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大部分时光都在错误中虚度。
当然不是在所有事情上都会犯错。但大部分情况下却是如此。
我的意思是,有时候我也会做正确的事情。和对的人结了婚,从不把人寿保险当作一种投资来购买。周一晚上的那场橄榄球赛上,落选的自由球员托尼·罗莫(Tony Romo)在对抗巨人队时第一次触地得分,那时,我就和室友说:“我认为这个人将会有一份体面的职业。”在2008年跨年派对上,我预言迈克尔·杰克逊(Michael Jackson)在接下来12个月内意外离世。我将会在余生所参加的每一次新年派对上随口讲述这段逸事。但是也有例外。我很容易就可以罗列出一大堆自己犯的错:我坚持不要手机。我曾用100美元赌1美元,打赌贝拉克·奥巴马(Barack Obama)不会成为总统(甚至不会获得民主党提名)。我曾花三周的时间沉迷于迫在眉睫的千年虫危机(Y2K crisis),在一居室内囤积了大量现金、瓶装水、奥利奥饼干。就这点而言,我所犯的错误并未使自己感到诧异。这几乎在我的预料之内。无论何时人们告诉我做错了什么,我可能会在交谈中不愿承认,但是,在我的心中,我确信他们言之有理,即使相对而言我确信他们也是错的。
但这些失败只能算得上是虾兵蟹将。
这些都是个体在刹那间所犯的错:我认为答案是“A”,但正确答案却是“B”或“C”或“D”。双方理由充分,无法苟同不可知的内容,随着时间的推移,一方则会比另一方更有理有据。风险不高。如果我在某个特定事情上犯了错,这(往往)是我自己错了,另一个人(通常,而非全部)是对的。
但是如果在某些事上我们都犯错了会怎样呢?
如果一些被广泛接受、已经内化且毋庸置疑的观点错了,那会怎样呢?这些观点已经根深蒂固于集体意识之中,以至动一动它们不是对的这样的念头似乎都是件愚蠢的事情。有时这样的问题似乎也只有小孩会问了,毕竟孩子尚未受到舆论和常识压力的蒙蔽。在知识上,产生无法避免的悖论并不是和谐之音:如果你问任何一个聪明人是否相信当今一些被大众文化广泛接受的主流观点最终将会被证明是错误的,他或者她会说“当然。肯定会有的。自人类历史拉开序幕之时,但凡存在过的每一代人都经历过这样的事情”。然而,你要是给这些人提供一长串涵盖当今观点的清单,问他们哪些会出现上述情况,他们会倾向于表示一个也没有。
对于那些我们拒绝回答的问题,我们是无法进行论证的。那些问题可都是重量级的。
和绝大多数人一样,我认为自己是持怀疑态度的人。然而,我也深受重力影响。大多数人把这种自然之力视为一切的中心环节,是我们理解其他事物的核心。如果某种论证运行自如,但与该重力原理相悖,那么人们必然会加以修改,确保不悖。我并非一位物理学家的事实使得我完全向重力臣服,因为我相信就算到我死的那天这也是正确无误的(如果那时某人把我的尸体从窗户抛出,我也相信它会以9.8 m/s2的加速度下降)。
很可能,我是错的。
可能不是完全错了,而是部分有误。也可能现在没错,但最终有误。
“很可能我们如今对重力的理解与500年后人们的理解完全不一样。实际上,我认为现在的绝大多数证据都是推测出来的,将来我们眼中的重力会大为不同。”这两句话出自哥伦比亚大学理论物理学家布赖恩·格林(Brian Greene)之口,他在一本名为《时间边缘的伊卡洛斯》(Icarus at the Edge of Time)的书中提到过这么几句话。他是一位知名物理学家,在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出品的情景喜剧《生活大爆炸》中做过客串。