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远而近的雨阵,在顷刻之间包围了牛村,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村庄。
1
牛三斤的目光从报纸上挣扎着爬起来,攀上屋檐,他看到了由远而近的雨阵,在顷刻之间包围了牛村,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村庄。牛三斤说,现在,我们开会。
这是一场雨水笼罩着的会议,天井里的两棵美人蕉绿得很安静,不时地在雨水里款一下身子。它们在祠堂里生活已经很多年了。现在,这儿被改成了村委会,香火没有了,祖宗牌位也没有了,凭空多出来的是牛三斤的身影。牛三斤是村委会主任,他喜欢在祠堂里散步,他把这儿当成了属于他的中南海。当他看到妇女主任矮胖的身影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的时候,他说,现在,我们开会。
妇女主任的手里,不停地甩着那柄黑色的折伞。她的短头发被打湿了,半边身子也打湿了,透过薄衬衣可以看到厚实的皮肉。牛三斤皱了一下眉头,他告诉大家,镇上的电器工业基地,又要征用咱们村的地。上一次是一万五一亩,现在涨到三万一亩了。村里有了钱,所以,要浇一条通往镇上的水泥路,还要把村里小路进行硬化,另外,还要造一个灯光球场。灯光球场是什么?灯光球场就是有灯光的球场。因为土地征用,镇上给了村里十个进家用电器厂的名额,到时候要分配到各个电器厂里上班。
会议的气氛有些热烈,因为村里就要有钱了。村干部们讨论得很欢畅,都在想着家里的孩子能不能进厂,道路硬化能不能顺带着把家门口的一小块地给同时铺上水泥。村干部们的嗓音就高了起来,喝茶的在喝茶,抽烟的在抽烟,村委会办公室的热闹气氛被雨水淋透了。在江南,这样的雨连绵几十里上百里,像一条扭动着的青龙。
然后,人群散去,黄昏来临。只剩下牛三斤对着一地的瓜子壳和烟蒂。妇女主任坐过的凳子上,留下了一个明显的水渍,那是一个硕大的屁股印。牛三斤对着水渍说,猪,猪,真是猪。他点了一根烟,走到了办公室的门口,看到四方天井里,雨仍然铺天盖地地浇下来。牛三斤仰头对着天空说,天,咱们村,要有钱了。
如果你是一只躲在檐洞里的麻雀,从上往下看,隔着密密的雨阵,你会看到一个秃了头发的男人,反背着双手,嘴里衔着烟。屋子里透出昏黄的灯光。这是村委会办公室的傍晚。
2
茶茶坐在院子里的一块大石头上,手里捏着一块布,不停地擦着眼角流出来的黏糊糊的水。她的视力越来越差了,只能看到晃动着的人影。雨后初晴,她的身边升腾着白色的地气,所以看上去,她像是一个被放在蒸锅里的人一样。她的儿子牛勇强坐在屋檐下的一张椅子上,颤颤的像一片树叶。他三年前和村联防队去抓牛百岁和牛百顺兄弟俩组织的赌场,结果从二楼的平台上摔了下来。那时候他很勇敢,他冲锋在前,他踢开门,他大吼一声不许动举起手来,他看到牛百顺跑了,从平台上跳下去,于是他也跟着跳了下去。他以为能扑倒牛百顺的,结果他的脑袋着了地。当时他只是觉得有些痛,第二天他吃饭的时候突然倒下,大喊一声,马超英,我不行了。
牛勇强果然就不行了。他被人从医院接回来的时候,不会说话,两只眼珠子不会转动,不会吃东西。他就像一根弱不禁风的稻草,轻轻一扯就能把他给扯断。马超英一下子变得忙碌起来,她还是牛勇强新婚的老婆,却从此要开始照顾一截木头一样的老公。很多时候,马超英一边在镇上菜场里的肉摊上卖肉,一边回忆往事。那时候从部队服役回来的牛勇强身材高大,英气勃发,马超英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媒婆问她满不满意,换成别的姑娘都会很害羞,马超英却不害羞,说,就是他了。于是马超英嫁到了牛村,当上了牛勇强的老婆。好日子没过几天,马超英就摊上了这事。马超英就想,这是命。
婆婆茶茶会照顾牛勇强,经常给他喂汤汁稀饭。但是婆婆年纪大了,给牛勇强擦身的任务只好落在马超英的头上。马超英因为经常要把牛勇强抱进抱出,所以她的力气越来越大。马超英想,再这样下去,自己肯定可以去当一名举重运动员了。
马超英骑着她半新的嘉陵牌摩托车回到院子里的时候,看到茶茶正坐在一堆地气里沉思,像是在想一个百思不解的问题一样。马超英把摩托车停好,说,婆婆,你真像一个半仙,你坐在一堆烟雾里的样子,最起码也得像何仙姑。
茶茶翻了翻白眼说,牛百叶想进电器厂。
马超英说,她这个性格能进家用电器厂的?你以为家用电器厂是天堂?很辛苦的。做那种胶木的开关,一股难闻的味。
茶茶说,那也比务农强,比上山摘茶摘桑叶强。
马超英说,那你让她去家用电器厂好了。
茶茶说,她去不了,她的名额被牛小凤的妹妹牛柳挤掉了。
马超英说,你怎么知道是被她挤掉的?
茶茶说,我们家的地,被村里收回去一亩半。他家的地,才收回去半亩。这些地都卖给镇里当工业基地了。你说,是不是要先轮到我们家牛百叶进厂的?
马超英说,那你想怎么样?
茶茶说,我要你去把这个名额争回来。我们家就数你最有用了,你不仅会当好老婆,还会杀猪。你一定要把我们家的名额争回来。
马超英说,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能把名额争回来?
茶茶说,我不管,我就要名额。如果你争回来了,咱们家就有一个工人了,就不会被人看不起了。
这时候,牛百叶进了院门,她打扮得很时髦。其实她是一个很漂亮的人,腰那么细,屁股那么圆润,奶子那么坚挺,脸蛋那么白净,五官那么标致。她看了看一堆地气里坐着的茶茶,又看看摩托车边站着的散发着猪肉气息的马超英,一句话也不说就进了门。
茶茶说,你给我站住。
牛百叶站住了。
茶茶说,你有没有大小的,你连妈也不叫一声了,你连嫂嫂也不叫一声了,你还是不是我们牛家的人?
牛百叶什么话也没有说,她对着马超英笑了一下,马超英觉得,牛百叶笑起来真是美。牛百叶走到哥哥牛勇强的身边,轻轻拍了拍哥哥的脸,低声说,哥,你累不累?
牛勇强没有说话,只是被牛百叶拍下了一串涎水。然后,牛百叶转身进了屋。她突然在马超英的视野里消失了,像是被空气融化掉一样。马超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将自己的身体靠在油腻腻的专门用来运送猪肉的半新嘉陵摩托车上。院子里的那块大石头上,坐着寂寞的茶茶。那块大石头是以前牛勇强家起房子做地基时,多出来的一块石头。因为搬出去扔掉太麻烦,便成了茶茶的座椅。茶茶不再说话,她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像是要被人照相的样子。她的目光平视,跳跃着跃出了院门,然后抛向远方。远方是通往镇上的一条大路。马超英想,茶茶很像是什么东西。马超英想了很久,后来她终于想了起来,茶茶很像一只木然的乌鸦。
3
马超英是三天以后去村小的。村小里只有一个老师,那就是牛村大名鼎鼎的牛小凤。牛小凤是个男的,但取了一个女人的名字。牛小凤说,凤为雄,凰为雌,谁敢说牛小凤是女人的名字?牛小凤是个大胡子,而且他的指甲很长,一双手白净而纤细。他最拿手的是织毛衣,他曾经为村里很多人织过毛衣。牛小凤不仅会教语文、数学,还能教思想品德、音乐、美术、体育。他简直不是个人,他是个孙悟空,什么都会。马超英一步步地向村小走去。村小很破败,曾经是大队的饲养场。以前这儿生活过很多幸福的猪妈妈和幸福的小猪。现在猪妈妈不见了,只有一个牛小凤。现在小猪们也不见了,只有很多年龄不等身高不等的牛村的孩子们。在牛小凤的眼里,这是一群笋,长短不一的笋,见风就长,见雨就长。
破败的村小距离马超英越来越近了。它很像一个老掉的老人,在阳光下打盹。它看到马超英穿着一件格子的两用衫,一条半旧的牛仔裤,一双白色的运动鞋过来了。马超英还系着一块皮围裙,围裙上溅着一些猪毛和肉末。显然,在这之前,马超英刚刚杀翻一头猪。她连皮围裙也没有脱去,就来到了村小。她走进村小的时候,看到村小走廊上,有两只晒箕,晒箕里铺着桑叶,一些白色的蚕宝宝正在缓慢地蠕动。马超英想,这些蚕真像牛勇强呀,牛勇强因为晒不到日光,也是白白嫩嫩的。
马超英走到教室的门口,她看到牛小凤正在写粉笔字。牛小凤站在一小堆光影里,阳光在他的大胡子丛中跳跃着。他把粉笔字写得很飘逸,他说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一些粉笔的灰尘扬了起来,在阳光里翻滚着。那些坐得端端正正的学生,把两只手并拢了放在胸前的课桌上。他们有的流着鼻涕,有的结着眼屎。但是马超英突然觉得,这是一幅多么幸福的画面。马超英认的字不多,她敬重有学问的人。除了大胡子牛小凤喜欢养蚕、织毛衣,手太白净,以及有时候有些娘娘腔以外,她基本上认为牛小凤是牛村最牛的人。
下课了。学生们从课堂中涌出来,如一群正在成长的幼小的鱼,在激流中奔向一个闸门。牛小凤夹着教科书也走了出来,他走向他的办公室,一间小巧而简陋的屋子。马超英跟着他走,一边走一边和牛小凤说着话。
马超英说,牛小凤,你的蚕养得好,你的毛衣织得好,没想到你的粉笔字也写得那么好。
牛小凤很谦虚地,但是却又头也不回地说,哪里哪里,过奖过奖。那是我应该做的。
马超英说,牛小凤,但是有一件事你做得不地道,你怎么让你的妹妹牛柳,把我小姑子牛百叶的名额给挤走了?
