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正在一步步地走向死亡,小青的死亡一定跟她的漂亮有关。
我必须先描述一下丹桂房土埂外湖头坂的水泵房。现在是冬天,南方的冬天阴冷而潮湿。我开始写小说,镇文化馆的吴老师说,好小说必须有一个好的故事,然后要有好的语言。我不知道怎么样算是好故事,怎么样算是好语言。在这个寒冷的日子里我铺开了稿子,在破旧的床板上开始写作。我想让我的名字洪飞出现在杂志上,我想让我在文化馆上班的同学,那个舞跳得很好的小雪大吃一惊。我开始描述湖头坂的水泵房了,水泵房的意境很好,让人联想到很多。但是我想要说的是,谁谋杀了小青?小青与水泵房有关,所以,我必须先描述一下丹桂房土埂外湖头坂的水泵房。
每个夏天,水泵房的水会源源不断地从水泵里冒出来,流进沟渠通向田间。我喜欢坐在沟渠上,把光脚伸进渠里,感受冰凉的井水漫过我的脚背。我和许多年轻人一样,渴望着恋爱。我从部队回来,住在一个人的破房子里,每天晚上都在梦想着爱情的突然来临。我渴望和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坐在沟渠边,同时把脚伸进清凉的水中,同时唱一首类似于《最爱你的人是我》之类的歌曲。水泵房里有一口水井,井很深,井很深就说明井里有许多水。水通过一台柴油机从水泵里冒出来,白花花的,像一根血管的横断面突然冒出许多白血一样,冒也冒不完。闷热的夏天,我乐此不疲地留恋在水泵房。当然,也会有许多小孩子出现在这儿。小孩子们是光着身子来洗澡的,他们身子对准水泵,水就源源不断地落在了他们身上,经过碰撞,碎成无数片掉落在沟渠中。孩子们大笑,像得到了什么似的。我看到他们的小鸡鸡因为受凉水的冲击而变得很奇怪,像一只只小巧的蚕蛹。他们叫我洪飞木柁,他们说,洪飞木柁,你为什么不冲一冲?
我也开始冲,我对着水泵。水泵一定因为我挡住了它喷涌白血的去路而感到愤怒。它开始喷射我,水花纷纷落地,落入沟中欢叫一声向前游去。前面,是一亩亩的田。水们一进入田中,就会被禾苗们抱住嬉戏。禾苗们像极了一个个久未遇到甘露的流氓,这样的想象让我的心里有了咕咕的欢叫。我面对着水泵,突然开始有些毛骨悚然。我相信水泵房里的井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这种力量不可抗拒,它冒出来,不断地冒出来,想挡也挡不住。我的身体开始冷下去,像一个行将死去的老人。我的表情开始有了变化,笑容一点点隐去。孩子们看到我的表情,突然大叫起来。他们说洪飞木柁你不要吓人,你的脸怎么青青的,是不是准备吓到我们让我们不来和你争水泵,让我们以后不来这儿洗澡?洪飞木柁,你办不到!