“200年来,艾萨克·牛顿(Isaac Newton)的地心引力说一直被众人所接受,直到1907年,我们对地心引力的看法才有所改变。随后,从1907年到1915年,受爱因斯坦的影响,我们彻底改变了对重力的理解:重力不仅仅是一种力,而会扭曲时空。现在,我们意识到,如何描述极短距离内的重力已经受到量子力学的影响。因此,这种理解真正始于20世纪80年代,有关重力在微观领域如何运行的新观点也开始兴起。弦理论随即问世,试图解释重力在小范围内是如何运转的,对弦理论的描述可以等同于量子引力论(quantum theory of gravity)(虽然我们也不知道这样的描述正确与否)。这就需要额外空间维度。因此,对重力的理解开始直接影响我们对现实的理解。现在有一群人受到新发现的启发开始试着重新审视重力本身这个问题。他们怀疑,重力甚至可能都算不上一种基本力,而是一种外显力[1]。虽然对此我不敢苟同,但我认为,在我们所有的概念中,至少重力这个概念是最不稳定的,是最容易发生重大变化的。”
如果这些内容令你困惑,别担心——我坐在格林办公室中听他向我解释之时就已经犯迷糊了(他向我解释了两遍)。这里涵盖了物理学和数学的重要内容,但是无论我读了多少相关内容,投入了多少时间,我对这些内容在功能方式上的运作仍是一窍不通。后重力世界已然超出我个人的理解范围。然而,后重力世界的概念却有助于我思考其他内容:它让我领会了后重力时代。在我看来,这里的后重力时代并非是从1687年牛顿原理出版发行之日开始算起,甚至也不是从(据称)伽利略于16世纪晚期在比萨斜塔上扔球(无意间激发了靛蓝女孩的创作灵感)开始计算。当这些事件发生之时,重力概念早已在科学的上空飘浮而过。虽然没有人一锤定音,但是数学界早已知道地球在椭圆轨道上绕着太阳转(并且有某种事物促使这件事情发生)。大约在400年前,数学界就有这种想法了。我更加迷恋重力概念引入之前的400年,那时人们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当时,人们对物体不会自发浮动的原因的最佳理解源于1000多年前[2]亚里士多德(Aristotle)所提出的理论:他认为,一切物体均想回归至其“自然位置”,即宇宙的中心,而宇宙的中心就是地球。换而言之,在亚里士多德看来,一块石头落地是因为石头属于地球,想回归地球。
因此,让我们来探讨一下这种巨大转变:亚里士多德(可能是迄今为止最伟大的哲学家)写了一本名为《物理学》的书来阐明他的观点。在大约2000年的时间里,他的观点从未受到过质疑。牛顿(历史上最重要的数学家,即使在他所处的时代也是如此)看到了一个杜撰的苹果从一棵杜撰的树上掉了下来,进而颠覆了全人类对于世界如何运行的观念。要是向那些14世纪对科学一无所知的人进行解释的话(换言之,也就是除牛顿之外生活于14世纪的所有人),或许可以做如下解释(这种解释的方式要比他们那时所相信的内容更为疯狂):牛顿并不会宣称现实是由地球存在所定义的,也不会表明石头表现得像石头是由其本质所决定,他只会提出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却能把月亮固定在特定位置的力场的观点。
现在我们知道(“知道”)牛顿所提出的概念并不正确。人类已经在客观上犯了近2000年的错误。这引发了如下三个半相关问题:
●如果人类把错误信以为真长达2000年之久,那么为什么我们就断定现在所理解的重力(也就只有区区350年的历史)会永远正确呢?
