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外国经典浪漫诗歌译丛(套装共6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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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田庄

少爷归来——第一次相会在小房间,第二次在餐桌旁——法官关于礼仪的严肃教诲——监督对时尚的政治观点——短尾和猎鹰之争的开始——沃依斯基的哀叹——最后的执达吏——当时立陶宛和欧洲的政治形势一瞥

立陶宛!我的祖国!你像健康一样;

只有失去你的人才珍视你,把你向往,

今天我看见和描绘你辉煌的美丽

因为我思念你,怀着赤子的心肠。

圣母啊,你守护着光明山圣地[217],

你把维尔诺的尖门照亮!

你庇护着诺伏格罗德城堡和忠实的人民!

你用奇迹使孩提时的我恢复了健康

(那时悲哭的母亲把我奉献给你,

我睁开无神的眼睛,战胜了死亡

立刻就能赤着脚走进你神圣的殿堂,

为获得第二次生命感谢上苍),

求你再显一次奇迹把我们送回父母之邦。

此刻请你把我渴慕故园的灵魂

带到那些小丘、森林,如茵的牧场,

那儿蔚蓝色的河水静静地流淌,

辽阔的大地伸展到涅曼河滨;

带到那广袤的田野,那儿美如仙境,

小麦一片金黄,稞麦银波粼粼;

白芥似琥珀,荞麦像雪一样亮晶晶,

那闪耀着处女羞红的是紫云英,

环绕着的田塍绿油油,像丝带一样,

丝带之上还有静静的梨树成行。

曾几何时,在这无边的田野,在小溪边,

在一座小小的山丘上,在白桦林中,

有一座贵族宅院,是石基的木质房;

它那粉白的墙壁远远就闪闪发光,

在暗绿色白杨的掩映下显得更白,

茁壮的白杨树为它把秋风抵挡。

居室不算宽敞,却整洁、亮堂,

还有一座大粮仓,三堆禾秸摞在它近旁,

看来是屋顶下无处存放;

也说明了这一带丰裕、富饶,

地里纵横摆放着无数的麦束,

金灿灿像繁星缀满夜空,

一排排犁杖早已把休耕地翻过,

留下了一道道笔直、齐整的犁沟,

大片的黑土地无疑属庄园所有,

像花园里的苗床得到精心侍弄:

也展示了这个家庭的秩序和富足。

敞开的大门把过往行人迎候,

声明它盛情、好客,向所有来宾招手。

一位年轻公子把双马轿车驾御,

在院子里兜了一圈,又在门廊前停住,

他轻盈地跳下车,让马自由放牧,

马儿啃着青草慢悠悠朝大门走去。

宅子里没有人:廊前是闩紧的双门

门闩上又插了一颗销钉。

这青年并没去下房询问,

却开门走了进去,回归的喜悦填满他的心。

他很久没有看见过这座庄院,

因为他在遥远的城市里读书,

总算盼到了毕业的这一天。

他打量着古老的墙壁,用贪婪的眼神,

宛如打量多年故交一样动情。

还是原先的家具,还是原先的帘帷,

都是他儿时的旧物,为他所喜爱;

可如今似乎没有那么大,也没有那么美。

这儿是科希秋什科[218],他穿着克拉科夫长衫

抬头望天,手握一把双刃利剑;

那时他站在祭坛的阶梯上立下誓言,

说要用这宝剑把三强[219]赶出波兰,

否则就让自己殒命于此剑。

接着是身穿波兰服装的雷坦[220],

他坐着,为失去自由而悲叹,

他手持尖刀,刀尖直指自己的胸膛,

他的前面摆着《菲陀》[221]和《卡托传》[222]

再过去是雅辛斯基[223]的画像,

他是一位俊美而忧郁的青年,

旁边是科尔萨克[224],他形影不离的伙伴,

他俩站立在普拉格堡垒上,肩并着肩,

站在成堆的俄国佬尸体上边,

他们砍杀着敌人,周围已是烈火一片。

他也认出了古老的八音钟,就在门后边,

装在一只木制的盒子里,亦如当年,

他带着儿时的欢乐拉了一下钟绳,

想把东布罗夫斯基的军乐[225]再听一遍。

他把整个宅子跑遍,寻找那个房间,

儿时他曾住过,转眼已是十年。

他踏进又退出,向墙壁投去惊诧的目光:

难道这可能是女人的住房?

是谁住在这里?老叔父还未喜结良缘,

他的姑母也在彼得堡住了多年。

难道是女管家?为何钢琴摆在里面?

琴上是乐谱和书;都是顺手放置,

零乱不堪;多么甜蜜的杂乱!

如此抛扔定非老年人的手所干!

一件白长衫,刚从挂衣钩上取下

不曾穿,便随意往椅子背上一搭。

窗台上摆着一盆盆香气袭人的名花,

有天竺葵、翠菊、堇花、紫罗兰。

这游子走近一个窗口,又是一阵惊愕:

果林中,在从前长满荨麻的那边,

有一座小花园,羊肠小道纵横交错,

园子里到处是英国草和香薄荷。

周围是矮小的组成数字的木栅栏,

上面缠绕着飘带似的雏菊,色彩鲜艳。

看得出花坛刚被浇灌:

旁边还放着些储水的白铁壶,

可那小园丁却哪儿也瞧不见;

她走不远,刚被推过的小门仍在摇颤,

门旁的沙地上还有脚印,

是一双没穿鞋袜的小脚的印迹,

嵌在像雪一样又白又细的干沙里。

脚印清晰,但很轻,你会设想

那是一双飞奔的玲珑小脚留下来的,

那人跑得如此轻快,双脚几乎触不着地。

这游子久立窗前,凝视,遐想,

吸吮着窗外飘来的阵阵花香,

他俯下身子,脸几乎贴到了堇花,

向那些羊肠小道好奇地张望,

后又收回视线,停留在那细小的脚印上,

他思忖着,这脚印好费猜详。

他偶尔抬起眼睛,又向外一望,

木栅旁边立着一位年轻的姑娘。

她的白衣裙只把那苗条的身子裹到胸口,

露出了双肩和白天鹅似的颈项。

立陶宛姑娘只有在清晨才是这般打扮,

穿这样的服装从来不能跟男子见面;