我的脑子里什么也没想,我像突然升到了空中一样俯瞰着大地。我果然看到了一种神秘的力量从井里冒出来,我还听到了天空中的一声叹息。我知道,这种力量,只要有井的存在就不会消失。我不知道在描写一个被谋杀的小青之前,先写了那么多的水泵房,会不会遭到文化馆吴老师的批评,他会批评我不会讲故事。但是我不管了,我沉浸在一种快感中,大不了我不请吴老师看稿子,我直接寄到编辑部去。现在开始提到小青,小青是一个美人,是我认为丹桂房最美的女人。她是从西王山坑嫁过来的,嫁给了丹桂房老实巴交的安华。她的腮边长着一粒细小的美人痣,她老是在阳光下微笑。她的绒毛在阳光下显得温暖而柔顺,她不太说话,只是用微笑代替了说话。她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和安华一起干活。她的身子颀长而不失丰满,她像一棵袅袅婷婷的柳树一样,移来移去,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她走动的时候,带动着轻轻巧巧的微风。安华只会笑,安华的嘴巴自从讨了小青做老婆以后,就不太合得拢了。小青是因为住在山里,想要嫁到外边来。安华是因为讨不上好老婆,把年纪给等大了。结果瞎猫碰到了死老鼠,他把小青讨进了家门。
当然会有许多人骚扰小青,比如阿发癞子,他总是选择安华不在的时候去敲窗。后来小青把这事告诉了安华,安华像一只着急的兔子一样在屋檐下搓着手,他突然意识到,小青的漂亮其实不是一件好的事情。小青的漂亮,就要给他们一家带来许多麻烦了。安华后来去找了村书记洪叔,洪叔微笑了一下,他对洪四说,你去把阿发癞子给我绑起来。洪四迟疑了一下,说我不能绑的,随便绑人是犯法的。就是派出所去逮人,也得有个逮捕证。洪叔正在喝茶,他的院子里停着他的一辆黑色奥迪车。洪叔自己开着纺织厂,洪叔走路的时候把头昂得比乡长还要高。洪叔把目光抬了起来,落到自己的奥迪车上,然后,他低头喝了一口茶。他再一次抬眼的时候,目光落在了洪四的脸上。洪叔轻声说,洪四,奥迪车上积了灰尘,你该叫人擦一擦了,我不喜欢灰尘的,我眼睛里是容不得灰尘的。洪四答应了一声。洪叔接着又轻声说,你去绑吧,你去绑阿发癞子吧,在丹桂房,洪叔就是法律,你去绑人就是按照法律在办事。洪叔说完就不再说什么了。等他泡开第二壶茶的时候,阿发癞子已经被人绑来了。阿发癞子在颤抖,他的头皮在日光底下越来越红了,简直就像是一颗炭火。洪叔轻声说,阿发,你以后还去敲小青的窗吗?如果你还想去敲小青的窗的话,你还不如来敲我的窗。我晚上睡不好,你不来敲窗的话我也是睡不好,反正睡不好,你就来敲我的吧。人家小夫妻,晚上要睡觉,白天要去田里干活的。阿发什么也没说,他的汗顺着他的癞头开始流下了,流到了嘴边。他什么也没说。最后,阿发癞子被人松开了,阿发癞子再也没敢去敲小青的窗。安华和小青跪在洪叔面前,洪叔微笑了一下,他没有起身扶他们,他只是说,回去吧,不要跪在我面前。说完,洪叔又开始喝茶了。
村里人没人再敢去骚扰小青了。但是村里的男人们可以开安华的玩笑,问一些昨天晚上一共几次的问题。安华会把脸涨得通红,安华想说一些什么话来反驳,但是他一句也没能说得出来。村里的男人还可以拿目光剥去小青的衣裳,谁让小青长得这么漂亮,你既然长得那么漂亮那么女人味,那么你必须允许我拿目光剥你的衣裳。这不犯法。
现在,我必须承认我不是一个忠厚的男人,因为我也曾经拿目光剥过小青的衣裳。我是在水泵房里看到小青的,门虚掩着,我推开门进去,看到了小青。她穿着白色的小衫和一条淡黄的长裤,她的发梢上有些水,衣服上也洒了不少水,那一定是水泵里的水喷洒出来不小心落到她身上的。她看到我的时候愣了一下,说洪飞你怎么来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本来就经常来的,现在她却问了我这样一个问题。最后我只好说,因为来了,所以来了。我看到她的脸是红红的,衣服的局部因为水湿的缘故,使她的身材露出了美妙的线条。这让我的心里立即出现了一千只猴子,它们上蹿下跳,吱吱叫着。她抬手理了理头发,然后朝我微微笑了一下。我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这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口井,体内正冒着井水,冒着一种神秘的力量。我想把这种力量掐住,我和它奋勇搏斗,我跑出了水泵房,在田坂中间奔跑着。我很奇怪我怎么可以跑那么快的速度,如果平时也能跑那么快,我一定是一个长跑冠军了。
