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就伸出脚踢了一下,把一粒小石子踢得很远,把他自己的秋天,也踢得很远。
镇外有一片杨树林,杨树林旁边就是一条省际铁路。胡杨背着气枪出现在杨树林的时候,正好有一辆列车发出钢铁的声音隆隆隆地驶过。一些麻雀从树林里飞出来,像一粒粒黑色的石子被掷上天空一样,成为一群小小的黑点。胡杨把身子靠在一棵杨树上,那是一棵挺拔的杨树。胡杨的个子不太高,稍有些胖,他看着这棵树的时候,心里就有了一些羡慕。他羡慕这棵杨树的好身材。
胡杨喜欢往树林跑,胡杨喜欢着那些生活在温暖潮湿地带的杨树们。其实这是一片黑杨,它们喜欢阳光和水分,喜欢松软的土壤,胡杨就想,黑杨和人有很多的相通之处。这片土地温软潮湿,很平坦,旁边有一条小小的水渠沿着杨树林流过。很远的地方,才可以见得到山。这儿阳光充裕,胡杨喜欢从树叶落下的细碎的阳光,像松针一样。胡杨也喜欢踩在松软的土地上,柔软是一种力量,柔软能吸住胡杨的脚步。胡杨还喜欢升腾的地气,充满着生命的味道。胡杨的喜欢显得有些固执,他总是一个人肩背气枪翻过那条铁路的路基,来到杨树林中。顷刻之间,他就被杨树林中麻雀的鸣叫包围,被升腾的地气和一种柔软包围。树林包围了胡杨和胡杨的身体,包围了胡杨肩上背着的一杆八成新的气枪,包围了胡杨二十二岁的年龄。
胡杨的气枪瞄准了一只麻雀,麻雀的头昂了起来,并且不停地转动,身子呈现在一堆光线里。胡杨瞄准麻雀,就等于是瞄准了光线。胡杨的手指头扣了一下扳机,枪发出了很轻的声音,一只麻雀就掉了下来,像一片树叶一样掉下来。胡杨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在心里表扬了一下自己的枪法。然后他缓慢地走过去,走到麻雀的尸体旁。麻雀的胸口有一粒细小的血,那是铅弹钻进去的地方。麻雀落在一堆黄色的枯叶上,那是一堆潮湿的枯叶。胡杨的脚尖碰到了麻雀,然后他的脚一钩,一只死去的麻雀重又飞了起来,落入胡杨的手中。胡杨把它放入背着的军用挎包中,这时候,胡杨看到了一个女人。女人二十岁左右,在城里,她可以被叫作女孩。胡杨知道,其实城里三十多岁的女人有时候也会称呼自己为女孩或女生。但是胡杨不是城里人,胡杨只是小镇居民,他的父亲在机械厂里当翻砂工,那是一种粗重的活。他的母亲在镇办手套厂里工作,每天的工作是拿着一根细小的针钩手套的头。十个手指头,就一天到晚和另十个手指头打交道。胡杨在小镇上生活了二十二年,按照他自己的区分原则,他把这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叫成了女人。女人一言不发,拿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胡杨能看到女人眼睛的最深处,那儿是一潭清澈的水。
女人的身材很好,女人的脸蛋很好,女人的皮肤很好,这“三好”是胡杨在极短的时间内总结出来的。胡杨把气枪举了起来,因为他看到又有一只麻雀落在了枝头。很快胡杨就瞄准了麻雀,以及包住麻雀的一团白白的亮光。他想要扣动扳机的,但是女人发出了咿呜的声音。胡杨把头转过去,他看到了女人的微笑,女人的微笑和别人是不一样的,给人特别宁静的感觉。女人的两只手搭在小腹前,女人的手抬了起来,轻轻地摆了摆。胡杨把气枪放了下来,胡杨的气枪看上去有些垂头丧气了。女人又笑了,露出一排细碎的白牙。
女人和胡杨站在杨树林里,他们就那样站着,久久都没有离去。在很短的时间里,胡杨就喜欢上了女人,喜欢上了女人垂着的黑色长发,喜欢女人穿着的松松垮垮的棉布衣裳,喜欢女人的那双明亮而清澈的眼睛。所以胡杨不愿离去,他把枪从肩上取下来,枪托就竖在了自己的鞋子上。那是一双回力牌跑鞋,不贵,但是穿着舒服。后来女人又笑了起来,笑着的时候,肩膀也动起来。胡杨也笑了,胡杨觉得自己出于礼貌也应该笑一下的。所以他笑了。
那个下午胡杨和女人坐在了杨树林旁的沟渠边,他们一言不发地看着沟里的水,一停不停地流着。当然他们也看到了一些飘落到沟里的叶片,涌向了远方;看到一些有着小小的身体的鱼,游向了远方。胡杨后来终于知道女人不会说话,胡杨在心里就不叫她女人了。胡杨叫她哑姑。胡杨是不懂哑语的,但是胡杨从哑姑的手势里,还是能弄懂一些些哑姑想要表达的意思。哑姑最想表达的是,你别打麻雀。然后胡杨又把哑姑的话生发了开来,他想如果哑姑能说话,就一定是这样说的:你为什么要打麻雀,麻雀又没有得罪你,它们在天空中自由飞翔,它们也有家小,它们也在寻求着温暖与幸福,你为什么要打它?