牛小凤仍然头也不回地说,哪里哪里,过奖过奖,你太客气了。
他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似的说,马超英你刚才说什么?牛柳挤了牛百叶的名额?
马超英说,是呀,牛柳可以进家用电器厂了,牛百叶却进不了。牛柳家被征用的田是半亩,牛百叶家被征用的田可是一亩半。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挤掉我的小姑?你就不怕我的尖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吗?
牛小凤一下子显得手足无措起来。他打开了办公室的门,让马超英进来坐。马超英看到办公室里养着一盆嫩得出油的吊兰,马超英不由得感叹起来说牛小凤呀牛小凤,你怎么什么都能养呀,动植物都养得那么滋润,你真有闲心啊。
牛小凤笑了,说,你也有闲的,你只是没心而已。
牛小凤给马超英泡了一杯茶,他白净的手指头捡起了掉在桌上的些许茶叶,然后他端着茶杯放在马超英面前说,这是新茶,你尝尝。
马超英喝了一口茶,她被茶水烫了一下,哇地怪叫起来。
牛小凤笑了,慢条斯理地说,茶要慢慢喝,那叫品。小口喝,那叫饮。大口喝,那叫喝。猛喝,那叫牛饮。你刚才那一口,属于牛饮的范畴。
马超英有些哭笑不得,说你真是废话特别多。
牛小凤说,我真的不知道挤掉你家名额的事,这是村主任牛三斤定的,他通知我们说,要我们做好上班的准备。不过,他想要我妹妹嫁给他的那个花痴儿子。这一点,我是坚决不能答应的。你知道什么是花痴吗?花痴可能属于一种间歇性精神病,在春天的时候,特别容易发作。对了,刚才你说到我废话多。那我现在问你,何为废话?
马超英的头开始大了起来,她用双手紧紧地捧住头。这时候牛柳来了,牛柳是给牛小凤送饭来的。看上去,她和她哥很亲热。她说,哥,蛋,吃。
牛柳把饭盒打开了,饭上盖着两个荷包蛋。她说话很简洁,其实她想要告诉哥的意思是,哥哥,今天中午给你做了两个荷包蛋,你吃吧。
牛小凤吃起了中饭。牛小凤一边吃中饭,一边对系着皮围裙的马超英说,其实,早饭的时候是要饱满的,因为一天之中有大量的工作要做,需要很多的精力。而中饭要吃少的,中饭如果吃多,下午就懒洋洋的不想工作了。晚饭是要吃精的,身上需要大量的营养,才能供应每个人必需的各种维生素。今天,我吃两个荷包蛋,营养好过头了。一般来说,一天不能超过一个蛋……
马超英有些昏昏欲睡,她刚想要离开的时候,听到牛柳叫住了她。牛柳说,你,有事?
马超英说,我,没事。
马超英说完,走出了破败的村小。她快步地走在阳光底下,身上的皮围裙因为她的走动,而发出有节律的响声。马超英撞开了自家的院门,看到茶茶仍然像一只乌鸦一样,蹲在院子里那块大石头上。茶茶看到了一个快速进院的黑影,能以那么快的速度进院的黑影,肯定就是马超英。于是她翻着白眼大吼一声,马超英,怎么样?
马超英说,你别急,我再想想办法。
茶茶说,我能不急吗?电器厂录用的人员,马上就要到镇上去培训了。
马超英说,你的消息真灵,你像千里眼一样。
茶茶马上笑了,笑得脸上的皮,像风干了的橘子皮一样。茶茶说,我不是千里眼,但大家都说我是顺风耳。
4
牛三斤再一次抬头的时候,看到了翻滚的乌云。乌云集合在牛村的上空,要进行一场战斗似的。牛三斤在办公室里看报纸,他已经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了。无所事事的时候,他就喜欢坐在村委会里翻报纸。他差不多会背那几张陈旧的报纸的内容了。他想,牛村又要落雨了。
在又一场雨将要降临在牛村的时候,牛三斤很渴望打一次牌。如果雨水把整个祠堂包围,那么,他们无疑就是水帘洞里的人了。牛三斤开亮灯,他给几个村干部打电话,其中包括那个屁股很大的妇女主任。牛三斤说,他妈的,我们打牌吧。
马超英背对院门面朝家门站在院子里。那石头上的“乌鸦”依然一动不动地停在那儿,乌云撑了过来,很快就盘旋在了马超英家院子的上空。
马超英说,你好进屋了。
茶茶说,我不进屋。让雨把我淋死算了。如果不把属于我们的名额抢回来,我茶茶的一世英名就泡汤了,还不如让雨把我淋死算了。
马超英狠狠地闭了一下眼睛,她看到了坐在屋檐下的牛勇强。牛勇强是没有目光的,牛勇强的目光比空气还要稀薄。但是牛勇强有的是涎水,他的涎水亮晶晶地落下来,在胸前那么挂着。马超英走过去,替他擦干了涎水。然后马超英走向了猪圈。猪圈里养着她收购来的准备宰杀的猪。杀猪的时候,她会叫来村民帮她抓住猪脚,然后她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马超英把猪放了出去。猪兴奋地蹿到了院子里,它抬起头看了一眼石头上的“乌鸦”——它和人一样,几乎漠视了牛勇强的存在。它兴奋得大叫了一声,它看到了乌云密布所以它叫,下雨啦下雨啦。当然它的叫声,没有人能听得懂。然后,它开始奔出院门,在村路上横冲直撞。它依然在叫,下雨啦,下雨啦。
第一滴雨水,是马超英一手拿着铁钩一手拿着杀猪刀走到院门的时候开始砸落的。在这之前,茶茶看到一头猪跑出了院门,就发急了。茶茶说,猪跑了,喂,猪跑了。马超英说,是我放走的,不要你管。然后马超英走到了院门口,然后,她的额头上收到了天上掉落的第一滴雨。接着,大雨就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
雨水敲打在祠堂的瓦片上。听着这样的声音,牛三斤感到无比的惬意。并且,他拿到了一副好牌。他的几个手指头不停地敲着桌面,甚至哼起了戏文。和他一样兴奋的是一头行进在村子里的猪,它的目光所及之处,全是铺天盖地的雨水。村路上没有一个人,这令它像一个英雄一样,叽叽歪歪地叫着,横冲直撞。它看到了一扇巨大的木门,木门洞开着,它一下子冲了进去。这时候,它看到的是在雨水中鲜艳得有些失真的美人蕉,以及一扇小门里一盏昏黄的灯,昏黄的灯下,四个长得有点儿难看的脑袋。
这时候,在村路上行进着一个女人,她走路的步速不急不慢,左手握钩右手持刀。她已经被淋得湿透了,身上的衣服牢牢地粘着她的皮肉。她很像是从梁山上下来的一位女英雄。她就是牛村著名的也是唯一的女屠夫马超英。马超英走到祠堂里的时候,把巨大的木门给合上了。那头在天井里淋着雨的猪愣了一下,它突然觉得,好像有些危险。它开始显得有些不安起来,那双小眼睛惊恐地望着马超英。这时候,小屋里的四个脑袋,全部凑到了小屋的门口,他们看看猪,又看看马超英。他们都不知道马超英在玩什么把戏。
大概有十分钟的静止时间。马超英一直和猪对视着。然后马超英猛喝一声,奔向了天井里的猪。牛三斤看到了,马超英奔出的简直是光的速度。这让他想起了电视里一位姓刘的跨栏运动员,牛三斤想,要是马超英从小被当成体育苗子培养的话,一定不会输给那个冠军。
马超英冲到猪的身边。
马超英左手的铁钩一下子钩住猪的下巴,迅速上提。猪挣扎着,但是无法动弹,无法张嘴。
马超英右手的杀猪刀刺进猪脖子,一股血喷涌而出。
猪倒了下去,马超英的右膝跪在猪肚子上,猪脖子上的刀口又拉开了一点点。
这是一个很短暂的过程。在牛村,从来就没有一个屠夫可以一个人杀猪。牛三斤和他的村干部们都惊呆了。他们看到雨水冲刷着倒地的猪,那些血水被冲淡了,在天井里流来淌去,形成一股股小小的红色的水流。马超英站了起来,她仍然一手握钩一手握着杀猪刀。她的身上溅满了猪血。她一步步走向了牛三斤。
马超英说,牛三斤,听说我家小姑子牛百叶的名额被人占去了?