我一直弄不明白的是,小青跑到水泵房里去干什么。除了我,平时很少有人去那儿,除非是傍晚的时候,才会有许多小孩子光着身子对着水泵冲刷自己瘦骨嶙峋的身体。小青正在一步步地走向死亡,小青的死亡一定跟她的漂亮有关。好多天以后,几辆警车开进了村里,上来许多警察。我以前的战友大炮也在其中,他开了后门进了派出所工作。他的身子很胖,所以看上去他奋勇冲向水泵房的样子,像是一团肉球在滚向水泵房。光着身子的孩子们躲得远远的,他们去水泵房的时候,发现门开着,发现井里面有一个人,这个人的黑色的长发像一丛水草一样浮着。孩子们发出了分贝很高的尖叫,然后他们奋不顾身地跑回了村里。
现在我必须简要介绍一下案情,我不知道小说的发展是不是应该这样写下去的。我只是想要把一个故事讲完。我要讲的是,三天后,在一家小酒馆里我的战友大炮告诉我,小青是他杀。我还要讲的是,小青的老公哭得昏天暗地,小孩子们也不敢再去水泵房冲水了,水泵房一下子安静与寂寞起来。村书记洪叔出现在村里人面前,他对安华说,安华,你不要难过,以后你就来我厂里做工吧。安华当时就扑倒在洪叔的跟前,磕了一下响头。洪叔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地笑了一下。洪叔穿着唐装,洪叔越来越喜欢穿唐装了。他不再抽大中华香烟,他已经开始抽烟管了。洪叔的形象,总是让我想起电影里的地主。洪叔就像一个新地主一样。
这个冬天我缩手缩脚地在我的破房子里制造着文字。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个农民作家,成为丹桂房走出去的作家。文化馆的吴老师老是鼓励我,他说许多知名的作家其实文化程度都不高的。他的这句话给了我信心,我想,我一定要把谁谋杀了小青这个故事讲得非常清楚。现在我要提一提安华,安华在去年上街的时候,遭遇了一次车祸。安华伤得不轻也不重,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小青就在病床边陪了一个多月。村里的茶茶老匹说,小青其实是蛮好的一个人。安华得到了车主赔给他的一些钱,之后的生活,就波澜不惊了。现在,小青已经不在了,小青被人谋杀了,安华成了没有老婆的人了。
一个星期后我在街上碰到了大炮,我是去文化馆找吴老师请教怎么样才能写好小说的。大炮请我在一个小酒馆里吃饭,在吃饭前,大炮还专门腾出时间来和那个看上去年纪已经不小了的老板娘调笑了一会儿。大炮有机会和女人调笑,让我很羡慕。我说大炮,看上去你怎么也不像一个警察,你像一个腐败分子。大炮大笑起来,我们一人喝了一斤斯风黄酒,然后大炮就告诉我了,他说,你知道杀害小青的凶手是谁吗,是洪四,他已经来投案了。我吓了一跳,那时候我刚咽下一口黄酒,那黄酒随即吐了出来,我说怎么会是他?大炮说,太简单了,洪四想要在水泵房里非礼小青,小青不同意,洪四就掐死了她,把她扔进了井里。我说那洪四有的吃花生米了。大炮白了我一眼说,那是当然的事情。