胡杨并不觉得打麻雀是一种罪恶,他想如果自己变成了麻雀而麻雀变成了人,那么,这只变成人的麻雀也会把枪口对准他的。但是胡杨还是决心不再打麻雀了,因为胡杨愿意,胡杨愿意听哑姑的话。胡杨本来是和哑姑坐在一起的,现在他站起了身,在口袋里掏着什么。他终于掏出了一盒铅弹,那盒一百粒装的铅弹是在新华书店里买来的。胡杨搞不懂的是,铅弹怎么会放在新华书店里卖。铅弹可以杀麻雀,为什么它却被当成了一种体育用品。
胡杨把那盒铅弹丢在了地上,确切地说是丢在一堆潮湿的枯黄的叶片上的。胡杨听到铅弹落地时的声音,然后看到铅弹非常安静地躺在树叶上睡着了。如果再说精确一点,那么是躺倒在秋天的深处睡着了。胡杨一抬头,可以看到的是秋天的天空,有时候还能看到一行大雁飞过头顶。秋天的叶片,秋天的杨树,秋天的一条意境很好的沟渠,秋天的空气和水。还有,胡杨现在面对的是一个秋天深处的不会说话的美女。哑姑笑了起来,她边笑边拢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她的这个简单动作,在胡杨的心里变得复杂起来。
胡杨说,我不打鸟了。
胡杨说,我再也不打鸟了,鸟会吃虫,还会维持生态平衡。
胡杨说完这句话,觉得有些滑稽。尽管鸟会吃虫,还会维持生态平衡,但是从嘴上说出来,终究显得有些滑稽。胡杨说,你相信我吧,我真的不打鸟了。
哑姑再次无声地笑了。哑姑的笑像沟渠里的清水,很平缓,而且干净。哑姑好像听懂了胡杨说的话,她点了点头。胡杨问,你叫什么名字,哑姑好像又一次听懂了,她捡起了一根树枝,拨开一些地上的树叶,在松软的土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郭怜潮。胡杨想,这是一个奇怪的名字,他原先以为哑姑可能会叫什么什么妮的,但是她居然叫怜潮。一个中性的名字。
现在,胡杨不再在心里叫她哑姑了,叫她怜潮。胡杨说,我叫胡杨,胡杨的胡,胡杨的杨。胡杨又说,其实胡杨也是杨树的一种,只不过胡杨生活在沙漠里,胡杨很会吃苦。怜潮就认真地听着胡杨说着话,神态很投入的样子。胡杨想,怜潮的神态用成语来形容,可以叫作侧耳倾听。但是胡杨知道,怜潮一定没有听懂他现在说的话,因为怜潮的脸上有了些微的迷惘。
一个下午很快就过去了。胡杨离开杨树林和怜潮的时候,有些依依不舍。胡杨问,你住哪儿的?怜潮就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村庄。胡杨把目光投向远处,他看到了夕阳下飘着炊烟的村庄。炊烟把村庄罩住了,所以村庄才变得很美。炊烟下的村庄就像是怜潮,因为她的目光清澈,因为她长得漂亮,还因为她不会说话。这是胡杨喜欢怜潮的简单理由。又一列火车开过去,是一辆货车,黑色的长长的车皮,在不远处扭了一下身子,像一条巨大的乌梢蛇。胡杨喜欢火车一次次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后来他们离开了杨树林,他们一起沿着铁路走,他们一句话也没说,都不时地抬头看着越来越往西沉的太阳。后来他们就走到了一座村庄的附近,炊烟已经散去了,黑夜穿着黑色衣衫在不远处对着他们虎视眈眈,像要一口吞了他们似的。怜潮停了下来,把脸对着胡杨的脸。怜潮又笑了笑,又拢了拢一头长发。胡杨知道,怜潮的意思是在这儿分别了。胡杨点了一下头,在分别以前,胡杨的手勇敢但却颤抖地伸了过去。手在怜潮身边一厘米的地方停住,手指头犹豫了很久,手指头终于咬了咬牙,钩住了怜潮的手指头。后来他们的手指头钩在一起,怜潮的手指头有些凉,是那种温柔的凉,那种胡杨喜欢的凉。这种凉和小丹的热是不一样的,小丹的手,总是滚烫的,像她的年龄以及热情一样。
