在启明星出现之前,

把军队都聚集在贝内谢克[169]的墓边,

现在夜色皓洁,路程也不很远。”

“什么?明天?多么令人头痛的事情,

我决不能让立陶宛流传这样的议论:

说兄弟之间阋墙相争、兵戎相见,

杀来杀去都是为了格拉齐娜的嫁妆。

等我去见公爵,我要规劝他一番,

好,我现在就去,虽已半夜深更,

不用等到朝霞把夜里的露珠晒干,

我定会带来好消息,你不用心烦。”

话一说完,他们两人便各自离开,

目的地一样,但路径却各不相同。

夫人在房间里一分钟也没有停留,

便穿过秘密通道来到公爵的卧室。

雷姆维德在院子里也未停留片刻,

便顺着走廊来到了公爵的外屋,

他不敢进去,便坐在了门口,

从门缝里看去,竖起耳朵在听。

他没等多久,只听见一声门闩响,

旁门开了,便见白色人影一闪而过。

“谁?”公爵喊道。从床上跳起——

“我!”回答的是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

然后雷姆维德听到的是一番长谈,

尽管内容能大致猜到,但听不分明,

因为字句被回声响应着难以听清,

再经四壁反射,听到的是混杂的嗡声。

只听见谈话越来越急促和杂乱,

时而说得较慢,时而听不清楚。

夫人说得较多,公爵开口较少;

后来他不作声了,像是在微笑,

到最后,夫人双膝跪在了地上。

公爵站了起来,像是在扶她站起,

也许是要推她出去,搞不清楚。

只听见他怒气匆匆地说了几句,

便不再说话了,也不再有动静。

屋里一片寂静。只见那白色人影

溜出了旁门,门闩又一声嘎吱响。

她是不是已经说动了他的心?

还是再说下去也不能改变他的决定。

夫人朝自己的住处走去,

公爵回到了床上躺下睡觉。

从房间里的寂静可以猜到,

睡眠很快就送他进了梦乡。

雷姆维德又徒劳地等了一会儿,

终于走开了,只见左边平台上

一个侍从正在跟德意志人谈话。

他想听听他们说什么,可惜风太大,

把他们的说话声吹到另一个方向。

他看见那个侍从用手指着大门口,

这是什么意思?他当然心知肚明。

那十字骑士忍受不了这样的轻蔑,

便怒气冲冲地跳上了他的坐骑。

“我发誓,”他叫道,如果我不是使臣,

我就凭着这十字,康杜尔权利的象征,

要为我今天所受到的这种侮辱,

立即用我的铁臂向你们报仇雪恨。

我出使各国,见过不少的王公大臣,

我参见过教皇,到过皇帝的朝廷,

但从未遇到过像你主人那样的怠慢,

让我在露天里站着,一直站到天亮。

而且要我走开的是谁?是一个侍从!

我要警告你,我们决不会善罢甘休,

这种异教徒的伎俩定会受到报应!

要去打维托尔德,你邀请我们出兵,

原来是要和他合力来包围我们!

好吧,我倒要看看维托尔德能否

抵挡住架在你们脖子上的利刃!

“你去告诉你的公爵,如果他不相信,

让他亲自来问我,我会重复我的誓言,

即使要我重复十遍,我也在所不辞,

无论是现在,还是永远,骑士的誓言,

就像祈祷文一样,绝不能有丝毫改变。

我嘴里说出的话,我的右手就要兑现。

你们今天为我们挖好了深坑,

正好留给你们自己用,这是自掘坟墓!

今天,啊,就是今夜,你们定会埋进坑中。

这是我,第提里赫·哈·冯·克里普诺德,

骑士团的康杜尔!士兵们,我们走!”

他还停了一会,没有人给他答话,

便掉转马头,冲出城门驰上大路。

只见发亮的铠甲在远处晃动闪烁,

而马蹄的踢踏声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这儿那儿萧萧的马嘶声响成一片,

他们的身影便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

最后,小山和树林遮住了他们,消失不见。

“祝你们一路平安!但愿你们的脚,

永远不再踏上我们立陶宛的国土!”

雷姆维德一边说着,一边望着他们,

他看到他们真的走了,便微微一笑,

“谢谢你,夫人!这样的转变太好了,

真出乎我的意料,现在谁也不敢说,

自己就能深悉别人心胸的这种大话。

他的声音多么愤怒,态度多么坚决,

竟不让他的忠心仆人再多说一声。

仿佛他一心想要的是鸟那样的翅膀,

好让他快快飞去,砍下维托尔德的脑袋。

可是现在,一个微笑,一句甜蜜的话,

便让他放下了武器,收回了进攻的命令。

不过这并不奇怪,只是白发的我忘了:

公爵夫人的美貌,李塔沃尔的年轻。”

雷姆维德说着,便抬起他的眼睛,

想看看铁窗栏后有没有灯光出现,

他枉费眼力,窗子里依然漆黑一片,

他转过身去,在平台上来回走动,

等待着公爵的召唤或另有吩咐。

他徒劳地等待,便问了问卫兵。

他走近了房门,房内一片漆黑,

只听见公爵的鼾声,睡得正酣。

这真是怪事!我完全猜不透,

今天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刚才他还大发雷霆把我叫来,

下令军队晚上就要在这里集中,

可他还在睡觉,明天出不出征?

德意志骑士来了,本是应他的邀请,

难道会让他们空着手愤恨离去?

是谁传的命令?偏偏又是夫人的侍从!

“从今夜的所见所闻,我又能猜出什么?……

我承认,我连一个词也没有听清——

只听见苦苦的哀求和公爵的愤怒,

难道是夫人对他的意旨全然不顾?

难道是她自己贸然采取了这一步,

只凭女人的俏丽容貌便敢擅自做主?

我很担心,这一次她做得太过分,

翅膀张得大开,飞得高跌得更重。

的确,我知道她是有这样的胆量,

可是这件事关系太大,她可不敢。”

一个使者朝他走来,打断了他的话,

他远远就向雷姆维德招呼请他过去。

然后两人便快步走向城堡的左端,

在那边房间里住着的正是夫人。

但见夫人独自站在走廊上等他到来,

她把雷姆维德带进房里,把门关上。

尊敬的老谋臣,事情真是有些不妙,

但是我们不要失望,虽然时机不凑巧。

虽然今天,我们的希望没有达到,

也许幸运的明天会带来好运道。

我们需要耐心,切莫过分慌张,

先不要对士兵和仆役们发出号令,

我们先把十字军使者打发回去。

公爵的怒气和报复心定会冷却下来,

免得他在盛怒之下做出的决定,

到了最后又要自己下令取消。

“你不用害怕,不管结果如何,

公爵的计划都不会带来灾祸。

如果时间还不能消除他的怒火,

他要调集军队也能很快做到。

他今天出征,我坦率地承认,

这样匆忙的出征我非常担心。

昨天他才回来,刚刚踏进家门,

刚刚把胸前的胄甲卸在一旁,

从远征回来还来不及歇口气,

难道他又要出门,再去作战?”

“什么?夫人!你是说拖延时间?

遗憾的是,你的打算可要落空。

来不及了,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

现在连一时一刻都不能再等下去,

我们只好再看看。我想问一下,

昨夜他对你的劝说是如何回答?”

格拉齐娜正要回答,下面院子里,

一阵混乱,打断了她的说话。

从院子里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跑来了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侍从。

立陶宛哨兵在利达路上得到消息,

特地派他回来转告军情:

他们从德意志人那里抓到了舌头,

听他们交代,十字军首领已向树林

开出了骑兵,还有辎重队和步兵。

据哨兵推测,用不着等到明天,

——俘虏们也是这样的交代——

他们就会包围城市,发动进攻。

“让雷姆维德快快去唤醒公爵,

一刻也不延迟,快快商量好计策:

是把军队分派在堡垒的城墙上,

还是把军队拉到城外去正面交锋。

哨兵的意见是:他们已离城不远,

我们应暗中抄小路去截住敌人。

首先要乘他们还没有把炮架好,

我们便出其不意地开上骑兵,

把敌军赶入沼泽和湖泊之间。

我们便可冲入敌阵,任意砍杀,

然后再向他们的步兵发起猛攻,

一番攻打,定能全歼这些毒蛇杂种。”

这消息让雷姆维德听了顿时发愣,

格拉齐娜听后更是大吃一惊。

“侍从,那些使者在哪里?”夫人问,

那侍从沉默不语,直发着愣。

他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公爵夫人,

无法理解夫人怎么会这样发问。

“你说什么,夫人?”惊异的侍从问道,

“难道夫人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话,

就在不久前,公鸡还未啼第二遍,

是你亲自带来了公爵的命令:

让我立即去通知十字军使者

要他们在黎明之前离开城堡?”

“是的!”夫人说着,脸色变得苍白。

尽管她把脸孔扭向了旁边,

仍可以看出她的惊慌神色。

说起话来也是语无伦次:

“是的,你说的不错,我想起来了,

这一切都把我搅得晕头转向,

我去……不,让我们打住——

也许我知道我该怎样去做……”

她默默地站着,紧闭着双眼,

低垂的额头上突然出现了妙计。

尽管它还朦朦胧胧,尚未定型,

忽隐忽现,正在形成发展之中。

她的计策已经成熟,做出了决断,

她要付诸实施,便向前走了一步。

“这样吧,让我亲自去叫醒公爵,

你召集军队,发出出征的号令,

你,我的侍从,把公爵的马备好鞍,

并把他所用的武器都准备停当。

所有这一切都应立即安排就绪,

我给你们下令,是用公爵的名义。

你,我的老人,一切都拜托你了,

至于目的何在,和以后的所有行动,

我现在吩咐你,天亮之前不许再问。

你出去吧,在前院等候你的主公!”

她转身便走,门哗啦一声关上。

老雷姆维德也连忙走开,边走边想:

“到哪里去,去干什么?军队和将领

都已齐集完毕,号令也已经发出。”

他喘了口气,脚步也慢了下来,

他突然停住,低着头,努力猜想,

可是想来想去,却总是猜不出,

脑海里有太多的事件太多的决定,

它们纠缠在一起,使他无法分清,

也把他的心神搅得疲惫不堪。

“在这儿等待无用,天快要亮了,

那时候所有的谜团都会解开,

我必须去看看公爵有没有醒来。”

于是他笔直朝宫殿的走廊走去,

只见公爵卧室的房门轻轻打开,

李塔沃尔独自出现在走廊上。

全身是出征时的全副戎装,

紫色战袍显示出他的尊严。

他头戴盔甲,一副锁子甲

代替铠甲披挂在他的胸前。

左手拿着盾牌,比平常的轻巧,

右手有根皮带,准备挂刀剑。

他脚步不太稳,有点摇摇晃晃,

也许是过度的忧虑或者是发了脾气,

当骑士和仆从们走到了他的身旁,

他连正眼都不瞧他们一眼。

他从侍从手里接过箭袋和弓箭,

他挂上了剑,手还在抖个不停,

他把剑都错挂到了右边。

尽管大家都看到了这一点,

但没有一个骑士敢对他提醒。

他走下平台,帅旗在高高飘扬,

预示着血腥的一天就要来临,

他跨上战马,卫队已举起了号角,

正要用欢呼和号角来把他欢迎,

可他挥手示意,要把城门关好。

他什么也不说,一声不响地前行,

率领着随身的侍从和宫中仆役,

队伍一直延伸到吊桥外的广场上。

他们这时候并不走大路,

而是朝右边的低地走去,

穿过了山丘,进入了密林,

绕了一个弯,重又走上大路。

然后又进入一条昏暗的小道,

进口狭窄,随后越走越宽阔。

他们离开城壕已有一段路程,

到了德意志兵的子弹射程之内。

那里有一条小河,几乎无人知道,

小河曲曲弯弯,在树林中间穿行,

河流越来越宽地向前蜿蜒流去,

流到了大湖,消失在水波中间,

湖水像面大镜映着密密的森林,

湖的前面屹立着一座小山岭。

立陶宛军队来到了这山上,

他们看见的是明亮的月光。

月光下闪烁着旌旗盔甲和刀枪,

火光一闪,发出进攻的信号,

骑士们跃马向前,队伍奋勇跟进,

十字军骑兵横队而立,像堵大墙。

波那尔山上的松树林,

被皎洁的月亮照得格外鲜明,

夏天装饰的枝叶被风雨摧残,

树叶上挂着成串的露珠,

突然受到严寒的袭击成了珍珠。

这景象会瞒过那些来来往往的旅人,

只道是走进了长着水晶树叶的银树林。

一看见敌人,公爵便怒气冲冲,

他一马向前,把战刀高举过头顶。

部队随即跟进,勇猛冲向了敌阵,

将领们都感到惊讶,这次进攻

士兵们纷乱向前,毫无秩序和队形,

公爵也没有按照惯例发布指令,

他自己想要向那一点发起攻击,

也没有说把两翼交由他们指挥。

雷姆维德只好揣摩着主公的心思,

指挥着各队在旷野上排开了战阵。

对着山上,围成了一个半圆形,

两翼是弓箭手,重甲骑兵在中间。

立陶宛人通常都是这样排兵布阵。

他发出号令:搭上箭、弯起弓,

便听见一片呼啸而去的嗖嗖声

“耶稣玛利亚!冲呀杀呀!呜啦!”

直杀得长枪用不上了,放在身旁,

他们肉搏着,胸膛对着胸膛,

这些骑士的这番厮杀后人无法知道,

只杀得人仰马翻,天昏地暗。

朋友和仇敌,相互混战在一起,

杀声、叫喊声和着胄甲的声响,

刀断剑折,连头带盔都一起落地。

逃过了刀剑,却被马蹄踩成肉酱。

李塔沃尔一马当先,向前猛冲,

他单人匹马杀入敌阵,势不可挡。

德意志人都认识他的紫色战袍,

也看见了他盔甲和武器上的纹章。

这群敌人一见便胆怯得且战且退,

这位骑士紧追不放,加速了他们的崩溃。

不知是何方神灵夺去了他的力气?

虽然他在追杀敌人,那又有何用!

虽然他在奋勇砍杀,却杀不死敌人,

他的战刀砍在铠甲上只发出响声,

不是砍偏,就是砍空,或被弹回,

有时刀锋相遇,便会手握不稳。

十字军骑士一发觉他的进攻乏力,

便壮起了胆量。他们大喊一声,

转过身来,向他展开了反攻。

密集的剑像座森林把他围在当中,

他陷入敌人的重围中,摇摇欲坠,

他的刀和盾抵挡不住敌人的猛攻。

他危机万分,难于保住自己的性命,

十字军骑士刀枪齐上,包围越来越紧。

这时,一队立陶宛卫队杀入重围,

用他们的武器保护着自己的主公,

他们的攻势虽弱,但他们的抵抗顽强,

保护着主公免遭敌人的层层进攻。

夜已尽,在东方的云彩中,

玫瑰色的晨曦放射出黄金色发丝。

战斗犹酣,两军乱杀乱砍成一团,

无论是哪一边,都是寸土不让。

胜利之神操纵着他们的命运,

向敌我双方都吸吮同量的鲜血。

都把他们放在同一天平上,

命运的秤盘两头始终高下难分。

这正像涅曼河父亲,船只的保护者,

碰上了阻挡去路的卢姆西兹大汉[170],

使用他的湿胳膊保住了那座巉岩,

卷起河底的沙石,鼓起他的胸膛。

那岩石也毫不示弱,奋起抵抗,

用坚强的肩膀抗击着河水的撼动。

岩石站住了,在沙泥中生了根,

而河流也不肯放弃它的通行之权。

十字军骑士忍耐不住这久久的搏斗,

他们的后备队正出现在这山顶上。

康杜尔亲自指挥,他身先士卒,

率领生力军直冲向立陶宛军中央。

立陶宛士兵已杀得精疲力竭,

一见新的敌军杀来无法抵挡,

便吓得节节后退,十字军胜利在望。

就在这时从山上传来可怕的一声呐喊。

所有的眼睛都朝向那个骑马来的人,

他身材高大,犹如山坡上的一棵杉树,

伸展着他那头披散了的头发,

把阴影投射在雪白的山坡上。

他那宽大的斗篷随着黑影在飘动,

他的战马盔甲和纹章像夜一样黑,

他大喝三声,像响雷般飞冲而下,

他支持谁、攻打谁,谁也不知道。

他逼近了德意志人,沉入在人群中,

你无法看见他的身影,但从混乱和

呻吟声中可以猜出他是在为谁而战。

他的双手发出雷击一般的神威,

只见头盔纷纷掉下,旗子倒在地上,

队形被冲散了,纷纷向后逃窜。

有如伐木工人在砍伐松树和檞树,

远远就能听见树木倒下的哗啦声。

斧头声、锯齿声一直在响个不停,

时时处处都有被砍倒的大树,

最后在伐木工人和斧锯所过之处,

你可以看到一根根被砍伐的断枝残株。

这陌生人在德意志人中间横冲直闯,

他杀出一条血路,终与立陶宛人会合。

快呀,骑士!去激起他们的勇气。

他们已危机万分!快呀,还来得及!