我回到村里的时候,村里人都开始在说洪四的许多坏话了。说得最厉害的是被洪四绑过的阿发癞子,阿发说,他居然有脸来绑我,我只是去敲敲小青的窗而已,他却是想强奸小青,你们说说谁是流氓?村里人就笑,就说,都是流氓,一个大流氓,一个小流氓。村里人都在把小青的事作为谈资,村里人一点也不感到痛惜。特别是村里的女人,她们的唾沫飞来飞去,高兴地谈论着这件谋杀案的每一个细节。她们为一个比她们长得漂亮的女人的突然死去而感到高兴,像在庆祝一次胜利一样。最忙的要数洪叔,尽管他的脸上仍然挂着笑容,但是他一下子忙了起来,村里人很难看到他的奥迪车了。洪四是他的人,他一定是去为洪四奔忙了。他曾经说过,不会的,洪四不会杀人,洪四一定是清白的。安华的眼睛一直肿着,那是哭肿的。突然从天上掉下的一个漂亮老婆,让他高兴了没多久。现在,他又变成一个光棍了。我在村子里走来走去,没有人留意着我。我相信我也是一个孤独的人,我的目光有时候会奇怪地升到空中,看到村子里的许多行走着的人,像一眼眼突然冒出来的深井一样。我发现自己也成了一眼井,从脚底板开始往上冒着泉水。泉水四溢,你用任何东西都不能将它掩埋住。
再过一个星期,洪四居然回来了。洪四回来的时候,在村庄外的土埂上站了很久。他的人已经长胖了,好像他不是被抓进去的,而是去赴一个时间很长的宴会的。那天的阳光很好,他穿着一件圆领的衬衣,他使劲地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好像要拍去晦气一样。阳光被他拍碎了,阳光被他拍得纷纷扬扬的。他这样长时间地站在土埂上,是想要让丹桂房人都看看:我洪四又回来了,我洪四没有谋杀小青,我洪四是清白的。村庄里的人站在很远的地方看,他们不能接受一个杀人犯又突然变成无辜村民这个事实,他们在想,那么究竟是谁谋杀了小青?如果这个杀人犯还隐藏在丹桂房,那无疑是一件可怕的事。洪四在土埂上站了很久,他后来在土埂上哼起了歌,他哼的歌是西北摇滚味道的,我家住在黄土高坡……我们都知道,他家是住在丹桂房的,但是他却用歌声告诉我们,他洪四住在黄土高坡,老是有很大的风从坡上刮过。
我再一次碰到大炮的时候,是在镇上的五仙桥上。大炮的身边停着一辆三轮摩托,他把肥胖的身子倚在桥栏上。他在抽烟,抽一种叫作中南海的烟。大炮抽烟的姿势很像是一个警察,他老是把眼睛眯成一条线盯着你的脸看。我说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根本不近视的,为什么要眯眼?他笑了,他说你没看到吗,电影里的高级侦探都是眯起眼睛来办案的。我说你哪儿像侦探了,你最多像一个肥胖的地痞。我的话令大炮很生气,他说是不是我进了派出所工作,而你现在还在丹桂房务农,你就对我有意见?我说没有,最好你能进公安局工作,我就更高兴。
大炮请我去红玫瑰洗头房洗头。我对着镜子看,我看到那个据说是从四川来的洗头妹把我的头发弄成了一个鸡窝,鸡窝上停留着许多白色的泡沫。我们洗了一个小时的头,洗完头我就觉得神清气爽的。然后大炮又请我在一个小酒馆里喝酒,喝酒的时候我对他说,大炮,以前洗头都是我们自己洗的,现在怎么都变成别人洗了,而且要洗上一个小时。大炮笑了,说这就叫社会的进步,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我说再发展下去,将来会不会有人专门喂饭?他想了想说,有可能,等你老得不能动的时候。
大炮告诉我,他们怀疑的是洪叔,其实洪叔早就看上了小青。丹桂房最漂亮的女人,洪叔怎么会不动心呢?洪叔知道派出所要找他的时候,马上让洪四去投案了,说是先顶一顶,会救他出来。现在,洪四放出去了,案犯没有抓到,但是,洪叔已经被排除了,因为他们了解到,那天洪叔跟镇委书记两个人一直在宾馆里洗桑拿。洪叔让洪四去投案,是怕派出所抓了他以后,会有一些和他有仇的人落井下石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现在,洪叔救出了洪四,不过他也想找到凶手,因为他很喜欢小青,他和小青好了一段时间了。我一边勇敢地喝着酒把自己的脸喝成猪肝的颜色,一边听着大炮告诉我这些事。我也在想,究竟是谁谋杀了小青,为什么要谋杀小青。