胡杨背着气枪往回走的时候,黑夜就完完全全地降临了。胡杨看到了一列火车开过来时,车头亮着的雪亮的车灯。胡杨不小心被灯光射中了,胡杨就痛了一下。这个时候,他开始想念一个叫小丹的人。确切地说,不是想念,是想,是开始想一个叫小丹的女人。小丹只有二十岁,其实也应叫女孩子的。女人只是胡杨的习惯叫法而已。
小丹是胡杨的女朋友。小丹在服装厂工作,有一天厂里的老职工胡阿姨来到她的马达旁边说,小丹你有没有男朋友?小丹羞涩地笑了一下,羞涩是因为这是习惯程序。小丹说,我还小。胡阿姨就眯起眼睛笑了,有许多皱纹堆在她的眼角旁。胡阿姨说小丹,不小了,你可以谈朋友了。现在我问你的是,你到底有没有男朋友?小丹又羞涩地说,暂时还没有。胡阿姨说你别暂时不暂时的,我有一个侄子,他没有工作,但是家境马马虎虎能过得去,他也马上会支工的。他叫胡杨,比你大两岁,如果你愿意见见的话,我就帮你们安排一下。小丹说,难为情的。胡阿姨说有什么难为情的,谁都要谈恋爱,谁都要结婚的。小丹又羞涩地说,难为情的。胡阿姨有些烦了,就说,你别老难为情了,你不想见的话,我就不为你们张罗了。胡阿姨离开了,一步二步、三步四步,五步六步七八步,胡阿姨走到第九步的时候,小丹叫住了她。小丹急促地说了两个字,愿意。
胡阿姨没有回头,但是她背对着小丹笑了,当然小丹是看不到胡阿姨的笑容的。小丹就这样认识了胡杨,刚见面那天,胡阿姨把侄子拉到一边说,胡杨,人家可是个好姑娘,人家很怕羞的,人家还没谈过恋爱呢。胡杨说,姑你别老是人家人家的。胡阿姨就白了侄子一眼,胡阿姨说,记住,你不要乱来,人家很怕羞的。胡杨就说,记住了,人家怕羞。胡杨对小丹不满意也不反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可能会是一个好老婆或者好妈妈吧。胡杨背着气枪打麻雀的兴趣比和小丹见面的兴趣更强些。但是,胡杨二十二岁了,在这座南方小镇,二十二岁谈恋爱虽然不迟,但也不是很早了。
胡杨就和人家谈上了。胡杨说,人家,你叫什么名字。人家就说,我叫小丹。大小的小,丹青的丹。你呢?胡杨说,我姑一定告诉过你了,不过我再说一遍也没关系的,我叫胡杨,胡杨的胡,胡杨的杨。小丹的工作有些忙,老是加班加点地制作一些质量欠佳的外贸服装,说是出口西非的。胡杨就想,难道西非人比我们穿得更差劲?胡杨是年轻人,和小丹在一起的时候,当然会涌起一些激情的。那天爸妈都上班去了,对,那天说确切点是一个夏天,夏天胡杨和小丹就都穿得很少。胡杨脑门热血上涌,就把小丹抱住了,就把小丹身上的武装都卸下来了,就把小丹按到床上了。小丹的力气很大,她拼命挣扎着,说不可以的。胡杨死活都不能得手,他的牙齿不小心被小丹的手掌撞了一下,还撞破了嘴唇。胡杨有些气馁,说没想到马达工的力气会有那么大。胡杨鸣金收兵了,小丹就有些失望,就后悔自己拒绝时就像是反抗强奸似的。最后还是小丹撒了娇,重新调动起胡杨的积极性,这次让胡杨顺利地得手了。胡杨在小丹身体里没多久,就匆忙地出来了,他有些把持不住。这时候胡杨才发现,他想要见到的东西,没有在小丹白白的屁股下面白白的床单上发现。