立陶宛人千钧一发,快要崩溃了。

他们的枪和盾从前是那样的雄健,

如今折的折,断的断,无法抗击,

胜利的康杜尔正在战场上寻找公爵,

而李塔沃尔这时候也放马过来迎敌。

只见两个骑士杀作一团,生死对击。

李塔沃尔挥舞战刀砍了过去,

那个康杜尔却朝他放了一枪。

立陶宛人一见发抖,深感不妙。

眼看公爵的战刀快要掉到地上,

缰绳也拉不住了,盔甲斜歪着,

他的头也无法再高高地仰起,

他从马鞍上滑到地上,躺着不动,

亲兵们积极上前救助,十分惊恐。

那黑甲骑士万分悲痛,便大吼一声,

其声势犹如雷鸣,声震原野和长空。

他像闪电那样杀向十字军的首领,

刚一交手,那康杜尔已摔在马下,

那骑士踩着他,策马直向前冲。

公爵周围挤满了他的将领和侍从,

骑士冲进人群,把他紧束的锁子甲拉开,

又小心翼翼地解开他那染满鲜血的胸甲,

想检查子弹射在何处、伤有多深。

这时伤口又喷出一阵鲜血流到地上。

一阵疼痛重又让公爵恢复了神志,

他睁开眼睛,朝四周环视了一番。

重又把面甲拉下,遮住了他的面容,

他严厉地命令士兵和侍从赶快离开,

他握着雷姆维德的右手,低声说道: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的老人。

但不要碰我的胸脯,要严守秘密,

别费劲救我,我就要死了,

送我回城堡,让我的灵魂在那儿归天。”

雷姆维德睁大眼睛朝他看了一看,

他真不敢相信,完全出乎意料。

他垂下了他那沾满泪水的双手,

他浑身发抖,额上直冒着冷汗。

昨天的说话声现在他才听分明,

可惜的是,那不是李塔沃尔的声音!

这时候,那骑士把缰绳交给了老人,

自己急忙来到奄奄一息的公爵身前,

他吩咐把战马牵到大路上去,

他用胳膊扶住摇摇欲坠的公爵,

他紧紧抱住他,用手压住他的血流,

他一挥手,三人急急离开了战场。

他们来到了护城河边。一路上,

好奇的市民齐集路旁,惶恐不安,

这三人骑着马穿过围观的人群,

他们默声不响,直奔城堡的大门。

他们进去后,便拉起了吊桥,

黑衣骑士对士兵下了严厉的命令:

不管任何人,进出都一律严禁!

不久,其余的队伍都回到了城中。

虽然他们在这场生死大战中获胜,

但整个都城都没有欢乐和兴奋,

人人愁云密布,个个心怀悲痛,

大家都关切地询问公爵的伤情。

他是否活着?伤得有多重多深?

城堡大门紧闭,吊桥高悬,

传不出任何一点消息。

过了不久,出来一队卫兵,

带着刀斧,越过城壕,来到树林。

他们割下茅草,砍下白杨和松树,

把树枝和茅草都装上了大车,

他们还拾了些干柴,拉进了城堡。

这样的情景叫人更不安、更伤心。

院子里,有一座雷神的庙宇[171],

里面供奉着能呼风唤雨的天神。

在那里天天宰杀牛马和银色的小羊,

用它们的血去祭奉古老的神灵。

在那里,他们垒起了火葬的柴垛,

高入空中,长宽是二十尺的方形。

院里中央立着一根橡树桩,桩上

捆绑着一个德意志俘囚,[172]

他身着全副胄甲,骑着骏马,

绑着三根粗绳,还系上了铁链,

他就是第特立赫·冯·克尼普罗德

十字军的首领,使者,杀害公爵的元凶。

市民、骑士和僧侣都纷纷赶来,

等着看结果,谁也不敢胡乱猜想。

每个人的心中都被不安笼罩着,

还交替出现忧愁、恐惧和希望。

悲伤的眼光齐望着城堡的大门,

侧耳倾听着声音,大家站着不动。

塔楼上的喇叭发出了信号,

放下了吊桥,一队送葬人

鱼贯而出,他们都穿着丧服。

抬着放有英雄尸体的盾板缓缓前行。

身旁还放着他用过的弓箭和刀枪,

还有一件颜色鲜明的宽大紫袍,

那是公爵的官服,可是面容呢?

被面甲覆盖着,谁也无法看到。

是他,他们的公爵,伟大国家的主人,

他膂力过人,谁也无法与他抗衡!

无论是在攻打德意志人和诺盖子孙,

还是在宝座上运筹帷幄,为民执政!

我们的主公!为什么你这次的葬礼

竟没有按照神圣庄严的全套祖制?

以前你的立陶宛的先人们,

总是遵循祖制,殡葬如仪进行。

为什么你那不离左右的贴身侍从

没有为你陪葬,和你一起升天?

还有你那匹飞鹿般的战马,能征惯战,

是你战场上的忠实伴侣,只披上黑纱,

还有你的猎鹰和嗅觉灵敏的猎犬,

它们快如疾风,为何不随你殉葬?

人们议论纷纷,只见骑士们在柴垛上

放好了尸体,撒上了牛奶和蜂蜜。[173]

随着第二声号角吹响,伴和着笛声,

僧侣祭师们唱起了悼念亡魂的挽歌,

牺牲正要宰杀,火把正要点燃柴堆。

“且慢!”他们停住了。黑骑士急步赶来。

“他是谁?他是什么人?”大家问道。

士兵们都认识他,昨天在战场上

立陶宛军队被打乱,公爵被围困,

情况十分危急,眼看就要崩溃。

就是他力挽狂澜,鼓起了大家的勇气,

是他打败了十字军,生擒他们的首领。

关于这个陌生人,他们只知道这么多。

今天他的装束和战马依然和昨天一样,

他为什么来这里?还有他的家世和姓名?

你们看呀!他摘下了头盔,露出了面容,

原来是他,李塔沃尔,我们的公爵!

大家愣住了,说不出话来,非常吃惊,

眼睁睁地望着这位他们正在送别的英雄。

回过神来,他们欢呼鼓掌,声震长空:

“李塔沃尔还活着!我们的公爵没有死!”

他站着,脸色煞白,眼睛望着地上。

欢呼声还在雷动,回声一再回落。

他慢慢抬起头来,朝四周人群一望,

他脸露微笑,感谢大家对他的欢呼。

但这微笑不是出自他愉快的心情,

颜容舒展不开,眼睛也不炯炯有神,

这微笑来得勉强,转眼便要消失,

它不过是在嘴唇边上那么停了一停。

就像死人手中握着的一束鲜花,

只给他悲戚的脸孔增添了一丝光泽。

“把柴垛点起!”烟雾缭绕,火光腾空,

公爵说道:“你们想知道,这是谁的尸体吗?”

但是大家都静静地站着,一声不响——

“尽管他身穿男人的铠甲,却是个女人![174]

她有女人的美貌,还有英雄的灵魂!

我的仇是报了,但她却离开了人世!”

公爵一说完,便朝火堆上的尸体扑去,

随即也在这浓烟烈火中失去了生命![175]

出版者的结束语

读者,如果你耐心读完了这部作品,

对结尾感到不满意,那毫不为奇。

好奇心被吊起之后,情节复杂纷纭,

条理又不分明,难怪要让人生气。

为何公爵留在家里而让妻子出征?

为何他参加作战,却这样姗姗来迟?

是不是格拉齐娜心甘情愿代夫出战?

为何李塔沃尔又和德意志人兵戎相见?

想得到满意的答案,就是问我也不行。

当初编写这故事的人就住在这座城里。

他只把耳闻目见的事一一加以描述,

对其他的内容保持沉默,更不添枝加叶,

他无法把自己不知道的真相公之于众,

更不肯去胡编乱造,蒙混公众视听,

他临死前把这部手稿交到了我手中。

亲爱的读者,我认为你会感到高兴,

当多年的秘闻疑案向大众公开,

而残缺的结尾也能得到补充说明。

可我问过诺伏格罗徳人,他们值得信任,

但是他们也不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只有雷姆维德知道,可是他太老了,

不久就死了,生前从未向人提及。

(也许他曾发过誓:永远保守秘密)。

所幸还有一个人知道此事的真情,

此人便是夫人的侍从,当时就在宫中,

他憨厚老实,喜欢多嘴,不注意保密,

他说我记,他说出的那些故事,

全都与作者所写内容一脉相承。

谁若说他假,我也不会向他挑战,

谁若说他全是真话,我也不敢保证,

我只是把侍从说的话逐句记下,

决不敢凭自己想象任意编造,

现在,就请大家来听他的叙述:

当时夫人真是焦急万分,

跪在丈夫面前苦苦哀求,

求他将立陶宛人脖子上的敌人赶开,

但他火冒三丈,一再表示拒绝,

任她再三恳求,他就是不理不睬。

‘不,不行!’他回答。还赶她离开,

她原想等有好机会再向他恳求,

于是她吩咐让使者在城门口等着,

或叫他们暂时退出城外,我奉命执行,

就是这一着引起了更大的不幸,

那个康杜尔一听,便大发雷霆,

他要带着战车和烈火来攻城。

当时我急忙把这消息告诉夫人,

她又跑去见公爵,我紧跟在她身后,

我们进了房间,屋里又静又黑,

那劳累不堪的公爵早已沉沉入睡,

她站在他的床前,却不敢把他叫醒,

也许是怕再遭拒绝,或是要他睡好,

她立即改变了注意,做出新的决定。

她将公爵的战刀一把抓在手中,

身上立即穿好公爵的铠甲、锁子甲,

还披上他的战袍,遮住自己的前胸。

她轻轻把门关好,匆匆来到走廊上,

她严令我保密,决不告诉任何人。

马鞍已备好,她便骑了出去作战,

我却没有看见她左侧挂的战刀。

也许没有带上,或许掉在黑暗之中,

我跑进去寻找,返回时大门已关紧。

我朝窗外望去,人马已远离了校场,

我非常害怕,全身就像烈火在燃烧,

我惊恐不安、直冒冷汗、一筹莫展。

只看见火光冲天,远处阵阵炮响,

我知道我们和德意志人已经交战。

不多一会,也许是李塔沃尔睡够了,

或者是被叫喊声惊醒,他从床上跳起,

便大声呼叫,拍着手,嚷个不停。

黑暗中我跪在他面前,吓得浑身发抖,

我看到他在寻找自己的武器和战袍,

他推开房门,便朝夫人的卧室跑去,

他返身回来,打掉了门闩,来到走廊上。

我看到,(这时天快亮了,能看得清)

公爵一边朝外看着,一遍侧耳倾听,

他大叫大喊,城堡里没有人响应,

他像个发狂的人跑来跑去找战马,

随后他亲自跑到了他的马棚,

他跃身上马,跑出了城堡,

他站在壕堑旁,仔细倾听着,

是从哪里传来的叫喊声和枪炮声,

他缰绳一松,穿过院子、吊桥和大门,

直奔那雄伟富丽的维尔诺都城,

我望着窗外,又急又怕地等着,

万籁无声,直到东方升起了太阳,

李塔沃尔、雷姆维德从战场回来了,

从马上扶下夫人,她已昏迷不醒,

多么可怕,一路上都是血流不停。

她的胸口受了重伤,奄奄一息,

她倒了下来,双手抱住公爵的双膝,

随后又向他伸了伸受伤的双手:

原谅我吧,我的丈夫,这是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没有听从你的命令!’

公爵哭着扶起她,她又昏了过去,

她死了。公爵站起、走动、双手蒙脸,

随后便站住不动。我在一旁看得分明,

当他和雷姆维德把她的尸体抬上了床。

我跑开了,此后的一切你都清清楚楚。

这侍从讲的故事当初大家说好保密,

等到雷姆维德死后,便失去一切禁忌,

被禁锢的这些秘密便传向四面八方,

现在诺伏格罗徳克的每一个村庄,

没有人不会唱格拉齐娜的颂歌,

多少年来风笛在吹奏,姑娘们在歌唱,

人们至今还把她战斗过的地方,

称为“立陶宛夫人的战场”[176]!

康拉德·华伦洛德

立陶宛和普鲁士的历史故事

Dovete adungue sapere, come sono

due generazioni da combattere……

bisogna essere volpe e leone.

因为你们应该知道,有两种斗争方法

——必须是狐狸又是狮子。[177]

献给

波纳文杜拉和约安娜·查列斯基夫妇[178]

纪念1827年夏天

前言

立陶宛民族是由立陶宛人、普鲁士人[179]和列特人[180]所组成。人数不是很多,占据的地区也不很辽阔,而且并不肥沃,长期不为欧洲所知道。约在公元13世纪时,由于邻族的入侵才被唤起积极的行动。当普鲁士人正受到条顿人[181]的武力追击时,立陶宛人从自己的森林沼泽中走了出来,用火与剑去摧毁周围的国家,不久便成了北方的恐怖。一个如此弱小的民族,又长期受到外国的欺压,却能突然奋起、反抗和威胁所有的敌人,一方面对十字军骑士团进行长期不断的血战,另一方面又去掠劫波兰,向大诺夫哥罗德[182]勒索进贡,其征服的范围直达伏尔加河沿岸和克里米亚半岛,历史对这种现象也无法做出充分的解释。奥尔格尔德和维托尔德在位期间是立陶宛最鼎盛的时代,他们的权力范围所及,从波罗的海到黑海。但是这个泱泱大国发展得太突然、太快了,来不及充实自己内部的力量,把各种各样的部落团结在一起,使其充满生机。立陶宛人分散在如此广袤的土地上,因而失去了其固有的民族特性。立陶宛人统治了好几代罗斯人[183],并和波兰人发生了政治关系。很早就是基督教徒的斯拉夫人,其文明程度也更高,虽然被立陶宛人打败,或受到它的威胁,但由于其不断增长的影响却在道德上占了上风,反而把比他们强大而又是野蛮的压迫者同化了,就像中国汉人同化了鞑靼人一样,雅盖沃家族及其富有的臣属都变成了波兰人,许多住在俄罗斯的立陶宛王公贵胄则接受了俄罗斯的宗教、语言和民族特性。这样一来,立陶宛大公国就不成其为立陶宛了,而真正的立陶宛人也就局限在原先的疆域之内,语言不再被宫廷和贵族所使用,只在民间还保留着。立陶宛表现出一种奇特的现象:一个民族在获得巨大胜利之后消亡了,就像一条江河在洪水泛滥退落之后,流经的河床反而比原来的狭小了。

在上面所叙述的事迹之后,又过去了好几个世纪,立陶宛和它的最凶恶的敌人十字教团,都已经从政治生活的舞台上消失了,邻国的关系也完全改变了,当年燃起战火的种种利害关系和激情也都已经不复存在了,连民歌里也不再有它们的记载了。立陶宛完全成为过去,不过它的历史却给诗歌提供了一个有趣的园地,而诗人在歌唱它的这段历史时,只是作为自己的题材,和对题材的深化和艺术加工,作者并不需要借助于读者的利益关系、情绪和风尚。席勒所要求于我们的正是这样的题材:

Was unsterblich im Gesang soll leben

Muss im Leben untergehen.

