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犬猎兔——城堡的客人——最后的家臣讲述霍雷什科家族最后一人的故事——果园一瞥——黄瓜地里的姑娘——早餐——泰莉梅娜小姐的彼得堡趣事——短尾和猎鹰的争论再起——罗巴克的干预——沃依斯基的讲话——赌注——采蕈去!
我们之中谁会忘记那青春的岁月,
肩负猎枪吹着口哨走在广袤田野,
那儿既无壁垒也无栅栏挡住去路,
跨过地界也认不出是别人的田畴!
猎人在立陶宛犹如船在海上漂流
有辽阔的空间条条道路任你遨游!
或者像一位术士,他跟大地交谈
彼此窃窃私语,城里人却听不见。
有只秧鸡在草原上叫,寻它是徒劳,
因它像涅曼河的梭子鱼在草丛里飘;
这儿在你的头顶响起早春的铃声,
那是一只云雀在高空的云际飞行;
那儿有只雄鹰张开阔翅飒飒飞过
如彗星吓着沙皇那样惊散了麻雀;
偶尔有只秃鹫,倒挂在蔚蓝的晴空,
宛如被钉住的蝴蝶双翅不停地拍动,
一看到草原上有什么小鸟或野兔,
它就会像陨星一样突然向下俯冲。
上帝啊,你何时允许我们结束流浪
让我们重新生活在祖国的田野上,
去当一名骑兵,但是只打野兔,
或者是当一名背枪猎鸟的步卒;
除了大小镰刀就不知有别的兵器,
除了家庭账目就不知道别的消息!
太阳刚照到索普利佐夫的屋顶上,
随即透过隙缝偷偷地溜进谷仓;
从黑色茅草的空隙中射出金光,
像一束发辫中的丝带闪烁飘降;
落到新鲜、暗绿、芬芳的干草上,
青年们正是用这干草作为卧床;
清晨的阳光嬉戏在熟睡者的脸上
像村姑用麦穗去弄醒她的情郎。
麻雀已经在茅屋顶下啾唧、欢跳,
雄鹅也已嘎嘎地三遍放声高叫,
此后,鸭子和火鸡回声似的响应,
还有去田野的牛群的哞哞叫声。
青年们都起来了,塔杜施睡意正浓,
昨天他睡得最迟;因为他吃过晚餐
回来时就心神不安,直到鸡叫头遍
他还不曾合眼,在草铺上辗转不眠,
他沉没在干草中犹如沉到了水底,
最后他睡熟了,凉风吹拂他的双眼,
这时候谷仓的大门咯吱一声打开
罗巴克修士进来,拿着丝结的佩带,
“起来,小伙子!”[259]他高叫着让他起来
在他的肩头玩笑似的抡着这佩带。
院子里已经听到了猎人的喊声,
马被牵了出来,车辆也已启程,
院子里被这一群人挤得满满当当,
他们打开了狗窝,又把号角吹响;
一群猎犬兴奋地吠叫着冲出来,
看见猎人的马和看管人的皮带,
这群狗发疯似的在院子里乱窜,
然后都奔过去,把脖子伸进项圈:
一切都预示着这次围猎很盛大;
这时候监督才把出发的命令下达。
猎人们缓慢地走出,一个跟着一个,
但一出大门便排成长长的一列;
巡官和书记官在中央并辔徐行,
虽说彼此不时投以敌意的眼神,
他们却友好地谈天,像高贵的人
要去解决一场你死我活的纷争;
谁也不能从言谈发现他们的仇恨;
书记官领着短尾,巡官牵着猎鹰。
后面是乘车的女士,青年走在两边
他们随着车轮前进边和女士交谈。
罗巴克修士在院子里踱来踱去,
正要做完早祷;他向塔杜施睃视,
先是皱了皱眉头,接着露出欢颜,
最后冲他挥手,他便策马近前;
罗巴克又点点头给他威吓的暗示:
虽然塔杜施再三询问和再三恳求,
希望他能把自己的意图说清楚,
伯尔纳修士却不屑一顾,含而不露,
他只把头巾拉到脸上,做完了早祷;
于是塔杜施又策马追赶客人去了。
正在此时猎人们都将皮带勒紧,
所有的人都站在原地停止前行;
相互打着手势叫别人噤声静候,
大家的眼睛都转向了一块石头,
法官就立在附近;他已发现野兽
便向大家发布命令,挥动着双手。
大家都明白了,一齐在路上站住,
巡官和书记官慢慢跨过田野去;
塔杜施因为更近,比他俩都先到,
站在法官身边,用目光四处寻找。
他久未到过田野,一片灰色的平原
难以分辨兔子,尤其是在乱石中间。
法官便指给他看,一只可怜的兔子
正匍匐在石头下面,耳朵竖得笔直;
一只红眼睛遇上了猎人的视线
中了魔似的,预感到命运的悲惨,
因为恐怖,它无法摆脱人们的注视
便趴着不动装死,有如那块岩石。
这时田野上飞扬的尘土愈来愈近
短尾拖着皮带跑,接着是飞快的猎鹰,
巡官和书记官同时跟在后面喊叫:
“追!”就在尘土中同狗一起消失了。