虽说四周无人,她还是交叉双臂挡在胸前,

使她的衣裙上又添了一重遮掩。

她的头发并未披散,而是绕成小结

紧紧地包藏在小小的白色卷发纸里面,

发鬈奇妙地装饰了她的脑袋,

在阳光下恰如圣像上的冠冕。

她的脸看不见。因为她面向田野

用眼睛搜寻着下方远处的一个人。

她看见了,笑了起来,又把双手一拍,

像一只雪白的小鸟从栅栏飞到草原。

她沿着花园飞奔,跨过栅栏,跨过花丛,

这青年还来不及注意,

她就顺着靠在房间墙上的木板

从窗子里飞了进来,

月光一样的明亮、迅速、宁静、轻盈。

她哼着歌儿,手提长裙,奔到镜子跟前;

蓦地见到这青年,衣裙从她手中滑落,

娇容失色,那是由于杌陧和惊恐。

这青年脸上却泛起玫瑰色的羞红,

宛如云朵碰上了灿烂的朝霞;

他闭上眼又用手遮住,态度温文尔雅,

本想赔礼道歉,却说不出一句话,

只是鞠了一躬,连连后退;

姑娘大叫一声,凄怆而又含混,

像一个睡梦中的孩子受到了惊吓;

这青年怔营地抬起头,已是人去房空,

他狼狈地离开,只觉得心头怦怦地跳动,

不知该如何理解这古怪的相逢,

是滑稽呢,害臊呢,还是其乐融融。

当时下屋里的人并未失去警觉,

有客人驱车而来,他们早已看到。

马已被牵进马厩,而且喂得很饱,

按体面人家的惯例,给了燕麦和干草,

因为法官从不喜欢采用流行的时髦

把客人的马匹送到车店去照料。

没有仆人来迎接,请别感到奇突,

也莫去责怪法官之家礼仪不周;

仆人们正等候着大管家[226]穿戴打扮,

可他此刻还在屋里安排今日的晚餐。

通常主人不在家,总是由他做代表

来欢迎和接待那些不期而至的客人

(他是主人的远亲,也是这家的朋友)。

看见来了新客,他便悄悄溜进下房

(因为迎接生客他不能穿着平日的衣裳);

于是他赶快换上了节日的盛装,

其实他已准备好了,因为他早就知道

要陪同共进晚餐的客人肯定不少。

沃依斯基远远就认出了来客,便张开双臂

叫喊着,又是亲吻,又是拥抱;

寒暄之后是急促杂乱的交谈,

想把多年积累的事用一口气说完,

谈话中掺和着询问,惊叹,

接着又是新的嘘寒问暖。

沃依斯基把想问的话都问了个够,

最后才把当天的事提了个头。

“很好,我的塔杜施,

(他如此称呼这青年,

他的名字是对科希秋什科的纪念,

因为他是出生在起义的那一年),

很好,我的塔杜施,赶巧你今天回到家里,

正好有许多漂亮姑娘和我们在一起。

你叔叔想不久就给你举行婚礼;

适逢仕女盈门,挑选尽随君意。

我们家里这几天来了许多人,

因为正准备领地法院开庭,

结束我们同伯爵之间的长期争端,

而伯爵本人明天也会光临我们庄院;

监督[227]已经到了,带着他的夫人和千金。

年轻人都在森林里打猎作乐,

老人和妇女都到林边去看收成。

他这会儿定会在那里等候年轻人,

我们也去吧,如果你高兴,

不久就会见到你叔叔、监督

和尊贵的夫人、小姐们。”

沃依斯基和塔杜施沿着大道走向森林,

他们一路款款谈心。

太阳已临近天上行程的终点,

光芒减弱,却照得比白昼更弥散,

通红的落日,像结束了一天劳作的农夫

回家休息时的那张健壮的脸。

森林上方环绕着耀眼的光圈,

朦胧的夜色已爬上了枝柯和树尖,

森林似乎受那光圈的束缚,融为一体;

黑魆魆俨如一座巍峨的大厦,

它上方的红太阳恰似屋顶上的火光;

太阳冉冉西沉,但余晖依然穿过树干,

犹如从窗板缝隙里射出的一缕缕烛光,

终于熄灭了。庄稼地里叮当响的镰刀,

奔驰在牧场拖干草的耙

骤然一起停息而归于寂静;

这是法官下的命令,

他的庄园的活计是随日落而停。

“天主知道,我们应该劳动多久;

当太阳,主的工人从天上消失,

也是农夫离开干活的田地的时候。”

这是法官的口头禅;而法官的意志

对于诚实的大管家又是神圣的法典,

即使已在装载稞麦的大车

没有装满就驶向了粮仓;

那些牛都为负载少有的轻松而喜洋洋。

一大群人正好走出了森林,

秩序井然,高高兴兴;前面是儿童

和保姆,随后是法官陪着监督夫人,

她身旁是监督,被家人团团围住;

姑娘们跟着老年人,青年男士溜边

相隔大约半步,小姐们走在男士前头

(这是礼节要求);谁也不会争先,

谁也没有去排定男士和女士的次序,

可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遵守。

因为法官家里奉行这古时的习俗,

排行原则是年龄、出身、学问和职务,

而且从来不许逾越雷池一步;

他说,“家和国都因有秩序才光彩,

一旦秩序遭破坏家和国也必衰败。”

因此他的家人和仆役对秩序都习以为常;

就是初来的宾客,无论是亲戚还是外人,

只要到法官家里访问,顷刻之间

就会接受那被大家都遵守的规定。

法官和他的侄儿交换了简短的问讯,

他庄重地伸出手让侄儿亲吻,

又吻侄儿的前额,诚挚地表示欢迎;