牛三斤说,没有的事,你要相信村干部,我们一向很公正。
马超英说,我们家一共被征用的是一亩半地,如果被录用的工人,他们家征用的地全超过了一亩半,我马超英就无话可说了。如果比我们家征用的地还少,那我可不答应。
牛三斤想了想说,你想怎么样?
马超英说,我不想怎么样。我要公平。
牛三斤望着马超英手里的杀猪刀,杀猪刀的刀尖上还在淌着血,马超英的手里,也沾上了许多黏糊糊的血。
马超英走了,她走到了祠堂的大门边,拉开了门。门外,是一个大型的晒谷场,那是一片更宽广的雨水。马超英头也不回地走了,边走边丢下一句话,牛三斤,你给我听好了,你不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就别怪我不客气。
没有人知道她的不客气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们都觉得,这个女人肯定是疯了。
三位村干部都在望着牛三斤。牛三斤坚强地挤出了一个笑容,说,我不怕的,你们看我会怕吗?我像是怕她马超英的人吗?
大家都没说话,牛三斤也不说了。他的笑容慢慢地收了回去,因为他觉得,要长时间地装出一个笑容来,是很累的。不一会儿,有四个男人来抬猪,他们是马超英请来抬猪的,他们都收了工钱,他们搞不懂的有两点:第一,马超英一个人是怎么样杀猪的?第二,马超英为什么在村委会的门口杀猪?
5
牛柳站在破旧学校的屋檐下,已经是黄昏了,在黄昏的空气里,她看到牛小凤正在专心地给蚕喂桑叶。牛小凤的动作细腻温柔,像一个女人在对待自己的孩子。学生们都已经放学了,只留下敬爱的牛小凤老师,还待在这个养殖场改造的破败村小里。
牛柳看到牛小凤喂好了蚕。他把晒箕搬进了用石灰消过毒的一间屋里,然后他出来了。牛柳说,牛百叶,家用电器厂,培训。
牛小凤带着牛柳离开了学校。牛小凤走在前面,牛柳走在后面,但是牛小凤一直回过头来说话。牛小凤说,你知道吗,那些蚕很快就会老去的。有句老古话说,人老一世,蚕老一时。蚕会在一个小时内老去,你说它的生命多么短暂。我们的光阴,都在像流水一样地流去。牛柳,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多花一些时间读书啊?对了,牛百叶去培训了,这事我不知道呀!
牛柳说,你,找,马超英。
牛小凤去找马超英了。马超英正在院子里杀猪,她先把放了血的猪丢在木桶里,木桶里全是滚水。马超英又让人把猪给扛了出来,丢在一张大案几上。马超英在猪脚上割开一个小洞,对着小洞拼命吹气。猪肚子很快就涨了起来,圆滚滚,用手敲上去(口邦)(口邦)响。马超英替猪去毛,手脚很利落。她的身边放着一长排的小刀,一把把的刀子各有用处,有的剔骨,有的煺毛,有的切肉……
牛小凤忙得热火朝天,她的动作飞快,把牛小凤看得眼花缭乱。牛小凤说,马超英,你这绝对是艺术。牛小凤笑了,说,杀猪也能艺术呀,那杀人是不是更艺术?
牛小凤手里一直捧着一件红色的毛衣。牛小凤说,马超英,这件毛衣送给你。
马超英说,你为什么要送给我毛衣?
牛小凤说,不为什么,这毛衣是我自己织的。我已经替村里人织了几十件毛衣了,牛三斤一家四口的身上,全都穿着我织的毛衣。毛衣是可以用来抵御寒冷的,你知道,总有一天,大雪会再一次把咱们牛村掩埋。
马超英说,那我送你一个猪头吧。
马超英刚说完,手中的刀子顺着猪脖子利索地转了一圈,一个猪头就下来了。马超英把猪头往案板上一扔说,牛小凤,你把这拎回去炖一锅五香猪头肉,可以下酒吃。
牛小凤为难地说,我知道适量喝点酒是好的,喝多了是不好的。但是不管喝多好还是喝少好,我都是不喝酒的。不喝酒的话,就用不着吃这个猪头肉了。
马超英一声吆喝,你就别婆婆妈妈了。你一个大男人,你就不能学着喝酒吗?
牛小凤不再说喝酒的事,直接问马超英说,听说你小姑子牛百叶,顶了我们家牛柳的名额,去培训去了。有没有这回事的?
马超英把一把剔骨刀钉在了案板上笑了,说我们没有顶谁的名额,是我们自己轮到了名额。你想一想我们家被征用了一亩半的地,怎么轮都轮得上我们的一个名额了。你家牛柳被谁顶替了,应该问牛三斤才对。你替他家织了四件毛衣,他肯定会告诉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牛小凤后来走出了院门。在走出院门以前,他和坐在屋檐下流涎水的牛勇强说了一会儿话。牛勇强没有理他。他又和坐在院子里大石头上的茶茶说了一会儿话。茶茶一直都在笑着点头,说到最后,茶茶翻着白眼说,你是谁?你真会说话,你翻来覆去地说了半天,才说明白一句话,那就是天气就要开始变热了。
牛小凤最后离开了院子。走出院子的时候,他拎着那只马超英送给他的猪头。他是一个温和的人,从来都不曾发过脾气的人。他想回到家去,让妹妹牛柳把猪头炖在锅里。然后,他想要读书了,他最喜欢的就是读书。
6
牛百叶在镇上的肉摊上找到了马超英。那时候马超英刚好在听一个超级黄色的笑话,马超英笑得前仰后合。牛百叶踩着到处流淌的污水,皱着眉头终于到了马超英的肉摊前。
牛百叶说,马超英,你真会管闲事,你把我弄到厂里去培训干什么呀?
马超英把笑容收了起来,她也看到了牛百叶。她说百叶,是你妈妈一定要让我去争取名额的,为了这个名额,我被雨淋了,还在雨地里一个人杀翻一头猪,可把我给累坏了。
牛百叶说,我不喜欢上班,你把这个名额还给别人去。我和你说,我的事,你不要管。
牛百叶后来走了。马超英怔怔地望着打扮得很时髦的牛百叶一扭一扭地远去。当那个男人要给马超英讲那个黄色笑话的续集时,马超英说,你给我滚,你怎么老讲这些黄段子来骚扰我?你不滚的话,小心老娘阉了你。
牛百叶离开了家用电器厂的培训基地,她说她不是做工人的命。这是牛柳告诉牛小凤,牛小凤再告诉马超英的。牛小凤说,马超英,我们家牛柳又有名额了,是牛百叶让出来了。所以说,我一定要感谢你。没想到,你的品德那么高尚,你毫不利己专门利人。马超英,我们家牛柳开心坏了,开心得话都说不出来。一直到第三天,她才说,哥,我,工人。
马超英望着牛小凤兴奋的样子,她伸出手替这个满腹诗书的大胡子整理了一下衣领。马超英突然觉得,牛小凤才是最善良的,与世无争,而且温文。可惜这样的人太少了。
马超英傍晚回到家的时候,在院子里看到茶茶在哭,她不停地用那块破布擦着眼泪。茶茶说,牛百叶辞职了,她竟然辞职了,她不当工人难道想当老板娘?我听人说,她在镇上新开出的北斗星夜总会陪男人喝酒;我还听人说,她竟然坐男人的大腿上。你说,我该怎么办?