在诗歌里有生命力的东西,

在实际生活中定会消亡。[184]

序诗

从十字军教团将北方异教徒

投入血泊中已过去了一百年[185]。

普鲁士人有的在轭下挣扎呻吟,

有的交出了土地,有的献出灵魂。

德意志人对逃跑者展开了追击,

他们抓捕屠杀,一直到立陶宛边境。

涅曼河把立陶宛人和敌人分开,

河的这边闪烁着教堂的尖塔,

里面住着神灵,森林在沙沙作响。

河的另一边竖立着一座十字架,

德意志人的标志,高大而雄壮,

其尖顶直插天空,仿佛是居高临下,

向立陶宛人伸出了威胁的双臂,

要把帕列蒙[186]的疆土统统占为己有。

一方面,立陶宛的青年群众

头戴山猫皮帽,身着熊皮外衣,

他们背上扛着弓,手里拿着箭,

偷偷地跟踪着德意志人的行动。

另一方面是披坚执锐的德意志人,

骑着高头大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一双眼睛紧盯着立陶宛的防线,

他数着念珠,枪已装上了子弹。

涅曼河,过去以殷勤好客而闻名,

如今的两岸却站着敌对的哨兵。

过去是联系兄弟民族的一条纽带,

如今却变成了不可逾越的门槛。

谁要想越过,不是监禁就是死亡,

从此再也无人敢渡过这被禁的河水。

只有立陶宛这边岸上的一株忽布树,

倾慕着普鲁士对岸上的一棵白杨,

便从柳树的中间,沿着青绿的水草,

依然大胆地伸出手臂,像从前一样,

像一个花环似的跨过了宽阔的河面,

张开了双臂,把外国爱人紧紧缠住。

只有科甫诺[187]橡树林中的夜莺,

对着普鲁士山坡上的那些弟兄,

歌唱着,像是在进行立陶宛式的交谈。

有时候,他们会展开自由的翅膀,

毫不畏惧地聚集在那荒岛之上。

但是人们呢?战争已经把他们分开,

过去普鲁士和立陶宛亲如兄弟,

如今早已把他们的友谊忘记,

只有爱情还能时时让人们接近,

这样的爱情,我就知道有两人。

啊,涅曼河,不久你的渡口,

就要受到死亡和战火的威胁。

在你两岸无拘无束的青翠里,

斧头要砍尽一切美丽的花环,

大炮的轰鸣会让夜莺悄然飞起。

被大自然的金链联系起来的一切,

民族的仇恨定会把它完全割断。

完全割断——只有在牧师歌手的歌里,

情人的心儿才会再次相聚在一起。

一 选举

马利恩堡[188]的高塔上响起了钟声,

炮声隆隆,鼓声、喇叭声响个不停,

迎来了十字军骑士团的喜庆日子,

各地的康杜尔们纷纷赶到了都城。

在教会的大厅里,他们在聚首议事,

大家辩论着,又是祈祷,又是讨论;

国家的宝剑应该由谁来执掌,

伟大的十字架要挂在谁的胸前。

会议进行了一天又一天。

适合的骑士不少,各有其功绩和名望,

他们出身高贵,都是一样的尽忠尽职。

个个为教团都立下过赫赫战功。

到后来,骑士们一致公认华伦洛德,

在教团里最为出色,无人能与他抗衡。

他是个外国人,在普鲁士的骑士中

竟无人知道他的来历和出身。

但在外国的名门望族中却赫赫有名,

无论是在卡斯提尔山打击摩尔人,[189]

还是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追击土耳其人,

进攻时他奋勇当先,第一个攀上城墙,

围堵异教徒的战船,他的船总是第一。

如果碰上比武的机会,他总是掀开面具,

出现在比武场上,跃马冲向前去,

谁也不敢贸然出头向他挑战,

一致把胜利的桂冠戴在他头上。

他在骁勇的十字军骑士中威名远扬,

不仅因为他是个武艺高超的青年,

他还拥有基督教徒的种种德行;

虔诚、谦虚,对世俗的欢乐并不热衷。

在宫廷朝臣中间,康拉德的出名

并不是由于卑躬屈膝、阿谀奉承。

他从来不把时刻准备好的利剑,

为了私利去为卑鄙的公侯们效力。

他向来不看重别人的掌声和吹捧。

对于高官厚爵和升迁他并不在意,

而把青春岁月奉献给了修道院。

甚至连尘世的荣誉、高尚的嘉奖、

诗人的赞美、美人的深情爱意,

都无法温暖他那冷若寒冬的心灵。

遇到称赞,他总是平淡对待,

遇见美色,他更是躲得远远,

听到甜言蜜语,他便立即逃走。

他是否生来就是这样冷淡、骄傲,

还是岁月给他留下了冷漠的记号,

这很难说。尽管他还很年轻,

但两鬓花白,脸色也显得憔悴,

有时候,他也参与年轻人的娱乐,

甚至还乐意去听女人们的闲聊。

遇到宫廷侍从们的幽默和欢笑,

他也会作出愉快和诙谐的反应。

他会向女士们送去文雅殷勤的话语,

带着淡淡的微笑,就像给孩子们的糖果。

但这种忘记悲伤的时刻却很少出现,

有时候他会信口说出一个平淡的字句,

别人听来会觉得难以理解,毫无反应,

但在他身上却会掀起阵阵感情的激动。

这些字句是祖国、责任、亲爱的人、

十字架、立陶宛,每次听到它们,

华伦洛德的愉快心情就会随之消失。

听到它们,他会转向一旁,默然不动。

对一切事物又是无动于衷,

仿佛陷入了神秘的沉思中。

也许,他在思考神圣的使命,

世俗的享受、欢乐他必须舍弃。

只留下友谊和一个朋友的信任。

这朋友有高尚的品德、虔诚的信仰,

他是个头发花白的修士,名叫哈尔班,

他成了华伦洛德的灵魂的忏悔者,

他也是他心灵的倾诉者和抚慰者。

幸福的友谊!那才是个可崇敬的人,

如果他能把友谊和圣洁聚于一身。

教团会议上的各路头领们,

就是这样来谈论康德拉的优点。

当然也有缺点——谁能没有呢?

那就是他摒弃了人世的一切虚荣,

他也从不参与狂欢滥饮的盛宴。

每当他受着心事和苦恼的折磨,

他就一个人躲进偏僻冷静的房间,

在温热的烧酒中寻找安慰和快乐。

这时候他好像换了另一副面容,

他那苍白、忧郁的眼神又是一变,

他满脸红光,情绪变得更加激昂。

他那双原来是蔚蓝色的大眼睛,

无情的岁月已使它的光彩失色。

昔日的神采此时又发出炯炯亮光,

苦闷的叹息也从他的胸中消失。

眼里噙着泪珠,心情格外激动,

他拿起了诗琴,嘴里响起了歌声。

歌中的字句是外国的,他们听不懂。

但是他们的心里完全能猜想得到,

只要听听他那挽歌似的悲伤曲调,

只要看看这歌者凄楚悲戚的脸容。

他的脸上涌现出一种痛苦的记忆,

他眉头紧锁,两眼直盯着地下,

想要从深深的地里探寻出什么东西。

他歌声中所要表达的是什么内容?

在思想上他似乎追溯得十分深远,

从过去的深渊中追寻青春的陈迹,

他的灵魂在哪里?——在记忆深处的国度中。

但是他的手从不弹奏愉快的乐曲,

从他的诗琴中听不到欢快的声音。

他的脸上老是一副哀愁的神情,

连一般微笑都被看成是莫大的罪过。

他轮流弹奏一根根琴弦,只有一根不弹,

那一根就是幸福快乐的琴弦。

听众分享着他所有的忧愁、欢乐和情感,

除了一种情感——那就是希望。

有时候弟兄们偶尔碰见他,

对于他的巨变都深感惊诧。

康拉德激动起来会火冒三丈,

他把诗琴一摔,停止了歌唱,

他大声喊叫着,发出不敬的咒诅。

要么就和哈尔班低语,神情狡黠。

要不就站起身来,向军队发出号令。

他声色俱厉,却不明怒火从何而起。

弟兄们都胆战心惊。老哈尔班坐着,

一双眼睛紧盯着康拉德不安的神情,

既严肃、锐利、冷静又非常动人。

是唤起他的回忆,还是给他提建议,

抑或是在唤起华伦洛德心中的恐惧。

那眼神立即把康拉德的愁云一扫而光,

熄灭了他心中的怒火,脸色随之明朗。

就像是在马戏团里,一位驯狮员,

先向男女绅士和侍从骑士们声明,

随后打开了封锁兽栏的铁栅门,

他吹响了铜号,百兽之王出来了,

从强大的胸膛发出雷一般的怒吼,

观众惊恐失色,纷纷向后面退避。

只有那驯狮员神态自若,站着不动,

他把一双胳膊平静地交叉在胸前,

制止住狮子,用他的那双眼睛,[190]

那可是一道不朽的灵魂的符录,

能把毫无理性的猛兽牢牢掌控。

马利恩堡的钟楼上响起了钟声,

骑士们离开议事大厅前往教堂,

有首领、大康杜尔和高级官员,

有牧师、弟兄们和众多的骑士,

他们要跪在教堂里进行晚祷——

大家一致唱起赞美圣灵的颂歌。

颂歌

圣灵啊,神之光!

郇山[191]的鸽子啊!

愿你今天显现你的圣像,

给我们,你的基督教徒,

在大地上,在你的宝座前:

请你展开翅膀庇护郇山的弟兄们,

要从你的翅膀下放射出

最灿烂光明的一线灵光;

照耀着一顶黄金桂冠,

给那位最值得你恩宠的人戴上。

我们是凡人的子孙,不值得你眷顾,

只凭你的指示,我们就俯伏在他前面。

救世主的圣子啊!

请举起你那威力无边的手,

在这群武功卓著的骑士中间,

挑选一位最值得尊敬的人,

让他佩戴上你的苦难的标志,

统领你的军队,用圣彼得的剑,

在异教徒的世界上,

把你的信仰的旗帜飘展。

让人世的儿孙向他诚心礼赞,

只要他胸上照耀着十字之星。

***

晚祷完后大家散去,可是大康杜尔[192]

却吩咐他们休息过后就要回来,

再替教士们和兄弟们虔心祈祷,

祈求上帝昭示他们应选的人。

他们出去休息,在清凉的夜色里,

五月的夜晚显得明朗而又宁静,

有的人惬意地坐在凉台上面畅谈,

有的人漫步在树林和果园之中,

晨曦的微光远远地在天边窥探。

月亮已经照过了蓝宝石似的草地,

它的脸色在改变,眼里闪着异光,

时而在黑云里,时而在白云中间,

低下了它的头,在孤独的静谧中。

犹如一个在梦幻中沉思的恋人,

在脑海里回顾了他一生的历程,

重温着他的种种希望快乐和苦痛。

时而为过去的悲哀落下眼泪,

时而为昔日的美好时光露出笑容。

最后他垂下了头,垂到了胸膛上,

他感到疲倦——便昏沉地进入梦乡。

当其他骑士都沉浸在漫步的乐趣中,

大司令却不放过一分一秒的光阴。

他召集了哈尔班和权位很高的弟兄们,

并把他们拉到了远远的一旁,

离开了那些好奇的仆役和侍从,

以便更好地听取他们的意见和建议。

他们信步走去,来到了城堡外面,

他们穿过了果园,直朝平原走去。

他们谈得很起劲,忘了走着的路,

他们在这一带来回转了好几个小时,

他们的路径沿着平静的湖滨。

天已破晓,该是回到城堡的时候了,

他们站住了。——什么声音?来自何处?

仔细听起来,这声音来自尖塔上面,

那是一位孤独的修女发出的声音。

十年前她就隐居在这座尖塔里面。[193]

这是一个大家都不认识的虔诚女人,

只知道她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座圣城。

是上天的启示让她做出隐居的决定,

还是受着良心的责备,想通过忏悔,

祈求上帝保护,以平复旧日罪孽的伤痕?

谁也无法回答,只知道这位隐居女人,

在这里找到了她得以藏身的活人之坟。

过了很久,教士们才做出允许的答复。

尽管她的祈祷那么虔诚,请求那么坚贞,

最终才在塔上给了她独身隐居的地方。

当她刚刚踏进这神圣的门槛,

塔门便封了起来,用石头和砖砌上。

她独自一人面对着上帝在沉思默想,

从此这座封闭的门便将她与活人分离,

只有天使才能在最后审判之日开启,

高处有个小窗口,加了严密的窗栅,

虔信的人们就从那里给她送去饮食,

苍天从那里给她送光明,送清风。

可怜的罪人!难道是世界的仇恨

让你年轻的灵魂受到了严重的打击,

竟使你愤世嫉俗,避开太阳和自然景色。

因为自从她把自己关进这座坟茔,

便没有人见过她站在高塔的窗边。

她的嘴也不去吸吮清凉的阵阵和风,

也不去仰望天空的夏日的五彩缤纷,

也不去看下面绿茵地上的万紫千红,

更不看人的脸,这要比一切都更美丽。

人们只知道她至今还活着,

因为不时有一位虔诚的过客,

乘着夜色朦胧徘徊在这地方,

有一种美妙的歌声让他停下了脚步,

这声音就是那修女唱的一首圣歌。

有时候,来自普鲁士村庄的孩子们,

会在黄昏时刻来到树林中嬉玩,

便有一种白色的东西在窗口一闪。

一闪便消失了,像初升的晨曦一样,

也许是她的一绺琥珀色的头发在闪光,

也许是她嫩白的小手高举过头顶,

正在热诚地祈祷,为了自己的灵魂?

一位康杜尔正朝这边走来,

他在塔边停下,倾听塔上的声音:

“啊,上帝保佑,你是康拉德,

应了这场劫数——你该做大团长,

你该把他们杀尽!他们还不知道你?

你的隐姓埋名,到头来还是白费心机。

尽管你改头换面,像蛇那样改了模样,

可是在你的灵魂里,依然保持着昔日的

许多东西,就像我一样保存了许多!

即使你死而复活,从你的坟里再生,

你还是你,十字军依然会把你发现。”

骑士们在倾听,这是修女的声音,

他们望着窗栅,好像她俯身向前,

正在把两只胳膊朝地面伸去,

伸向谁呢?四周是一片荒凉。

远远地,突然有一丝亮光在闪烁,

像是从一顶头盔上发出的光亮,

地上有个人影,也许是骑士的斗篷?

转眼消失不见,一定是闪现的幻影。

鲜红的晨光分明已经升起在天空,

清晨的雾霭也已掠过了整个平原。

“兄弟们,”——哈尔班说——让我们感谢上帝,

上天已经给了我们最终的启示,

让我们相信由这修女传达出来的神谕。[194]

你们是否听清楚了?指的就是康拉德,

康拉德·华伦洛德的光荣的名字!

让我们站在一起,大家手挽着手,

让我们来宣骑士的誓言。明天的会上

我们就选举康拉德担任骑士团大团长。

大家一致高喊:“同意!赞成!”

他们一边朝前走去,一边高声叫喊着,

他们的欢呼声久久在山谷里回荡:

“康拉德万岁!我们的大团长万岁!

骑士团万岁!异教徒定会被灭亡!”

哈尔班独自留下,沉思了良久,

他以蔑视的眼光目送着骑士们,

他朝塔上望去,随后转过身来,

临走时,他轻声唱起了一首歌:

维利亚河!我们河流的母亲!

河床有着绿色的颜容,金色的闪光。

美丽的立陶宛姑娘饮用了你的河水,

她的心灵更纯洁,她的容貌更漂亮。

维利亚河,你流经科甫诺的山谷,

那里开放着美丽的水仙和郁金香。

在姑娘的脚边,我们的青年,

放下了花朵,比玫瑰和郁金香更美。

维利亚河对那里的鲜花不屑一顾,

便径直朝着她的爱人涅曼河流去。

立陶宛姑娘对立陶宛青年感到厌烦,

因为她爱上了一位来自远方的青年。

涅曼河会用它那强而有力的臂膀,

抱住它的爱人,紧贴在它的胸前,

它们一起流浪,穿过山谷和巉岩,

它们一起流去,消失在大海深处。

可怜的立陶宛姑娘!那外来青年

定会把你带走,离开祖国的平原,

你那独自一人的更加寂寞的生活,

也会被遗忘的波涛吞没。

不要去警告那颗心,或者那道河,

维利亚依然要流,姑娘依然要爱。

维利亚消失在热爱它的涅曼河中,

姑娘却哭泣着,在那隐居的塔上。

大团长做完了祈祷,宣过庄严的誓言,

他吻了神圣的法典。从大康杜尔手中,

接过了十字架和宝剑,最高权力的象征。

随后他傲然地抬起了头,尽管忧虑的

阴云还笼罩在他的头上,但他目光炯炯。

愤怒之中夹带着一半的欢欣。

他的脸上还出现了一位生客——

淡淡的笑容,隐隐约约,一闪即逝,

好像早上的雾霭中闪现的一缕微光。

这预示着太阳上升、出现晴朗天空,

但也预示着雷声隆隆,暴风雨来临。

大团长的热情和那严肃的神情,

都让大家的心里充满了信心和希望,

因为他们看到了战争和大量的战利品。

在他们的想象中,异教徒已血流成河。

有谁能比得上这样的一位伟大领袖?

