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少年时期的烟花:海飞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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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作为丹桂房村长的片断

我想,我是村长,这就是我的村庄。庄稼们在村庄以外的田野里夜以继日地疯狂生长。

洪四拉着我的耳朵把我拉起床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那时候我睡在破旧的床上,那是一张身子一动就会发出叽嘎响声的简易木床。我睁开眼睛,看到了洪四那张胖乎乎的脸,还看到了从屋顶明瓦落下的光线。那些光线让我睁不开眼睛。我用手揉了揉眼睛,感觉到许多细碎而干燥的眼屎在争先恐后地往下掉。洪四说,你起来,你要当村长了,洪叔想要让你当村长。洪四的脸有一半隐藏在黑暗中,我只看到另一半的脸有两种表情,一种是失落,一种是无奈。我坐直了身子,我说洪四你不是一直想当村长吗?洪四说,主要是洪叔不想让我当村长,洪叔想让你当村长。我说洪叔为什么想让我当村长?洪四说,因为,洪叔还想你当他的女婿。

洪四的手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的耳朵,我说,请你把手拿开好吗?洪四愣了一下,他终于把手拿开了。他领着我向祠堂里走去,祠堂里正在开社员大会。在走向祠堂的路上,我发现我的那双皮鞋已经破了,这是我唯一的一双皮鞋。皮鞋前面开了一张口子,露出了我的脚指头。我的脚指头让我感到恶心,它就那么张扬地裸露在光线下。它长得一点也不好看,粗大,没有漂亮的弧度。我没有在意脚指头在丹桂房村即将参加村长选举的时候的表现,我只是一路都在想着洪叔的女儿阿花。洪四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落到了我的耳朵上,我感觉到了耳朵皮向外拉的力量。洪四牵着我,就像牵着一头误入田中啃吃禾苗的羊一样。洪四说,洪叔要让你做他的女婿了,洪叔还要让你当村长。当村长我愿意,但是当他的女婿我不愿意。我想起洪叔的女儿阿花在每个春天都会发一次羊痫风,她会突然倒在晒场上打滚,像是身上被点着了火一样。她的嘴里会不停地吐出泡沫,像一只螃蟹。

祠堂里坐满了人。我的眼光慌乱地掠过许多张熟悉的脸孔,阿发癞子,茶茶老匹,旺夫胖天……我的目光慌乱是因为我就要当村长了。洪叔说让我当村长,我一定能当上村长。祠堂里乱哄哄的,许多人在讲黄色的笑话,许多大胆的男人把手伸来伸去,伸向某个女人的隐秘部位。许多胆小的男人把目光伸来伸去,同样伸向女人的隐秘部位。我突然觉得我像一只误入屠宰场的羊。有些人把目光抛向了我,他们说,村长来了,洪飞这个小子要当村长了,他当得像村长吗?洪四的手仍然和我的耳朵连接在一起,他把我牵到了洪叔的面前。他恭敬地说,洪叔,我把洪飞带来了。洪四的话让我感到愤怒,他的话让我想到我是一个罪犯,被带上了堂。洪叔微笑着看了我一眼,向我点了点头。这是我一生之中看到的洪叔最和蔼的微笑。阳光就洒在他额头的皱纹上,皱纹因为有了阳光而变得生动,像充满了力量一样,一张一舒。

投票开始了。投票的时候,我就蹲在祠堂的角落里,这时候我为自己的破皮鞋感到害臊。我要当村长了,怎么还穿那么破旧的皮鞋?!我的面前有许多脚在晃动,我不知道那都是谁的脚,他们没有理我,我也没有理他们。他们都向投票箱走去,投上了庄重的一票。他们的手里都拿着一张纸,纸上一定会写着我的名字。我想到了以前的许多事,比如我是孤儿,很小就会放羊。比如我去年冬天从部队回来前,入了党,但是没能提成干,我的留城计划彻底成了泡影。我回到自己那间破房子的破床上,每天好吃懒做,每天睡觉做梦,老是觉得我已经把一辈子过完了。我现在过的,都是老天爷多给我的日子。现在,我突然要成为村长了,我怎么会变成村长的呢?

