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立地顶天的跛足巨人,摇摇摆摆,瘸脚画着滚圆滚圆的圆圈儿。他的身躯把太阳挡住,遮黑了半边天。他走到哪里,哪里的土地就失去平衡,开始倾斜、房屋、树木也一块跟着歪歪倒倒。这家伙八成是地震之神,他所到之处引起一阵惊颤,一片悲慌。人们纷纷躲避,却又躲避不了。昏天黑地,大难来临!
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竟突然站到了我的办公桌前。一股凉气从脚跟直钻到脊梁骨。我怎么会没看见他是怎么进来的?巨大的恐惧像铁钳子一样夹住了我。
上门求医而又不肯折腰,红脸紧绷,全无谀态。他是红面吗?大脑袋顶破房盖伸进云彩眼儿里,我根本看不见他的面目。不过,巨人大约都是红面奓髯或长髯,如钟馗、关公。
“你、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到你这里来还能干什么?”
他口吻骄横,声调还有几分熟悉。但出气不匀,声音软弱无力。
哈,他是一条“病大虫”!未必是红面。很可能是黄面、灰面或铁青面。这是个虚张声势的假巨人。我摆出了医生的威势。
“你哪里不舒服?”
“什么叫舒服?何为不舒服?”
“舒服就是美,不舒服就是病。”
“我哪里都不舒服。”
“你到底要看什么病?”
“我浑身上下都是病,你能治什么病?”
他一身别扭,横着出气,不像是来求我看病。倒像来给我添病。脾性乖戾,就是一种病态。他长得那么大个儿说不定也是一种病。我讨厌他,惧怕他,一方面想快点把他打发走,同时医生的好奇心又促使我想要好好研究他。这可是千年难遇的怪病例,放走他这个怪物实在可惜。
我低矮的诊室里忽然又拥进一群男女,仿佛从墙壁里钻出来的一样。我依稀还认得他们。
那美妇人,当年曾得奇病,每日需进餐十余次,两腿间有紫红斑纹。只两三个月的工夫体重便由九十斤增到一百五十斤,形体肥胖,面孔圆而红,眉毛密而浓,腰粗腹大,手脚汗毛甚多,奇丑无比。服我的药后当天就大便十数次,半月后突然腹部大痛,泻下一硬块,色黑如墨。泻毕腹部痛胀立止,体重随即下降。又半月许,诸症悉已,神清气爽,恢复美貌苗条身。拉出的黑块无人识得是什么珍宝,用药水喂养,至今还在观察。社会突然进入商品时代,有人说那黑块内藏奇物,价值连城。有人愿出高价购买,我自然拒绝。那美妇全不念我的救命之恩,也来纠缠,说那黑宝乃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理应归她,不然要诉诸公堂。莫非她真要行动了?
可她那双讨好的善于给人以鼓舞并容易让男性想入非非的眼睛,却向我投来意味深长的感激之情。这又是为什么?
我习惯被人感激,医生每天听到的客气话和恭维话像空气一样。不习惯对人表达自己的感激,尽管有不少是我应该感激的人。还喜欢把所有朝向我的目光都理解成是向我致谢。美妇向我好好坏坏、坏坏好好,也许又要有求于我。莫非她又得了什么病?我宁愿先为她诊治。可那巨型怪物几乎塞满了诊所的空间,实在碍手碍脚。
一壮汉从跛足巨人的胯下钻过来,凑到我跟前深深一躬:“您是我的再生父母!”
我感到惊讶,这面孔甚为陌生。
“大夫,您不记得我了?当年是我娘领着我来求您的。那年我十七岁了,身高才一米一。鸡胸脯高耸,脖子缩进腔内,脑袋不能转,要想转就得连身子一块转。在我三岁的时候,是邻居一个二百五叔叔提着我脖子玩耍造成的。”
我想起来了,脊骨前凸则后必凹,治得能使其后不凹,前也必不凸。我使其服大陷胸丸,才有今日之魁伟。他显然是专为感激我而来,我心中不免飘飘然。望而知之是为神,诊而知之是为巧,皮囊巨大未必是神。我救死扶伤,积德甚厚,久能成神,又何必怕这巨型白痴?
又有一中年妇女,命身边的男孩儿向我磕头,口称感谢救命之恩。她婚后三月未行经,腹痛剧烈,决非生孩子有经验的女人所描述的妊娠反应。经一家大医院诊断为子宫瘤,限三日内住院开刀切除,否则危殆。我切脉后大笑,哪里是什么子宫瘤,分明已怀孕,且为男孩儿。若开刀则大误。
众人欢呼:“周大夫妙手回春,老百姓感恩不尽!”
只有巨人不动声色,一条瘸腿不停地抖动——不知是因疼痛所致,还是出于对我的蔑视?房屋也随之乱晃,人们摇摇摆摆,挤挤撞撞。
我心里突然觉得不是滋味:“你们刚才叫我什么?”
“您不是周如清周大夫吗?自二十岁就悬壶济世,誉满杏林。”
我感到受了捉弄,受了侮辱。
“不,我是汪治国!”
我顺手操起一根捅炉子的铁筷子。拐子巨人吓得直往后躲:“你为什么不用金银针?”
“你不配。再说金银针太秀气,对你这大块头不起作用。”
他瘸腿一扬,突然把我手里的铁筷子踢飞了。
“汪治国,你太不够朋友了,真是人一阔脸就变。”
“你……老陆?”我认出他是老朋友陆玉河,不知因何患上这巨人症?
“不认识了吧?”
“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你的变化也不小啊!弟妹死了好几年了,你应该快点续弦。凭你这样的人才想找什么样的大姑娘都不犯愁,省得看病的时候光盯着女病人瞧,把我这个丑八怪朋友扔在一边不管。”
我无地自容,实诚厚道的陆玉河何以变得如此刻薄、傲慢和邪恶?可见世风日下,现代人的个性就是这样变幻无常、分裂异化和摇摆不定。我那坚定的不可动摇的价值观也靠不住了。朋友终究还是朋友:
“你的腿怎么瘸了?”
“它自己要瘸我有什么办法!”
“让我看看。”
“别,会脏了你的手。”
他的瘸腿一晃,画个圆圈儿,灵活地躲开了。我越发好奇了:
“烂了?长疮?”
治这个正是我的拿手戏。
“别问了,我的病你治不好。”他见我打开针盒,鞋尖一挑,那根铁筷子又回到我的手上,“给我治病你的针是小了点,我皮厚肉硬,还是用火筷子合适。哈哈哈……”
我拿起火筷子,盯着他的眼睛:
“你准备好,我可要动手了!”
他下意识地往回收腿,身子向后缩。
我笑了,这个“病大虫”,他终于害怕了——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就有各种各样的病。而医生就是医生,不论什么样的病人,都得把医生当做希望,当做救星,当做恩人。
看我如何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