有谁不怕他的战刀和严厉的目光?

时候快到了,立陶宛人!发抖吧!

十字军的旗帜就要在维尔诺城飘扬。

他们的希望落空了,他们耽误了

多少个日子,多少个星期,

直等到和平的时期过了一整年。

立陶宛气焰嚣张,大团长无动于衷,

他自己不上战场,也不派兵去出战,

等他醒悟过来,开始有所行动,

所下命令又和古老的办法完全相反。

他号召大家抛弃神圣庄严的誓言,

违背多年来严格遵奉的规定,

“祈祷吧!”他喊道,“让我们祈祷吧!

让我们放弃财宝,去寻求正义,

让我们从道德与和平中获得光荣。

让我们从斋戒、从忏悔中寻求快乐。”

他严禁一切无害的娱乐和贪图享受。

无论多么轻微的罪过他都要严加惩处,

不是关进地牢,就是充军或斩首。

立陶宛人从前经过骑士团都城,

都会胆战心惊,远远避开城门。

如今每晚都要焚烧四周的村庄,

掳去这一带不带武器的村民。

他们在城堡下面傲慢地宣称:

要上教堂和大团长一起做祷告。

孩子们站在父亲的门槛上,

第一次发抖,当他们听见了

日姆兹号角发出可怕的声响。

哪里还有比这更好的作战的时机?

由于内战,立陶宛已分崩离析。

英勇的罗斯人和凶猛的波兰人,

克里木汗带着他的强悍的臣民,

都在向这个公国展开猛烈的进攻。

被雅盖沃夺去宝座的维托尔德[195],

已经逃到了骑士团,寻求对他的支持,

作为报偿,他愿献出大量的土地,

还有无数的财宝,但全都不管用。

弟兄们议论纷纷,举行了会议,

但大团长一味回避,不见他的踪影。

老哈尔班在教堂里、在城堡中寻找,

都找不到康拉德,不知他在哪里。

在哪里?一定是在尖塔附近——

弟兄们常常在夜里跟踪他的足迹,

大家都知道得很清楚,夜夜如此,

只要身后的夜雾开始笼罩大地,

他就会来到湖边,在那里踱来踱去。

要么就是靠近墙边,跪在那里不动,

他身披白色斗篷,直到天色微明。

他的身躯像座石像,远远闪着光辉,

整个晚上,睡眠不曾让他合上眼睛,

常常是,只要塔上修女低声一唤,

他便立即站起,一样低声回应,

相隔太远,谁也听不清他们的说话声。

只能看见他的头盔闪出的一丝亮光。

他的头向后仰着,双手动来动去,

好像是在进行某种重要的彻夜长谈。

来自塔上的歌

谁数得出我的叹息,算得清我的眼泪?

在这漫长的岁月中,我常常以泪洗面。

我的胸中和眼里不知蕴含着多少悲伤,

我呼出的叹气都能腐蚀窗上的铁栅栏。

我眼泪落下的地方,也能把大理石洞穿,

它也同样滴着,落在一个好人的心坎上。

斯文托罗格城堡点燃着长明灯,[196]

虔诚的牧师们守护着它的火焰。

明多格山上喷出长流不息的泉水,

冰雪和雾气是供养活水的泉源。

我的叹息和眼泪却得不到帮助,

我的心一直悲痛着,这么多年。

父亲的慈爱,母亲的亲切拥抱,

雄伟的城堡,生机勃勃的国土,

无忧无虑的白天,没有噩梦的夜晚,

和平的天使赋予我的心是多么平静,

无论是白天黑夜、还是在田野、家里,

虽然看不见,但我感到它对我的庇护。

母亲身边有我们三个温柔美丽的姐妹,

我最先嫁人,因为有人来向我求婚。

我的青春是在幸福富裕的家里度过,

怎么会知道世界上还有其他的幸福?

英俊的青年啊,你为何讲了那么多?

在立陶宛都是闻所未闻的奇闻逸事。

你讲了至尊的上帝和他的光明天使,

还有神圣的信仰,石头建造的城市,

那里的人民都在富丽的教堂中祈祷,

王公贵戚对低微的姑娘也一样奉承。

战斗中,他们和我们的骑士一样勇敢,

恋爱时,他们和我们的牧人一样大胆。

在那里,人们可以抛开冰冷的外衣,

以精神的羽翼飞向无限欢乐的天际。

啊,听了你讲的故事,我就相信

我也好像飞翔在那高高的天空。

从此我就做起梦来,无论是好梦凶梦,

我所梦见的都是你,和那美丽的天空。

你胸前的十字架给我带来无比的欢欣,

看见它,就像看到了未来幸福的象征。

不幸的是,从十字架上有道电光射出,

周围的一切都被粉碎,落下一片寂静。

但我并不懊悔,尽管苦涩的泪水在流淌,

我为你承受着一切,你给我留下了希望。

***

“希望!”一种回声,轻轻地,缓缓地

在湖岸、山谷和森林中间久久回荡。

康拉德醒了过来,他狂笑,他大喊:

“我在哪里?我听到有人在说希望。

你为什么这样唱?我知道你的欢乐!

三个美貌的女儿围绕在母亲的身旁,

有人先向你求婚,你是第一个嫁人。

不幸啊!美丽的鲜花!你们真不幸!

一条可怕的毒蛇偷偷地溜进了果林。

只要它在里面盘旋、停留短暂的时分,

青草便会枯萎,美丽的玫瑰也会凋谢,

它们会像爬虫的胸部那样焦黄!

你遁入想象中,你还是去回忆

那些你曾享受过的快乐的时光。

假如……你沉默了?你唱呀,咒骂呀,

不要让你那能洞穿大理石的悲伤泪水

白白地落下,我现在取下我的头盔,

让它落到这里,在我的额头上燃烧,

让它落到这里,我不怕任何的苦痛。

我就想知道,地狱会怎样把我折磨?”

来自塔上的声音

“请原谅,亲爱的!对不起,是我的错!

你来得太迟了,等待会令人多么难受。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童年的一首歌……

抛开它吧!我为什么还要抱怨、哭诉?

我和你,亲爱的!曾经共同度过了

一段美好的时光,尽管是短暂的一段,

我也不愿去和别人冗长的一生相交换。

它比那种平静而苦闷无聊的生活好得多。

你曾对我说过,平常人就像那些蚌蛤,

它们在沼泽泥潭中过着隐秘的生活。

只有一年一度,当狂风暴雨掀翻泥潭,

才会把它们吐了出来,随着浑浊的水波。

它们只有这么一次张开大口面向天空,

然后依旧沉下,隐入它们的坟墓中。

不!我可不是为了这种幸福才来到人间!

那还是在祖国的时候,我过着平静生活。

但常常会在女友们的欢笑嬉戏的时刻,

萌发出一种思念,一种无言的叹息。

我感到我的心在激烈跳动,难以抑制。

于是我不止一次地从平坦的草地逃走,

悄悄地爬上那座本地最高的山峰,

在那里,我常常做着这样的遐想。

假如每只百灵鸟能给我一根羽毛,

我就能跟随这些百灵鸟飞上天空。

我只想在这座可爱的山上停留一刻,

摘下一朵可爱的小花——勿忘我花。

然后飞走,越飞越高,飞到云外!

消失不见了。你听见过我的祈祷,

百鸟之王啊,你有雄鹰的翅膀。

你曾经把我高高举起,拉到你的身旁!

百灵鸟啊,现在我对你们已一无所求。

她还要什么飞翔,寻求什么欢乐,

只要她已经知道了天上有个伟大上帝,

只要她在人世间爱上了一个伟大人物?”

康拉德

“伟大!又是伟大,我的天使!

为了这伟大,我们在苦难中呻吟。

不过这颗心痛苦的时日不会太久,

留给他们的日子也是屈指可数!

一切都会过去,不必为过去悔恨!

我们悲叹,就是要让我们的仇敌发抖。

康拉德也哭过,为的是杀敌更加凶狠!

你为什么来到这里?我亲爱的,为什么?

你离开了上帝的修道院,那个和平之殿。

我本是想让你平平安安地为上帝服务,

才把你留在他那慈悲、神圣的门庭。

让你远离我,让你在那里哭泣和死去,

岂不比在这欺骗和掠夺的地方更好?

在这死寂的塔里,经受着缓慢的折磨,

你只能睁着一双孤独无助的眼睛,

穿过坚固的铁栅栏望着外面求助。

我也只有站在这里,远远听着你的倾诉。

眼看着你长期受苦受难折磨而死,

同时我也只有去咒骂自己的灵魂,

因为在这灵魂中还存在着昔日的感情!”

来自塔上的声音

“如果你总是抱怨,那就不必再来;

即使你来向我作最热切的祈求——

那你也不会再听到我的说话了!

我就要关上窗子,回到黑暗的塔里,

我还会在痛苦的寂静中暗暗流泪。

别了,我唯一的人儿,永久地别了!

我期盼的那个时刻已经来到,

你对我的怜悯从此不再拥有。”

康拉德

“啊,你是天使,请你怜悯我吧!

停一下,如果你对我的请求置之不理,

我就要一头撞向这钟塔的墙角,

我要以该隐的死来请求你。”

来自塔上的声音

“啊,怜悯!那就让我们怜悯自己吧!

你要记住,我的爱人,世界尽管很大,

可是我们两人在这广袤的土地上,

有如沙漠海洋中的两滴小小的露珠,

只要从那寒冷的山谷里吹来一阵清风,

就会永远消逝!那就让我们一起消逝吧!

我来到这里,并不是要给你增加痛苦,

我一直不想接受修女的那种袈衫。

因为我还不想把我的心奉献给上苍。

只要人世间的爱人还占着我的心,

我情愿为那里的姐妹们虔诚地服务,

我情愿在虔诚修行中度过我的岁月。

然而没有了你,我便感到手足无措,

一切都那么新异、那么奇怪和生疏!

因此,我就想到,经过了多少年的探求,

你一定会回到马利恩堡做个完整的了断。

你会在那里向我们的敌人报仇雪恨,

你会去保卫一个多年来受欺压的民族。

一个在期待的人,由于自己浮想连翩,

往往会让岁月缩短。于是我就在想,

说不定他已经踏上了返回的路程。

也许他已经回来了——我就要求自己:

难道我就这样把自己关在这活人坟里,

我应该再见到你,再和你相聚在一起,

即使见不着你,至少也要死在你附近。

于是我来了!——我喊道——我要住在路边,

我要住在巉岩上,一座孤寂的茅屋中。

我要把自己关在那座孤独的土窟里。

也许会有过路的骑士提到他的姓名,

能偶尔听到他们对我爱人的赞誉声。

也许我能在外国的头盔中看到他的纹章。

尽管他换了他的武装,拿的是外国盾。

尽管他的面目已大大改变,但我的心

即使离得很远,也能认出他是我爱人。

那时候,他肩负着沉重的使命,

要去摧毁一切,杀戮所有的敌人。

当大家都在咒骂他,依然还有一个人,

在远方为他虔诚地祈祷,向他祝福!

我选择了这里作为我的住处和坟墓,

在这寂静的角落里,就连虔信的路人,

也不敢走近前来偷听我的悲哀的倾诉。

我知道,你向来喜欢独自一人散步。

我就在想,说不定他会在某个夜晚,

独自出来,远远地离开了他的伙伴,

面对着清风和波光粼粼的湖水,

你会想起我,会听到我的歌声。

苍天真的满足了我多年来的心愿,

你果然来了,听到了我的声音和言语。

多少年来,我祈求能在梦中见到你,

哪怕是你的形象模糊不清,沉默不语。

啊,今天,我是多么的幸福!我们——

终于能在一起痛哭……”

康拉德

“痛哭又有何用?——

你一定记得,当初我从你的拥抱中,

抽出身来永远离开了你,我就哭过。

至于幸福,从那天起我就已经死了,

只有躯壳还活着,为了血溅仇敌,

我已经承受了长年累月的折磨。

现在我已经达到了我期望的目的,

我可以向我的敌人报仇雪恨,

可是你来了,就把我的胜利根本推翻!

因为你从那高高的尖塔的窗口,

再次看见了我,我也看到了你的脸。

从此在我眼里,茫茫大地只有这些:

这个湖,这座尖塔和高高的铁栏窗。

尽管在我周围,刀枪震响,鼓号齐鸣,

战争的混乱如波涛似的在我身边奔腾,

但我却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倾听着

你那天使般的声音,从你的唇间发出。

我的白天都是在焦急的等待中度过,

一直等到我所企盼的黑夜的到来,

到了黑夜,又想将它延长到白天。

我的生命只能用夜晚来计算。

这时候,骑士团便大骂我延误时机,

他们要求作战,情愿向毁灭冲去。

一心想复仇的哈尔班不肯让我休息,

他提起被毁灭的村庄,被蹂躏的土地,

或者叫我不要忘记早年立下的誓言。

因为我对他的抱怨充耳不闻置之不理,

他便双手一挥,双眼一转,一声叹息,

就能把我心中复仇的火焰重新燃起。

我的命运最终揭示的时刻已经临近,

什么也阻止不住十字军骑士的求战心切。

昨天我就接待了从罗马来的一位使者,

无数的骑士从世界各地前来这里汇合,

他们以全部的热情要求奔赴前线战场,

他们高喊着:要号令,要我率领大军,

手持宝剑,佩带十字,杀入维尔诺城。

可是,我羞愧地承认——在这种时候,

许多民族的命运都取决于我的号令,

我却一心想着你,再次推迟决定。

为的是我们可以在一起多活一天。

青春啊!你的牺牲真是太大了,

为了亲爱的祖国的壮丽事业,

我宁愿把爱情、幸福和天堂放弃。

带着悲伤、更带着勇敢。今天我老了,

责任、失望、上帝的意志,却要把我

推上战场,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可是我却无法从这墙根的基石上,

抬起我那花白的头,转身离开此地,

因为我不能舍弃和你交谈的机会!”

他不再说了。只能听到塔上的呻吟声,

长长的时光在这寂静中悄悄地逝去。

夜已残了。黎明在平静的湖面上

闪着红光。清晨的阵阵凉风,

在睡着的树木枝叶之间沙沙作响。

醒来的小鸟也唱起了动听的歌声,

一会儿又寂静了,长久的寂静。

显然是它们醒来得太早了。——

康拉德站了起来,抬头朝塔上望去。

忧伤的眼睛久久望着上面的栅栏窗。

一只夜莺唱起了歌声。正是黎明时分。

康拉德朝四面八方环视了一番,

放下了面甲,宽大的斗篷遮住了脸孔。

他举手一挥,向塔上的修女告别,

随即转身离去,消失在浓密树林中,

就像站在隐士门前的地狱里的鬼魂,

一听到晨钟敲响,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四 宴会

这一天,是骑士团守护神的神圣节日,

康杜尔们和弟兄们纷纷骑马来到都城。

一面面白色大旗在各个尖塔上面飘扬,

康拉德举行盛大宴会款待各路的弟兄。

一百件宽大的绣有十字的白色斗篷,

十字又黑又长。大家围坐在长桌旁,

他们都是骑士兄弟。在他们的身后,

站着一圈专门伺候他们的年轻侍从。

康拉德坐在餐桌的首席上,威风凛凛,

右手坐着维托尔德和他带来的一群人,

他们已和骑士团结成了反立陶宛联盟,

过去曾是仇敌,如今已是骑士团的上宾。

大团长站起身来,发出他要讲话的号令:

“让我们举杯祝贺上帝!”[197]酒杯闪闪发光。

“让我们祝贺上帝!”大家一起回应。

银杯一闪一闪,美酒像泉水般流淌。

康拉德坐了下来,一只手托着头,

轻蔑地听着那些杂乱无章的说话声。

头一阵喧哗声静了下来,只能听到

低声的玩笑和杯酒交盏的响声。

“让我们庆祝!”他说道,弟兄们,

难道骑士们就是这样来庆祝?——

一开始是狂呼乱叫,现在是细声低语,

我们的庆祝应该像修士,还是像强盗?

我们那时的风俗可和现在的不同,

那时候,战场上到处躺满了尸体。

我们就在燃起的篝火旁边开怀畅饮。

在卡斯提尔山上,或是芬兰湾的林中,

“那里有歌声伴饮。难道在你们这群人中

竟连一个歌手都没有?也没有行吟诗人?