开始唱票了。洪四沙哑的嗓子响了起来,在祠堂里穿梭着。全村一千四百多人,我得了一千三百八十八票,是一个吉祥数。洪叔还是微笑着,他是丹桂房的书记,他做了丹桂房二十多年的书记。洪四的嗓门又响了起来,他在宣布着选举结果。当他宣布,洪飞当选为丹桂房新一届村长的时候,我站起了身子,我的目光掠过所有人的头顶。那么多的农民,以后就是我的村民了。我抬头望了望天,那么蓝的丹桂房的天,以后就是我的天了。我的腰杆突然伸得笔直,我和洪叔握了握手。他的手柔软而充满肉感,那简直不是一双男人的手。洪叔办了一个很大的织布厂,村里人都去他那儿织布。或者自己家里买进织布机,织成布匹卖给他。村里人离不开洪叔,就像村里人离不开空气、阳光和水一样。洪叔走到哪儿,哪儿就会有恭敬的目光跟随着他。洪叔看中了谁家的女人,谁家的女人会露出胜利的微笑。现在,洪叔让我当了村长,村里人一定不懂为什么。我懂,因为洪四告诉我,洪叔想让我当他的女婿。当那个羊痫风女人的老公。洪叔的手只是轻轻触碰了我一下,随即分开了。他的一辆黑色的奥迪就停在祠堂门口,他走向奥迪的时候,村民们让开了一条路。我站在很远的地方看,我想洪叔多么像一条大鱼呀,而村民们多么像是水。洪叔游到哪儿,哪儿的水就纷纷避开了。

洪四又拉着我的耳朵,他轻声告诉我,为了让你当村长,洪叔花了一万三千八百八十块钱,买下了一千三百八十八张选票。洪四的语气有些不满,有些恶声恶气的。我知道洪四想当村长,洪四想了很多年,做梦都想尝一尝当村长的滋味。洪四的手仍然落在我的耳朵上,他说,洪飞,你这个懒汉没想到有这么好的懒福。我对洪四越来越感到厌恶了,我大叫起来,洪四,请把你的狗爪子拿开,你以为你是谁,可以把手随便地放在村长的耳朵上?!洪四愣了一下,所有还没来得及离开的村民也愣了一下。他们正像一群小鱼一样涌向祠堂门口,听到我的喊叫他们都回过了头。我得意地笑了下。我看到洪四的脸一下子白了,洪四什么也没有说,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我也没有说,我看到村民们的目光一下子变了,他们想,我们应该把洪飞当成村长了,我们不能再把他当成一个当兵回来的懒汉了。

我坐在祠堂天井的地上,看着村民们一个一个地离开。祠堂里终于安静下来,阳光斑驳陆离地掉在地上,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他们悄悄地包抄过来,一下子把我包围了。我躺倒在祠堂四方形的天井里,手枕着头,两只脚叉开着。我看到了一个四方形的天空,那是属于丹桂房的天空。我对自己说,洪飞,你当村长了,你已经是村长了。

我仍然住在破旧的屋子里,仍然在每一个早晨不太愿意起床,仍然穿着那双脚指头露了出来的皮鞋。我努力地寻找着当上村长的感觉,我为自己泡上一杯茶,坐在门口,等待着幸福感觉的来临。我想,这感觉迟早会来的,只是时候未到而已。感觉果然就来了,我正打着瞌睡,在我半梦半醒的时候,我看到了阿发癞子硬挤出来的笑容。阿发说,村长,你醒了。阿发给我递上了一支烟。我不抽烟的,但是我还是接过了烟。阿发划了一根火柴,阿发把火柴划得非常到位了,像电影里替太君点烟的汉奸。阿发和我坐了很久,阿发说起我们小时候的事情,他说小时候他曾经救过我,有一次我差点被河水淹死了。我的眼前就迷迷蒙蒙起来,我看到了丹桂房土埂外的一条河,老是有雨水悄无声息地来临,洒在河面上。但是我始终记不起来阿发癞子救过我的事,不过我还是点了点头。我在想,一定是我当上村长了,记性就有些问题了。我记起了阿发癞子在我当兵以前,去镇里人武部打小报告的事,他说我眼睛有点斜,打靶的时候肯定会把子弹打到别人的靶子上去。他说我的腿是罗圈腿,踢正步时一定踢得很难看。最严重的是他说我脑子有点问题,说不定会拿着枪冲着战友们来一梭子。就因为阿发的小报告,差点让我部队里也去不成。想到这儿我冷笑了一下,我说阿发,你是不是还要向镇政府打小报告?阿发一下子慌了,说洪飞,我们比亲兄弟还要亲,我怎么可能会向镇政府打小报告。我要是打小报告,我还算有骨气的丹桂房人吗,我还算是阿发癞子吗?