正当他们追猎这野兔步步逼进
伯爵也出现在古堡森林的附近。
周围邻居都知道这位贵族的习性
他从来不会在约定的时间里光临。
今早他睡过了头,就训斥他的仆役,
一看见猎人已到田野,便驰马奔去;
他那英国式剪裁的外衣又白又长,
下摆随风飘舞;仆役骑马紧紧跟上
他们头戴发亮的小黑帽,形如蘑菇
身穿短上衣,有条纹的靴子和白裤。
伯爵的这般打扮的仆役,
在他的府邸被称为“骑手”。
那纵马飞驰的人群冲向了草原,
这伯爵一看到城堡便驻马不前。
这古堡他是生平第一遭清早所见,
晨曦使建筑的轮廓变得美妙、新鲜
使他竟不敢相信这是旧有的墙垣,
伯爵对这新景象发出由衷的赞叹。
塔楼似乎更高,因它周围雾气弥漫;
白铁屋顶被太阳照得光华灿烂,
下方窗框中的玻璃碎片与日争辉,
将东方的阳光折射成五色的彩虹;
下面几层隐没在晨雾的大氅之中
既看不到缺口,也看不见破洞。
由晨风传来的远方猎人的呐喊,
好多次在城堡的墙上发出回响:
你会赌咒发誓说这声音来自城堡,
它已在雾中重建且里面人声喧闹。
伯爵喜爱新颖而又非凡的景象,
说是浪漫,还说他有浪漫的思想;
实际上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怪人,
不时会有追赶狐狸或野兔的豪兴,
他又会突然停下,向天空伤心地凝视,
像一只猫望着高高的松树上的麻雀;
他经常不牵狗不背枪在林中游荡,
像逃跑的新兵;或呆坐在小溪旁,
低头向着溪水,好像是一只鹭鸶
想用一只眼睛把所有的小鱼吞食。
伯爵古怪的习惯就有这样的表现;
大家都说,他脑子里缺少一根弦。
但人们都敬重他,因他是世袭贵族,
又是个富翁,对农民和蔼仁慈,
对他的邻居,即使犹太人也极宽厚。
伯爵信马由缰已经离开了大路,
就一直穿过田野走到城堡门口,
他独自叹息,朝墙看了片刻之后
便取出了纸张和铅笔开始绘图。
不久他一回头,见二十步外有个人,
跟他一样,也是在专心欣赏这美景,
他的头向后仰着,手插在衣兜,
似乎是在用眼睛数着那些石头。
他立刻认出了,却叫了好几声,
盖尔瓦齐才听到了伯爵的问讯。
他出身高贵,伺候过城堡昔日的主人,
他是霍雷什科家剩下的最后的家臣;
这位身躯高大、白发苍苍的老人,
健壮、粗犷的脸上布满了皱纹,
看上去是那么严肃、冷漠、阴沉。
从前他在贵族中以快乐风趣闻名,
经过城堡的主人捐躯的那场战争,
盖尔瓦齐换了个人,他已有多年
既不参加宗教集会也不出席婚宴;
从此谁也不曾听见过他诙谐的谈吐,
谁也不曾见到过他脸上有一丝笑容。
他总是穿着霍雷什科家的旧制服,
长外衣飘着带有黄色镶边的衣裾,
这花边以前定是镀金的现已发黄;
边上有用丝线刺绣的“半羊”纹章,
邻里就把这位老贵族称为“半羊”。
有人还给他取过“我的少爷”的诨名,
因为这句口头禅他常反复说个不停;
又叫他“老疤”,因他的秃头盖满伤痕;
他姓伦巴沃,他的头衔谁也搞不清。
他给自己冠上了个总管的美称,
多年前他在城堡曾把此职担任。
至今他的腰间仍挂着一大串钥匙,
用根带子系着,带上还拖着穗子。
虽无要开的锁,因城堡的门总敞着,
可他却找来两扇门,自己花钱安装,
打开这门上的锁是他每天的快乐。
他选定了一间空屋做自己的住房;
虽说他在伯爵的府中能受到赡养,
他却不去,呼吸不到这城堡的空气,
无论住在哪里他都会怀念和窒息。
他一望见伯爵,赶忙脱帽敬礼,
向他主人的这位远亲频频致意,
他老远就低下那发光的大秃顶,
上面留着许多刀痕,酷似个剁礅;
他抚摸着头走上前去再一次致敬
阴郁地说道:“我的少爷,主人,
尊敬的伯爵,请原谅我这样相称,
这是我的习惯,决不是对您失敬;
‘我的少爷’霍雷什科家的人都这样叫,
最后的御膳官[260],我的主人,也习以为常;
我的少爷,您真为省钱而停止诉讼
把这古城堡向索普利查家拱手相送?
我不相信,可全县都在如此议论。”
他环顾城堡,又连连哀声叹气。
“这有何奇?”伯爵说着,“费用甚巨,
麻烦更大;我想结束,而对方却坚持;
那位顽固贵族,他早料到我会厌烦:
我再也拖不下去,今天就要谈判
要去接受法院给我提出的条件。”
“和解?跟索普利查家谈判?”
