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呀,我多么地热爱你!
有时你动听如明月下传情的芦笛,
有时你明丽如彩虹间晶莹的雨滴;
有时你愤怒如大海上突起的狂飙,
有时你深沉如少女们爱情的思绪。
但是,今天,我却想和你分离。
唉,诗呀,也许你会咒骂我的薄倖,
说我今日别你,当初就不该爱你。
是啊,我当初爱你确实爱得疯狂。
甚至夜晚的梦呓也是华美的诗句。
但你忘记了当初我们为什么相爱吗?
当初啊,我是一个被祖国遗弃的儿子。
啊,民族如同少女一样被奸污的当年,
我的心田甚至比荒滩还要孤寂。
我想爱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
可是,我却被剥夺了爱的权利。
我想去热烈拥抱大海的浪花,
可是,我却被遣送到荒草离离的地域。
我想去勇敢地探索星空的奥秘,
可是,连我的梦也被囚禁,展不开羽翼。
我想借琴弦奏出我心中的怨愤,
可是,琴弦已断,断在父亲冤死的夜里。
最后,我只想热吻一下我亲爱的姑娘,
可是她远在天涯,只在信中寄来泪水几滴
那时候,理想、爱情都被扼杀了,
只留下一个宗教似的王国,纷乱的大地。
属于我这“革命破落户”后代的是什么?
只有悲愤、屈辱、社会的嘲弄和歧视。
我沉沦了,我堕落了,
每天在烟雾中醒来,酒杯中醉去。
醒来的是一个孱弱的羊羔,
醉去的是一个祖国的娇子。
这个时候,是谁拯救了我的生命?
是你呀,火把一样燎起我炽烈感情的诗!
诗呀,还记得我们初恋的那些日子吗?
你常给我带来苦涩,又送来一些甜蜜。
也许是雪莱那充满激情的歌唱,
使我相信冬天渐去,春光必将照临大地。
也许是拜伦那金属一般的声音,
使我向往盗火的英雄普罗米修斯。
反正,我是迅速地爱上你了,
在那活着比死去还要难受的岁月里。
头顶上偶尔飘来一朵灿烂的云霞,
我常从它变幻的姿态中去猜想你的美丽。
花丛中传来一声杜鹃羞涩的啼叫,
我常急急地寻找它,却发现了你的踪迹。
我追,却追上了一个借尸还魂的石壕吏,
连月亮也害怕他的骄横,钻进了云里。
我追赶你,追到一个无人问津的芦苇滩头,
听到京城琵琶女在低弹长恨,声声滴泪。
从此,为了被压抑的情感,我和诗相爱了,
可是我们的相爱却遭到谩骂和攻击。
有人吼:“滚开,去看看儒生被坑的地方。”
有人劝:“歌颂吧,祖国美得像雅典的少女。”
但是,我却用新的音韵告诉他们:
“我的希望是砸碎锁链,而不是揩干血迹!
我决不诅咒正直的革命家,
我决不礼赞王冠上的荆棘。
因为,阿谀奉承,决不是诗歌的使命,
她应该使丑恶现形,美丽的更加美丽!”
那时候,我亲爱的诗纵是掉下深渊,
我也会毅然和你一起赴难,而决不分离。
今天,亲爱的诗呀,我却想同你告别,
尽管我们当年曾一起被暴徒们通缉……
因为,我曾用你诅咒现代宗教的祭司,
可是他们却还在发展着自己的弟子。
我曾用你去挞伐那些害怕阳光的幽灵,
可是幽灵却还想将人间变成鬼域。
我曾用你去痛骂那些无耻的政治娼妓,
可是娼妓还在卖淫,收买人民的权利。
我曾用你去刺击那些践踏民主的土皇帝,
可是土皇帝巍然不倒,倒的反而是我自己。
啊?我曾徘徊、惆怅,我曾焦灼、忧虑,
为什么我的战歌冲不进那新贵族的府邸?
亲爱的诗呀,我明白了,
那些连党中央的指示都敢抗拒的老爷们,
那些连老战友的劝告都听不进的官僚们,
心中连党和人民都没有,哪里还有你?!
于是,我便悲愤地想到和你分别,
尽管我是这样深沉而又热烈地爱恋着你!
但是,当我想到,你曾在天安门广场上,
用锐利的剑锋砍碎了现代迷信的藩篱。
尽管你的怨愤已在血管里流尽,
然而捍卫你的,却是更多的铁血的躯体。
还有比四人帮更凶残,更暴戾的强徒吗?
但最终胜利的不是他们,而是人民和你!
于是,我又亢奋了,我又昂扬了,
诗呀,我要用你去搏杀一切邪恶的东西。
不然,历史将嘲笑我们这代人的无能,
四化的春天也不会降临神州这壮丽的大地!
诗呀,我亲爱的诗,
为了祖国,我决不同你分离!
1979.10武汉
发表于《长江》198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