丹桂房的冬天在不紧不慢地前行,我一直窝在破房子里写着这个小说。我当然早就知道了谁是凶手,但因为我想把它写成小说,所以还没能告诉你是谁谋杀了小青。寒冷的冬夜,我在镇上请文化馆的吴老师喝酒,我把小说的构思告诉了他,结果被吴老师推翻了,他建议我把题目改成《水泵房谋杀案》。他喝了很多酒,后来走路都有些摇摇晃晃了。我把他扶回家去交到那个胖胖的吴师母手中。我转身要离开的时候,他又叫住了我,口齿不清地说,洪飞,你记住,一定要叫《水泵房谋杀案》。
我想我不能全听敬爱的吴老师的,尽管他在他编的油印刊物《枫溪》上发表过我的打油诗。但是现在我正在写的是小说,是希望别人能登出来的小说,是希望洪飞两个字出现在标题下的。现在来让我继续说吧,说说小凤。小凤是村里的寡妇,是一个长得也算漂亮也算丰满也算惹人心中起火的女人。小凤老是去找洪四批宅基地,因为洪四是村书记洪叔的人,结果小凤被洪四占了不少的便宜。小凤的窗户也是老有人敲的。敲小青的窗户,阿发癞子要等到安华不在的时候。但是敲小凤的窗户,是任何时候都可以的。小凤曾经从窗口奖励过阿发癞子一盆洗澡水,把阿发癞子淋成了一只落水狗。阿发癞子显然很生气,那是一个月色很好的夜晚,他就站在一堆银白色的月光下,气急败坏地对小凤说,敲敲窗是想提醒你一个人在家注意安全,你居然给我一盆洗澡水。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就是脱光了站在我面前,我阿发癞子也不会动心的。后来就有许多人说笑话,说你那天站在月光底下湿淋淋的是在干什么?阿发癞子就说,衣服被汗浸湿了,我在晒月光,我想晒干湿衣服。村里人就问,你为什么有那么多汗?阿发癞子想了很久才说,我在练降龙十八掌。
我要说的倒不是阿发。我要说的是小凤有一天晚上一直睡不着,小凤睡不着就听外面的风声,她听到风声里面夹杂着轻微的脚步声。于是她拿了一支手电筒走到了院子里,她看到有一个人在偷她晾晒在屋檐下的花短裤。那个人正将脸贴在花短裤上,小凤就看到了一个花的头。小凤惊叫了一声,那个人就跑了。但是小凤看清了那个人,那个人就是死了老婆没多久的安华。第二天小凤把两条腿弯下来,算是跪在了洪叔的面前。她抱着洪叔的腿,哭出了抑扬顿挫的声音。洪叔在喝茶,洪叔喜欢喝绿茶。他的手指头弹着桌面,微闭着眼睛。突然他站了起来,他拨了一个电话,他说,你们来吧,丹桂房出了一件事。
安华被带到派出所就再也没有出来。我和大炮再一次在小酒馆里相遇的时候,大炮说了许多事。大炮照例和那个年纪不小的老板娘调笑了一会儿,说了许多荤话,意思是要把自己的一个零件放到老板娘的一个零件中去。老板娘飞着眼睛说,你那么胖的人,只怕自己的零件也找不到,还想放到别人的零件中去。大炮就有些生气,说胖怎么啦,胖人就不长零件吗?结果大炮没有当场把零件放到老板娘零件中去,而是喝了许多酒。大炮的脸一点点红起来,我的脸也一点点红起来。我相信自己一定是喝醉了,我看不清大炮的脸,只看到一只肉蛋放在我的面前。但是大炮的一句话让我的酒一下子醒了一半,大炮说,安华谋杀了小青。
现在,让我说说安华。我不知道这样一件件地说事情,算不算就是小说的写法。说到这儿了,我不能停下来。大炮在小酒馆里告诉了我许多事,这些事像一堆麻一样地堆在地上,我抽出一个个麻线的头,把它们整理起来。安华曾经遭遇了车祸,车祸的后果是除了看得见的伤外,他还添了一道看不见的伤,那就是他突然发现自己不行了。许多夜晚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像一只找不到配偶的发情期的野猪。然后,有一天他发现了小青和洪叔的事。小青其实也喜欢洪叔,因为洪叔处事不惊像个男人,因为洪叔不仅有钱而且有权,因为洪叔其实是很呵护她的。安华去找洪叔,安华是在一个晚上提着一把柴刀去的。洪叔仍然坐着喝茶,安华突然把刀架在了洪叔的脖子上。安华说,你自己有老婆的,为什么还要睡人家的老婆?安华说,我今天要宰了你。洪叔突然笑了,他仍然先是端起茶杯,吹掉了浮在上面的白色泡沫,然后抿了一口,又放下了茶杯。洪叔皱起了眉头,洪叔说安华你说错了,你不应该说睡字的,那不叫睡你懂不懂,那叫爱。你想要爱一个女人,你就必须要拿出爱的行动。你拿什么去爱小青,你给过小青什么?