盖尔瓦齐说着把嘴角撇了一下,
仿佛对自己说出的话感到惊讶。
“您可是在开玩笑?这古老的城堡
是霍雷什科家族世代相传的老巢,
岂能叫索普利查家族轻易地得到?
请您下马,让我们到城堡里去看看,
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如此随便!
下马来!”他拉住马镫,逼他离鞍。
他们进入城堡,老人站在大厅门边:
“这里,”他说,“从前的老爷被人簇拥,
常常在午餐之后坐在这软椅中
或是调解农民的争执或是兴冲冲
给客人们讲述种种逸事、奇闻,
或听他们讲故事说笑话寻开心,
院子里年轻人舞枪弄棒笑语喧哗
或者是调教主人的土耳其良种马。”
他们走进了用方石块铺的大厅。
老人说:“您在这儿能找到多少石头,
在昌盛年代就有多少桶琼浆美酒;
贵族们从地窖里把酒桶搬了出来,
他们是被邀请来参加议府、区会,
来给主人祝寿或是来参加狩猎。
宴会时候,乐队就在那边走廊里
奏起了管风琴[261]和其他的乐器;
当大家举杯祝酒,乐队鼓号齐鸣,
有如世界末日来临,‘万岁’之声不停:
首先是祝国王陛下万寿无疆,
其次是祝大主教[262]大人身体健康,
然后是把王后、贵族和共和国颂扬;
最后已是酒过五巡,便有人举杯
说那句祝词:‘让我们相亲相爱!’
这欢声从白昼一直响到次日黎明;
那时候马和车子都准备停当,
把客人一个个送回他们的田庄。”
走过了好几间房;盖尔瓦齐一声不响
目光忽而停在拱顶,忽而停在墙上,
引起时而忧伤时而快乐的回忆:
有时似乎在说:“一切皆去矣!”
他伤心地点点头;时而又挥挥手。
显然连回忆他也觉得十分苦楚,
想把它赶走;他们来到一个大房间,
这儿曾装配过镜子,在城堡的上面;
如今镜子已被打碎,只剩下空镜框,
窗户没有玻璃,正对着门的是回廊。
进入回廊老人便深思地低下了头,
用手捂住脸,等他从脸上移开双手,
那表情充满了绝望和巨大忧愁。
对他的隐衷伯爵虽然猜不透,
但望见那张脸便受到深深的感动,
就握紧了他的手;彼此陷入无言中,
老人摇着高抬的右手,打破了沉默:
“霍雷什科家和索普利查家和解不得;
我的少爷,你是霍雷什科家的血脉,
令堂狩猎官[263]夫人是御膳官的亲戚,
她是城防司令[264]的次女之后,
众所周知,司令是我主人的母舅。
你还是听听你一家的故事,
这故事就发生在这个房间里。”
“先主人御膳官是全县第一绅士,
这门第高贵的富翁只有一位千金,
姑娘生得美貌端庄有如天仙;
前来求婚的贵族和阔少踏破门槛。
贵族中有个大恶棍,好斗的流氓,
雅采克·索普利查,人称‘首长’,
虽是戏言,但他在省里确实分量不轻,
而对索普利查家族更是颐指气使,
他能任意支配他们三百张选票[265],
虽说他本人是个穷鬼,车马全无
除了一小块田地,一把佩刀
和从左耳到右耳的大络腮胡。
那时御膳官经常邀请这位勇士
在府邸招待他,尤其是县议会期间,
为了赢得他的亲戚和同党的支持。
殷勤招待使这大胡子趾高气扬,
居然妄想成为东道主人的东床。
后来他经常是不请自来入室登堂,
最后住在这里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人们估计到他不久就会开口求婚,
于是就给他端上了一盘黑色的汤[266]。
御膳官女儿对索普利查倒很钟情,
只是在父母跟前保密,讳莫如深。”
“那是科希秋什科斗争的年份;
我家主人支持‘五三宪法’[267]的实行,
他已召集贵族,要去支援同盟[268]的人,
俄国人突然在深夜包围了城堡:
刚来得及点炮向村庄发出警报,
也刚好把下边的大门关上闩好。
城堡里只有御膳官、我和夫人,
厨师和那两个帮手都是醉醺醺,
牧师、仆役和四个随从倒很勇敢
操起枪就走到窗前,俄国人高喊
‘乌拉!’成群拥上台阶直冲大门,
可是我们只有十支枪抵抗敌人:
什么也看不清;仆人在楼下开枪,
我和主人从回廊向敌人射击,
一切都井然有序,虽说形势危急。
二十支枪放在地板上,就在这里,
我们放完一支,又有人递上一支,
很干练地做这工作的是乡下牧师、
夫人、小姐以及婢女仆妇们,
虽只有三名射手,然而射击不停;
俄国兵从下面射来子弹一阵阵,
我们从上面回击,稀稀落落却很准。
那些乡巴佬有三次向大门冲锋,
但每一次都有三个人倒下不动,
他们便躲在仓库后面;时已黎明。
御膳官持枪走到凉台,很是高兴,
只要俄国兵从仓库后边一伸脑瓜
他便立即开枪,每次都弹无虚发;
每一枪都有顶黑帽掉在草地上,
到后来竟无人敢把脑袋伸出墙。
御膳官看到敌人已经乱了阵脚,
就想组织突围,抓起了他的佩刀
从凉台上喊着令仆人集中火力,
又转身对我说:‘跟我来,盖尔瓦齐!’