酒能让人陶醉,能给人的心灵以快活,

而歌曲就是美酒,能让人的精神陶醉。”

有好几个唱歌的人立即站了起来响应,

这边一个胖胖的意大利人歌喉像夜莺,

他唱的歌尽是赞颂康拉德的英武和虔诚。

那边,是位来自加龙河[198]畔的抒情诗人,

他唱出了那些失恋情人的痛苦的心情,

还有受魔咒的姑娘、流浪的骑士和牧人。

华伦洛德听得昏昏欲睡。歌声随之停下,

突然中断的喧嚣声又使他把眼睛睁开。

“你只歌颂我一个人,”他对意大利人说,

随手丢给他一个装有金币的钱袋。

这样的歌手是不能得到什么别的赞赏。

拿去,滚开!那位年轻的抒情诗人,

他所赞美的是美女和爱情。

请他不要见怪,在我们这个骑士

队伍中,他找不到一位漂亮的姑娘,

给他献上一朵玫瑰,插在他胸口上。

这里的玫瑰已经凋谢。我想请

另一位歌手:作为骑士团的骑士,

我想要听的歌谣粗狂豪放、雄浑悲壮,

要像雄壮的号角,要像刀枪的击打声,

要像修道院里沉闷的墙壁一样冷峻,

要像喝醉了的孤独者那样激情似火。

“至于我们,我们崇拜人,也屠杀人。

就让这杀人的歌曲宣告我们的神圣,

这首歌谣使人激动、愤怒和倦困。

然后再让倦困的人感到惊恐万分,

这才是我们的生活,我们喜欢的歌。”

“谁会唱这种歌?谁会?”

“我,我会唱!”

只听一声答应,来自门边的一位老人,

他白发如银,同随从和仆役坐在一起,

看他的装束,不是普鲁士人,就是立陶宛人。

浓密的胡须已被漫长的岁月染白,

头上的白发已是稀稀拉拉,几近秃顶,

头上和眼上都蒙着一方面巾,

他的脸上刻画着许多皱纹,

这表示他经历过多少岁月和酸辛。

他右手握着一把普鲁士的老诗琴,

他的左手朝餐桌那边一伸。

用这样的手势请求大家听他歌唱,

随即寂然无声。

“我唱了!”他说道,

我曾给普鲁士人和立陶宛人唱过歌,

他们有的牺牲在保家卫国的疆场上,

有的看到祖国沦亡,不再珍惜生命,

便情愿自刎,倒在僵硬的尸体上,

就像忠心耿耿的仆从,无论成败,

都一样忠诚,在他们主人的火堆上自焚。

还有一些人贪生怕死,在森林深处藏身。

也有几个,像维托尔德,住在你们国中。

然而在他们死后会受到怎样的折磨,

你们德意志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可以去问问这些可耻的民族败类,

永恒之火会在地狱里把他们烧成灰烬。

当他们召唤自己在天堂里的先人,

该用什么语言,什么文字去呼唤他们?

难道他们说着野蛮的德意志人的语言,

他们的祖先就能听懂他们说话的意思?

啊,孩子们,那是立陶宛人的耻辱,

我,一个年老的歌手,没有人保护,

竟被德意志人捉去,带着手铐脚镣,

恶狠狠地把我带走,从神圣的祭坛前。

我孤苦伶仃,在异国他乡中渐渐衰老,

一个歌手,竟没有人来听我的歌唱。

我遥望着立陶宛,眼泪都已经流干。

今天我就是想向自己的家乡发出长叹!

我也不知道我可爱的家坐落在何处,

是在这里,是在那里,还是在远方!

只有在这里,在我的心坎里还保留着

我们祖国最美好的最珍贵的东西。

在古老的宝藏中只留下这可怜的遗物,

拿去吧,德意志人,把这点纪念品拿去。

这正像比武时一个被打败的骑士,

为了保命,却丧失了自己的英名,

在人们的讽刺嘲笑中度过屈辱的余生,

重新回来,向着自己的战胜者问候致意。

怀着最后的愤恨心情向他伸出双臂。

在他脚前,抛下自己被折断的武器。

“我也是如此,受着这最后愿望的驱使,

才敢用颤抖的手再次去拨动这琴弦,

让我这立陶宛的最后一个行吟诗人,

最后一次向你们唱出我祖国的歌声。”

他停住了,等待着大团长的恩准,

大家在深沉的静默中期待着回应。

康拉德用一种锐利的轻蔑的眼神,

注视着维托尔德的一举一动和神情。

大家都发现,当老歌手一提到叛徒,

维托尔德脸色立即大变,又红又紫,

接着是苍白,发青,重又是一阵红,

愤怒和羞耻同时在折磨着他的心。

到了最后,他一手握住腰间的战刀,

便向前走去,把惊讶的人群推向左右,

一直奔向老人,到了中途才停步不前。

从高悬在他额上的愤怒的乌云中,

突然又洒下一阵急速的泪雨。

他转身回到座位,用斗篷遮住脸孔,

随即陷入了令人难以捉摸的沉思中。

那些德意志人便纷纷提出了抗议:

“为什么要把这老乞丐放进大厅来?

谁要听他的歌,谁又能听懂一个字?”

宴席上又掀起了一阵这样的喧闹,

讥讽的喊叫声中混和着阵阵欢笑。

随从们一边喊叫,一边吹起了胡桃:

“好吧,就让他唱一唱立陶宛的曲调!”

康拉德站了起来,这样回答他们:

勇敢的骑士们,今天依照古老的惯例,

骑士团接受各个城市各个公仆的进贡。

还要接受从属国的土地和金银财宝,

这个乞丐奉献给你们的只是一首歌。

难道我们要拒绝这卑贱老人的心愿,

让我们接受他的歌,像接受寡妇的一文钱!

“在我们当中还有一位立陶宛的大公。

他和他的将军们都是骑士团的贵宾。

他们一定很乐意听一听祖先的事迹,

听一听用他们祖国语言唱出的歌声。

谁要是不想听,听不懂,就请他走开,

我有时特爱听立陶宛歌里的悲伤曲调,

就像听大海里的波涛声响,奔腾呼啸。

或者像听绵绵春雨所发出的轻声细语,

听着会让人甜蜜入睡。唱吧,老歌手!”

修士歌手之歌

每当瘟疫就要肆虐立陶宛的时候,

修士的眼睛就能先看到她的来临,

因为,如果歌手说的故事令你相信,

时常在荒凉的坟地和广漠的草原上

会出现一个身着白袍的少女[199],

她的额上燃烧着一个火的花环;

她站着,高过比亚沃维茨[200]的树木,

手里挥动着一幅满是血红的手巾。

城堡的哨兵立即用头盔遮住眼睛,

村里的狗群狂吠乱叫,声声凄厉,

它们嗅到了死亡的气息,把嘴埋在地里,

这女瘟神向前走去,迈着不祥的脚步。

她穿过许多村庄、城堡和富有的城镇,

只要她把血手巾对准某个方向一挥,

那里的豪华宫殿便会立即变成废墟,

她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建起座座新坟。

毁灭的幽灵——还有更大的死亡

带给立陶宛人,来自德意志方向。

闪亮的头盔上飘动着孔雀的羽毛,

黑色的十字显现在宽大的斗篷上。

无论哪里,只要这幽灵所经过的地方,

就不单是某个村庄、某个城堡的灭亡,

而是整个国土的陷落,变成了坟场。

啊!如果有谁还保有立陶宛的灵魂,

那就让他和我一起去凭吊民族的坟墓,

在那里,我们可以沉思、歌唱和痛哭。

啊,民间的传说,你是一个约柜,

装载着从古代直到近代的神圣誓约。

在你那里,人民寄存着骑士的胄甲,

思想的织物和自己情感的朵朵鲜花。

约柜啊!任何力量都不能把你摧毁,

只要你的人民相信自己,团结一心。

民歌啊!你守卫着民族记忆的神堂,

你还拥有天使长的羽翼和声音——

然而你所拥有的还不止这两种,

你还能时时使用天使长的宝剑。

火焰会烧毁掉描画的历史故事,

盗匪会掠去征战获得的财宝,

只有民歌才能完整地世代相传。

而且,即使卑鄙的人听到了它

不能用忧伤的食物、用希望的饮料

向它供奉,它就逃入山中,

依附于古迹之中,从那里发出悲声。

就像一只夜莺,在大火面前飞走,

情愿在原先停留的大厦顶上停息:

直到屋顶坍下,她便飞向小山的树丛,

从她响亮的胸膛里,面对废墟和坟茔,

向孤独的旅人唱起了悲伤凄婉的歌声。

我听到过这歌声,一位百岁的老农,

他的犁头翻起了一些久远的枯骨,

他立即停止了工作,取出他的竖笛,

向那些枯骨吹起了一曲安魂的乐曲。

也许要用激动的声调为你们祈祷,

伟大的先人们!你们没有儿孙供奉香火!

只有回声在响应。我站在远处倾听,

这情景、这歌声激起我强烈的悲痛,

因为我是唯一的目击者,唯一的听众。

正如天使长在末日审判的时候,

用号角唤起坟墓中的昔日的亡灵,

一听到歌声,我脚下的那些枯骨,

便立即跳起,汇合成巨大的形体。

从瓦堞中涌现出擎天石柱和屋顶,

寂静荒凉的湖里也响起了千支桨声。

城堡的大门敞开着,让人自由通行,

姑娘们在跳舞,诗人们在咏诗歌唱。

王公的王冠、骑士们的刀枪在闪光,

我梦里很英勇,醒来却是无比悲伤!

森林消失了,祖国的山岭也随之消逝,

思想,就像一片片飞倦了的羽毛,

落下之后紧紧贴在故乡的土地上,

在僵硬麻木的手里诗琴不再奏响。

然而从立陶宛人唱出的凄楚歌声中

我常常听不到古代的慷慨激昂的声音。

但青春的热烈的星火依然燃烧不息,

它在人们的心灵深处时时燃起烈焰。

把我的灵魂温暖,把我们的记忆照亮。

而记忆就像一盏精制透明的水晶灯,

被画笔描绘得海光山色、珠辉玉映,

虽然表面蒙上了一层灰尘和无数伤痕,

但只要在它的中心点上一支蜡烛,

就会有明亮的光芒照亮你的眼睛,

映照出宫殿墙壁上的精美的挂毯。

虽然有点模糊暗淡,依然是色彩斑斓。

只要能喷射出我胸中的烈火,

去燃烧我的听众们的胸膛,

去复活古代先烈们的形象。

如果我能用火热的言辞,

射进我的同胞弟兄们的心中,

也许他们就能在这一刻,

当祖国的歌曲使他们激奋,

就能体验到先人们精神的伟大,

就能感受到先人们心灵的震动。

就在这一刻,他们就能活得正大光明,

如同他们祖先一样活得自由、死得英勇。

我们为何要去追寻已经逝去的时代?

歌手对自己的时代决不要妄自菲薄。

因为就有一位活着的英雄离我们很近,

我要唱的就是他!听着,立陶宛人!

***

这老人停了下来,朝四周环视了一番,

看看那些骑士会不会让他继续唱下去。

整个大厅都沉浸在深沉的寂静中,

这样的寂静重又燃起了歌手的激情。

于是他开始歌唱,调子较为缓慢,

歌中的内容也与前面的大不相同。

他轻轻地、缓慢地拨动着琴弦,

代替赞歌的是一曲普通的故事。

修士歌手的故事

立陶宛战士从哪里回来?从一场夜袭中回来。

他们从城堡和教堂中缴获了大量的战利品,

俘虏的德意志人一大群。他们的双手被绑着,

脖子上套着绳索,在战胜者的骏马旁边奔走,

他们回头望着普鲁士,留下了一串串眼泪。

他们向前看看科甫诺,只有把命运托付给苍天,

在科甫诺的中心,伸展着一片裴伦[201]的草场。

在那里,立陶宛历代的王公们每次凯旋,

都会照例在火堆上烧死那些被俘的德意志骑士。

可是有两个俘虏骑马来到科甫诺,毫不胆怯,

一个是英俊的青年,一个却是佝偻的老人,

他们在战斗中间便离开了德意志人的队伍,

逃到了立陶宛军中,寻求凯斯杜特的庇护。

公爵收容了他们,还派卫兵监视着他们,

把他们带回了城堡,对他们进行了审问,

他问他们的姓名、国籍以及前来投诚的原因。

“我不知道自己的姓名和出生的家族。”青年说,

因为我从小就被德意志人抓去当了俘虏。

我只记得在立陶宛的某个地方,有座大城市,

那是座木头建筑的城市,屹立在美丽的山上,

那里有我父母的家,是座用红砖砌成的房子。

平地上有飒飒作响的杉树林围绕着那座山冈,

森林中央有个湖,远远地闪耀着晶亮的光芒。

有一天夜里,一阵喊叫声把我们从梦中掠醒,

只见火焰穿过我们的窗口,玻璃裂成了碎片,

整个房子烟雾弥漫,我们急急跑到了大门口,

只见大街上火光冲天,火星像冰雹一样飞溅。

可怕的喊叫声:‘德意志人打来啦,快拿起武器!’

我的父亲立即拿起刀冲了出去,从此一去未返。

德意志人冲进我们的家,只见一人朝我跑来,

他追我,一把抓住了我,便跳上了他的战马。

以后发生的事情,我就一概不知道了。

只听见我母亲的哭叫声在我身后响了很久,

它压过了武器的碰撞声,房屋的倒塌声,

这哭声跟了我很久,老在我的耳朵里震动。

现在我只要一看见大火,一听到哭喊声,

便会在我的灵魂深处发出强烈的反应,

就像隆隆雷声在洞里引起的阵阵回声,

只有这一点是我从立陶宛带出来的全部东西。

我从父母那里带出来的也只有这一点——

还有我的梦。我常常在梦中见到他们——

我的可敬可爱的亲人——父母兄弟的身影。

可是每一次都会有神秘的云雾把他们遮住,

这云雾越来越浓厚、越来越昏暗,令人难辨。

我的童年就这样度过了,和德意志人一起,

我也成了德意志人,他们给我取名瓦尔特[202],

还让我姓阿尔弗,姓名虽然是德意志的,

可我的灵魂仍旧是立陶宛的,永不变更。

我心中深藏着对亲人的悲痛和对敌人的仇恨。

骑士团的大团长温立赫把我留在了他的宫中,

他亲自给我施行洗礼,把我当一家人对待——

他爱我,抚育我,简直像自己的亲生儿子。

可是我厌恶宫中的生活,便常常逃出宫殿,

来到一位老祭司那里,他是个立陶宛人,

很早就被德意志人俘虏,现在仍旧在军中

担任温立赫的翻译。当他打听到我的来历,

知道我是从立陶宛来的孤儿,从小当了俘虏,

便把我带到他的身边,常给我讲祖国的事情,

用爱心、用祖国的语言和歌曲唤醒我的灵魂。

他还常常带我到草木葱葱的涅曼河的河岸上,

从那里我特爱眺望祖国疆土上的迷人的高山。

当我们返回城堡时,老人总是安慰我不要哭,

他擦干我的眼泪,为的是不引起别人的猜想,

他劝住了我的哭泣,却激起了我心中的仇恨。

我现在还记得,当我回到温立赫的城堡大厅,

我便偷偷磨利了一把小刀,出于报仇雪恨,

我用小刀划破了那些华丽的地毯和华盖锦帐,

划破了他的镜子,还朝他的盾牌吐上口沫,

又用沙子把它擦脏,使它失去原有的光泽。

到了我的少年,我们常常从克莱佩达[203]出发,

我和老人一起架着一叶小舟划到河的对岸。

那里是立陶宛的疆土,我采集了祖国的鲜花,

迷人的花香又勾起了我对昔日的朦胧的回忆。

我被这花香迷醉,我仿佛又回到了我的童年,

在父亲的花园里我和弟弟们一起追逐嬉玩。

老歌手帮助我回忆,他用最美丽动人的语言——

比花草更美的诗句,描绘出过去的幸福岁月。

能在祖国的怀抱里,能在亲人和朋友们中间

度过青春年华是多么的愉快,多么的幸福。

可是有多少立陶宛儿童从未度过这样的时光,

他们生活在骑士团的铁蹄下,只有饮泣吞声,

我在草原上听的这番话。可是远在波旺加海岸上,

大海在汹涌澎湃,从雷鸣般胸膛扩展到整个海洋。

还通过水沫的喉咙,掀起了一道道的泥沙——

‘你看,’——老人对我说——那一片海滨的草场,

如今已被沙砾覆盖着,那些芳香的绿草,

苦苦地挣扎着,要把额头伸出沙地生长,

可是完全不中用。新掀起的阵阵流沙,

像九头蛇似的重重把它压住,不让它成长,

这怪物伸出白色的鳍,把整个大地吞没,

把翠绿的草地变成了寸草不生的荒芜国土。

我的孩子,春天的种子被活生生地扔进了坟墓,

这正像被征服的人民,我们立陶宛的弟兄们。

孩子,暴风雨冲过来的沙砾,那就是骑士团。’

我听了这些话,就想把十字军杀尽。

或者逃回到立陶宛。但老人制止了我的冲动。

‘自由的骑士可以自由地选择他的武器——’他说,

可以公开地比武,可以进行公正平等地较量。

但你是个奴隶,奴隶的唯一武器就是计谋,

你暂且留下,要跟骑士团学好武艺和战略战术,

你要获得他们的信任,以后再决定自己的行动。’

我听了老人的劝告,跟随着条顿军队去出征,

可是战争刚打响,我就看见了我们祖国的旗帜,

听到了战场上响起的我们民族的战斗歌声,

我就和老歌手一道朝我们的军队跑了过来。

就像一只从窝里捉去的老鹰在笼里关了多年,

受到猎人的残酷的折磨,甚至失去了理性,

然后放它出笼,去攻击野鸟——同类的弟兄们,

可是当它冲上云霄,转动着它那双锐利眼睛,

望着祖国的广袤的国土,富饶而又蔚蓝,

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听到了自己的羽翼的震动,

猎人啊,回家去吧!拿着笼子你也等不回老鹰!