他跟侄儿说话不多,是为了招呼客人,

然而他匆匆用衣袖揩去眼泪,

可见他对年轻的塔杜施的爱有多深。

随主人之后,牲畜从庄稼地和森林,

从草原和牧场一起回到庄院。

咩咩叫的羊群挤进一条小路,

扬起阵阵尘土;接着是走得慢悠悠的

一队挂着铜铃的提洛尔[228]种小牛;

嘶鸣的马群从草原奔来,争先恐后;

所有的牲畜都奔向水井,

那儿秸秆不停息地吱吱响,

清凉的水往水槽里哗哗地流。

法官虽然疲乏又为宾客所包围,

但他并未忽略对田庄的照料,

他亲自来到井边;在这黄昏时分

主人最看得出六畜生长的景况,

而且从不把它们交给仆役去照管,

因为能够使马匹肥壮的是主人的眼睛。

沃依斯基和执达吏[229]普罗塔齐都站在前厅,

手举着蜡烛交谈着,甚至发生争论;

因为沃依斯基外出执达吏便私自下令

将晚餐桌从家里搬出,

匆忙地摆在旧城堡的中心,

这城堡的残址就在森林附近。

为什么挪动?沃依斯基满脸不高兴,

他向法官道歉;法官也大吃一惊,

但事情已经发生,要改变已太迟又难,

他只得请客人原谅并带他们去那空厅。

途中执达吏不停地向法官申明,

他为何要改变主人的决定:

因为庄院里没有一个够大的房间

能容纳这许多尊敬而高贵的客人,

城堡里有个大厅,保存得还算完整,

拱顶完好,虽说一面墙壁有了裂纹,

窗上没有玻璃,但夏天毫无妨碍;

而且方便了仆役,因它与酒窖相邻。

他边说边向法官挤眼睛;这神态

说明他还有更重要的秘而不宣的原因。

城堡离宅院有两千步远近,

建筑富丽堂皇,结构宏伟严谨,

是霍雷什科家世代相传的老屋;

最后的主人在国内骚乱中亡故。

产业全部被毁,由于政府没收,

由于法院判决,也由于无人照顾,

一部分已归属女方的远亲,

其余的均被债主们瓜分。

谁也不想占有这古堡,

维修的费用谁也负担不了;

那位近邻——伯爵,业已长大成人,

他很富有,又是霍雷什科家的远亲,

他从国外旅游归来一眼便看中了城堡,

说它是哥特式建筑;

虽说法官引经据典要使他相信

建筑师是维尔诺的工匠不是哥特人。

说只管说,伯爵想把城堡据为己有;

法官的心里也产生了同样的念头,

荒唐的官司从地方打到了高级法院,

参议院,又回到地方并由省府裁断;

花了不少钱,经了不少宣判,

案件又回到了地界仲裁法院。

执达吏说得不错,城堡的大厅

真能容纳法院的官员和请来的贵宾。

大厅有如修院的大食堂,圆形拱顶

用大柱支撑,地板用石块铺成,

墙壁没有任何装饰,但很整洁,

周围叉着的大小鹿角是唯一点缀,

获取猎物的地点、时间都书写在角上;

还刻上了猎人家族的纹章

和每位猎人姓名的全称;

霍雷什科家的半羊族徽闪耀在拱顶。

客人们顺次而入,大家围桌而立,

监督被推举走到了首席座位上;

就年龄和官职他理应享此尊荣,

他边走边向在场的人频频鞠躬;

他旁边的位子是那伯尔纳修士[230],

这募化修士之后是法官的位置。

修士念了遍短短的拉丁文祷词;

于是给男宾上酒,大家开始进餐,

静静地有味地吃着立陶宛冷盘。

塔杜施虽然年轻,但他是新来乍到,

便坐在监督大人身边,位居上首;

他和叔父之间的位子暂时空缺,

看来似乎是专为等候某人而设。

叔父不时瞥一眼那空位又望望门,

似乎断定某人会来并期待他的光临。

塔杜施也随着叔父的目光注视大门,

又随着它在这空位子上停住了眼睛。

这位子是个谜,却偏让年轻人喜欢;

对监督的俏丽的千金他心不在焉,

只跟她说了几句话来稍事敷衍;

既不给她斟饮料,也不给她更换杯盘,

也不用彬彬有礼的话来取悦别的姑娘

以显示自己的首都的教养;

这空位却诱惑了他,使他迷惘,

那不再是空位,因为它填满了他的想象。

成千的遐想沿着那个空座位奔跑,

宛如雨后小青蛙在空荡的草地欢跳;

其中一个是王后的模样,像一朵睡莲,

在美好的晴天从湖面探出妩媚的娇颜。

已经上了三道菜。这时尊贵的监督

给罗萨小姐的杯里斟了一滴酒,

又移一碟黄瓜给他的幼女,

说道:“我得亲自为我的千金们服务,

虽然我已经是老朽,动作很不灵敏。”

于是有几位青年站起来,大献殷勤。

这时法官从旁向塔杜施瞥了一眼,

又把自己的衣袖整理了一番,

斟了一点匈牙利酒,开始了他的讲演:

“如今我们学新派送青年到首都读书,

我并不否认,我们的后辈子孙,

书本知识胜过老一代的人;

但我一天天看出,我们的青年有多苦,

因为没有学校教会他们同上流社会相处;

昔日贵族青年都到豪门大户去,

我本人就曾在总督[231]府邸十年长住,

他们就是这位监督大人的高堂

(说到此他把手触到监督的膝盖上);

他的指导使我具有为公众服务的智能,

他不断地关照我,直到我长大成人。

我们家对他们真是感恩不尽,

我每天祈求上帝保佑他的灵魂。

由于在他府上我的课业比别人稀松,

因此我告老后便种田务农,

别人得到总督大人更多的垂青,

后来都飞黄腾达,官至极品。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获益匪浅,

在我的家中从未听到对人失礼的非难;

我也敢说,礼节不是无足轻重的学问。

因这它不限于鞠躬时举止斯文,

或者遇到别人时要笑脸相迎;

因为这只不过是商人的俗礼,

与古波兰的和贵族的礼节不可比拟。

礼节人人都应遵守,但不能同循一例;

因为孩子们对于父母真挚的爱,

丈夫在社交场合对于妻子的关怀,

或是主人对于仆役,也并非没有礼节,

而是种种礼节各有其特色。

须要长久地学习,才不会显得懵懂,

才能对每个人给予恰如其分的敬重。

老一辈都学会了;达官显贵的闲谈

对于听者就是一部国家的活历典,

而乡绅之间的交谈就是一郡的家乘。

因此贵族总把贵族看成是自己人,

总觉得大家都知道他,对他不失尊敬;

所以贵族把习俗都看得十分认真。

今天无人问:你是谁或者是何人所生?