就在这时,一颗子弹从门外飞来,
御膳官呻吟一声,脸红了又变白,
他说不出话,血堵住了他的喉咙;
这时我看到那子弹正中他的前胸,
我的主人站立不稳,手指着大门。
我认出了他!索普利查这个畜生!
从他的身材和胡子我能清楚辨认!
御膳官饮弹倒下,他还高举着枪,
我还看到冒出的烟,从他的枪膛!
我瞄准了他,这强盗却呆立不动!
我朝他连放两枪,但都没有命中;
由于仇恨或是悲痛我瞄不准目标。
我听到妇女们的哭喊,主人已经断气。”
说到这里盖尔瓦齐停住,热泪涔涔,
后来他结束道:“俄国佬已在砸大门;
因为在御膳官死后我就神志不清,
不知道自己周围发生了什么事情;
幸好有帕拉非亚诺维奇[269]来解围困,
他从霍尔巴托[270]带来二百密府壮丁,
密茨凯维奇家[271]人丁兴旺英勇过人,
他们对索普利查家早已充满仇恨。”
“一位威严、虔诚和正直的贵族就此消亡,
他的先人曾当过议员,有过勋章和权杖[272],
是农民的慈父,贵族的兄弟;他膝下无子
也就无人在他墓前宣誓报仇雪耻!
可他有忠心的奴仆;他伤口的鲜血
润湿了我那把人称削刀的阔剑。
(您对我那把削刀必有所闻,
它在大小议会和集市上都很有名。)
我要用它去砍索普利查一家的脖颈;
我发誓一定要把我的削刀砍出缺口,
我在议会、集市和袭击中找他们算账;
我在争吵中砍倒两个决斗时砍倒一双;
我又在木头屋子里烧死了他们一个,
是我同雷姆沙突袭科雷利采[273]的时候:
就在那儿我把他烤成了黢黑的泥鳅;
被我割掉了耳朵的人真是不计其数。
只有一个还没有收到我的表记!
他是那大胡子恶棍的同胞兄弟,
他还活着并以自己的财富为荣耀,
他的地界伸到霍雷什科家的城堡,
他有职权,是个法官,受到全县尊重!
您还想让给他城堡?他龌龊的双脚
能把这地板上我主人的血迹擦掉?
啊,不!只要我盖尔瓦齐一息尚存,
只要那把依然挂在墙上的削刀
我还有一丝儿力气能挥得动它,
索普利查家就甭想夺去这城堡!”
“啊!”伯爵高举起双手喊道,
“我爱这墙垣,真是很好的预兆!
虽说我并不知它有这样的宝藏,
有这许多曲折的故事令人神伤!
只要我能把我祖先的城堡夺回,
就安排你当主管在这四堵墙内;
你的故事使我很感动,盖尔瓦齐,
可惜你不是在深夜带我到这里;
我裹着外衣,就坐在这废墟上
听你对我把这流血的事件细讲;
可惜你不是说故事的超级能手!
这样的传说我常听到也不少读;
英吉利和苏格兰的贵族城堡,
德国的伯爵府第惨剧都不少,
一切古老、高贵、有权势的家族
都不乏流血悲剧或背叛的记录,
此后复仇雪恨也常由后嗣承担;
在波兰我是头次听说这类事件。
我身上有英勇的霍雷什科家的血!
我明白对家族的荣誉应尽的职责。
是的,我不能跟索普利查家谈判,
哪怕将来须要以手枪或砍刀相见!
事关荣誉。”他说完便庄重地离去,
而盖尔瓦齐则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伯爵走到大门前站住,自言自语,
看了一眼城堡,迅速地跨上马去,
他恍恍惚惚地这样来结束独白:
“可惜,索普利查老头没有妻室,
也没有美丽的女儿好让我钟情!
如果我爱她,但又不能跟她结婚,
那么这故事又会引起新的纠纷:
良心和责任,复仇和爱情扯不清!”