那个夜晚对于别人来说或许会变得惊心动魄,但是在洪叔那儿,好像一点事也没发生。洪叔说,我不喜欢别人把柴刀放在我的脖子上的,因为我不是一棵柴,而是一个人。你现在把刀放下还来得及。安华果然把刀放下了,他放下刀后,把刀丢在脚边,然后他像一个小孩子一样蹲下身子呜呜地哭了起来。洪叔没再说话,洪叔只是喝茶。最后洪叔告诉安华,这是命,命里让你讨了小青做老婆,命里让你遭了车祸,你认命吧。
有一天安华偷偷跟着小青出门了。小青在水泵房里等着洪叔。但是小青还没有等到洪叔的时候,却等到了安华。他们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然后安华掐住了小青的脖子。文化馆吴老师说过的,写小说的时候得注意节约语言,我现在就来节约一下语言,我不再把大炮说的话过多复述了。反正,安华进了派出所后就没有再回来。安华的门上落了锁,在以前,有小青和安华在这扇门里进进出出,而现在,这扇门突然落寞了,突然一言不发了,突然只会看着日落月起了。
寒冷的冬天我写着这个小说。我梦想着会被某一个好心的编辑看中,把小说发出来后可以给我开几文钱稿费。然后我会拿着这稿费去请大炮喝酒,因为他请了我无数次,而我一次也没请他。我也会提着两瓶酒去找文化馆的吴老师,告诉他尽管我没有用他提议的题目,但是还得感谢他一直鼓励我写小说。本来小说应该在这儿结束,但是我却忍不住还想说几句后来的事。我仍然留恋着那个夏天的泵房,因为我热爱着它,并且喜欢被水花喷洒全身的快感。
那么我就再说说后来的事吧。后来洪叔看上了一个叫小艺的女人。小艺的老公在部队当兵,小艺在镇上的卫生院做护士。洪叔老是开着他的车送小艺上班,老是带着小艺去城里吃饭和跳舞。小艺起先是不同意的,后来大概慢慢同意了。用洪叔自己的话来说,只要是你想要做一件事情并且努力去做,就一定能做到的。当然,去太阳上旅游这件事除外。我相信洪叔这句话其实是一句名言,没有做不到的事,只有想不到的事。洪叔看上了谁和这个小说是无关的,我只是顺带着说说而已。
我仍然是我,一个梦想当小说家的农民,在自己破房子里的破床板上写东西。我仍然喜欢去水泵房迎着水冲凉。因为谋杀案的缘故,那里再也没有人去了。我有时候会坐在沟渠边把脚伸入渠水中发呆,有时候会走进水泵房的里面,对着井里面看,看看小青会不会在那儿对我笑一下。有时候我会脱光衣服,迎着水泵喷出的水冲刷全身。水不顾一切地奔向我,它们与我黑黑的皮肤相撞,然后掉落在沟渠中,像一群小兔一样争先恐后地跑向远方。夏天的井水是寒冷的,像有无数枚细针扎着我的血管,让我感到了些微的疼痛。我在疼痛中战栗,我感到幸福。我在想,如果我是那个小艺的老公,那个手持钢枪保家卫国的解放军,我一定把枪带回来,对着洪叔,咔吧一枪毙了他。想到这儿我就感到兴奋,就想唱歌,我唱出了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这是洪四经常唱的歌,没想到竟然被我学会了。
我的目光突然升到了天空。我看到了丹桂房的炊烟,像一只只从烟囱里生长出来的水袖,不住地招摇。我看到了洪叔院里的奥迪车,看到了洪叔在屋子里喝茶,并且想念一个叫小艺的女人。看到了洪四正在调戏着小凤,他说这次我一定把你的宅基地给批下来。看到了阿发癞子在小凤的窗下,偷看洪四和小凤调情。还看到了最最破旧的房子,那个生活在丹桂房的被人称作洪飞木柁的人。他不在屋子里,他在水泵房对着水泵冲凉。我的目光变得飘忽不停,歪歪扭扭,像被什么东西突然折断了一样。我看到了一个个的人变成了一口口的井,井水正在汩汩地冒出来,不可阻挡。很快,井水就在地面上淌来淌去的。多么奇怪。然后,我听到了一声叹息,我看到了小青就站在不远的云层里,她的微笑中透着愁苦,她轻声说,洪飞木柁,你告诉我,是不是漂亮也是女人的错?
故事早就讲完了,小青提的这个问题也只是故事以外的一个问题,我一点也回答不出来。我只是对着那么多的深井发呆,我还听到了小青的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