你同谁住过,或者你干过什么事情?

人人都可进来,只要不是间谍或乞丐。

没人像维斯帕先[232],拿起钱来嗅一嗅,

也不想知道,那钱来自哪些手和国度,

也不想了解别人的出身和习俗!

只要看到印志便足以估出其分量,

人们估量朋友正如犹太人估量钱一样。”

法官说到这里,顺序看了一下客人;

虽然他通常说话流畅,合理合情,

他知道,如今的年轻人缺乏耐心,

他们厌恶纵然是最有口才的长篇大论。

然而大家都侧耳倾听不插一言;

法官便用眼神去征询监督的意见,

监督也不用赞美去打断他的言论,

而是频频点头来显示自己的首肯。

法官不说了,而他却仍在欣赏地点头;

于是法官给他和自己的杯子都斟满酒。

接着说道:“礼节不是轻浮的事情:

当一个人学会了去尊敬别人,

同他的年龄、出身、习惯和德行相称,

这时候他也看到了自己的尊严:

正如我们想用天平称出自身的重量,

就必须把别人放在相对应的秤盘上。

值得引起你们特别注意的礼节,

是青年如何对待漂亮的小姐;

尤其是当门第的显贵和命运的慷慨

增加了她的优秀品格和天生的娇美。

礼节会导致恋爱和婚姻的门当户对,

两个家庭的光荣结合——长辈如此安排。

所以……”这时法官把脑袋调转方向,

冲塔杜施点点头,向他射去严厉的目光,

看得出来,演说至此已接近收场。

这时,监督把他的金烟盒敲得叮当响

说道:“我的法官,从前还更糟糕!

我不知道,是时髦改变了我们的观点

还是年轻人变好了,总之不引起反感。”

唉,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

当法国的时髦首次传到我们的祖国!

那时年轻的公子哥儿突然从外国拥来,

他们比一群诺盖鞑靼[233]还要坏,

他们在我们国内毁灭我们祖先的信仰、

我们的法律和习俗,甚至古老的服装。

看到那些黄口小儿真叫人伤心,

他们说话带鼻音,而且装腔作势,

对新的信仰、法律和化妆品的宣传

充斥了小册子和形形色色的报刊。

这种大杂烩在心理上很有力量;

因为上帝要惩罚一个民族

就先要剥夺它的人民的理智。

而聪明人都不敢和这些花花公子对抗,

全国都怕他们,像怕瘟疫一样,

连国家本身也感到病毒在泛滥;

人们喊着反对,实际却以他们为样板;

改变了自己的信仰、语言、法律和服装。

那是狂欢节的舞会,放浪形骸,

过后不久就来了做奴隶的四旬斋。

“我记得,虽然那时我是个无知少年,

当时行觞官的儿子来到奥什绵县,

他乘了法国马车来拜访我的父亲,

他是立陶宛第一个法式打扮的人。”

大家像小鸟追雕[234]似的跑在他后面,

他们对这幢房子非常艳羡,

因为行觞官公子的双轮马车停在门前,

这种马车法国人称作‘卡利尤雷’。

在跟班的位子上伏着两条小狗,

御者是个德国人,像木板一样干瘦;

他的两只瘦长的脚酷似晒衣竿,

穿着长袜,鞋子上用银纽扣镶嵌,

他的假发的末尾束着条网巾。

见了这样的装束老年人忍俊不禁,

而乡下人则画着十字,议论纷纷:

说是威尼斯的魔鬼乘着德国马车旅行。

行觞官的公子本人,更是一篇故事,

一句话,他看起来像只鹦鹉或是猴子,

戴着个大假发,他爱比作金羊毛,

而我们则将它称作鬼卷毛[235]。

那时即使有人觉得波兰服装

比这洋里洋气的摩登猴服更漂亮,

他也只好缄口;否则那班青年

就会骂他破坏文化,阻碍进步,是背叛!

那时最有力量的是偏见!

“这位行觞官的公子自称是来改造我们,

来宣传立宪,并使我们变得更加文明;

他向我宣告,有几位能说会道的法国人

获得了新发现,那就是人人平等;

虽说这一点早已写在了经书上,

每个牧师在布道时也都宣扬。

这是古老的学问,问题在于实行!

但当时盲从统治了人们的灵魂,

连世上最古老的事他们也不相信,

假如他们不曾在法国报上读过什么妙文。

行觞官的公子口说平等,却以侯爵自居;

众所周知,这些称号都是从巴黎传出,

侯爵的称号在当时令人歆羡。

事过境迁,这时髦也会随之改变,

这侯爵又冠以民主主义者的头衔;

时髦的变化有如走马灯,遇上拿破仑,

巴黎来的民主主义者又以男爵自称;

假如他活得长些,兴许还有一次轮转,

男爵又要戴上民主主义者的桂冠。

因为巴黎引以为荣的是时髦变化多端,

而法国人无论发明什么波兰人都喜欢。”

“感谢上帝,如今我们的青年

如果出国,也不是为衣着打扮,

也无须到印刷所的车间去寻找法典,

或者到巴黎的咖啡馆去学习讲演。

因为拿破仑,为人聪敏而又矫捷,

不让我们有时间去寻找时装或是空谈。

如今枪炮轰鸣,我们老人都心情激荡,

波兰人的名声又会在世界上传扬;

有荣誉,就有新的共和国波兰!