他说着一磕马刺,马向庄园飞奔,
猎人们也正好从对面走出森林;
伯爵爱好打猎,一瞧见那些猎人,
便忘记了一切纵马急驰奔向他们,
他经过大门、花园和栅栏;一拐弯
向周围望望便在栅栏旁勒马不前。
这是一座果园。果树成行壁立,
树荫盖住大片田地,树下是菜畦。
这儿是菜花,它低着苍老的秃头,
似乎在把蔬菜家族的命运研究;
那边,豆荚缠绕着胡萝卜的绿发,
挺秀的蚕豆瞪着千只眼睛望着它;
这里又是玉蜀黍伸出金色的缨络;
到处看得见大肚子肥胖的西瓜,
它从自己的主茎里滚出了很远,
像客人待在大红色的甜菜中间。
菜畦隔着一道道犁沟;每道犁沟
都有排列整齐的粗秆大麻守候,
像蔬菜中的柏树:宁静、挺直、翠绿。
它们的叶子和香味把菜地保护,
由于它的叶子蛇都不敢去触动,
它的香气又能杀灭昆虫和毛虫。
稍远处耸立着罂粟微白的长茎;
你或许以为茎上立着蝴蝶成群,
扑扇着轻纱似的翅膀五色缤纷,
它既像彩虹又像宝石眩目夺神:
它的颜色如此不同又如此鲜艳。
花丛中,犹如满月在群星之间,
向日葵仰着硕大而发光的圆脸
正追随着太阳从东边转到西边。
栅栏边伸展着又长又窄的坡地,
没有大树、丛林和花木,种着黄瓜。
它长得非常茂盛,叶子又宽又大
像是起了皱褶的毯子遮蔽了菜畦。
地中央走着一位穿白衣裳的姑娘,
五月的翠绿一直淹到了她的膝上;
她从菜畦跨到犁沟,似乎不在走
而是在叶上飘,在它的色彩中游。
一顶草帽遮住了她的脑袋,
她的额前飘着两根粉红丝带
和几缕秀发,出自松柔的发辫;
她手里拎着篮子,眼睛朝下看,
她伸出右手,像在采摘什么:
宛如一位在河边沐浴的少女
想捉住在她脚边嬉戏的小鱼,
她又时常把手放低,把篮子放下
去摘那些触到或是看到的黄瓜。
伯爵被这奇妙的景象深深吸引,
他站着,远远听见猎人的马蹄声,
他连忙向他们挥手,叫他们勒马;
他们都停下。他伸长了脖子望着,
酷似一只离群独立的长嘴的鹤
一脚着地,张开警惕的眼睛守卫,
另一只脚却抓住石子,以免入睡。
伯爵肩上和额上受到轻轻一拍
才醒过来,这是伯尔纳修士罗巴克,
他手上高高举着佩带上的线结:
“您要黄瓜吗?”他喊道,“在这里![274]
当心,别破坏,在这儿的菜地
您是得不到什么果子的。”
然后用手指威吓,又整了整头巾
他走了;伯爵还在那儿磨蹭,
他笑着咒骂这突如其来的打搅;
他把眼睛转向园子,她已不在;
只是在几个窗户之间闪闪烁烁
她那洁白的长衣和粉红的丝带。
菜畦上,看得出她走过的小径,
她用脚踢过的绿叶,正在伸开,
在重归平静之前,轻轻地颤栗
像池水被小鸟的翅膀掠起涟漪。
而在她曾经站过的地点,
只抛下一个小柳条篮,底朝天,
倒出的瓜果悬挂在绿叶之上
仿佛在碧绿的水波中荡漾。
顷刻间一切又归于宁静和空寂;
伯爵定睛望这屋子,把两耳竖起,
他仍在思索,猎人仍在他身后静立,
接着从这安宁、孤寂的屋子里
传出沙沙声,后是喧闹和欢叫,
如同蜜蜂飞回了空的蜂巢,
那是客人们都已经从猎场归来
仆役也正忙着准备早餐的信号。
各个房间都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送来了食物、酒瓶和刀叉杯盘;
那些刚进来的男人身穿绿猎装,
拿着盘子和杯子在房间里徜徉,
他们吃着、喝着,时而靠在窗台上,
谈论的话题是猎犬、野兔和猎枪;
监督夫妇和法官在餐桌旁就座;
姑娘们轻声交谈,站在一个角落;
秩序不如午餐和晚餐那样规矩。
在老式的波兰家庭这是新风习;
早餐时法官允许有这么点混乱,
虽然他不很赞成,甚至是厌烦。
给女士和男人的食品并非一律;
端来的盘里放有全套咖啡用具,
这些大盘子都绘有精致的花纹,
上面摆着锡壶,热气腾腾香喷喷,
镀金瓷杯是萨克森瓷窑的产品,
每只杯旁还有新鲜奶油一小瓶。
任何国家都没有波兰那样的咖啡:
波兰的体面人家,按古老的习俗,
煮咖啡是专门由一位女士动手,
人们称她为咖啡师,她是从城里
或是从驳船[275]购得上等的咖啡豆,
而且她还知道煮这饮料的秘诀,
她煮的咖啡黑如煤炭,明如琥珀,
那是香如木哈[276]、浓如蜂蜜的饮料。
大家知道上等奶油对咖啡多重要;
这在农村并不难得:咖啡师清早
就把锡壶搁在火上,再到奶房去
亲自轻轻地把新鲜的奶花撇取,
一小瓶奶油放在每只杯子旁边
盖着小盖子,各人可随意调拌。
年老的太太们早起已喝过咖啡,
正在为自己把第二道饮料准备,
那是加鲜奶油的发白的热啤酒,
杯中还飘浮着切成碎块的干酪。
有种种熏制的肉食供男士们选择:
肥鹅、火腿,还有切成片的猪舌,
样样都很精美,都是按土法制备,
在烧着杜松树的烟囱里熏出来的;
最后一道菜是浇了肉汁的牛肉丸[277],
这就是法官庄园中的丰盛的早餐。
在两间房里聚集了不同的人群:
在一张小桌旁围坐着老年士绅,
他们所谈论的是新的经营方式
以及更严厉的沙皇新颁的上谕;
监督关心的是最近的战事传闻
进行评价并作出政治上的结论。
沃依斯卡小姐戴上了蓝色眼镜
用纸牌算命,来取悦监督夫人。
另一间房里年轻人在讨论狩猎,
谈话的气氛显得比较平和冷静:
因为巡官和书记官两个演说家,
也是追猎专家且又都长于射击,
这时正沉着脸对面坐着生闷气:
两人同时放出猎犬,都胸有成竹
认为胜利一定属于自己的猎狗,
不料就在田地中央有块春麦地
是农民未收割的,兔子钻进这里:
短尾和猎鹰都眼看就要抓住它,
法官却在田边拦住了猎人的马;
他俩虽都怒火中烧,但只得听从;
猎犬无获而归:谁也说不清楚
那野物会溜掉呢,还是能被捉住,
它会成为短尾还是猎鹰的猎物,
抑或二者能同时抓获,谁也猜不透;
双方意见不同,又各执一词
只有等到将来才能解决这番争执。
老沃依斯基从这间房到那间房,
心神恍惚地向两边的人群张望,
他不曾加入老者和猎人的交谈,
有什么重要的事堵塞在他心间;
他手拿着皮制的蝇拍,时而站定
思索良久,然后扑杀墙上的苍蝇。
塔杜施和泰莉梅娜在两房之间
站在门槛边上自由自在地交谈;
他们距离听得见的人们并不远,
于是压低了声音;塔杜施已弄清
姑母泰莉梅娜是个有钱的女人,
他俩并非教会条律禁婚的近亲,
虽然说彼此之间是姑侄的辈分,
可甚至有无血缘关系也难确定。
叔父叫她妹妹,那是他们的双亲
不顾年龄悬殊,要他们如此相称;
后来她因为是长期定居在首都,
给法官办了不少极重要的事务;
法官很敬重她,或许是一时高兴
或为方便交往,便自称她的长兄,
泰莉梅娜为了友谊也并不否认。
这些自白宽慰了塔杜施那颗心。
他们又互相诉说许多别的事情;
这一切都在短暂的时间里发生。
在右边的房里,书记官信口开河
刺激巡官说:“我昨天已经说过,
我们一次成功的猎会也无法举行:
因为时间还太早,小麦尚未收尽,
不少农民的春田也没割完庄稼;
因此伯爵也没有应邀前来参加,
说到打猎,伯爵可算是十分老练,
他常常强调打猎的时间和地点;
伯爵自童年起就在国外受教育,
他说,我们这样打猎是野蛮表现,
不顾法律的条文和政府的法令;
也不管是谁的界石和田地界线,
不经主人许可就在他地里驰骋;
春天和夏天一样纵马森林和耕地,
时常捕杀那些正在换毛的狐狸,
有时把猎犬放进刚发芽的麦田
去把那些正在怀胎的母兔追赶,
似这等的虐待,对野兽极为有害。
因此伯爵才发出如此的感慨,
他说莫斯科佬倒有较高的文明:
那里就有沙皇关于狩猎的命令,
还有警察的监视,违者要被判刑。”
泰莉梅娜转身朝向左边的房间,
用一块细麻纱手帕拍打着双肩,
她说:“我敢发誓,伯爵说得不错,
我很了解俄国,你们不会相信我,
我曾经说过,政府的认真和威严
有不少的方面确实值得人称赞。
我在彼得堡住过也不止一两年!
激动人心的景象!亲切的怀念!
多美的城市!你们谁也不曾去过?
想看地图吗?它就摆在我的书桌上。
夏天,彼得堡的精英都住在‘达恰’,
也就是别墅(‘达恰’是‘村舍’的演化)。
我住的小小的宫殿在涅瓦河畔,
它离城不算太近,可也不算太远,
坐落在一个人工堆成的小丘上:
多美的房子!我桌上有它的图样。
不幸的是,有一位调查局的小官,
恰在我的邻舍租用了一个房间,
他养着几条猎犬,简直是灾难,
当你跟前有一窝狗和一个小官!
只要我拿起一本书走到花园里,
正想享受一下月光和晚凉天气,
立即就有一条狗跑来,摇着尾巴
竖起耳朵,真像是疯狗一样可怕。
我常常受惊。我的心预感到不幸,
由于那些猎狗这不幸果然降临。
就在一天的清晨我走进了花园,
猎狗在我脚边咬死了我的爱犬
一条可爱的狮子狗!无穷的欢乐!
苏金[278]亲王把它作为纪念赠给了我;
小狗聪明伶俐,像松鼠一样活泼;
我有它的小照,可我不忍走到桌边。
看到它被咬死,我一时痛苦极了,
只觉得昏沉沉、痉挛、发抖、心跳。
也许我的健康还会遭到更大的损害;
幸好皇上的大狩猎官正好巡视到来,
他就是基里沃·加夫里奇·科佐杜辛[279],
他见到我心情沉重便询问原因。
他立即扯着那小官的耳朵进来;
那人傻站着,浑身发抖,面色苍白。
‘你怎么敢!’基里沃打雷似的狂吼,
‘在沙皇街前春天猎捕怀胎的鹿?’