马超英说,你想让我怎么办?
茶茶止住了哭说,你能不能让她回来?她先回来再说,至少不能让她坐在男人的大腿上去。要那样的话,她以后怎么嫁人?
马超英狠狠地闭了一下眼睛。她看到牛勇强仍然傻愣愣地坐在屋檐下,就走了过去,轻轻拍着牛勇强的脸说,勇强,你们家的事真多。你们家的事那么多,你却一件也管不了。
这天夜里,马超英骑着她的嘉陵牌摩托车去了镇上的北斗星夜总会。牛村到镇上有十里路,一路上,马超英的摩托开着雪亮的车灯,在歪歪扭扭的山道上疾驰着。然后,马超英看到了小镇的夜色。这是一座新兴的小镇,虽然不是很热闹,但是灯光比村庄要密集很多。马超英找到了北斗星夜总会。一个保安过来说,你别把车停在这儿,我们这儿是给来消费的客人停车的。
马超英拍了一下座凳说,我就是来消费的。
马超英还是进入了夜总会,她看到男男女女一大帮人,小包厢一个接一个,她的脸就绿了。她在人群里搜寻着牛百叶,一直都没有找到。就在她要离开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一个女人,穿着很性感,正在和一个男客打招呼。她叫男客文哥,男客叫她珍妮。马超英盯着这个珍妮看,在确认这个珍妮就是牛百叶的时候,她一把拉住了牛百叶的手说,牛百叶,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牛百叶说,你把我的手放开。你来这儿凑什么热闹呀,好好杀你的猪不就行了!
马超英说,可是你妈让我把你带回去。
牛百叶冷笑了一声说,怎么可能说带就带回去,我是大人了,我有权决定自己的方向。
那个叫文哥的男人一把拉过了牛百叶,在牛百叶的脸上亲了一口说,这是你姐吧?
牛百叶也在文哥脸上亲了一口说,不,这是我们村里的女屠夫。
文哥又在牛百叶的脸上亲了一下说,我不信,如果不认识,她敢来拉你的手?要真这样的话,我让人剁掉她的手。
牛百叶又在文哥的脸上亲了一口说,爱信不信,她这个人爱管闲事,脑子有点儿问题。
马超英笑了,马超英在心里叽叽嘎嘎地笑个不停。马超英想,我成了脑子有问题的女屠夫了,我不给你点儿颜色瞧,是不行的。
马超英走到了牛百叶的身边,抡起了巴掌,两声脆响以后,牛百叶捂着嘴巴愣了。好久以后,她才哭着大叫起来,女魔头,不要你管!
那个叫文哥的人愤怒了,指着保安们说,你们这群吃干饭的家伙,你们站在这儿是当柱子用的,还是干什么用的?
保安们围了上来。马超英慢慢地走向了门口,走向了她的嘉陵车。保安仍然把她围住了,但是他们不敢上前。文哥推开了身前的两名保安,冲上去对着马超英就是一耳光,然后用手指指着马超英的鼻子大骂。马超英想,这耳光怎么那么痛呀?马超英的手摸索着,摸到了摩托车上侧面挂着的一只藤条筐,她的手紧紧握住了一把剔骨刀。
马超英左手猛地一甩,一个耳光狠狠地抽在了文哥的脸上。文哥刚要发作时,一把剔骨刀已经举了起来,就举在文哥的鼻子面前。马超英说,你就是冒充《上海滩》里那个文哥的家伙吧。我限你一秒钟内消失,要不然,我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文哥果然就在一秒钟内消失了。他迅速地推开了围着他的那群保安,像一个运动员百米冲刺一样冲进了夜总会。牛百叶正在等着文哥替她报了仇以后胜利归来,看到文哥冲回来了,忙上前接应,把他按倒在沙发上问,怎么样了?
文哥说,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姐姐的?我看错人了,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要是和你在一起,我总有一天会被她斩了放到案板上去卖的。
马超英开着摩托车走了,雪亮的车灯,照亮了十里的山路。当她回到家里的时候,感到有些疲惫。所以她没有进门,她久久地站在自己家的家门前。她知道猪圈里有一头猪,等待着凌晨四点钟的时候,由她将它斩杀。她还知道屋子里睡着茶茶,另一间屋子里睡着牛勇强。她的日常生活就是不停地杀猪卖肉挣钱,然后养活木头一样的牛勇强和什么都看不到了的茶茶。马超英很想换一种生活,可以让她喘一口气的生活。她在家门口站了很久,在夜色里,她被染成一条黑色的鱼。
第二天下午她息摊的时候,王小奔和陈小跑出现在她的面前。他们是镇派出所的两名协警,以跑步快而著名。王小奔说,你是马超英吧。你昨天晚上有没有去北斗星夜总会闹事?
马超英说,没有。
陈小跑说,你有没有打人,你打了一个叫文哥的男人的一耳光,他报案了。
马超英说,他先打我一耳光,现在,我也报案。你们去抓他。
王小奔说,看来你很狡猾,就算你们俩之间的耳光扯平了,那你打珍妮的耳光怎么算?
马超英说,那不叫珍妮,那叫牛百叶。
陈小跑说,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打了她。
马超英说,当然重要的,如果她是牛百叶,那么我是代她的母亲茶茶打她的。母亲打女儿,你们抓不抓?
王小奔很生气。王小奔说,你真是个刁民。不管怎么样,今天你得跟我们走。
马超英跟着王小奔和陈小跑走了,她骑摩托车跟在一辆破旧的吉普后面。到了派出所的时候,王小奔和陈小跑给马超英做笔录,做了半天的笔录,觉得马超英好像没干什么坏事。他们为关不关她而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胖乎乎的海所长摸着肚皮过来了。
王小奔说,所长,你看看这个笔录,这个女人,要怎么处理?
海所长装作很认真地看了看笔录,又看了看马超英说,放了。我们这儿人关得越少,就说明我们的治安越好。
海所长说完就哼着小曲要离开。这时候他突然听到马超英的笑声,马超英的笑声有些刺耳。马超英说,我要送你们一人一副猪大肠,你们自己洗一洗去炖五香猪肠去。
陈小跑和王小奔异口同声地说,我们才不要呢。
海所长猛地转身说,我要的,我要下酒吃。
马超英走到摩托车边上,在车侧的藤编筐里拿出一副猪大肠,交到海所长的手里。海所长的眼睛很细,他一笑,眼睛就更细了。海所长说,我一闻,就知道这是本地猪的大肠,绝对是好货。
7
村里又要卖地了,这次在卖大量的地,配合镇上的工业园区建设。镇里要求牛村以每亩三万元钱的价格出让,而镇里给进场企业的地价是十五万一亩。镇政府一下子就能赚很多钱。牛三斤在村委会办公室里接待了新来的镇长方世玉。方世玉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方世玉说,老牛,有没有困难?
牛三斤说,困难是大大的,我怕村民们造我的反。我们给你三万,你给工业园区是十五万,这差价太大了。
方世玉说,我们这钱也不是去胡乱分的,我们还是用在城镇建设上的。我们要搞一个苹果节,要把赵家的苹果推出去。我们还要搞引水工程,把陈蔡水库的水给引过来。我们等着用钱哪。
牛三斤说,你们等着用钱我不管。我只怕村民们把我的皮剥下来用油炸了当肉皮吃。
方世玉把脸沉了下来,说,老牛,你是老党员,要全盘考虑。这么说吧,你不能完成任务,就不是一个合格的村主任。
牛三斤听出了方世玉的弦外之音。方世玉转身就离开了村委会的办公室,跨出祠堂门槛的时候,因为不小心,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差一点儿摔了一跤。牛七手在窗口看到了,偷偷地笑起来。他看到方世玉钻进了一辆黑色的车子里,车子发动了,很快,就离开了晒场,消失在牛三斤的视野中。
然后,牛三斤和他的村两委会班子出现在田头,他们手里拿着皮尺,逐一开始收回曾经分田到户的土地。
马超英在牛小凤的老宅里找到了他。那是一个日光充裕的中午,许多斑驳的阳光落在了马超英的小院里。小院种了许多的盆景,居然还养了几只鸟。牛小凤和他的妹妹就生活在鸟语花香中。他们住的房子已经很老旧了,是祖上给他们留下来的。高高的屋檐,木质的楼板和楼梯,以及那些高大而笨拙的旧家具,让牛小凤的家里多了一些陈迂的气味。
牛小凤正在喝茶,他的面前摆着一个棋局,而他正边喝茶边翻着一本棋书。他看到马超英出现在院里的时候,放下书本抱抱拳说,马超英,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马超英说,酸,你真酸,你真是太酸了。你的样子,怎么像个半仙一样的?