自由之树常常会发芽于桂冠。

可忧的是,岁月在无为中慢慢消逝!

而他们又总是那么遥远!

这等待太长!而消息又如此之少!

罗巴克神父(他悄声对那修士说道),

我听说,你已得到涅曼河那边的报告;

关于我们军队的消息你也许知道?”

“我毫无所闻,”罗巴克冷淡地回答

(显然,他并不高兴听这谈话),

“我讨厌政治,如果我收到华沙来信,

那是我们的伯尔纳修道院的内部事情;

在晚宴上谈论修院的事实不相称,

在座的都是世俗之人,对此不会关心。”

他说着还望望宾客中的莫斯科人;

那是上尉雷库夫,一位老军人;

他的部队在附近的村子里扎营,

法官出于礼貌请他来当晚宴的嘉宾。

他吃得津津有味,很少参与闲谈,

可是一提起华沙他就抬头开了言:

“监督先生!唉,你总是关心拿破仑,

华沙也总是拴着你那颗心!

唉,祖国!我不是奸细,可我懂波兰文,

祖国!我也感觉到这一切,我尽知情!

你们波兰人跟我这俄国人现在是休战,

我们在一起吃吃喝喝,共进晚餐。

我们的士兵也常跟法国人相逢在前哨,

一起喝酒,可听到喊‘乌拉!’就轰大炮。

俄国有句俗话:打得越凶,爱得越深;

拍打情人,就如拍打皮外套下手莫轻。

我告诉你们,这里就会有场战争。

前天,司令部的副官来向普鲁特传令:

准备开拔!不是向土耳其人发兵,

就是打法国佬。波拿巴[236]可真是位奇人!

缺了苏沃洛夫[237]他们会把我们狠揍一顿。

当我们去打法国人,团部就这么议论,

说波拿巴道行高,苏沃洛夫法力大[238],

他们打起仗来就是斗法。

有次打仗,不知波拿巴在哪里,

原来他变成了一只狐狸!

于是苏沃洛夫变成了猎犬;

他变成一只猫来抓,但那一位变了小马。

请你们留心,波拿巴还有什么变化……”

雷库夫说到这里便停住,忙着吃菜;

这时仆役来上第四道菜,旁门忽然打开。

进来一位女宾,年轻而又娇好;

她的突然出现,她的身材和容貌,

她的服饰,都引人注目,大家把她欢迎,

显然,除了塔杜施,她是大家的熟人。

她的身材窈窕而优雅,胸脯丰满诱人,

她那粉红色的衣裙是丝绸的制品,

衣领裁得很低,镶有花边,袖子很短,

她手上旋着一把扇子,不过作为消遣,

(因为天气不热);镀金的扇面

摇动起来,四周就金光闪闪。

她的头很中看,头发弯而且鬈,

用几条粉红色的丝带织编,

丝带之间缀着一粒金刚石,若隐若现,

宛如彗星尾巴上的一颗星,光灿灿,

总而言之,这是节日的盛装;

有人在耳语,平常这样打扮过分张狂。

裙子虽短,但看不见她的一双脚,

因为她跑得很快,宛如在水上飘,

就像是三王节[239]孩子们藏在圣诞棚后

玩着的飘来飘去的提线木偶。

她跑着进来,向大家微微鞠躬致意,

想在为她准备好的空位上入席。

可谈何容易;客人多,椅子一时难寻,

他们分了四排,坐着四张长凳,

必须整排移动或者跨过长凳;

她挤到了两张长凳之间,动作机敏,

然后又挤到一排坐着的客人和桌子之间,

这一次她却像台球似的一转。

经过的时候,她触着了我们的青年;

裙上的绉边又钩住了一个人的膝头,

脚一滑,仓皇间扶住塔杜施的双肩。

她礼貌周到地向他道歉,

就坐在了他和他叔父之间,

她什么也不吃,只是旋着扇柄,

或是整理一下她的镶花边的衣领,

或者是以妩媚轻柔的姿态

抚一下她的鬈发和发间鲜艳的丝带。

谈话中止了约有四分钟之久。

便有人窃窃私语,在餐桌的那一头,

而后又转成了半高半低的交谈——

男人们在进行有关今天狩猎的争辩。

巡官[240]和书记官[241]两人各执己见,

一条短尾猎狗成了争论的焦点,

书记官因为有它而感到自豪,

并坚持说是短尾把兔子逮住了;

而巡官也不怕激怒对方反复论证,

说这一荣誉应归于他的灵猎鹰。

于是询问别人的意见,要讨个公平,

于是有人袒护短尾,有人支持猎鹰,

有的作为行家,有的则是见证。

法官在餐桌这一端低声抚慰客人,

他说:“我们先入座了,实在抱歉,

因为再也无法推迟晚餐:

客人都饿了,他们在野外走得很远;

我原以为你今天不能跟大家共进晚餐。”

说完这话,他就同监督把满杯酒饮干,

悄悄地进行着有关政治的交谈。

餐桌两端的人都在忙各自的事,

塔杜施就仔细端详这陌生女士;

他记起,最初瞥见这位子的时候

他立刻就猜到,它应归何人所占有。

他红了脸,一颗心儿怦怦地跳,

他脑海中的哑谜终于揭开了!

这真是命中注定,跟他挨得这么近

竟是那位他在昏暗中所见的美人;

诚然,她现在似乎身材比较高,

因她是盛装,服饰会使人改变个头。

那一位的头发很短,是浅黄色,

这一位的为何又长又鬈又黑?