这受惊的小官徒劳地赌咒发誓,
说今年的狩猎迄今他尚未开始,
而且恳求大狩猎官准许他申诉,
杀死的动物他认为是狗不是鹿。
‘什么?’基里沃喊道,你这无赖!
敢说你了解狩猎和动物种类
胜过我科佐杜辛,沙皇的大狩猎官[280]?
马上去叫警察局长[281]给我们判断!’
叫来了警察局长,令他作好记录:
‘我,’科佐杜辛说,证明是鹿;
可他说是条家犬,真是胡编乱诌。
请你判断,谁更懂得狩猎和野兽!’
警察局长深知自己所担的责任,
而对小官的傲慢无礼感到吃惊
把他拉到一边,和颜悦色地规劝,
要他认个错,来减轻自己的罪愆。
狩猎官的气也消了,而且还答应
向皇帝求情,使刑罚略有减轻;
案子的结果是:那些狗都处以绞刑,
而小官则要蹲四个星期的监狱。
这件小事使我们一夜无比兴奋,
第二天便成了传遍全城的奇闻,
都在说大狩猎官处理小狗之事;
我还知道,皇帝听了也笑狩猎官不蠢。”
两个房间的人都大笑。法官和罗巴克
在玩“结婚”的牌戏,王牌是黑桃,
法官要出大牌;修士紧张得心跳,
法官听到故事的开头便觉得有味,
他仰头举起必胜的牌,就要掷下,
却静静地坐着,空把那修士惊吓,
故事结束,他才摊下王牌的皇后,
又笑着说:“任何人都可尽情赞美
德国的文明或者是俄国的秩序,
尽可让大波兰[282]人去求教什瓦布[283],
为狐狸打官司并召来警察干预,
拘捕一条敢闯进别人森林的狗;
在立陶宛,感谢上帝,我行我素;
给自己和邻人都有足够的野兽,
从来不必为这些区区小事起诉;
我们粮食充足,决不会受饥挨饿,
尽管狗从春麦或稞麦地里跑过;
只有在农民田里我才禁止打猎。”
管家在左边房里说:“先生,这不假,
为这样的狩猎您常付出高昂代价。
农民巴不得有狗去踏他们的小麦,
如果踩掉十个穗子您赔他六十个,
还得额外加他一块钱,让他满意;
相信我,先生,农民会越发不讲理,
如果……”
管家的其他论点,法官没有听见,
因为这谈话中间又有十几种交谈,
笑话,故事,甚至争论吵成一片。
塔杜施和泰莉梅娜,已被人忘记,
他俩又重开话题,这女士很满意,
她的笑话竟使塔杜施如此高兴;
这青年作为报答对她大肆奉承。
这泰莉梅娜愈说愈慢,愈说愈轻,
塔杜施则装作人声嘈杂,听不清:
于是悄声细语越来越向她靠近,
他的脸觉出她额上撩人的热温;
他憋住气,用嘴去吸吮她的叹息,
用眼睛追随她的目光,片刻不离。
突然他俩的唇间有只苍蝇飞来,
随之出现的是沃依斯基的蝇拍。
立陶宛苍蝇很多,其中有一种
很特别,被人称为“贵族”;
颜色和形状跟别的苍蝇都相仿,
但比普通苍蝇腹大,胸更宽阔,
飞时嗡嗡叫,声音大得令人难过,
它强壮有力,连蜘蛛网也能冲破,
万一它落入网中,也要鼓翅三日
因为它能和蜘蛛打斗,毫不示弱。
沃依斯基研究过这一切,并证明
从这些贵族蝇也能生产出小民,
它在蝇群中有如蜂群中的蜂后,
打死它们也就会毁灭蝇的种族。
不论是女管家或者是乡村牧师,
从来都不相信沃依斯基的结论,
涉及苍蝇的品种他们另有高见;
但沃依斯基的老观点决不改变,
恰好这时一个“贵族”在耳畔嗡嗡;
沃依斯基拍打两次,也怪,都落空,
他第三次打下去,差点打破窗子;
最后那苍蝇被这噼啪声所吓住,
看见两个人在门边挡住了退路,
就拼命地朝他们的脸中间冲锋;
随之沃依斯基的右手伸了过来:
这打击太厉害,两个头倏地一闪,
宛如一棵大树被雷电劈成对半;
两个人都重重地撞在了门柱上,
两人的头上都留下了乌青的伤。
幸好没有人注意,因为迄今为止
谈话进行得活泼、兴奋而有秩序,
结束时突然爆发出了一阵杂音。
犹如猎人追一只狐狸进入森林,
不时听见树裂、枪响和狗的吠声,
一头野猪意外地受到猎人骚扰,
发出信号,于是人和狗一齐乱叫,
似乎密林中的每棵树都在喧嚣——
谈话也是一样:开始慢慢地进行,
直至遇到重要论题,像野猪被惊醒。
猎人谈话中的野猪是争论的热点:
书记官和巡官维护各自的猎犬。
争论的时间很短,而成绩却可观;
片刻间彼此投掷了许多秽语污言,
他们照常用尽了争论的四分之三
挖苦、发怒、挑战,就差以拳相见。
于是大家从别的房间奔向他们,
好像是一阵急流涌浪冲过房门,
冲开了站在门口的一对年轻人
他们俩就像雅努斯[284]这个两面神。
在他们掠整各自的鬓发之前,
那种威吓的叫喊已烟消云散,
夹着笑声的嘈杂声在房中传播;
争吵停息了,是修士使他们言和:
一位老年人,然而健壮、膀阔肩宽。
正当巡官冲到那法学家[285]的面前
正当两位斗士威武地相向挥拳,
他蓦地从后面把两人拉到一起,
两次把他们俩的头重重地撞击
如同在复活节玩撞彩蛋[286]的游戏,
接着他张开了两臂,像一根路标
同时把他俩拖到房中相对的角落;
他又伸着手臂静静地站立了一瞬
喊道:“和平,和平,愿你们和平!