●会不会这种类型的问题已经得以解决?如果牛顿的回答真的(或多或少)是最终答案,而且仅仅是我们所需的唯一答案,那又会怎样呢?因为,如果这是真的,也就意味着我们已经走到了过程的尽头,已经对存在的经历下了定义。也就是说,特定的知识性探索不再必不可少。
●以下两种声明哪一个更言之有理:一个是“我相信重力是存在的”;另一个是“我对重力存在的确信度达99.9%”?当然,第二种声明更保险一些。即使重力错误的概率微乎其微,但是如果承认了这一点,我们也就差不多认为不可能存在正确无疑的事情。
有家很受欢迎的售书网站(如果你想购买这本书,那么通过搜索会发现你有四成把握可以从这家网站订到这本书),虽然该书的销售量约占全网销售量的7%,但是书籍是该公司的主要商品,也是其知名所在。该网站成功的部分原因在于其内容是由用户生成的。消费者有机会在此对自己购买的各种书籍进行评论,即使实际上他们并不会购买自己抨击的书籍。这点超神奇,尤其是如果你想读读有关赫尔曼·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白鲸》(Moby-Dick)的一星级负面书评的话。
“华而不实、盛气凌人、自我放纵、令人厌恶。这是我读过的最糟糕的一本书。”2014年一位不满意的读者这样写道,“叙述苍白、结构错乱、情节残缺,四分之三的篇幅毫不相干,作者自己都被书中角色弄得迷迷糊糊。其中一整章全在叙述鲸没有鼻子这个事实。另一章则在讲白色的鲸。”有趣的是,这位读者唯一购买的一个产品则是可以发送传真的惠普打印机,他给出了两星级的评价。
这个人对《白鲸》的厌恶之情,我无法辩驳。我确信他的确不喜欢读这本书。但是他选择在公共场合陈述自己的观点(完全缺乏评论语境,除非你对他对惠普打印机的评价还有所期望)比其所发表意见本身更有意义。对《白鲸》的公然批判可以简化为我们公开相信艺术从根本上讲是备受质疑的。虽然品位具有主观色彩,但是一些主观看法却和我们对数学或科学原则的表述方法如出一辙。这场正在进行的文化辩论并非讨论《白鲸》的价值所在:这不仅是一部史诗小说,更是文学创新的转型之作,有助于定义人们是如何看待小说的。任何有关“美国伟大小说”这一老套概念的讨论都始于这本书。这部作品本身并未无可非议,但是个人评论影响不大;就这点而言,对《白鲸》的公然抨击仅仅折射出评论者的逆向思维。我们都是始于以下这种假设,即《白鲸》被视为一部不言而喻的杰出作品,其中包括(尤其是)那些对此持异议的人。
那么这是如何发生的呢?
梅尔维尔于1851年出版了《白鲸》这本书,该故事以1839年一头别名为“莫桥·帝克(Mocha Dick)”的杀人抹香鲸为基础,最初的英文版长达900页。在这本书发行之际,梅尔维尔已经是一位还算成功的作家,他认为这本书会立刻被视为杰作。在创作过程中,他就按照这样的意图进行预设。然而,评论混杂,受到藐视(“它令读者反胃”,这也使得它与伦敦《旁观者》首家评论无缘)。该书销售惨淡——梅尔维尔去世之时,其总发行量还未突破5000本。失败毁掉了梅尔维尔的生活:他成了个酒鬼诗人,最后沦为一名海关稽查员。1891年他去世之时仍旧一贫如洗。那时,有人认为梅尔维尔对于《白鲸》这本书的看法可以用如下几句话来概括:“那么,我想这并未奏效。很可能我应该花更多篇幅用于向人们讲述如何把结打得复杂些。”在接下来的30年中,人们对于本书的观念没有丝毫改变。然而,一战爆发了——其中缘由完全无法解释清楚[3]——成长于战后美国的现代主义者开始从不同的维度思考文学问题。梅尔维尔开始复苏。一部小说的构成要素向他所指导的方向发生转变,并且随着每代人的延续逐步放大,最终促使人们(如2005年哥伦比亚大学美国研究项目部主任这样的人)把《白鲸》纳入“迄今为止美国作家所构思出的最为宏大的书”。专家和狂热者对此持反对意见,但是没人关心他们会不会这样做。梅尔维尔在历史上的地位无法撼动,他似乎是一位开拓者、发明者:2010年,当一头史前掠夺成性的无名之鲸的残骸在秘鲁被发现时,这头巨兽最终被命名为“梅氏利维坦鲸(Livyatan melvillei)”。在梅尔维尔逝世百年后,为了向这本在商业上惨败的书表示敬意,人们以他的名字为这种灭绝的巨鲸命名。作家真是一个有趣的职业。