那颜色必定是由于阳光作祟,

西下的夕阳,照红了一切。

当时他没看到那张脸,她像昙花一现,

然而思想却惯于猜度娇美的容颜;

他幻想着,她一定有双乌黑的眼睛,

白皙的面孔,红得像樱桃的嘴唇;

他看到这一位的眉眼倒也与她相仿;

最大的区别也许就在年龄上:

那个小园丁看起来幼小娇嫩,

而这一位却已是成熟的妇人;

但青年决不向淑女问及出生证,

对于青年男子,个个女人都年轻,

对于少年,个个美女都与自己同龄,

对于无邪的男性,个个情人都是童贞。

虽然几乎满了二十岁的塔杜施

自幼住在维尔诺这样的大城市,

受着教士的监督和严厉的管束,

接受古老道德信条的教育。

他却把纯洁的灵魂,活泼的思想

和天真无邪的心带回自己的家乡;

只是同时也不乏放纵自己的欲望。

他早已计划好,要到乡下来享受

他那长年累月受着羁绊的自由;

他深知自己一表人才,年轻、强壮,

从双亲那里继承了精力和健康。

他姓索普利查,众所周知,这姓氏

个个都因健壮、魁梧而扬名于世,

学习虽不甚勤奋,却很宜于当兵。

塔杜施显然也不会有别于先人,

他骑术高超,走起路来大步流星,

他天分不低,学习却是成绩平平,

虽说叔父为他的教育毫不节省。

他尤其是喜欢射击和舞刀弄剑;

他知道,要他从军是前辈的打算,

父亲的遗嘱也表示了这个意愿,

他坐在学校里常常把军鼓企盼。

可是他的叔父突然改变了初衷,

吩咐他立即赶回家,要给他完婚

承受田产;答应先给他一个小村作试验,

其后要把全部产业压在他的双肩。

塔杜施的这一切美德和品性

都吸引着他邻座的细心的女人。

她已把他那优美而高大的身躯打量,

他有着强壮的肩膀,宽阔的胸膛,

她又望着他的脸,一看到她的眼睛,

这青年的脸上就泛出一阵红晕,

当他从最初的怯懦中完全复原,

就用勇敢的目光望着她,眼中充满烈焰;

她也同样注视他。四目相对燃烧着,

如同降临节[242]弥撒的烛火。

她首先用法语开始了跟他的谈话;

塔杜施是从大城市的学校归来,

她就问他对新书和作者的看法,

她从他的回答中又提出新的问题;

后来她越扯越远,又转到了绘画、

音乐、舞蹈,甚至还谈论到雕塑!

她还说她对画笔、乐谱和书籍同样喜爱;

这么多的学问使塔杜施目瞪口呆,

他害怕自己失言会成为笑柄,

结结巴巴,就如教师面前的小学生。

幸好这教师慈祥又不严厉;

她猜到了邻座心里在着急,

便换了个浅近而又聪明的话题:

她谈起了乡下生活的枯燥和麻烦,

还谈到应如何取乐和分配时间

使乡村生活过得愉快而安闲。

塔杜施也回答得比较大胆、气粗,

一切顺利,半小时后他俩已成了密友;

甚至彼此开玩笑,还发生了争斗。

最后她在他面前摆了三个小面包球,

代表三个人要他挑选;他挑了最近的;

监督的两位千金皱起了眉头,

他的邻座却笑着,什么话也没有说,

这幸运小球不知代表哪一个。

餐桌的另一端,宾客的娱乐则不同,

因为猎鹰派的力量突然占了上风,

他们又向短尾那一党发动无情进攻;

争论激烈,连最后几道菜都没人去动。

他们都站着,一边喝酒一边争吵不息,

最可怕的是书记官,他像只好斗的公鸡。

只要一开口,他就滔滔不绝地论证,

还用手势生动地描述当时的情形。

(书记官博莱斯诺当年做过律师,

别人叫他牧师,因他太喜欢用手势。)

这时他双手顶着腰,手臂向后压,

从他的腋下向前伸着手指和长指甲,

这幅图景表现了两根猎犬的皮带;

他正要结束演说:“冲呀!

我和巡官同时放出两条猎犬,

正如一个手指扳着双筒枪上的两个扳机;

呼啦!那只兔子像箭一样奔向田里,

狗追了上去(他说着就把手伸在桌面,

他的手指把狗的动作摹仿得活灵活现),

快呀!离森林不远就赶到兔子前面;

猎鹰冲在前边,它迅猛,但少盘算,

它比短尾向前跑出大约有一指远;

我知道它不行;而那兔子又太聪明,

它装作直奔田野,后面跟着猎犬;

狡猾的兔子!它知道身后跟了一群狗,

便向右猛地一拐,翻了一个筋斗,

那群笨狗也向右,它又向左跳了两跳,

狗又跟着,那时短尾就把它逮住了!”

书记官就这样叫着,身子弯到了桌边,

又用手指比画向前奔跑,冲到了对面,

他这一声尖叫,正对塔杜施的耳朵;

塔杜施和他那谈兴正浓的邻座

突然被这一声大叫吓住,

各自不由自主地把头缩了回去,

正如两棵绞在一起的树尖

被骤起的一阵狂风吹散;

他们在桌下紧紧拉住的手也突然一松,

两张脸同时罩上了连同一气的羞红。

塔杜施为掩盖自己失态之窘

就说:“真的,我是见证,毫无疑问,

短尾是一条漂亮的狗,只要它捉……”

“捉?”书记官喊道,“我的爱犬

难道连野物也捉不住?”

于是塔杜施又连忙表示,这狗没有短处;

又为只从森林边上见过它一次表示遗憾,

说是没有机会欣赏它的种种优点。

巡官气得发抖,他把手里的酒杯一扔,

死盯住塔杜施,用一种妖蛇的眼神。

巡官不像书记官那样爱动和大喊大叫,

而且比书记官更瘦,身材也更矮小,

但在舞会上和乡议会中,他却很可怕,

都说他舌头有刺,俐齿伶牙。

他编造的聪明笑话成堆,

甚至可以在历书中登载:

所有的都恶毒而尖刻。他本是个富人,

父亲和兄长的产业都被他荡尽,

只落得在上流社会有个空名;

如今在政府任职,为了活得像个人。

他很喜欢打猎,看中了这娱乐本身,

听号角长鸣、看围猎情景

能使他忆起自己浪荡的青春,

那时他有猎手如云,名犬成群;

如今他一窝猎犬只剩下两条灵,

别人还否认这其中一条的功绩。

于是他走上前来,慢慢摸着络腮胡子,

他带着笑,但这笑容充满了恶意:

“没有尾巴的狗如同没有职务的贵族,

而且狗的尾巴对于它的奔跑也大有帮助,

而您却论证秃尾是一大优点!