牛小凤说,何谓酸?何谓不酸?
马超英没有再理会他,直接说,牛小凤,我们村要卖地了,这次我们不能那么便宜地把地卖给镇上。你是有墨水的人,你去找村主任吧,你找牛三斤说说去。
牛小凤想了好久,他低下了头说,我不敢。要找你去找吧。你敢在他面前杀猪,你就敢在他面前提意见。
马超英没办法,让牛小凤帮忙写一封举报信,举报这个镇政府的卖地行为有猫儿腻。牛小凤仍然不敢写,马超英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一个猪腰,动作麻利地在水池子前洗刷得干干净净,又跑到厨房用黄酒泡了泡,再用大蒜一起炒了。她把腰花端到牛小凤的面前,给他倒上酒说,来,牛小凤,你是个男人,你壮壮胆,喝下去以后,你就敢写了。
牛小凤不敢喝,马超英没办法了,端起酒杯,硬是往他嘴里灌。一杯酒下去,牛小凤觉得味道还是不错的,又吃了几筷子腰花,接着又喝了一杯。第二杯下去,牛小凤觉得味道其实真不错,于是又喝下去一杯。再后来,牛小凤就咕咚一声倒在地上,他喝醉了。
马超英望着一支笔,和那张仍然雪白的纸,无可奈何地将要回去的时候,从培训班下班回来的牛柳推开了院门。她看到了倒在地上烂醉如泥的牛小凤,又看看茫然不知所措的马超英,慢慢地竖起了一个手指头,指着马超英说,你,别折腾,我哥。
马超英回到家的时候,茶茶仍然坐在院子里的大石头上。她看到了一个黑影,步速很慢地走了过来,她就想,这可能是牛百叶,马超英的步子没这么慢。但是马超英却走到了她的身边,轻声说,牛小凤不肯写。
茶茶有些急了,说,那我们四口人,得少分多少钱哪?
马超英说,又不是我们一家有钱分,全村人每个人都有钱分,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去出这个头?
茶茶说,如果谁都不想出头,就等于没人出头。如果没人出头,我们就板上钉钉,只能三万一亩。马超英,你就是不杀猪不卖肉了,也得把这事整个水落石出。
马超英不再说什么。第二天的时候,她去找了村主任。村主任牛三斤正在村委会办公室的沙发上睡大觉,他脸上盖着报纸,他本来是不想睡的,他只是想盖着报纸休息一会儿。刚好报纸上登着一张美女在时装模特大赛上穿比基尼走台步的照片,牛三斤知道,那比基尼是城里人洗澡的时候穿的衣服。牛三斤总是把城里人游泳当成是洗澡。牛三斤看着这照片,就咧开嘴笑了,仿佛闻到了大海的气息。在这样的气息里,他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尽管他已经睡着了,但是他开着的收音机却没有关。收音机里很热闹,有一个男播音叫老马的,和一个女播音叫小马的,不停地在收音机里讲笑话。牛三斤在打呼,老马小马每讲一个小段子,牛三斤都会呼噜三次以上。马超英踩着牛三斤的呼噜声走进了办公室,她看到了盖着报纸睡觉的牛三斤,就伸出去手,一把捏住了牛三斤的耳朵。
牛三斤腾地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把许多黄亮而干燥的眼屎给揉了下来。牛三斤看清了坐在面前的是马超英,就不阴不阳地说,你是不是又想在我面前表演杀猪?不要以为我怕你,我那是给你面子,才把名额给了你家小姑。是她自己不要好,跑去夜总会当什么珍妮。
马超英说,我不是来说珍妮的,我是来说我们村的地的。我们村的地三万一亩,不卖。
牛三斤说,我是村主任,还是你是村主任?
马超英说,我不是主任,我是土地的主人。
牛三斤说,你有本事找方世玉去,你让他把地价加高。说实话,我也巴不得地价加上去,我们家四个人,可以多分些钱。
马超英说,方世玉是谁?
牛三斤说,镇长。
于是,马超英又去了镇上。镇政府比较气派,比牛村村委会办公室不知道要强多少倍。马超英找到了镇长方世玉,方世玉刚要去开会,说有什么事等会儿谈。马超英说不行。方世玉说,你哪村的?叫什么?怎么那么牛?
马超英说,我叫马超英,我是牛村的,当然牛。
方世玉说,那你什么事,快点说。
马超英说,我们村那些地,三万不卖,最起码十万。
方世玉笑了,说,你没有发高烧?
马超英说,今天没有,上个月发了一次。
方世玉说,你高烧没好,回家治治去。
马超英说,你别后悔。我准备了二百封信,一百封寄给全国的报社,一百封信寄给各级领导。我实事求是地告诉他们,农民本来要留给子孙的田,以三万一亩的价格,被镇政府强行买走。
马超英说完,就不再说什么,转身走了。走到大门口的时候,突然转过头来说,方镇长,我回家治高烧去。
这时候方世玉从呆愣中回过神来,大喊一声,马超英。
马超英转过头去,板着脸说,想杀想关想绑?
方世玉挤出了一个年轻的苦笑,轻声说,有话好好说嘛。
8
又一场大雨来临的时候,牛村的村民大会在祠堂里召开了。
除了天井,屋子里和走廊上都坐满了人。有很多人在嗑瓜子,很多人在喝茶,很多人在抽烟,也有很多人在大声地放屁,他们把会场搞得有些凌乱。牛勇强不能来,茶茶看不见,牛百叶去了夜总会当珍妮,所以马超英只好代表他们一家来了。马超英来的时候,撑着一柄上面做着方便面广告的自动雨伞。她走到门口的时候,甩了甩雨伞,一串水珠就飞扬起来。这时候她看到,天井里有着茂密而垂直的雨水,直直地降落。那丛美人蕉,显得无比的绿。在这样的凌乱当中,美人蕉好像很安静,安静得像是在午睡一样。
一些人围了上来,把马超英围在中间。他们认为,是马超英去找了方镇长,才使得地价显得更合理。他们在不停地说着好话,其实他们的心里,是真心地感激着的。但是马超英听不进,马超英偷偷地溜到了墙角。这时候牛三斤洪亮的声音响了起来,他的声音跳跃着穿透了天井的雨阵,落在每个人的耳朵里。
牛三斤说,同志们,我们的土地,从三万一亩涨到了八万一亩。我们的下一步,是建造一个灯光球场,再修一条通往镇上的水泥路。
大家都没有说话,大家只是不停地嗑瓜子,喝茶,抽烟。牛百顺和牛百岁从人群中站了起来,像突然冒出来的两支雨后春笋。牛百顺和牛百岁走到主席台前,说,等一下,三斤你等一下。
牛三斤只好停止说话,他环视了一下众人,目光在众人长得差不多的头颅上跳跃着。牛百顺说,三斤,我们不要造灯光球场,我们也不要修路,我们只要分钱。
许多人都呼应了起来,呼应的声音越来越大。这样的呼应,令牛百岁和牛百顺很兴奋。其实在这之前,他们在村民中做了一些联络与动员,但是没有想到,效果会那么的好。每个人,都在指望着现钱。现钱可以造房,买电器,打家具,干所有可以干的事。但是,灯光球场不能吃,水泥马路也不能吃。
牛三斤的双手挥舞着,他在竭力地劝大家平静下来。牛三斤说,钱我们会分一部分,但是不能分完。
一个鸡蛋呼啸着飞了上去,马超英亲眼看到,那个鸡蛋在牛三斤的脸上开了花。愤怒的声音响了起来,分钱,分钱,分钱!分钱!分钱!!分钱!!!马超英望着兴奋得涨红了脸的牛百岁和牛百顺,当初她的老公牛勇强,就是因为和村联防队一起去他们家抓赌,而从二楼摔下来跌成木头人的。镇村每年都有补助,但是这些比刀片还薄的补助对于马超英来说,失去了任何意义。
马超英的目光,一直盘踞在牛百岁和牛百顺身上。她缓慢地站了起来,走到了牛百岁和牛百顺面前,说,别吵了。
牛百岁和牛百顺都没有理她,继续在那儿兴奋地叫喊着,分钱,分钱!