愿你们和平!”[287]
双方都感到惊诧,甚至发出笑声:
由于对神职人员的应有的尊敬,
无人敢骂修士;而且经过了试验
没有人愿意去向这位修士挑战,
罗巴克终于使这些人归于安静,
很显然,他并不是为了争强好胜,
他不再去恐吓这两个相争的人,
也不指责他们;只是整了整头巾,
双手插进佩带,悄然走出了房门。
这时监督和法官站到双方之间。
沃依斯基也似乎从沉思中醒来
跟着也往争斗的双方中间一站,
用炯炯的目光向人群扫视一圈,
哪里还有噪声他便用蝇拍一指,
就像牧师挥动他的洒水器一般;
最后他高高举起了皮蝇拍的柄,
像元帅高举权杖,命令大家肃静。
“安静点!”他说,“你们要自尊,
你们可都是全县第一流的猎人,
胡吵会有什么恶果你们可知详?”
我们祖国的希望全在青年身上,
他们应把光荣带给我们的森林,
可惜的是,他们本来不重视狩猎,
如今是轻蔑之中又添新的轻蔑!
他们看到,理应以身作则的人们,
从狩猎中却只带回不睦和纷争。
请你们看在我白发苍苍的份上;
我过去认识的猎人都比你们强,
我在狩猎法庭当过他们的法官。
在立陶宛的森林谁比得上雷坦?
论到组织围猎或单独与野兽相斗,
谁是比亚沃皮奥特罗维奇的对手?
如今哪里有贵族热果塔[288]那样的射手?
一颗手枪子弹便能击中飞驰的野兔。
我认识泰拉耶维奇[289],他去捕猎野猪
除了一支长枪从来不会带别的武器!
还有布德雷维奇,他常孤身斗猛熊;
我们的森林昔日见过的是这等好汉!
一旦发生争执他们又是如何解决呢?
他们先选出仲裁人,然后放下赌注。
奥金斯基[290]为一只狼输掉两千顷森林,
一只獾使涅肖沃夫斯基失去几座村庄!
先生们,你们也该学前辈的榜样
来解决争端,即使赌注小点也无妨。
话语如风,口头争论永无休止
为兔子争论空叫人舌燥唇干;
所以你们首先要选出仲裁人,
无论他如何判断你们都应老实服从。
我再请求法官,猎人在追捕兔子
即使得穿过麦地也不要加以禁止;
相信我能从主人那儿得到这份宠爱。
他说着便紧紧地抱住了法官的膝盖。
“我赌匹马,”书记官喊道,“连同马鞍,
我还要到地方政府去立字据备案,
这枚戒指是给我们的仲裁人作酬金。”
“我,”巡官说,“赌我的狗项圈,
它外面包着蜥蜴皮,另带一把金锁
和丝织的系狗带,它的工艺高超
一如带上的钻石,是无价之宝。
我本想把这套作为遗产传给孩子,
如果我结婚;它原是珍贵的礼品
是多米尼克[291]亲王的馈赠。
我们一起打过猎,还有元帅
桑古什科[292]亲王和梅延[293]将军;
让猎犬比赛,我向所有的人挑战。
那是狩猎史上的壮举,盛况空前,
我用一条母狗抓住了六只兔子。
那时我们在库皮斯克草原[294]猎兔;
这拉吉维尔亲王在马上坐不住
跳下马抱住我那著名的卡尼亚,
在这小狗的头上接连吻了三次,
然后又在它的嘴上拍打了三下,
说:‘我封你为库皮斯克的女亲王。’
像拿破仑把采地封给自己的将军
就在他们势如破竹奏凯的地方。”
泰莉梅娜已对这吵闹感到厌烦,
她要到院子里去,便想找个同伴;
她拿起一只篮子说:“先生们,我看
你们想留在家里,我可要去采蕈;
想去的就请跟我来。”她刚说完
就把克什米尔红围巾[295]裹在头上;
她一只手牵着监督娇小的幼女,
另一只手垂下把长裙提到踝骨;
塔杜施无言地跟着她去采蕈。
出门散步的计划受到法官欢迎,
他想以这方式解决嘈杂的争论,
于是叫道:“先生们,到森林去采蕈!
谁若是能把最好的带到餐桌上,
他就能坐到最美丽的姑娘身旁;
由他自己挑选。要是女士采到了,
就让她挑选个最英俊的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