当然这个问题我们可请您的姑母评判。

虽说泰莉梅娜小姐长住首都,

而且到我们这儿才来不久,

但她比年轻猎手更懂得打猎的事情,

因为知识本身是与年龄齐头并进。”

这意外的风暴把塔杜施抽打,

他愣愣地站起来,一时说不出话,

只是眼盯着对手,愈看愈冷峻、可怕……

幸好,这时监督打了两次喷嚏。

大家高呼“万岁!”他向大家行礼,

然后用手指把他的鼻烟盒敲响:

这烟盒十分珍贵,玉嵌金镶,

中央是国王斯坦尼斯瓦夫[243]的肖像。

国王亲自将它赠给了监督的父亲,

父亲死后,由监督郑重地继承;

他敲响烟盒,表示要发表演说;

大家便都静下来,谁也不敢开口。

他说:“尊敬的贵族,可爱的兄弟!

草原和森林才是猎人们的论坛,

所以对此事我在屋里不作评判,

并把我们的会议定在明天举行。

今天我不允许双方继续争论;

执达吏!明天你在野外再提出本案,

明天伯爵要来,带着他的全体猎户,

法官,亲爱的邻居,您也一道去,

还有泰莉梅娜和各位小姐、夫人,

一句话,我要举行一次盛大的猎会;

沃依斯基先生也不会拒绝同行。”

他边说边把烟盒递给一位老人。

沃依斯基待在拐角上的猎手中间,

他眯缝着眼睛静听,不发一言,

虽说青年人不时询问他的意见,

因为对于打猎谁也没有他熟练。

他用手指从烟盒里挖了一点鼻烟

掂量半天,最后还是决定一闻,

打了响嚏,整个大厅响起了回声,

他摇摇头开了腔面带苦笑的表情:

“唉,我这个老人感到苦闷和惊讶!

以往的猎人不知要说什么话,

如果他们看到在这许多贵族之间

竟会为了一条狗尾巴吵得翻了天!

若是老雷坦再生,他又会怎么说?

他准要回到拉霍维采,躺进坟墓!

老省长涅肖沃夫斯基[244]又会说些什么,

至今他仍有世上最优秀的猎犬,

养着二百个猎户,按照贵族的习惯,

有百车猎网藏在他伏龙查城堡里,

多年来他像隐士躲在自己的府邸,

没有人能请他出来参加狩猎;

连总长[245]本人的邀请他也拒绝!

在你们这种狩猎中他也施展不得。

何等的荣耀,堂堂贵族

竟赶时髦去追一只野兔!

先生们,想当年在猎人的语言里

高贵的动物是野猪、麋和熊罴,

那些没有螯牙、尖角和利爪的野兽

都让给雇来的工人和庄园的奴仆。

没有一个贵族愿拿细管猎枪

射出小小的枪子儿,贻笑大方!

诚然他们也养猎犬,有时打猎归来,

偶尔有只可怜的兔子窜到马前;

他们也纵狗追捕那是为了消遣,

孩子们也会当着大人的面去追赶,

父母高兴看到他们骑着小马奔跑,

可为此发生争执就会被视为可笑!

因此我请求监督大人收回成命,

恕我不能接受您好心的邀请,

我永远不会在这样的猎会上丢人!

我是赫雷切哈家族的后代子孙,

从莱赫王朝起我家就没出过猎兔人。”

年轻人的笑声淹没了他的话语,

大家从桌边站起;监督首先离席,

他由于年龄和职位应得此荣誉。

他向女士、老人和青年鞠躬致意;

接着是募化修士,法官和他在一起,

在门槛边,法官把手臂伸给监督夫人,

塔杜施挽起了泰莉梅娜的手,

巡官挽着司膳官[246]的千金,

赫莱切哈小姐由书记官伺候。

塔杜施同几位客人来到了谷仓,

他感到不安,心情烦躁而忧伤,

他把这一天的事情都想了个遍,

那相逢和傍着漂亮邻座的晚餐,

尤其是“姑母”一词像只苍蝇

在他耳畔讨厌地嗡嗡叫个不停。

他真想把执达吏叫来,仔细盘问

泰莉梅娜的详情,可他已无踪影;

沃依斯基也看不见,刚结束晚餐

他就跟在宾客后面离开了大厅,

尽地主之谊去预备房间歇息,

把老人和女士们都安排在住宅里,

塔杜施则把年轻人都带进了谷仓,

他代表主人陪客人睡在了干草上。

半小时后庄院里一切归于寂静,

犹如修道院刚响过晚祷的钟声;

唯有更夫的梆声打破夜的安宁。

大家都睡了,法官却难阖眼睛:

作为主人他得考虑野外的游猎

家里的欢宴也得有妥善的安排。

他已向管家、监工和司库下达命令,

关照过书记、女管家、马夫和猎人,

又把这一天的各项账目都审清,

最后告诉执达吏,他要宽衣就寝。

执达吏解下他那斯乌茨克佩带[247],

它闪耀着密如军盔的羽毛的红缨,

它的正面是绣有紫花的金色彩缎,

反面则是带有银十字花纹的黑锦;

这佩带的两面均能系用,

节日时系金的,悲悼时则系银的。

只有执达吏知道怎样解开和收束;

他忙完后便解释迁席古堡的意图。

“我把晚餐迁移到城堡有何失策?