青年的故事说完了。凯斯杜特好奇地听着。

听讲的还有凯斯杜特的女儿——阿尔多娜。

她年轻而且美丽,活像一位下凡的仙女。

秋天来了,黑夜的时间也随之越来越长,

公爵的女儿阿尔多娜和平常一样坐在织机旁。

陪伴在她周围的是她的妹妹和同龄的姑娘们,

她们不倦地纺着线,借以度过漫漫的长夜。

然而每当针线在飞动,纺锤在不停地转动,

瓦尔特就站在她近旁,讲起了他少年时的经历,

还有德意志人的奇闻逸事,她都听得津津有味。

凡是瓦尔特讲的,都会令她产生许多幻想,

他说的话她都记得,还会在梦中不断重复。

瓦尔特说,涅曼河那边有许多城堡和大城市,

她们的衣服非常华丽,她们的娱乐丰富多彩。

骑士们骑着马比武,对打时常把矛打断。

姑娘们站在高台上观看,把花冠奖给英雄。

后来他又讲起了涅曼河那边的至尊的上帝,

他也告诉了她那位圣洁无邪的圣母玛利亚。

还给她看了圣母那天仙般的无比慈祥的圣像

瓦尔特非常虔诚地把圣像挂戴在自己的胸上,

今天他把它给了阿尔多娜,美丽的立陶宛姑娘,

她已改变了信仰,和瓦尔特一起跪在上帝面前,

反复背诵着他教的祈祷文。他对她一往情深。

一心想把自己知道的东西统统传授给这姑娘,

但他也把自己还不熟悉的事——恋爱教给了她。

瓦尔特也从阿尔多娜那里学到了不少的知识,

听到她嘴里说出的忘了多年的话令他心潮澎湃。

这些话他在幼年就知道,勾起了他心里的回忆。

这次听到她说的这些词,就会激起别样的感情,

犹如从灰烬中燃起的火星:亲属、家人、友谊。

甜美的友谊,而比友谊更加甜美的是爱情,

爱情,在世界上,只有“祖国”才能与之相等。

“是什么引起女儿的突然变化?”凯斯杜特在想,

“昔日的快乐,童年的儿戏又到哪里去了?——

到了节日,姑娘们都兴高采烈地出去跳舞,

她却独自坐着,要么就和瓦尔特交谈闲逛。

平常日子里,姑娘们天天都在忙着纺织缝纫,

阿尔多娜却心不在焉,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针会从她手上掉下,织机上的纱线乱成一团,

他们把这一切告诉了我,昨天我还亲眼看见,

她竟把玫瑰花瓣绣成了碧绿,把叶子绣成朱红。

她哪里还能看得见?她的眼里,她的思想中,

只有瓦尔特,只有他说的话和他那明亮的眼睛。

我每次问她去了哪里?她总是回答:山谷里。

我问她从哪里回来?她也只回答:从山谷来。

山谷里有什么?是那青年为她建了一座花园。

难道那座花园要比我的城堡花园还更美丽?

(凯斯杜特有座精美的花园,栽有苹果和甜梨

还有许多动人的景观,是科甫诺姑娘们向往之地)

不,不是花园在吸引她。冬天我看见她的窗上,

只有朝涅曼河的那一扇还像五月时一样明亮。

窗上的玻璃没有被冰凌冻住,一点也不昏暗。

瓦尔特常到那一带逛游,一定是她坐在窗前,

用她叹息的暖气融化了玻璃上的那一层冰凌。

他还教她读书写字,我就在想,时下的风气

是所有的王公们都开始让自己的儿女去学习,

他是个好青年,很勇敢,作为教士又有学问。

我该怎么办?要把他赶走,可立陶宛需要他,

谁比得上他的排兵布阵,指挥作战构筑工事,

谁能胜过他的雷霆攻击,一人能顶一支军队。

来吧,瓦尔特,做我的女婿,为立陶宛作战!”

地上的积雪刚一融化,云雀就开始了歌唱,

在别的国家里,云雀总是歌唱爱情和欢乐,

对于不幸的立陶宛,却预示着屠杀和战火。

一年年开来的十字军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他们开来了无数人马,漫山遍野,声震山岳,

其回声已传下高山,越过涅曼河传到科甫诺,

这是大军的呐喊,武器的碰撞和战马的嘶鸣,

这声响、这兵马像毒雾一样遮住了军营和操场。

先锋部队的旗帜像电光一样闪耀,飞掠而过。

这是暴风雨的前奏。德意志人已到达了河岸。

沿着涅曼河展开军队,正对着对岸的科甫诺[204]。

他们在河上架起了桥,正准备向城市发起进攻。

一天接一天,他们的攻城槌震撼着城堡和城墙,

一夜又一夜,地雷像鼹鼠那样在地下挖掘前进。

一串串炸弹张着带火的羽翼在天空中掠过,

有如老鹰扑小鸟一样,从高处袭击着城中的屋顶。

科甫诺变成了废墟,立陶宛撤退到凯伊坦[205],

当凯伊坦遭到破坏,立陶宛便退到大山密林中,

在那里设防抵抗。可骑士团依然在烧杀和进攻。

凯斯杜特和瓦尔特总是进攻在前,撤退殿后。

凯斯杜特依然镇定自若,他从小就能征惯战,

和敌人作战,无论是进攻和撤退,成功和失败,

他都习以为常。他知道他的祖先就是这样战斗,

他继承先人的步伐,不管将来,只像先人那样作战。

瓦尔特的想法不同,他在德意志人中间受过

多年的教养,他了解骑士团的全部威力。

他知道,只要大团长一句话,西欧各国就会

把财富、武器和军队源源不断地给他送来。

从前普鲁士人也曾与侵略的条顿人作过斗争,

可是后来条顿骑士团却把普鲁士彻底消灭了。

立陶宛依旧在抵抗,但迟早会遭到同样的命运。

他想着普鲁士的灾难,不禁为立陶宛前途担忧。

“孩子!”——凯斯杜特叫道——“你是个不祥的先知,

你指出的深渊,就像从我眼里揭去一层幕帘,

我听了你这番话,手脚都变得软弱无力,

失去了我们胜利的希望,也失去了我的勇气,

我们该怎样对付德意志人?”“岳父!”瓦尔特说道,

“我知道只有一种办法,它虽可怕,但很可靠,

也许将来我会说出它来!”他们常常这样说着,

在打完了一仗,在战斗号角还未再次吹响,

催促着他们再去作战,再次遭到失败之前。

凯斯杜特越来越苦闷。瓦尔特也神态大变。

在过去,尽管他从来都不是个快活的人——

甚至在最幸福的时刻,眉宇间也常是疑虑重重,

脸上露出忧郁的神情。然而当他和阿尔多娜

热情相拥时,他的脸色就会显得明朗和平静。

他们相见时他总是微笑着,告别时眼里充满温情。

可是现在却有一种隐密的痛苦感觉使他难受。

整个早晨,他双手交叉在胸前,站在房屋前面,

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远方正在燃烧的城市和乡村,

他的目光充满野性。常常会在夜里突然惊醒,

他便站在窗前,注视着天空里的血红的火光。

“亲爱的夫君,你怎么啦?”阿尔多娜哭着问他。

“我怎么啦?难道我该安稳地睡着,等着德意志人

来攻打我们,好让他们在梦中把我抓走,

把我结结实实地捆起,交到刽子手手中?”

“绝不会这样,我的夫君,有卫兵在巡逻守城。”

“不错,是有卫兵在守城,我也在这里戒备着,

拿着我的战刀。可是卫兵会被杀,战刀会折断——

那时又怎么样?如果我活到老年,多么可怜……”

“上帝会赐给我们儿女,让我们享受天伦之乐。”

“那时候德意志人要攻打我们,掳走我的妻子儿女,

把他们带到远方,教会他们弯弓射箭去杀父亲,

假如我未曾遇到这位老修士歌手,也许我早就

不知不觉地杀死了我的父亲,我的同胞弟兄们!”

“亲爱的瓦尔特,那就让我们远走高飞好了。

走到立陶宛的中心区,藏身于高山密林之中,

这样我们就可以避开德意志人。”“难道我们要

抛下别人的孩子和母亲,就这样一走了事,

任凭他们去死?普鲁士人就曾这样逃亡过,

可德意志人把他们追到立陶宛,还是被逮住了。

如果德意志人上山来搜寻我们,那又怎么样?”

“我们就再走远些!”“再走远些,又能走到哪里?

如果我们走出了立陶宛国境,就会落到鞑靼人

或者俄国人的手中,那时候我们又会怎么样?”

阿尔多娜哑口无言,他的这番话让她心慌意乱。

过去她一直认为她的祖国是多么的辽阔宽广,

如今她才明白,整个立陶宛都没有她的藏身之地。

她搓着双手,再三恳求瓦尔特想法拯救立陶宛。

“有一个办法,阿尔多娜,可以粉碎骑士团的威势。

只有这一条路才能使我们的民族得救,亲爱的,

千万不要再问!一旦采取了那个办法,

就是最倒霉的时刻。那是受到了敌人的逼迫,

出于无奈采取的对策。唉,那一天真该受到诅咒。”

他不再多说了,也不再去听阿尔多娜的祈求,

他所看到的和听到的只有立陶宛的深沉灾难。

到了后来,复仇的火焰在失败和苦难的景象中,

不断地滋长和加强,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

粉碎了他的一切感情,甚至粉碎了他唯一的

成为他生活快乐甜美的感情——他的爱情。

就像比亚沃维茨森林里的那株老檞树王,

猎人们偷偷地在它的心脏里燃起了一堆篝火,

它的树干被烧焦,随即失去了它的飘动的绿叶。

原先是挺拔的枝干,也被阵风吹落折断,

就连头上的装饰——檞寄生的冠冕也一起枯萎。

立陶宛人长期在城堡、高山和森林中征战,

他们攻打德意志人,也受到德意志人的进攻。

直到后来在卢达瓦草原[206]上进行的一场血战,

好几万立陶宛青年英勇地战死在疆场上,

而骑士团也死了数目相当的骑士和将领,

可是他们的援军从国外源源不断地开到。

凯斯杜特和瓦尔特的身边只剩下少数的士兵,

他们边战边退到了山里,刀折断,盾破碎,

满身是血污和灰土,从山里凄惨地回到家中。

瓦尔特见到妻子不说一句话,也不看她一眼,

他只同那老歌手和凯斯杜特用德语交谈。

阿尔多娜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话,但心里猜测到

他们谈的是某种可怕的事情。他们一商量完,

三个人同时用忧郁的眼睛望着阿尔多娜。

瓦尔特看得最久,带着无言的绝望的表情。

随后大滴大滴的眼泪从他眼里倾泻而下。

他跪倒在她脚下,抓住她的双手按在胸前,

请求她宽恕他给她带来的种种苦难,言辞热切。

他叫道:“那些爱上了疯子的女人真是可怜!

疯子的眼睛总是游离于村外的景象,喜欢流浪,

疯子的思想好比炊烟,总是在房顶上飞腾飘扬。

在他的心里对于家庭的幸福常常感到不满足,

他们的心,阿尔多娜,好比一座巨大的蜂房,

蜂蜜无法填满,因而成了蜥蜴栖息的地方。

亲爱的阿尔多娜,原谅我!今天我想留在你身边,

我想忘记一切。只有我们两个在一起亲亲密密,

就像从前那样。明天,等到明天……”他不敢说下去。

阿尔多娜听了无比高兴。她马上联想到——

瓦尔特这次变化之后,定会更加愉快更加平静。

她看到他不再那么忧愁,两眼也更加顾盼生辉。

脸上还露出了红润。瓦尔特整个晚上都倚靠在

阿尔多娜的脚边,像个正在热恋中的青年——

立陶宛、十字军骑士和战争,他统统抛到脑后,

暂时忘得一干二净。说的全是幸福、快乐的时光;

他回到立陶宛,他们俩人的第一次相遇和谈话,

他们第一次到山谷去游玩和相恋时的儿女情长,

他们的结婚和婚后的幸福永远留在他们的心中。

为什么他那动人的话语有时会被“明天”一词打断,

说完“明天”,他会长久盯着阿尔多娜,沉思默想?

眼里噙满了泪水,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出——

是不是想起了昔日的恋情和充满幸福的记忆?

难道只是为了告别才将这些甜美的记忆提起?

当天晚上的所有谈话和所有的亲密抚爱,

难道只是爱情烛光的最后一次的闪亮?

再问也无用。阿尔多娜只有望着,茫然地等着。

她离开了房间,便从壁缝里窥探着瓦尔特,

只见他自斟自酌,喝了无数杯的醇甜蜜酒,

还让老修士歌手整夜陪伴在他的身旁。

太阳刚刚升起,便听见石路上的马蹄声响,

两位骑士急急穿过晨雾,飞也似的跑向高山,

他们骗过了所有的卫兵,但是却没有骗过

爱人的锐利的眼睛,阿尔多娜猜出了他们的用意。

于是她先赶到了山谷的路上,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那是一次悲惨的会面:“回去吧,亲爱的阿尔多娜,

快回家去吧!你还能在可爱的家庭中得到幸福。

你年轻又美丽,你会得到安慰的,忘掉我吧!

许多王公贵爵从前都曾向你求过婚,求过爱,

如今你自由了,你已经成了一个伟人的寡妇,

这个人为了祖国而牺牲了一切,包括你在内!

和我道别,然后忘记我——只要为我再哭一次。

瓦尔特抛弃了一切,茫茫大地只有他孤独一人

好比沙漠里的一阵风。他必须在世界上流浪,

他杀戮,他谋反,最后是带着耻辱而死去。

但在多年之后,阿尔弗的名字又会再次响遍立陶宛。

那时候他的英雄业绩定会成为歌手的歌唱主题。

当你听到这些,你就会记得,亲爱的,你就

会想起那个可怕的骑士,他的一生神秘莫测。

他曾是你的丈夫,一个仅被你所了解的爱人。

你就把那时候的自豪当作我这次遗弃的安慰。”

阿尔多娜默默地听着,但她一个字也没有听清。

“你走了,你走了!”她大声叫道。“你走了”这句话

听在她自己的耳朵里,也让她害怕得浑身打颤。

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记不清。她的思想、

她的回忆和前途都混在了一起,纠缠不清。

但是,凭着她那女人的直觉:是要她回去,

或者要她忘记一切,她知道她永远不能做到。

她的惊慌的眼睛多次与瓦尔特的眼睛相遇,

但在他的眼神里再也找不到从前的那种安慰,

似乎在寻找新的什么。她也朝四下里一望,

掠过沙漠,越过树林,在树林的中心区里,

在涅曼河的对岸,只见一座孤塔在闪闪发亮,

塔下是一座阴暗的基督教的建筑——女修道院,

阿尔多娜全神贯注地凝望着那座孤独的尖塔,

同时在她的思想中也已把那里作为她的归宿。

就像一只鸽子在大海上遇见了狂风暴雨,

举目无亲,只好孤零零地落在小船的桅杆上。

瓦尔特理解阿尔多娜,默默地追随着她的心思,

向她讲述了他的计划,要她对外界保守秘密。

就在修道院大门前——唉!多么凄惨的离别!