马超英又轻声地说,别吵了,别吵了,你们别吵了。
但是,牛百岁和牛百顺都像是没有听到,相反的,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响。
马超英大吼一声,你们两个臭东西给我闭嘴。马超英尖厉的声音,在祠堂的上空穿梭。这样的声音,让人群顷刻间静了下来,大家只能听到,雨水落在瓦片上的声音。这是一种多么安静的声音呀,在这样的安静声中,牛百岁和牛百顺渐渐镇定了下来。牛百岁说,你想说什么,说吧。
马超英说,牛主任说得对,分一部分钱,另一部分,要浇路,要造灯光球场。牛村不能永远是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灰。
牛百顺说,你是市长?我们都得听你的?
马超英刚想要说什么时,方世玉方镇长突然出现了。方镇长说,她说得没错,就听她的。
方镇长是穿过了天井走上主席台的。穿过天井的时候,方镇长只好淋在了雨中,他仰起头望了一会儿雨,伸出舌头舔舔落在脸上的雨水说,好雨。然后,他把目光停留在牛三斤的身上。牛三斤愣了一分钟才反应过来,忙把主席台给让出来。
方镇长说,刚才马超英说得对,牛村,不能永远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灰。牛村的一部分人,会进电器厂工作。不然的话,我们怎么牛得起来?如果有人想要把这钱全部分了,我方世玉不答应,谁想要,让他到镇长办公室来找我。除了修路和建造灯光球场以外,我们要把村小学重新修一修。
很多起哄的村民不再说话,只有牛百岁和牛百顺仍然在鼓动着大家。这时候镇派出所海所长突然出现了,他仍然不停地抚摸着他肥胖的肚皮。他带来了陈小跑和王小奔。他是来维护治安的。
海所长说,有事情好好说,谁敢闹事,我海瓜子第一个不答应。
这个时候,马超英才知道,原来海所长的大名叫海瓜子。
牛百顺和牛百岁跳了起来,他们说海瓜子怎么了?海瓜子是共产党的所长,敢随便抓人吗?
有几个人响应了,一起喊了起来。牛百顺和牛百岁趁乱,竟然把海所长的警帽给打了下来,而且扯掉了海所长警服的几粒纽扣。海所长回头望了一眼陈小跑和王小奔,这是两个从特种部队转业回来后当协警的新警察。他们冲上去,三下五除二就把牛百顺和牛百岁铐了起来。
海所长整理着警服。他很轻地说了一声,谁要敢袭警,这就是下场。我不信了,还有人敢无法无天。
牛百顺和牛百岁被两名协警带走了。人们渐渐平静下来。他们已经认同了牛三斤的观点:修路,修学校,造灯光球场。方镇长离去的时候,雨仍然没能停下来。在他合上车门以前,车门口站着马超英,她的手里捧着一颗猪心。她说小小猪心不成敬意,镇长你可以炒大蒜吃。
方镇长接过了猪心,笑了。他笑的时候仍然有些腼腆。这时候马超英才想到,方镇长太年轻了,只是一个研究生毕业没几年的男孩子罢了。但是他历练了那么久,已经能够拿捏得住大场面。方镇长的车子开走了,这时候海所长凑过脸来对马超英说,喂,你能不能再送我一副猪肠子。
9
一个天蒙蒙亮的清晨,马超英起来杀猪。她叫来帮忙抓猪脚的几个人都已经来了,像四棵树一样站在院子里。马超英还看到了茶茶,她竟然坐在院里的大石头上,身上染上了一层露水。马超英说,你怎么起得那么早?
茶茶说,马超英,你给我看看,院子里怎么多了四棵树?
马超英说,那不是树,那是四个人,他们是来帮忙杀猪的。
茶茶说,马超英,我坐了一夜了,我怎么都想不通牛百叶怎么会离开我们去了北斗星的。我要去睡觉了,马超英,她很久都不见了,她好像失踪了似的。我要你给我把她叫回来。
茶茶站起身来,站在凌晨的秋天的风中。她就像一棵虚弱的草,在风中不停地摇晃着。茶茶还没打开房门,猪的嚎叫声就响了起来。她想,马超英,这是一个多么利索的女人。在这个秋天,她手起刀落。
马超英没有再去理会茶茶的话,整个清晨她都在不停地忙碌。她把这头猪的尸体横跨在摩托车上,将要发动车子离开院门的时候,一辆二手的桑塔纳轿车停在了院门口,喇叭按了一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茶茶我回来了。
这是突然消失的牛百叶,又突然回来了。她竟然是开着自己的车回来的,尽管那是一辆二手车,但总的来说还是可以算成是车的。牛百叶没有理会马超英。马超英停下摩托车,从车上下来,迎来的只是牛百叶冷漠的目光。
牛百叶打开了后备厢,不停地往院子里搬东西。她在马超英的身边进进出出,但是连一声招呼也不打。她只是不停地说,茶茶,我给你买了很多东西,我给你买了康师傅方便面,够你吃三个月的。我还给你买了加饭酒和可乐,给你买了西洋参和脑白金。
茶茶房间的门窗紧闭着。在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突然门窗全部打开,茶茶像一阵风一样地钻了出来。这个眼睛几乎已经看不到东西的老女人,顷刻间竟已经打扮得花枝招展。她穿着一件红色的衣裳和一条绿色的裤子,看上去像一只硕大的鹦鹉,一下子把牛百叶和马超英都吓了一跳。茶茶看到地上有一团黑影,她伸出手去一一摸索着。她说,这是方便面,这是可乐,这是加饭酒,这是脑白金。她的脸上盛开着五月才会有的阳光,然后她站到了两个人影前,她在马超英面前抽了抽鼻子,闻到了猪下水的味道。又在牛百叶身边闻了闻,闻到了一股香味。她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牛百叶的手说,我儿,我闻见你了。你有出息了。
这是一个令茶茶感到无比愉悦的清晨。牛柳骑着自行车经过了马超英的家门口,她是去家用电器厂的培训班上课的。不久,她将是一名电器厂胶木车间的压机工了。牛柳看到一辆半新的桑塔纳,又看到打扮得很像城里人的牛百叶,还看到了地上的一堆东西。牛柳的眼里露出羡慕的目光,牛柳竖了竖大拇指说,你,行。
但是没过几天,马超英就知道了她美丽的小姑,做了城里一个珍珠养殖场老板的二奶。那是一个五大三粗的老板,养了很多亩的珠蚌。这事是茶茶告诉她的。茶茶那天就坐在屋檐下,坐在牛勇强的身边。茶茶手里捧着一碗方便面,她一边吃方便面一边流着眼泪。她把方便面的汤料全喝完了,然后把方便面的纸盒子扔向了院子。马超英在院子里静静地站着,她听到茶茶说,马超英,你小姑子不学好,你是有责任的。
马超英说,她怎么不学好了,她不是很发达了吗?
茶茶说,发达个屁,我听人说,她在外面给人家当小老婆。
马超英说,那你想怎么办?
茶茶说,我要你给我把她找回来。我们不当人家的小老婆,你一定要告诉她,让她当大老婆,让那个男人和他大老婆先离婚,然后再讨我们家牛百叶当大老婆。
马超英说,可是我找不到她。
茶茶说,我不管。你一定要找到她。你挖地三尺,把她给我找回来。
马超英就开始寻找牛百叶了,但是她怎么也找不到,她找了整整一个秋天。眼看着冬天来了,一些大雁从牛村的上空飞过,却仍然没有牛百叶的消息。马超英去找牛小凤,牛小凤说,你印一些寻人启事吧,你贴到县城去。我估计,你小姑子会在县城当二奶。
这是一个充满油墨气息的冬天。在牛小凤的办公室里,马超英和牛小凤不停地油印着寻人启事。牛小凤熟练地用一把刷帚往蜡纸上刷着油墨,马超英一张张地将油印好的纸张一裁为二。他们都觉得,这很像是当年地下党员在印传单,于是他们的心中就有了一种使命感。然后,马超英将寻人启事贴遍了县城的大街小巷。其间,马超英被城管抓到过一次,罚款三百元,并罚撕牛皮癣小广告三天。
牛百叶一直没有消息,这让茶茶的生活变得索然无味。她不爱说话了,仍然像一只乌鸦一样,停在那块院中的大石头上一言不发。马超英感到胸口很闷。马超英想,我的胸口一定是要爆炸了,怎么会那么闷的。
这一天,马超英给牛勇强洗澡。每隔一段时间,马超英都要给牛勇强洗澡。洗着洗着,马超英突然看到,牛勇强的眼睛有光泽了,而且牛勇强的下面竟然有了反应。他满面红光,除了仍然不会说话不会动以外,和正常人没有两样。他甚至发出了粗重的呼吸。
马超英的眼泪一下子就滴落在木桶里。马超英说,勇强,勇强你是不是想要了?