小丹穿裙子的时候说,是初中时候,有一次上体育课不小心。胡杨说,是不是练跳马?小丹穿了一半的裙子,她停止动作,愣愣地看了胡杨一眼说,你怎么知道?胡杨说,一般都会这么说的。小丹有些生气,她拉着裙子说,你是不是认为我有问题?胡杨说,没有,我只是帮你说了一句话而已。胡杨看着小丹白白的屁股,欲望像一只四处蹿的老鼠一样,又跳了出来。胡杨一把把小丹的裙子又拉了下去,说,那不如再上一次体育课吧。小丹躺倒在床上,小丹的裙子就挂在脚踝边上,小丹这一次觉得胡杨和前一次不一样了,这一次胡杨很勇敢,令小丹很满意。后来小丹抚摸着胡杨说,胡杨,你体育成绩不错。
现在胡杨背着气枪穿过了汽车站,再穿过十字街口和粮油商店,然后胡杨就走到了家门口。家透着一些淡淡的灯光,家的名词解释其实就是淡淡的灯光。胡杨推开门走进那堆灯光里,灯光里夹杂着爸和妈的目光,聚在一起就有了一种温暖。胡杨把气枪靠在墙上,胡杨从军用挎包里掏出那只死去的麻雀在手里把玩着。麻雀的身子早就变冷变硬了,现在,它的亲人一定正在寻找着它。胡杨这样想着。爸正在翻看着一张往期的报纸,妈正在往饭桌上端着菜。妈的手艺很好,所以那些菜飘荡着香味。油焖笋、炒茄子、小排炖萝卜,这些菜散发出的香味让胡杨有了食欲。但是在他坐下来吃饭以前,确切地说,是把麻雀从窗口扔出去以前,胡杨说了一句话。胡杨的话令爸停止了看报,令妈的眼睛瞪圆了。胡杨说,我要和小丹分手。爸妈在愣了好久以后,才说,不可以。胡杨说怎么不可以,法律又没有规定谈恋爱不可以分手。妈就叹了一口气,妈走到胡杨的身边,妈说人家是个好姑娘,再说你们都那样了——妈很细心的,早就看出蛛丝马迹了——你把人家给蹬了,我们会被别人背后说闲话的。胡杨说,反正我要和她分手。爸的嗓门就大了起来,爸拿出了他在机械厂里翻砂的所有力气,爸说,你试试,你和她分开我就像你打麻雀一样,一枪毙了你。这时候,胡杨把手里的麻雀扔出了窗子。麻雀又飞了起来,但是它已经死了,它的翅膀不会扇动,它很快跌落在窗外的地上。
胡杨最终没有和小丹分手,他怕爸真的把他给毙了。胡杨仍然一如既往地往那片杨树林跑,他仍然背着气枪,但是气枪里是没有铅弹的。胡杨有时候会在杨树林里发呆,看阳光从高高的树叶间漏下来,看那么挺拔的一棵棵杨树。秋天,秋天的杨树林里弥漫着树叶腐败的好闻气息。胡杨就在杨树林的这种气息里游荡,看不远处一列火车开过去,又一列火车开过去,再一列火车开过去。车头冒着白气,气喘吁吁的样子。胡杨不知道自己来杨树林是干什么的,他想了很久,答案只有一个,他是来等怜潮出现的。
怜潮终于出现了。胡杨那天下午又看到了怜潮,只不过怜潮身边站着一个穿邮政制服的乡邮员。那是一个小个子的男人,但是他总是把自行车骑得飞快。自行车钢丝闪动的光芒,像刀锋一样,把阳光劈得一缕一缕的。胡杨认识这个男人,胡杨家的报纸也是他送的。胡杨看到一辆自行车停在乡邮员的身边,怜潮站在乡邮员的旁边,他们出现在杨树林里,理由只有一个,他们是来谈恋爱的。胡杨的脸色有些尴尬,他对着乡邮员笑了一下,又对着怜潮笑了一下。胡杨看到他们两个人也笑了,是一致对外的友善的笑。这就把胡杨排除在他们之外,胡杨和他们是没有一点关系的。这让胡杨心里有些难过。