别人既无损失,而您也许还有所获,

如今关于古堡的诉讼这般激烈。

可我们对它的权利是垂手而得,

不用担心对方是何等的气势汹汹,

我要证明,这城堡已为我们占用。

谁在这古堡里大摆宴席招待客人,

就说明谁是主人或者是由谁占领;

我们甚至还可以把对方请来作证:

记得我年轻时有过这样的事情。”

法官睡下了,执达吏悄悄来到前厅,

他靠近蜡烛从衣袋里掏出小书一本,

经常把它充当祈祷时念的经文[248],

无论是在家里还是旅行总不离身。

这是《法庭便览》[249],录有法院案件,

一桩桩审理的案子依次排列,

有的是多年前由执达吏亲自经手,

有的则是听说后所作的补充纪录。

对于普通人《便览》不过是一串串姓名,

但对执达吏可是一幕幕清晰图景。

他边读边思考,如烟往事头绪纷纭:

奥京斯基和维兹吉尔德的官司不一般,

多明我会的修士们[250]和雷姆沙诉讼多年,

雷姆沙和韦索吉尔德的案子久久纠缠,

拉齐维乌和韦勒什查卡,盖德尔兹

和罗杜托夫斯基,奥布霍维奇

和犹太公会,尤拉哈和彼奥特罗夫斯基,

马莱斯基和密茨凯维奇,最后是伯爵

同索普利查:姓氏勾起他的回忆,

那桩桩大案件以及全部审理过程,

眼前出现了法庭、原告、被告和证人;

他看到自己,身穿白长袍蓝上衫

站在威严的裁判官之前,

一手执着佩刀,一手按着桌面,

向打官司的双方喊一声“肃静!”

他就这么梦想着做完自己的晚祷,

立陶宛最后的法院执达吏睡着了。

这就是当年的娱乐和争论

在那静悄悄的立陶宛乡村;

而外部的世界却正在血泊中游泳,

那位伟人,战神[251]正统率万马千军、

千尊大炮,驾御兵车的金鹰和银鹰[252],

从利比亚沙漠向阿尔卑斯山挺进,

雷电不绝地轰击金字塔和塔博尔、

马伦戈、乌尔姆、奥斯特利茨。

胜利和凯旋在他前前后后欢跃。

满载着骑士英名和伟绩的荣光

咆哮着从尼罗河长驱直入向北方,

直到涅曼河岸突然像被巉岩阻挡,

俄国军队把守立陶宛犹如铁壁矗立,

给俄国封锁了瘟疫一样可怕的消息。

可时而也有新闻传到了立陶宛,

像突然从天上掉下了一块石头;

不时有个缺腿断臂的乞食老人,

虽然接受了布施却依然不肯走,

用警觉的目光望一望前前后后。

假如院子里他看不见俄国士兵、

犹太帽子或者是红颜色的衣领,

他就说明他是谁:他是军团[253]战士,

把自己的一把老骨头带回故土,

他已无力保卫祖国。于是贵族一家

都来拥抱他,连仆役也不例外,

大家都呜咽哭泣,热泪横流!

他坐在桌旁,讲着比神话还奇的故事。

他讲到,东布罗夫斯基将军

怎样努力从意大利回到波兰,

怎样在伦巴第平原[254]召集国人,

克涅杰维奇[255]怎样从罗马神殿发令,

作为战胜者,把夺自恺撒后裔的

一百面用血染的军旗抛在法国人面前;

雅布沃诺夫斯基[256]转战之地产胡椒和蔗糖,

那里的森林在永恒的春天里鲜花怒放;

波兰将军率领多瑙河军团[257]跟黑人打仗,

可对于祖国却只能是望断肝肠。

这老人的讲话在村子里秘密流传;

年轻人听了这话便突然离家出走,

他们神秘地偷偷越过森林和沼泽

被俄国人追急了就跳进涅曼河里,

潜水游到华沙公国的边界土地,

便能听到亲切的招呼:“战友,欢迎你!”

在离开之前,还要爬上石头小山,

隔着涅曼河冲俄国人高呼“再见!”

这样溜走的有戈雷斯基[258]、帕茨和

奥布霍维奇、皮奥特罗夫斯基,

奥布莱夫斯基、罗日茨基、雅诺维奇,

米耶热耶夫斯基兄弟、布罗霍茨基,

贝尔诺托纳奇兄弟、库普希奇、盖迪明

和其他许多人,我数也数不清;

他们离开了亲人和可爱的土地,

他们的家产都充公到沙皇的国库里。

偶尔有个募化修士来到立陶宛,

当他和当地的贵族结成了密友,

他就割破法衣掏出来一张报纸;

上面记载着军团战士的数目字,

还有军团的各位指挥官的姓氏,

以及每一次胜利或牺牲的记录。

多少年来他们的家庭、父母

才首次获悉儿子的生、死和光荣;

家中举哀,却不敢说悼念的是谁,

附近邻居也只能对此事胡乱猜测,

只有这种农家的报纸才会传出

贵族的静静的悲哀或静静的欢乐。

罗巴克兴许也是神秘的募化人:

他常常独自长久地和法官谈心;

谈话之后便有消息在邻近传流。

伯尔纳修士的态度把真相泄露,

他常不戴头巾,身居修院也不久。

在他的右耳上方,略略高于额角,

有块手心宽的瘢痕皮已被削落,

下巴上有处新伤是枪挑或弹穿;

读弥撒书决不会留下如此纪念。

不仅是这些伤痕和严峻的眼神,

连他的动作和声音也像个军人。

做弥撒时,当他高高举起双臂

从祭坛转向民众说“主与你们同在”,

他总是猛地一转而且动作机敏,

就像听到了长官“向后转”的口令,

他在人前念祷文时所用的声调

就如同军官在连队面前作报告;

伺候他做弥撒的侍役看在眼里。

而且罗巴克对政治事务的精通

超过对圣徒列传,当他外出化缘,

经常爱在县城里徘徊流连忘返;

他关心的事很多;不时收到来函,

他决不当着生人的面拆看信件,

他派遣信使,去哪里,干什么事情

从不公开说明;他常在夜静更深

溜进贵族庄园,跟贵族耳语一阵;

他的足迹踏遍邻近所有的乡村,

在酒馆里常同乡下人促膝谈心,

所谈的常常是有关外国的新闻。

此刻他又来把熟睡的法官唤醒,

一定又是有了什么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