阿尔弗和歌手策马而去,从此杳无音信,

可悲啊,可悲!如果他背弃了自己的誓言,

如果他抛弃了幸福,也毒害了阿尔多娜的快乐。

如果他牺牲了一切,却全是白费,毫无结果——

那要等将来才会明白。德意志人,我的歌到此结束。

***

“结束了,已经结束了!”大厅里议论纷纷,

“瓦尔特怎么样?他都干了些什么?

他在何处?要向谁报仇?”一片喊叫声。

只有大团长在大呼小叫的人群中,

低垂着头,静静地坐着一声不哼。

随后他由于激动,频频举杯痛饮。

他的整个形象都出现了新的变化,

灼热的脸上也显现出多样的表情。

就像是道道闪电忽来忽去变幻不停。

阵阵黑云越来越浓地横在他的额上,

他的嘴唇发青,不停地抖动,一双眼睛

四处张望,好像暴风雨中的一只飞燕。

最后他甩开斗篷,起身一跃来到厅中心,

结局如何?给我唱出结局来!我命令你。

要么把诗琴给我,你为什么站着发抖?

把诗琴给我,过来喝上几杯醇酒。

如果你害怕,结局就由我来唱完!

我知道你们歌手所唱的每一首歌曲,

都预示着不幸,就像夜里的狗吠声。

你们喜欢歌唱屠杀和火烧的横行,

而留给我们的却是忧愁和光荣。

你那叛逆的歌声对于摇篮中的孩子,

就像一条可怕的毒蛇,盘缠在孩子的胸上,

把最厉害的毒液输进了他的灵魂,

使他产生对荣誉的追求、对祖国的热爱。

这歌曲紧紧跟随着他幼年的行踪,

它时常会出现在宴会的人群之中。

正像被杀的敌人的鬼魂要来报仇。

本来是欢乐的酒,他却用血来斟满。

我听这种歌曲太多了,很遗憾……

我知道你,你胜利了,你这个老叛逆!

诗人所期盼的战争就要临近了!

快给我拿酒来,所有愿望都会实现。

“我知道这歌曲的结局,不,我要唱别的。

当我在卡斯提尔的崇山峻岭中作战,

那里的摩尔人把他们的歌谣教给了我。

老头子,快弹起那曲调,那稚拙的曲调。

啊,多么幸福的时光!这曲调响彻山谷。

那时候,我习惯了天天伴着它哼唱——

快过来,老头子,凭着所有的神灵;

德意志的,普鲁士的……”老人只得听从。

他拨动着琴弦,但曲调弹得不是很准。

他紧跟着康拉德那粗狂豪放的声调,

像个胆怯的奴隶跟着大发雷霆的主人。

与此同时,宴席上的烛光都已熄灭,

骑士们喝得太久了,都已沉沉入睡。

但经康拉德一唱,全都醒来倾听。

纷纷围拢过来,挤成一个大的圆圈,

全神贯注地听着康拉德歌中的字句。

歌谣

阿尔普哈拉

摩尔人的城镇已被占领,

他们的人民身陷苦难之中。

格拉纳达[207]城堡还在抵抗敌人,

可是瘟疫却在城里肆虐横行。

阿尔曼佐[208]带领着残兵败将,

还在阿尔普哈拉格[209]顽强抵抗。

西班牙人已在城外竖起了旗帜,

明天清晨,他们就要进攻高地。

太阳升起时,大炮轰鸣不停。

炮弹穿过壕沟,摧毁了城垣,

十字架在高塔上闪闪地发亮,

西班牙人已经把城堡占领。

阿尔曼佐眼看着自己的部下,

被打得七零八落,支持不住,

便在弹雨刀丛中杀开一条血路,

他逃了出去,躲过了敌人的追捕。

西班牙人在刚刚夺下的城堡废墟中,

四面八方都是残垣断壁和死人,

他们大张宴席,沉浸在觥筹交错里,

同时还分配着他们掠来的战利品。

接着放哨的卫兵前来报告,

说有位来自外地的骑士,

他请求立即拜见将军,

还带来了许多重要消息。

原来是阿尔曼佐——摩尔人的国王,

曾领导过摩尔人的英勇抗战。

现在他不再抵抗,前来投降,

只求西班牙人饶了他的性命。

“西班牙人,在你们的门槛上,”

——他喊道,——我向你们跪拜叩头,

我来是要尊崇你们的先知,

我来是要信奉你们的上帝。

让你们的声名远播传遍世界,

“一个阿拉伯王前来俯首称臣,

他想成为原先是敌人的兄弟,

做一个外国帝王的忠诚仆人。”

西班牙人原本就很喜欢勇士,

见来人是阿尔曼佐王公,

他们的首领便将他拥抱亲吻,

其他骑士给予他同志般的欢迎。

阿尔曼佐也问候了所有的人,

热烈地拥抱了西班牙将军,

他抱住他的脖子,握着他的手

非常热情地吻着他的嘴唇。

随后他软弱无力地跪了下去,

用他那颤抖得很厉害的双手,

把自己的头巾系在西班牙人的脚上,

然后拉着它在地上转了一转。

他四下一望,大家都很吃惊,

他的脸色先是苍白,接着发青,

他两眼充血,目不转睛地望着,

他龇着嘴,发出了可怕的笑声。

看吧!你们这班邪教徒!我脸色发青,

你们能否猜到是谁派我到这里来?——

我蒙骗了你们,我负的是格纳拉达

的使命,我给你们带来了瘟病。

“我的一吻在你们的灵魂上,

注入的毒液会把你们吞噬。

过来吧,看看我所受到的痛苦,

不久你们就会像我一样死亡!”

他大喊大叫,张开着双手,

他笑着,一副诚恳的笑容,

好像要把所有的西班牙人,

永远地紧抱在他的心头。

他还笑着——快断气了,可是

他的眼睛和嘴唇还未合上。

直到最后,他那冰冷的脸上,

还凝结着一副狰狞的笑容。

西班牙人惊恐万状,各自逃生,

可是瘟疫已追上他们的逃亡。

剩下的军队也都染上了瘟病,

死在了阿尔普哈拉的高地上。

***

“在多年以前,摩尔人就这样报了仇。

立陶宛人的报仇,你们是否想知道,

会是怎样?如果有一天他来到这里,

实践他立下的誓言,把瘟疫投入酒中,

啊,不,不会!如今风气已经大变,

维托尔德大公,今天的立陶宛贵族,

纷纷前来向我们奉献出他们的领地,

而把报仇雪恨指向自己的苦难的人民。

“啊,不是所有的人,不!雷神在上!

在立陶宛还有……我再给你们唱唱……

把诗琴拿开——琴弦已断了一根。

不唱了!我希望以后会有人来唱——

今天算了,我喝得太多,这是贪杯之过。

你们自己娱乐吧!高高兴兴地玩吧!

你,老阿尔——曼佐,快快走开吧!

阿尔班[210]滚开,让我独自一人留下。”

他说完,便迈着蹒跚不稳的脚步

回到自己的座位,倒在了椅子上。

他发出阵阵威胁,还用脚乱蹬,

桌子和酒杯都被他踢得乱撞乱翻。

最后他软弱无力,低着头,缩成一团,

全身靠在扶手上,不久便闭上了眼睛,

吐出的泡沫淹没了他那颤动的嘴唇,

他沉入了睡乡。

骑士们都惊呆了好一阵子,

虽然他们知道康拉德的秉性,

他喝醉之后便会大发雷霆,

随后就是昏昏沉沉进入睡乡。

可这是宴会!这是一种耻辱!

当着外人的面这样怒气冲冲。

是谁把他挑动?老歌手哪里去了?

他已离开了人群,无影无踪。

人们在说,乔装打扮的哈尔班

给大团长唱了一支立陶宛的歌,

他就是用这种办法挑起了战争,

一场基督教反对异教的血腥之战。

为什么大团长会有这突然的改变?

为什么维托尔德会这样怒气冲冲?

大团长所唱的古怪歌谣又是何意?——

人人都在猜测,要找答案白费力气。

五 战争[211]

战争——康拉德再也无法阻止了,

面对议会的催促和人民的呼声,

要求复仇的叫喊像响雷震动全国;

报复立陶宛的侵犯和维托尔德的背约。

维托尔德,为了夺回维尔诺城,

早就卑躬屈膝地与骑士团结成联盟。

当他参加宴会后,得到了可怕的消息:

十字军骑士们不久就要开赴战场。

他便改变了意向,背叛了新结的盟约,

悄悄逃离了骑士团,带着自己的随从。

他假奉着大团长亲自下达的命令,

叩开了骑士团的许多城堡的大门。

一进城,他就把守城的卫兵缴了械,

他用刀与火摧毁了沿途的村庄城镇。

他一路烧杀掠夺,逃回了他的祖国。

骑士团感到无比的愤怒和深深的耻辱。

便决定对邪教进行十字军战争,

并发出号召,一批批骁勇的骑士

从海上、从陆路纷纷前来参战助阵。

就连富有的王公也带了部下奔赴战场,

所有的武器上都标出了红红的十字。

每一个骑士都以自己的生命来起誓:

不是要异教徒受洗,就是自己战死。

于是向立陶宛进军了。他们干了什么呢?

如果你好奇,就去看看,当夜幕降临,

你站在堡垒上,朝立陶宛的方向一望,

只见一派火光直冲云霄向立陶宛推进,

就像一条血与火的洪流在迅速泛滥。

这就是侵略战争的故伎重演,老一套,

脱离不了屠杀、抢劫和放火烧光的故事。

火光一现,就能使愚蠢的喽众勇往直前。

可是无声的哭喊却震撼着智者的心灵,

这哭喊声在呼吁上帝:“请制止这场战争!”

风催火势,大火越烧越猛,越烧越远,

十字军骑士已深入到立陶宛的核心。

听说他们已包围了科甫诺和维尔诺城,

此后就再也没有听到战争的音讯。

附近一带也不再看到火光和烈焰,

天空中的红光似乎是越来越远。

普鲁士人的期望落空,他们没有看见

从被占领土地押回来的俘虏和战利品。

他们徒劳地派出使者前去探听音讯,

使者们一批批派出,但全都没有回来,

对于这可怕的情景,人人都在猜测,

他们情愿看到失败,也不愿翘首等待。

秋天过去了,冬天狂风暴雪肆虐,

在高山上呼啸,把山下的道路堵塞。

重又在远远的天空中闪现出光亮——

是北极光吗?还是战火焚烧的亮光?

它越来越亮,火焰已高高冲上天空。

只见天空越来越红,火光越来越近。

人们从马利恩堡朝东边的大路眺望,

远远看见在风雪中挣扎着的几个旅人。

那不是康拉德,我们的首领?还有

他的骑士们。该怎样去迎接他们?

是作为胜利者呢?还是作为逃亡者?

其余的队伍哪里去了?只见康拉德

举起右手指着后面的一群败将残兵

啊,这景象本身就泄露了失败的秘密,

他们稀稀拉拉,行走无序,深陷在雪中。

有的摔倒了,挣扎着,踩着尸体爬起,

有的相互推挤,刚刚爬起又摔倒在地,

新的一伙便把刚刚爬起的压在了下面,

就像浅浅的酒杯里挤死的昆虫一样。

有的人在匍匐前进,双腿又直又僵,

有的人突然站住不动,陷入了绝境。

举着僵硬的胳膊指着通往城市的方向,

呆立着的尸体就像一座座指路的路标。

人们纷纷跑了出来,既惊奇又沮丧,

呆呆地站着,不敢猜测也不敢打听。

因为这整个的故事,这不幸的疑问,

都清楚地显示在骑士们的眼里和脸上,

冷酷的死神已显现在他们的眼中,

他们的双颊像被饿鬼吸过一样瘦削。

立陶宛军号在他们身后响着,紧追不舍,

近处是狂风掀起的积雪,浓雾重重,

远处传来了稀稀拉拉的几声狗吠声,

一群群乌鸦在他们头上不断地飞旋。

一切都完了。是康拉德毁了他的臣民。

他,当初以赫赫战功获得了巨大声望,

他,一贯夸耀自己的决策多么英明。

可是这一战却显得又胆小又粗疏失慎。

他没有发现维托尔德阴谋设下的陷阱,

他受到了蒙骗,被复仇的心蒙住了眼睛,

他驱使全部军队开进了立陶宛的草原,

久久围攻维尔诺不下,延误了有利时机。

当军中的畜群散失,粮草接应不上,

饥饿便开始侵袭骑士团的兵营。

由分散的敌人开展的游击战争,

又把粮草劫去,把运输线切断,

德意志官兵每天成千成百地死去。

时候到了,应该发动一次猛攻,

要么就撤兵回去,不能久拖不决。

可华伦洛德却非常自信,漠然不动,

他只骑马出去打猎,或者待在营里,

独自一人在那里踱步,思考良计。

将领们的建议和意见,他全都听不进去。

他的战争激情变得越来越冷淡,

部下的苦苦请求他也不屑一顾。

他的宝剑插在剑鞘里久不使用,

他双臂交叉胸前,对一切漠不关心,

他整天沉思默想,或和哈尔班交谈。

冬天来了,大雪纷飞,堆积成山,

维托尔德便利用这时机调兵遣将,

他把十字军团团围住,展开了进攻。

耻辱啊!在骑士团英勇的历史上!——

伟大的大团长最先逃离了战场。

他没有带回光荣和丰富的战利品,

只带回了消息——立陶宛人打了胜仗。

你们是否看到,当时他从溃败中

是怎样把他鬼魂似的队伍带回国内?——

他的额头上布满了愁苦的阴云,

他的脸颊上扭动着蠕虫般的痛苦。

康拉德痛苦着。可是看看他的眼,

那一双半睁着的大眼球这时正闪出

明亮的斜视的眼光,像预示战争的彗星;

这眼光时时闪亮、变幻,像怪异的奇光,

是撒旦放出来的光芒,用来迷惑路人;

这眼光把愤怒和欣喜结合在了一起,

闪耀出恶魔般的火焰,令人不寒而栗。

人们发着抖,议论着,康拉德置之不理,

他把那些对他不满的人召集在一起,

他讲话,他望着,他只会——可耻啊!

他们竟仔细听着他讲话。而且相信

在人的错误中他们看到了上帝的审判。

当人们遇到了恐怖,有谁还能不信神?

***

住口,傲慢的统治者!该审判你了。

我知道在马利恩堡的一座地下洞穴中,

当夜幕把整个城市都笼罩在黑暗里,

一个秘密法庭正在那里举行审判会议。

大厅的拱顶上高挂着一盏油灯,

无论是白天黑夜,它总是被点燃。

那里放着十二把椅子,中间是宝座。

宝座上放着一部神秘的法典。

十二位法官,个个穿着黑长袍,

人人带着面具,遮住了他们的脸孔。

在这深深的地窖里他们避开了人们,

他们彼此保密、相互也不能相认。

他们宣了誓,完全自愿,团结一致,

对他们的最高首领的罪行进行审判。

涉及种种不为人知的隐秘的罪恶,

只要最终的判决一旦获得通过,

哪怕就是亲生的兄弟也绝不宽容。

每个人都应激烈地或是秘密地,

注视着这严厉的法令的执行。

他们手拿匕首,腰间挂着锋利的宝剑。

在这些隐秘的人员中间有一人走近宝座,

他手持宝剑,站在那部骑士团的法典前,

他开口说道:最严厉的法官们!

我们的怀疑已得到证实,证据表明:

那个名叫康拉德·华伦洛德的人,

并不是真正的华伦洛德。

他是谁?我们不清楚,十二年前,

不知他从哪里来到我们的莱茵河畔。

那时候,真的华伦洛德已去巴勒斯坦。

他是他的随从,一副仆人的穿着打扮。

真的华伦洛德不久便失踪了,不知去向,

这个被怀疑为谋杀凶手的仆从,

便悄悄地逃离了巴勒斯坦。

随后他来到了西班牙海岸,

在与摩尔人的决战中他作战英勇,

使他声名远扬。在比武场上,

他也获得过无数的胜利和奖赏。

他自称是华伦洛德,到处宣扬,

最后他宣誓加入了十字军骑士团,

后被选为大团长,给骑士团带来灾难。

他的业绩如何,大家都心知肚明。

去年冬天,当我们同立陶宛、同风雪斗争,

康拉德却独自骑马穿过树丛和橡树林,

去和维托尔德进行秘密的会谈,

我的暗探早就在跟踪他的行踪。

每到晚上他常常来到尖塔的下面,

和那修女进行好几个小时的交谈,

我的暗探听不懂他们谈话的意思,

因为,法官们,他说的是立陶宛话。

“鉴于我们的密使带来的秘密情报,

证明此人来历不明,心怀异志,

再加上我的暗探报告的最新消息,

以及从民众中听到的种种传闻,

法官们!我决定宣布大团长的罪行:

欺骗、凶杀、邪教和无耻的背叛!”——

控诉人一说完,便跪在了法典面前,

手持神圣的十字架,庄严地发了誓:

凭了我们救世主的苦难、凭了上帝,

他指控大团长的这些罪行完全属实。

一阵静默,法官们开始进行审议,

可是没有声音也没有低声的议论,

只需要眨眨眼,或者点一下头,

就能表达出深刻的恐怖的意思。

每个人都依次走到那高高的宝座前,

他们用匕首尖去翻动法典的书页,

每个人都低声念着他翻到的条例,

要做出判断,只须问问自己的良知。

每个人把手放在自己的心上做出决定,

所有的法官异口同声地宣告:“该死!”