胡杨想不出来可以说些什么话,所以他只好对乡邮员说,我是来打鸟的,我到杨树林来打鸟,不过现在我想穿过林子,去那边看看有没有鸟可以打。他朝乡邮员笑了一下,乡邮员也笑着朝他点了点头。乡邮员的笑容里,有着感激的成分。胡杨就一直往前走,走的时候他想,乡邮员和怜潮面对面站在一起,怜潮又不会说话,他们的恋爱怎么谈?胡杨边想走边,胡杨想如果是我和怜潮谈恋爱,又该怎么谈?胡杨想,我和怜潮可以用眼睛说话的。胡杨穿过了树林,一下子开阔起来了,胡杨看到了一片玉米地。那是一片秋玉米,秋玉米亭亭玉立的样子,玉米秆上挂着许多玉米棒子。胡杨在玉米地里站了很久,看一阵又一阵的秋风从他的身边跑过,跑到玉米林里面去。玉米宽大的叶片被风吹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声音。胡杨没有看到麻雀,胡杨本来就没想要打麻雀,他的铅弹已经在上次当着怜潮的面丢在了杨树林里。胡杨只是用一杆气枪装装样子而已,现在,他开始骂娘。胡杨骂他妈的,胡杨说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胡杨说了好几句他妈的,最后一句他说的是,乡邮员你穿着邮政制服有什么了不起,他妈的。
胡杨被自己的最后一句骂声惊呆了,他愣了一下,他想我怎么无缘无故地骂起了乡邮员?但是最后他还是笑了,他很清楚骂乡邮员是因为乡邮员和怜潮在谈恋爱。胡杨不再骂人了,但是他总是想在玉米林旁边做一点什么。最后他拉开了拉链,他对着玉米的根部撒了一泡长尿,他看到一道水柱从他的拉链处落下来,落在玉米的根部,划了一个优美的弧,落在那儿形成一堆泡沫。白色的泡沫渐渐瘪了下去,洇进了干燥的地里。
胡杨后来又背着气枪走进了杨树林。他看到了怜潮,怜潮穿着白色的薄毛衣,穿着一条藏青的长裤。怜潮的腿是很长的,有着很好的线条。而那个乡邮员不见了,他和自行车一起消失。怜潮笑了一下,胡杨也笑了一下。胡杨想,我得试试和怜潮是不是可以用眼睛说话的,如果可以,那么我是真的喜欢上怜潮了。
胡杨的眼睛果然就说话了。胡杨的眼睛说,怜潮,那个人是谁?
怜潮的眼睛说,那个人是我的男朋友,是别人介绍我们认识的。
胡杨的眼睛说,你为什么喜欢上他?
怜潮的眼睛说,不喜欢他,那让我喜欢谁?
胡杨说,他不配你,他那么矮小。他保护不了你。
怜潮的眼睛说,那你就能保护我了?你以为背着气枪就能保护我?
胡杨的脸红了一下,胡杨的眼睛说,反正他不配。
两个人的眼睛暂时休息了一下,都没再说话,都抬眼望了望天空。他们只能望到零星的天空,大部分天空被树叶遮住了。后来,怜潮的眼睛叹了一口气,有着一种潮湿的味道。
怜潮的眼睛说,胡杨,你为什么还要背着枪打麻雀,你不怕毁了人家一户幸福的家?
胡杨的眼睛说,没有,我没有打麻雀,我背着气枪只是装装样子而已。
怜潮的眼睛说,你为什么不去干活,你是不是没有工作?
胡杨的眼睛说,我没有工作,现在工作很难找。
怜潮的眼睛说,你有女朋友吗,你女朋友漂亮吗?