牛勇强被搬到了床上。马超英把自己脱得精光。她让牛勇强平躺着,然后她爬到牛勇强身上,费了好大的劲,才让牛勇强进入了自己。她把牛勇强紧紧地包容着,她认为,牛勇强就快好起来了,她有男人的日子就为期不远了。她认为,那是牛勇强的生命之根,生命之根重新又开花了。她抱着牛勇强,一直在哭着。她甚至能感觉到牛勇强在她身体里的一阵颤动,终于,马超英发现牛勇强在迅速地软去。
茶茶仍然坐在院子里的那块大石头上发呆。她的手里拎着一瓶可乐,她不时地举起手喝一口可乐。冬天的风经过她花白的头发,院里一棵瘦小的枣树,已经把本来就不多的叶片给褪尽了。一切都很安静。这时候门突然打开了,马超英披头散发地冲了出来。一边冲一边在扣着衣服的扣子。马超英说,茶茶,你儿子不行了。
茶茶一下子就丢掉了可乐瓶。她的眼睛不好,但她还是飞快地冲进了儿子牛勇强的房间。她很快摸到了牛勇强的床,拼命地摇晃着牛勇强的身体,大声叫喊着,勇强,你一定要挺住。
马超英在村路上狂奔。马超英跑向了村卫生所。村卫生所里的赤脚医生牛大鹏正在看一本医书。马超英说,大鹏,我们家勇强不行了,你去看看。
牛大鹏迅速地背起了药箱,他们一起向马超英家中飞奔。他们多么像两只低空飞行的大鸟。许多村里人都看到,牛大鹏和马超英,跑得像一团光线一样,一晃眼就不见了。
牛大鹏一把推开了茶茶,把茶茶推翻在地。他翻了一下牛勇强的眼皮,又在牛勇强的手腕上搭了脉。然后,他学着城里医生的口气,沉重地摇了摇头说,通知家属,准备后事。
马超英在牛大鹏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说,我就是家属,你还想通知什么家属?你怎么不把我家勇强救活,你快点救他。
茶茶在地上摸索着,她摸到了牛大鹏的脚,一下子抱住了牛大鹏的脚,嘴里吐着白沫,叫着,大鹏,大鹏救命。
这是一个多事的秋冬,牛百叶不见了,牛勇强死了。一个偌大的院子,只留下两个女人,一个会杀猪,一个喜欢吃方便面。
10
在很长的时间里,马超英一直都关着门,她紧紧地抱着牛勇强的身体,和牛勇强说着话。她抬起头,看到屋顶的灰瓦,就开始数,一块,两块,三块……她说勇强,你记不记得我们家盖瓦房,家里钱不多,请不起帮工。我们就自己盖。我们用手拉车去窑厂拉来瓦片,然后,你爬到屋顶上,我爬在梯子上,你妈在院子里把瓦片递给我,我再递给你。造好房子的时候,你说,我们要在这儿住一辈子。一辈子,怎么就那么短呢?
马超英的眼泪不停地流着。马超英想,再这样流下去,眼泪会不会流干的?
灵堂设了起来。很多村民都来帮忙,因为马超英也帮过他们的忙。马超英让村里的地价,从三万涨到八万,村民们都感激她,都来帮她向村里人借桌子凳子,都来帮她买菜洗碗,都来帮她张罗着请来锣鼓队……那块躺在院子里的石头,突然开心地大笑起来。它孤独了很多年了,它最不孤独的时候,也就是茶茶那瘦瘦的老屁股,经常在它的身上坐坐而已。现在,院子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它觉得这是它自从成了石头以后最开心的一件事。它看到马超英穿着一身白衣走了出来,左手拿钩,右手拿刀。她是来杀猪的,家里办丧事,肯定要杀一头猪。
猪被从猪圈里放了出来,它在院子迈着方步闲逛。猪也感到了热闹,它开心地哼哼哼叽叽叽地叫唤着,它一点也不知道危险正在降临。这是马超英第二次一个人杀猪,她所以要一个人杀猪,是因为她很悲痛,她的心痛得不知道如何安放,她想要一个人花掉很多的力气,最好让自己就此虚脱掉。牛小凤和牛柳也来了,他们送来了一个被面和两封炮仗。他们把这份礼放在屋檐下,记账的才才黄胖尖细的声音高叫起来,牛小凤牛柳兄妹,被面一个,炮仗两封。这时候,牛小凤和牛柳都看到,马超英走到猪的身边,提钩,出刀,一气呵成。她的右腿重重地跪了下去,那猪倒在地上,喉咙口噗噗地冒着血。马超英的眼泪,却再也止不住了,噼里啪啦地往下落着。
这个阳光暖和的冬天,院子里升腾着热气,几只排成一排的煤饼炉,正冒着火光,想要把整个冬天烘暖。茶茶已经不会哭了,她的眼里是一团又一团的人影,在她的面前转来转去,搞得她晕头转向。她在人影的晃动中,拼命地吸着鼻子。她闻到了一股温暖的气味,就一把拖住了那人说,小发,小发你来了。
小发是村里的弹花匠,他的身上,有棉花的气息。小发说,茶茶,不是说你看不到吗?你怎么像神仙一样的,能猜出我是谁。茶茶没有心情和他开玩笑,只是轻声说,我不是神仙,我是半仙,我女儿牛百叶说我是半仙。想到牛百叶,茶茶不由得生气。哥哥没了,当妹妹的却没有来。
茶茶就在四处抽动着鼻子。终于,她闻到了一股香味,一把抓住抱在怀里,大哭起来。她说牛百叶,你终于回来了。你要是不回来,你就太没良心了。你哥没了。
很多人都把目光投了过来,他们果然看到牛百叶回来了,他们的目光就跃出了院门,向院外张望着,奇怪的是,他们没有看到那辆二手的桑塔纳。
茶茶说,你还知道回来呀,你看看你哥。你哥才三十岁,就没有了。
牛百叶说,妈,那个没良心的不要我了。
茶茶说,你快去看看你哥吧,你哥真是罪过的。
牛百叶说,妈,那个没良心的玩了我,他骗我要把我送到国外去的。
茶茶说,你小的时候,一直是你哥背着你,到地头来找我。那时候没东西吃,我就给你吃地瓜。
牛百叶说,妈,我再也不相信男人了,他居然骗我要在城里给我买一套房的。
茶茶说,你小的时候,有一次被小朋友打破了脑袋,是你哥冲上去跟人家拼命似的打了一架。百叶你一定要去看看你哥。
牛百叶说,妈,那个男人的房子,原来是租来的,可他骗我是买来的。
茶茶突然不说话了。茶茶静静地站在院子里,许多人奇怪地看着她。茶茶听到了冬天的风声,冬天的风声是从村东头开始响起来的,然后一步一步迈向了她的院子。当风声进入院门的时候,院门吱呀响了一下。这时候,茶茶的手扬起来,很多人都看到,一些阳光被茶茶的手掌给劈碎了。手起掌落,牛百叶的脸上多了五条红色的杠杠。
茶茶说,没良心的东西。
茶茶说完,就往屋里走去。
牛百叶捂着自己的脸,她觉得脸上一定掉了一块烧红的煤球,不然的话脸上怎么会有这么烫!过了好久以后,她才回过神来。她一边哭一边跺着脚离开了院子。她不停地说着话,她说我怎么会没良心?我给你买了方便面,给你买了加饭酒,给你买了可乐,还给你买了脑白金。我怎么就没良心了?!
在灵堂里,马超英一言不发,她一直安静地坐在牛勇强的身边,一只手牵着牛勇强的手。牛小凤和牛柳走了进来,向牛勇强拜了一拜。牛小凤望着哭肿了眼睛的马超英,心里突然有些疼惜。
牛小凤说,马超英,知道什么叫生死吗?生死是由天定的,我们的来去,是一场生命的涅槃。在通往天边的道路上,牛勇强一定会寻找到光明与幸福。我们都是受难的人,在这个难的世界里,我们要做一些红尘里的俗事。比如你杀猪,和我教书、养蚕、织毛衣。马超英,你微笑吧,你要微笑地送牛勇强上路,他的难,结束了。
牛柳说,姐,不哭。
牛小凤说了很多的话,马超英没有听进去,在她的耳朵里,那是一堆废话。而牛柳的一声姐,却让马超英突然觉得了温暖。牛柳一直对她有成见,现在,她叫出了一声姐。马超英慢慢地站起身来,一把抱住牛柳,她的哭声从低到响,终于越来越响。
牛柳却像一个大人似的,抚摸着马超英的头发,说,停。
这个冬天的天空,被炮仗的声音给撕破。长长的送葬队伍,一条蛇一样蜿蜒着向猪肚山进发。经过牛百岁和牛百顺的自留地时,牛百岁和牛百顺各拿着一把锄头守在那儿。他们装出是在锄地的样子,他们是马超英永远的对头。他们要分村里的卖地钱,但却被马超英给搅黄了。而且,他们还被海所长带走,在派出所里关了五天。现在,送葬的队伍要经过他们的自留地,他们不能让队伍里的人踏上自留地半步。
长长的队伍被挡住了。牛百岁和牛百顺各自拿着锄头,他们把身体靠在锄头上,像两尊门神一样。领头的牛三斤说,你们兄弟俩这是要干什么?