四壁发出了相应的回声,一连三遍。

“该死!”——整个判决就只有这二字。

这两个字便是法官们一致作出的判决。

十二把剑高高举起,唯一的目的——

就是康拉德的胸膛。他们悄然退去——

地窖的四壁还在回荡着低低的回声,

在他们的身后重复着:“该死!该死!”

六 告别

一个冬天的早晨,朔风怒吼,漫天雪飘。

华伦洛德在风雪交加中飞快地奔跑,

他急急来到湖边的那座尖塔的塔旁。

他大声叫喊,还用剑敲打着塔墙,

“阿尔多娜,”——他喊道——“我们活着!我的爱人!

你那可爱的人回来了!他的誓言实现了!

他们已经完蛋了,一切都已如愿以偿!”

修女

“阿尔弗?是你的声音?我的阿尔弗,

我最亲爱的人。怎么?和平了?

你平安回来了?不会再走吧?”

康拉德

啊,上帝保佑,

你什么都不要问,听着,我的爱人!

听着,我说的每句话你都要注意听。

他们全完蛋了!你看看那边的火光——

你看见了吗?在那边,是立陶宛的手

在德意志人的国土上点燃的复仇之火。

就是再过一百年也医治不好他们的创伤。

这百头的妖怪已被我的剑刺穿了心脏。

它的财富消耗了,威势的源泉枯竭了,

城市被烧毁,到处是鲜血的海洋,

这都是我的功劳,我实践了我的誓言。

更惨的复仇,就连地狱里也无法做到。

我不想再干了,毕竟我也是人,

我的青年时期老是说谎,不义不忠,

一直在流血和屠杀中度过。如今

我上了年纪,再进一步我力不从心。

谋反已使我厌倦、战争让我沮丧,

报仇也报够了,德意志人也是人。

上帝启迪了我!我是从立陶宛回来,

我看见了那些地方,还有你的城堡。

科甫诺城堡——现在已成了废墟。

我都不敢看了,赶紧地把眼光转向别处,

我又飞跑到我们常常约会的美丽山谷。

那里的一切都和当年一样,没有变化,

依然是昔日的景物,满山遍地的野花。

正和多年前那天晚上我们告别时一样

啊,想起来,这件事就像发生在昨天,

你还记得那块岩石——我们游玩的地方。

现在依旧高高屹立着,只是长满了青苔。

四周野草密布,我几乎认不出来了。

我除去苔藓,用我的眼泪把岩石擦净。

还有那个小丘,你喜欢在那里休憩,

在夏日困倦的时候,有遮阳的枫树阴影。

那条我曾为你去取过泉水的清泉——

这一切我都找到了,我边看边走,

甚至你的那座小凉亭也被保留了下来,

当年我曾用枯萎的柳枝为它筑起围墙,

而那些枯萎的柳枝,我亲手插在沙里,

如今真是奇迹显灵,亲爱的阿尔多娜,

你一定认不得了,它们成了美丽的树林!

春天生长的树叶被风吹动得摇曳不停,

新生的芬芳的花絮在空中飞来飞去,

啊,这景象让我感到无比的欢欣。

一种幸福的感觉在我心中油然而生。

我吻着那些柳树,我跪了下去倾诉衷情:

‘我的上帝!’我喊道,让我们的愿望实现,

让我们能早日回到我们的故国家园,

让我们将来能生活在立陶宛的土地上,

让我们那坎坷的人生能再次获得新生,

让柳树也披上希望的绿叶,欣欣向荣!

“让我们回去吧!答应我,我有权力

命令骑士团打开塔门,不,用不着下令,

即使这塔门比钢铁还要硬千倍,

凭我这双手也能把它拆除,把它打破。

啊,亲爱的,我要抱着你回到那山谷,

或者走得更远,立陶宛有的是荒原。

我们还有比亚沃维茨的茂密的树林,

可以遮荫乘凉,保持着深深的寂静。

在那里从未听到过外国武器的叮当声,

在那里再也听不到傲慢敌人的胜利叫嚣,

也没有我们的战败弟兄们的悲惨呼号。

那里,在一座寂静的牧歌式的花园里

你伸开双臂,敞开胸怀将我紧紧拥抱。

那时候,我会忘记一切,管它什么民族,

管它什么世界,我们要为自己活着,

回去吧!你答应吧!请你允许——”

阿尔多娜一声不响。

康拉德等着回答,

血红的晨曦此时已在天空中闪烁。

“阿尔多娜,对不起,清晨就要来临,

人们快要醒来了,卫兵会来抓住我们,

阿尔多娜!”他喊道,急得全身发抖。

他不再喊叫,只用眼睛去向她恳求,

他高高举起他那双握得很紧的手,

双膝跪下,像个乞求怜悯的人一样,

他疯狂地拥抱着,吻着那冰冷的塔墙。

修女

“不,现在太迟了!”——阿尔多娜回答,

声音又忧伤又平静——上帝会给我力量,

上帝会保护我躲过这最后的沉重打击。

当年我来到此地就曾发誓此门不再开启,

我再也不离开这里,除非要葬入坟地。

我和自己斗争过。难道你,我亲爱的,

也要帮我去违抗至高无上的上帝。

你要带回世界的是谁?一个可怜的幻影。

你想一想,啊,想一想,假如我发了疯,

居然依了你的要求,抛弃这座洞窟,

居然会兴高采烈地投入你温柔的怀抱。

那时候你不会欢迎我,也不会认得我,

你会掉转眼睛,一脸惊恐不安的神情,

难道这个可怕的鬼魂就是阿尔多娜?

那时候,你就会在暗淡无光的瞳孔中

你就会在干瘪的脸上寻找昔日的娇容。

啊,一想到这些,我就感到无比伤心,

我决不能让这丑老的修女形象,

去取代阿尔多娜当年的千娇百媚。

亲爱的,请原谅我吧!我自己也承认,

每当月光照得更加明亮、更加灿烂。

一听见你的声音,我便藏身于窗后,

我不敢,亲爱的,近距离看到你的脸。

也许,今天你也有了很大的改变,

已经不是多年前那副英俊的容颜。

你还记得那时候,你和我们的战士,

骑着高头大马走进了我们城堡的庭院,

我的心中至今还保留下你的笑貌音容,

你的眼睛、面孔、服饰和举止风度。

就像是一只美丽的蝴蝶沉浸在琥珀中,

你的身姿铭记在我的心中,永世不变。

阿尔弗,还是让我们保持当年的容貌,

那时候我们富于青春活力,雄姿英发,

一直等到我们将来重聚,但不是在人间。

让我们把美丽的山谷留给幸福的人们,

我还是喜欢这石头筑成的寂静避难所,

我只要每晚看到你的身影听到你的声音,

我就会感到无比的幸福,心里充满欢乐。

即使在这隐遁的地方,我的阿尔弗,

我也能把一切痛苦变成为美好的生活。

你应把谋反、烧杀和破坏搁置一旁,

只希望你来这里的时间更早、更频繁。

“请你听着,如果你能在这荒凉的平原

为我修建起一座家乡那样的凉亭,

再把你喜欢的柳树和花卉移种在它的四边,

连那块岩石也从我们的山谷搬到这荒原。

以后,附近村庄的孩子们会来到这里,

他们会在这来自祖国的树林中嬉玩,

同时还会用立陶宛的花卉编成花环,

让他们高唱立陶宛的歌曲,一遍又一遍。

这些故乡的歌曲会激起他的浮想联翩,

会勾起和唤起他们对故乡、对你的梦想。

到最后,到最后……在我死去之后,

他们依然在歌唱——在阿尔弗的墓旁。”

阿尔弗没有听完便沿着荒凉的湖畔

狂奔乱跑,他漫无目的,情不自禁,

被冰冻的山丘和一丛丛树林所吸引。

在这些野景中,在紧张而无聊的奔跑中

他找到了一种乐趣——让自己劳累。

在冬日的寒冷中他感到疲倦和沉闷。

他甩开斗篷和胸甲、撕开了他的外衣

从他的胸间抛弃了一切——除了忧虑。

凌晨,他踉踉跄跄地来到城边的壕沟,

他看见一个人影,便止住脚步望着。

这影子一闪而过,冰冻的积雪上,

留下了轻轻的足迹,迅即闪入壕沟中,

只听见一个声音:“该死!该死!该死!”

阿尔弗听见这声音便醒了,开始细想,

只消片刻的沉思,他便恍然大悟。

他拔出宝剑,朝四周环视了一番,

用警惕的眼光仔细观察着山丘平原。

只见一片荒凉,漫天雪花飞舞,

北风劲吹,沙沙作响,他回头朝湖望去。

他站在那里,心潮澎湃,百感交集。

最后他迈着缓慢的摇晃的脚步,

重又回到了阿尔多娜的尖塔下面。

他远远看见了她,她还站在窗前,

“早安,我亲爱的!”——他喊道——“多少年来

我们只是晚上相见,难得白天会面,

可是今天这声‘早安’,便是一个吉兆,

它驱散了多少年来的深沉的黑暗,

你知道今天为什么来得这样早?”

阿尔多娜

“我不想去猜测。再见,我的朋友——

现在天色太亮了,要是他们看见你……

不要再说了——再见,等到夜里——

我不能,也不想从这里出去。”

阿尔弗

“已经没有机会了!

你知道我来求你什么呢?抛下一朵花来,

不对,你没有花!那就抛下一绺头发

或者从你的衣服上抽下一缕棉纱——

再不就从你尖塔的墙上取下一块石头,

我想今天——并不是人人都能活到明天,

因此,我希望,我亲爱的阿尔多娜,

今天你能给我一点非常珍贵的礼品,

带着你心头的温暖和你珍珠般的泪水,

我要在死前一直把它紧贴在我的心上,

我想让它成为我们的最后的告别纪念。

我的死神就要来了,她来得又快又急。

让我们一道离开这人间,一道死去。

你一定能看见那座离城很近的塔楼,

从此以后我就住在那里,作为信号,

早上我会在凉台上挂上一幅黑手帕,

晚上我会在窗栏上点起一盏明灯。

你要密切关注这两种信号,如果白天

我未挂手帕,晚上看不见那盏灯光,

你就关上窗户,我再也不能来了——

再见!”

他转身离开,消失得不见踪影,

阿尔多娜站在窗口,久久朝外面眺望,

整整一个早晨,直到太阳落山夜幕降临,

她都站在窗口,寸步不离,眼望前方,

大风吹动着她的白长袍,簌簌作响,

她向下伸出双手,透过尖塔的窗栏。

***

“太阳落山了!”阿尔弗对哈尔班说道,

他从塔楼窗口指着渐渐落下去的太阳。

打从早晨起,他就把自己关在塔楼上,

他坐在窗前,只向着阿尔多娜的尖塔眺望,

“请给我拿来斗篷,宝剑,我忠诚的仆人,

我要到尖塔去!别了,也许会分别很久,

也许是永远!你听好,哈尔班,

如果明天天亮以后我还没有回来,

那你就要立即逃离这个地方——

我真想把后事托付给你,我真想——

我是多么的孤独啊,多么的凄凉!

我在这蓝天之下,就连在天上,——

当我面临着死亡,除了她和你——

我都没有一个可以倾诉衷情的人。

别了,哈尔班,当你把手帕取下

她就会知道——如果明天凌晨……

且慢,你听见了吗?是敲门的声音。”

“来人是谁?”门卫三次高声叫喊。

“该死!”好几个粗暴的声音在回答。

很显然,卫兵们已守不住这塔楼,

坚固的大门也禁受不住猛烈的槌打,

只听见随从们在前厅走廊上乱窜乱跑,

军队紧跟着一层层绕着铁梯在往上爬,

楼梯上面直达华伦洛德现在的卧房。

只听见带甲的士兵杂乱的践踏声,

阿尔弗砰的一声把双扇的房门关紧。

他拔出宝刀,拿起了桌上的一杯酒,

他走向窗口,“该来的都来了!”他喊道,

接着把酒喝下。——“老人,该你接着喝了。”

哈尔班顿时脸色煞白,他想把酒杯撞开,

可是他突然停住了,心中起了疑问。

外面声势汹涌,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他垂下了一只手——是他们,他们来了。

“老人,难道你还不明白这些嘈杂声?

你想怎么办?这是给你的药酒!

我的已喝完。老人,这杯是给你的。”

哈尔班绝望地站在一旁,一声不响。

“不,我的孩子,至少我要活到你死后,

还是让我留下来,我可以替你合上眼睛。

我要活着,要把你的业绩向世人宣扬。

我要让赞美你的歌曲世世代代相传,

我要跑遍立陶宛的大小城镇和村庄

我走不到的地方,我的歌定会飞到那里,

行吟歌手们会给征战的骑士们歌唱。

女人们会低声吟唱,给孩子们催眠,

母亲唱给儿女们。也许从这些歌曲中

将会涌现出为我们的枯骨报仇的英雄!”

阿尔弗靠在窗边,满含着泪水倒下,

他那双眼睛久久地凝视着对面的尖塔,

仿佛要让那迷人的景象永驻在他眼里。

他抱住了哈尔班,他们喘息在一起,

两人紧紧抱在一起,这是最后的拥抱,

刀剑已在门外叮当,铁闩已被撬开。

他们喊着阿尔弗的名字,向里面直闯。

“奸贼!今天你的脑袋定要砍落刀下,

忏悔你的罪行吧!快做好死的准备。

你看,那个老人就是骑士团的神父

他会洗涤你的灵魂,你会体面地死去。”

阿尔弗手持宝剑,等待着这次会见,

可他脸色更加苍白,身体越来越弱,

他靠着窗棂,露出无比坚定的眼光,

他扔去斗篷,把大团长的纹章踩在地上。

他带着轻蔑的微笑,用双脚乱踢着纹章。

“这就是我所鄙弃的一生中最大的罪行!”

我准备一死,你们又能奈我何?

难道你们要听听我执政的功劳?

你们只需去看看那些死去的士兵,

城市的废墟和燃烧的村庄,还有宝藏。

你们听见大风没有?它刮起积雪,

会把你们的那些残兵败将活活冻死。

你们还听到了狗群的吠叫,越来越响,

它们撕咬着,争夺那盛宴的残骨剩肉。

“这都是我的功劳,我多么伟大,骄傲!

我只用一击便砍下了那九头怪的脑袋,

和参孙一样,只用了一次的拼命撞击,

便把整个大厦摧毁,撞击也随之死去!”

他话一说完,便朝窗外投去一瞥,

随即倒地死去,还打下了那盏明灯,

灯在地上转了三转,火光也随之转圈,

最后便停留在康拉德的头颅边。

倒出的油便形成了一条小火线,

这火线越烧越远,越烧越暗淡,

突然间,它又发出宽而亮的火光,

那是撞击消亡的信号,是回光返照。

这火光照见了阿尔弗的无神的眼睛,

随即火光熄灭,于是一切又归于黑暗。

与此同时,从尖塔那边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这叫声让人撕心裂肺,又长又刺耳。

是从谁的心里发出?你们准会猜想得到。

听到的人都知道,从此又结束了一个生命

人们再也听不到那里的第二声尖叫。

这正像诗琴的琴弦绷得太紧,锵的一声

就断了弦,这悲欢离合的声音还要延长,

这就像是一支歌曲的美妙的序曲和开端,

但是这支歌的结局却是谁也没有猜中。

我的歌就是这样来歌唱阿尔多娜的命运,

但愿歌唱的天使张开双翼把它带往天堂,

但愿知音的听众能在心里把这歌儿唱完。[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