胡杨的眼睛说,有的,她叫小丹,是服装厂里的马达工。她的人很好,不漂亮也不难看。总的来说,没你漂亮。
怜潮的脸就红了一下。怜潮的眼睛说,我不想嫁人,我想一个人过。我爸妈说,你要嫁人,你要嫁个可以照顾你的人。他们最后觉得阿林是可以照顾我的人,所以他们把我给了阿林。
胡杨就想,阿林一定就是那个乡邮员。胡杨就想,乡邮员怎么就遇到了这样的好事!胡杨就想,一个人不会说话有什么关系,说太多话的人,有什么好?胡杨还想,如果他是怜潮的男朋友,他一定会照顾好怜潮。胡杨走到怜潮的身边,他看着怜潮的眼睛,他在怜潮的瞳仁里,看到了一左一右两个背着一杆气枪的自己。胡杨在秋天里背着一杆没有铅弹的气枪,真的是一件滑稽的事情。于是胡杨把枪放了下来。胡杨先把枪托支在地上,然后他的手松开了。他看到气枪倒了下来,像一棵被砍倒的树一样倒了下去,倒在地上潮湿而枯黄的叶片上。胡杨的手指头动了动,手指头跳起来,落在怜潮的手指头上。手指头钩住了怜潮的手指头,手指头引领着怜潮的手指头,开始穿越杨树林。当然,也穿过了整个秋天和秋天的阳光。手指头停下来的时候,怜潮发现她和胡杨已经站到了一片玉米地旁。
这是一片葱茏的玉米地,丰收在望的玉米地。风吹着它们宽大的叶片,发出的巨大声响,就像是玉米们的一首大合唱一样。怜潮熟悉这片玉米林,怜潮就住在附近的村子里,当然会熟悉这片玉米林。怜潮和胡杨在玉米林边站了很久,他们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他们只是手指头牵着手指头。后来胡杨的另一只手伸了过来,他开始抚摸怜潮的头发。那是一头乌亮的头发,他的手指头就顺着头发落下来,落在怜潮的肩头。隔着白色的薄毛衣,胡杨能感受到怜潮肩头的瘦弱,因为他摸到了怜潮的肩骨。胡杨想,多么惹人爱和怜的一个人,这个女人如果是我的,我一定会好好对她。胡杨这样想着的时候,就把手落在了怜潮的腰上。
胡杨后来轻轻地抱了抱怜潮,他的手从怜潮的腰际滑到屁股上。他的鼻子里,钻进的是怜潮头发的气息,和好闻的怜潮呼吸的味道。胡杨把脸贴在了怜潮的脸上,那种柔软和嫩滑一下子让他沉醉了。胡杨的手在怜潮的屁股和腰际摸索着,他摸到了怜潮的皮带扣。他的手指头轻轻一扳,皮带扣就扳开了,像一粒从枪膛里跳出来的弹壳一样。怜潮开始挣扎,嘴里发出咿咿唔唔的声音。在挣扎声中,胡杨的手上加了把劲,怜潮的藏青色长裤,连同里面的白色内裤,终于全部褪到了脚跟边。这个时候,胡杨看到了一双长长的腿,闪动着一种淡淡的玉色的光。他还看到了三角地带的一片草地,那是一片令他神往的草地。他突然觉得一点也没有欲望了,他只是喜欢看怜潮的身体而已。后来他跪了下去,紧紧抱着怜潮的腿,把脸贴在了怜潮温暖的小腹上。
风一阵一阵吹着。怜潮轻轻抚摸着胡杨的头发,怜潮的手指头插在了胡杨的发丛里。胡杨开始颤抖起来,他抬起头,他的嘴唇也颤抖着。胡杨的眼睛说,怜潮,我爱你,你信吗?
怜潮的眼睛说,我信的,我能感觉到。
胡杨的眼睛说,可以让我陪着你吗,可以让我陪着你到老吗?
怜潮的眼睛说,不可以的,我们都是凡人,我们都要过凡人的生活,所以,你不可以陪我到老的。
胡杨的眼睛说,怜潮,我舍不得离开你。
怜潮的眼睛说,别傻了,我马上就要嫁人的,我是乡邮员的妻子。
后来胡杨松开了抱着怜潮两条长腿的手,他像一只被铅弹击中的鸟一样,倒了下去。他睁着眼睛平躺在玉米林旁的空地上,他可以看到许多玉米的叶子,玉米棒上的穗,能看到淡淡的无力的阳光,在头顶旋转着,能看到怜潮惊恐的神色。她费力地拉上自己的裤子,扣好了皮带扣,然后也蹲下身来,拍拍胡杨的脸,用眼睛说,胡杨你怎么了?