牛百岁说,我们这地,是国家分给我们的。不能让你们踏过了。
牛百顺说,这是合情合理的,你是村主任,村主任也不能踏我们的地。你要是不信的话,你试试看,我们的锄头一定是不长眼睛的。
牛小凤突然开始慌乱起来,他涨红了脸,嘴唇都开始抖动起来。许多人笑了,他们都知道牛小凤是娘娘腔的,都知道牛小凤是个胆小鬼。他在人群里乱转,像是在寻找着什么。终于,他从一个人身上猛地解下了一把酒壶。他仰着脖灌起了酒,酒在阳光下,泛着淡黄而晶亮的色泽,笔直地冲进了他的喉咙。
牛小凤从来不喝酒,所以,他几乎是在顷刻间喝醉的。他把酒壶一扔,一把从领头开路那人的钩刀筐里,抽出了钩刀。现在,他成了一阵风,他挥舞着钩刀,冲向了牛百顺和牛百岁。牛百岁和牛百顺举起了锄头,他们想要吓到牛小凤,但是牛小凤像一个疯子一样冲了过来。牛百顺和牛百岁知道,如果不闪避,那么就是一场血光。如果还击,那么或死或伤而坐牢。最后牛百顺和牛百岁,拖起锄头勇敢地向山下跑去。
长长的队伍,再次进发了。马超英一直盯着牛小凤看,她看到牛小凤醉得一塌糊涂,还在路边大吐了一次。牛柳不停地拍着牛小凤的后背,开心地说,哥,真牛。牛小凤却什么话也不说,两腿一蹬,醉倒在地上。
马超英说,抬回去。
马超英的话音刚落,就有四个男人,抬起牛小凤往山下疾奔而去。
站在山上,马超英望见了山下的牛村。她的目光穿过了树丛,穿过河流,落在了她家的院子里。院子里的石头上,坐着孤独的茶茶。她正在啃一根很长的甘蔗,像是在吹一支很长的箫。
这时候,炮仗震天动地地齐齐轰鸣,牛勇强落土了。
11
又一个春天来临。春天是和一场又一场的春雨一起来临的。在隶属于江南地带的牛村,多雨是它最明显的气候特征。人们习惯了被雨水封锁。新一轮的村主任海选,就在雨水的封锁里进行。
在牛村的祠堂,一只大红的箱子上有一条口子,像是一张嘴巴一样。村民们在投票。马超英没有去,马超英觉得这是一件太没意思的事,所以她委托牛柳给自己投票。马超英在镇上的菜市场肉摊上忙着卖肉,她看到了镇派出所海所长反背着双手走了过来。海所长仍然摸着肥胖的肚皮,眼睛眯成一条线。海所长说,小马,生意怎么样?
马超英马上把一副猪大肠递给了海所长,说,海所长,这个给你下酒。
海所长仍然眯眯笑着。海所长说,小马,我已经退休了,我不当所长了。所以,我要把以前你送我猪大肠的钱一次性付掉。
马超英说,那是我送你的。
海所长想了想说,那这次你要算钱。
马超英也想了想说,好的。
这时候,马超英听到了急速的雨声,雨点就砸在菜市场的塑料棚顶上。马超英看到海所长拎着一串猪肠回去,她突然觉得,海所长其实不像一位所长,像一位亲人。
漫长时光里,雨声一直不曾停下来。牛村祠堂的天井里,也落着铺天的雨。那丛美人蕉,仿佛长高了不少。它鲜艳的绿光,刺伤了很多人的眼睛。这时候,方世玉镇长来了,他撑着一把黑色的长柄大雨伞,迈进了祠堂。他的车就停在祠堂门口的晒场上,下来才几步路,他的裤子就被斜雨打个精湿。这位年轻而敬业的镇长,是来监督全镇的第一场村主任海选的。
唱票正在进行。黑板上,牛三斤和马超英的票数遥遥领先。方世玉坐在角落里,一直盯着那块黑板看。他扫了一眼牛三斤,发现牛三斤的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笑容很僵硬。他本来不抽烟的,但是现在他在抽烟了。他点烟的时候,手不停地抖动着。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根本就无心来参选的马超英,竟然会有那么多的村民拥护。
傍晚来临了。唱票结束,牛三斤和马超英各有四百八十二票。人们的目光都投在方世玉的脸上,他们想看看这个年轻人,会做出怎么样的决定。方世玉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一步步地穿过了落雨的天井,走到了唱票台。就那么一瞬间,他的身子全被打湿了。
方世玉的目光落在牛三斤的脸上。牛三斤紧张地望着他。平心而论,牛三斤对他的工作是支持的,而且他有多年的工作经验。方世玉想要牛三斤连任。这时候,牛柳匆匆地从祠堂门口进来,她的话依然简洁,她指着方世玉说,你,慢。
和牛柳一起出现的是牛百叶。牛百叶打扮得依然时髦,她在牛柳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穿过了天井。大雨劈下来,让她们的身子很快湿了。牛百叶手里突然多了一张选票,她写上了一个名字。拥有这个名字的人,是她从来都没有和睦过一次的嫂子。
牛百叶把选票丢进了选票箱里,然后她转过身,轻轻地捏了捏牛柳的手。她们是同龄人,曾经很要好,但是因为进厂名额的事,她们的心里有了隔阂。现在,隔阂没了,但是牛百叶却要走了。她要去上海。她是在火车站被牛柳找到的。现在,她仍然要赶回去,赶下一趟火车。她对自己说的话是,牛百叶,你不能永远待在牛村。你的家,在城市。
众人目送着牛百叶的离去,她再一次穿过了天井,打开了沉重的祠堂大门。然后,门又合上了,她一闪身不见了。众人再把目光投向了方世玉,方世玉望望牛三斤。牛三斤脸上的肌肉抖动了一下,他把烟蒂扔进天井,烟蒂被雨水在瞬间湮灭。牛三斤也穿过了天井,走到了唱票台。他环视了一下众人,说,我宣布,下届村主任,马超英同志。
这是一个绵长而厚实的春天。与往年相比,好像日子特别长,雨水特别多。马超英不知道怎么的,就当上了村主任。从此以后,她不能老是杀猪了,她还要处理一些村里的事。她在祠堂里,将拥有一间办公室。她可以在那儿看报,喝茶,接电话。上届村委决定好的事,比如浇水泥路,比如建灯光球场,比如修学校等,都将要由她来完成。
马超英撑着雨伞,去了一趟猪肚山。她抱着牛勇强的墓碑,说了一个下午的话。她说牛勇强,我当村主任了,你一定要保佑我。我要为牛村的村民们做事了。她说牛勇强,咱们牛村的雨仍然有那么多,怎么落也落不完的。她说牛勇强,你这个又勇又强的人去了,只留下我一个超级英雄。她说牛勇强……
马超英下山的时候,去了牛小凤的老屋。牛小凤居然在喝酒,他本来是喝茶的,现在改成喝酒了。他一边喝酒,一边翻着棋谱。他说,马超英,你怎么来了?
马超英看到了老屋的小院里,一片的绿,那些盆景一边喝着雨水,一边在叽叽嘎嘎地欢叫着。马超英看到牛小凤的大胡子居然已经刮得干干净净的,整个看上去,眉清目秀。马超英笑了,丢过去一对猪耳朵说,总算不再耳边风了。你个大老爷们儿,要学会喝酒、吃肉、打架。这个猪耳朵,给你下酒喝。
牛小凤的头抬了起来,他看到了屋檐上有几处破损的瓦片,有许多雨水漏下来,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接水的脸盆里。这些水产生了很动听的叮咚声,陪伴着牛小凤这个美好的下午。马超英说,牛小凤,等天晴了,我们把瓦片理一理。到时候,我给你递瓦片。你是大老爷们儿,你上屋顶。
12
雨像倒下来的水一样,越下越大,很有气势。那巨大的雨声从天而降。
牛小凤和马超英并排坐在屋檐下的长条凳上看雨。
马超英说,你看,现在大雨滂沱,我们一起等天晴吧。
他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屋檐下,等着天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