现在,集体、客观错误(比如,在20世纪,人们对重力存在错误认知)和集体、主观错误之间存在明显差异(例如,人们对《白鲸》的冷漠长达75年),转变的方式却截然不同。然而,两者均对现实实践和现代问题做出了暗示。现实实践是指世界的现实形式都是飘忽不定的。目前我们(无论从客观上还是主观上)认为是真的东西都是暂时的。但是,现在问题在于重新思考那些信以为“真”的事情变得日益困难。表面看来,质疑现状变得更容易:每个人都有平台去评论《白鲸》(或者,一台普通的惠普打印机)。如果在温尼伯有个恶贯满盈的物理学家不相信重力的存在,那么他可以自己出版一本简述其论点的书,这本书所获得的读者可能比《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Principia)问世后第一个百年内所吸引的读者要多。但是,提升重新思考这些观点的能力和改变这些观点(甚至允许这些观点依据势头自我改变)并不是同一回事。
在我们身处的时代,几乎没有内容会被遗漏,差不多所有内容都被共享。当前每一种思想都含有巨大的信息量,这也使得这些概念很难受到反驳,尤其是在公众舆论已经成为有效与否的终极仲裁者的框架之下。换句话来讲,我们开始表现为自己已然对所有人类知识了然于胸。虽然这种观念必错无疑,但是它所产生的那种确信感则使人麻痹大意。
在《我们为什么会犯错?》(Being Wrong)这本书中,作者凯瑟琳·舒尔茨(Kathryn Schulz)花了几页篇幅着重探讨了“素朴实在论(na?ve realism)”概念。舒尔茨写道,虽然很少有人从意识层面上拥护素朴实在论,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不存在素朴实在论者”。在这方面,我将比舒尔茨研究得更深入些。我怀疑,绝大多数传统的聪明人都是素朴实在论者。我认为很可能它就是本时代知识品质的定义所在。素朴实在论的直白定义似乎并不是那么稀奇古怪:它是一种理论,该理论认为世界就是其所呈现的那副面貌。很显然,该观点为人们犯大错误制造了不少机会(例如,“太阳似乎是在天空中移动,因此太阳一定是围着地球转的”)。但是,我个人对素朴实在论所做的界定则更广泛、更隐秘些。在我看来,素朴实在论表现出如下两种根深蒂固的信条:
1.“在我考虑任何问题的时候,一旦遇到把无从考证的数据视为荒谬之物而排除在外时,我必须保持理性、思路清晰。”2.“当我思考任何问题的时候,我要假设现在所掌握的信息是将来能够用到的所有信息。”
举个极端案例:来世的可能性。当我们理性思考这个问题时,没有任何理由相信在他或她逝世之后会发生些什么。对于虚无的未来,我们并无合理的反驳。任何像“向白光飘去”、莎莉·麦克琳(Shirley MacLaine)在亚特兰蒂斯的前世今生、《天堂真的存在》(Heaven is for Real)这样的奇闻逸事都会下意识地(理所当然地)被所有世俗的知识分子弃置一旁。然而,这种纯逻辑姿态使得压倒一切的可能性(现在我们对人生经历的严肃性毫不知情,对这种经历的终极结论也是一无所知)大打折扣。我们对于能量为何物、转换方式和(既无法被创造又无法被毁灭的)能量存在原因知之甚少。即使(可能)已经生活在其中一个维度之中,我们也无法真正构思出多维度的现实。我们对意识的理解很狭隘片面。我们对意识、时间的感知以及所有时间同时发生的可能性的理解都很有限。因此,虽然认真思考来世的可能性似乎是件虚无缥缈的事情,但是意识到我们现在对这种现象的理解却远远未画上句号也同样是素朴实在的。对于什么是我们所不知的,什么是我们将学到的、什么又是真的(尽管长久以来我们一直都未能明白这种“真”是什么)这些内容,我们全然无知。
除非今天变成了明天,否则我们无法理解今天的世界。
这并非明智之见,只有傻子才会反对。但是,值得注意的是,人们对真理受忽视的现象已经习以为常。我们常常假装自己当下的看法在将来并不会显得愚蠢可笑,仅仅因为除此之外别无他选。但是,我们是有第二种选择的,这便是:我们必须从这个前提开始(十有八九是这样),即我们已经错了。这种“错误”并非检查出问题和得出不正确结论时的那种错误,因为我们所做出的绝大多数决定都是合乎逻辑、有条不紊的。关键在于这问题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