胡杨的眼睛说,没什么,我只是突然觉得好像身子空了,就像一只鸟失去了翅膀一样。两个人都不再说话。胡杨躺了很久以后,他爬了起来。他的身上都是泥的痕迹,怜潮替他拍打着这些痕迹。黄昏渐渐降临了,黄昏笼罩整片玉米林和杨树林以前,胡杨用手指头钩着怜潮的手指头,走出了两片林子,走到了杨树林旁一条笔直的平坦的林荫小道上。
怜潮的眼睛说,胡杨,你的气枪呢?你的气枪丢在树林子里,你不要了吗?
胡杨的眼睛说,不要了,我不想再打鸟了,我想找点事情做。
怜潮的眼睛说,我们以后恐怕不会再在杨树林里见面了,但是我会记着你。
胡杨的眼睛说,我也会记着你,因为这一生我不可能忘了你。
怜潮的眼睛说,那么胡杨,我们再见了。
胡杨的眼睛说,再见怜潮。
怜潮转过头走了,她的步幅有些快,像是赶路的样子。这时候一列火车从他们身边开过了。火车开得很缓慢,胡杨能看到车窗里的人在干什么,比如一个老太婆就在打哈欠,她张大嘴巴时露出了一个巨大的黑洞;比如一个胖男人,正在吃一碗方便面;比如说一个狐媚的女人,正专心地发着短信。胡杨把眼睛闭上了,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怜潮和一列火车,都已经在他的视野里消失了。
胡杨的生活仍然是平静的,略略不同的是他开始让朋友帮忙,找工作。胡杨说我想自立了,我想赚钱。胡杨的这句话让爸妈很认同。但是当听说胡杨已经想好了,要去兰州和原来就在那儿炒瓜子的朋友一起经营瓜子时,他们都摇了头。兰州是个遥远的地方,兰州很容易让人想起一种手工拉出来的面条。但是胡杨说,我想去,你们不支持我赚钱吗?我赚钱是结婚用的。胡杨又问小丹,说小丹你支持我吗?我想离开这儿赚钱,我赚钱是为了结婚时候用的。
小丹不愿意,但是最后还是点头了。小丹想,反正一年后总是要回来的。小丹说你明年春天走吧,现在是秋天呢。胡杨说你错了。春天没多少生意,好生意是在秋天的,因为人们都会买了瓜子好过年。
胡杨就要离开这座小镇了。镇上许多熟悉的人都知道,机械厂里优秀的翻砂工胡师傅的儿子,就要去兰州捞世界了。胡杨离开小镇以前,去了那片杨树林。小丹也要去,小丹说我和你一起走走吧。小丹的眼睛里有一层薄雾,小丹有了小鸟依人的味道,小丹对胡杨越来越温柔和恋恋不舍了。小丹挽着胡杨的手,在杨树林旁边的那条笔直而平坦的林荫小道上走着。这时候胡杨看到前面来了一队迎亲的队伍,乡邮员穿着笔挺的新西装,笑容盛开得像喇叭花似的。迎亲的队伍很长,彩电、冰箱、洗衣机以及什么什么的,还有什么什么的,都贴上了大红的“囍”字。一个漂亮的新娘子,被一左一右两个伴娘护卫着,低垂着头向这边走来。她做了一个发型,很自然的一个发型,跟以前的一头披肩长发差不多。她们从胡杨和小丹身边走过去了。胡杨轻声对小丹说,这个新郎叫阿林,是乡邮员,我们家的报纸就是他送的。那个新娘叫怜潮,她很漂亮但是不会说话,她是杨树林附近的那个村庄里的人。小丹说,你怎么知道,你认识他们?胡杨说,我猜的。小丹就在胡杨手臂上扭了一把。
胡杨不再说话。迎亲队伍走过去了,接下来就是一片安静。胡杨抬起了头,看到了杨树林的天空,就是秋天的天空。看到一条火车路的远方,就是秋天的远方。一辆火车开了过来,胡杨伸在裤袋里的手触到了一封已经写好的信。信是写给小丹的,胡杨想在上车的时候,再递给小丹,他怕小丹会受不了,他不愿看小丹哭的样子。回去的路上,小丹仍然紧紧挽着胡杨的手臂,好像生怕胡杨会逃走似的。胡杨看到一粒小石子,卧在路的中央。他就伸出脚踢了一下,把一粒小石子踢得很远,把他自己的秋天,也踢得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