下午的阳光其实有点暖和。暖和的阳光让我坐在破房子的门口,身上的力气也一点点消失掉了。我想,人要是一辈子不用干活,只要喝喝酒吃吃饭,只要抱抱女人该有多好。阿发癞子陪我坐到黄昏,他走的时候,我们身边多了一堆烟蒂。阿发癞子拍了拍屁股,立即有许多灰尘掉下来,它们一边跳着舞一边将我包围。阿发走出很远了,突然回过头来说,洪飞,我有两瓶好酒,我过几天一定送给你喝。你是村长,村长才配喝那么好的酒。我看到阿发远去了,洪四却歪着身子过来了。我笑了一下,我想,当村长真好,有人送酒,要是有人送女人,那该多好。我又笑了一下,我再笑了一下,我就那么轻声地笑着。洪四伸出了他的手,我想他一定是想拉我的耳朵皮的。但是他最后忍住了,因为我威严地看了他一眼。洪四嘴唇动了动,他的嘴唇很肥厚。洪四说,洪叔让我来请你,他想晚上请你吃饭。我想要说一句什么,但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我站起了身,跟洪四向洪叔家走去。站起身来的时候,我对洪四说,洪四,你的嘴唇皮真厚,像两只香蕉一样。洪四笑了,洪四说,村长你说我的嘴唇像什么,就像什么,不要说香蕉,你说像狗屎也没关系。我吃惊地看了他很久,我看着他把这些话吐出来,像吐瓜子壳一样吐出来。我想,这个家伙,真的不是个人了。

一路上我碰到了许多村民。我把手反背着,跟在洪四的屁股后头。村民们说,村长,你干什么去?我清了清嗓子,我说,洪叔请我去喝酒,洪叔找我要商量一下村里的事。村民们说,商量什么事,是不是丹桂房就要浇水泥路了?我想了一下说,这是机密,暂时保密。阿花站在他们家院子里的一棵橘树旁,橘树上挂着许多黄灿灿的橘子。阿花冲我羞涩地笑了一下,这个时候她的脑子是清醒的,这个时候她没有发羊痫风。阿花大概知道了,她爹一定是想把她嫁给我。我低头看到了露出脚指头的那双皮鞋,感到很没面子。我想,我一定要凑钱去买一双新的皮鞋了,是村长了,村长可以穿破皮鞋吗?

院子里停着一辆黑色的奥迪,四个圈圈锃亮。我用手摸了摸那四个小圈圈,我想,是不是不锈钢的呢?洪叔出现在门口,他笑了一下,他说你也喜欢啊,明年,你去买一辆吧!我吓了一跳,我连皮鞋也买不起,我怎么可以说买就买小汽车呢?!我说我部队的时候学过开车的,我能把汽车开得像飞机一样快。阿花和洪叔都笑了,他们一定是不相信我的话。我的话让我自己的脸也红了一下。

吃晚饭的时候,我就坐在洪叔的旁边。我和洪叔坐得那么近,让我感到有些慌乱。在我的记忆里,我曾经坐在连长身边吃过饭,那是近距离接触的最大的官了。连长那次坐在我的身边,是在一次抗洪抢险中,他一定也是累了。他一屁股坐到我身边的草地上,就拿过快餐盒子,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吃了起来。洪四给我倒酒,倒酒的时候,他说洪飞这是什么酒你知道吗,这是茅台酒。你喝一口,就等于喝下了十块以上的钱,够你做一天的了。我一想那么贵的酒,我一定要让它在嘴里多留一点时间。我就那么喝着酒,不知不觉喝了半瓶。洪叔不太说话,也很少吃菜,偶尔看我一眼。阿花也不太说话,但是她很爱笑,她老是盯着我看。我就想,我一定是个美男,我不是美男,她怎么会老是盯着我看呢?后来我胆子大了起来,我借着酒劲摇晃着站起来,向洪叔敬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洪叔就说,明年吧。我问明年怎么了?洪叔说,阿花看上了你,明年,你们把婚事办了吧。我的脑子里嗡嗡嗡地响了起来,像钻进了一个营的蜜蜂。我使劲地拍着脑袋,也没能把那么多的蜜蜂给拍出来。我想说一些什么,但最终也没能说出来。我想,说不出我就不说了,他奶奶的,我喝酒。

我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的中午。阳光就洒在那张破床上,一定是洪四这件东西把我给扛回来的。我的肚子叽里咕噜叫了起来,我想,我一定是饿了。村长饿了,村长饿了想吃东西了。我看到屋角的人影一闪,小寡妇小凤闪了进来。我一下子没看清是谁,我只看到有一个女人站到了床前,而且还有一些脂粉的味道。这种味道让我感到慌乱,我的这间破房子里,从来没有过这种气味的。小凤笑了一下,小凤说村长,你怎么睡到现在还不起来呀。我说,我喝醉了,我分不清东南西北,所以到现在还在床上。小凤的老公去年在石宕打石头时,被石块压死了,把小凤哭得死过去又活过来。据说洪四常去照顾她,并且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说能够给她批下宅基地,结果让洪四这个狗娘养的占了不少便宜。但是直到现在,小凤的宅基地还是没能批下来。洪四再去敲她门的时候,被她用洗澡水泼了个落水狗。现在这个女人出现在我的床边,这是一个长得不错的女人。我的心开始猛烈跳动,我看到一条白蛇向我的脸游来。后来我才发现那是小凤雪白的手。那手在我的脸上抚摸了很久,然后拧了一下我的脸。她的另一只手伸进了被子里,一把抓住了我。我吓了一跳,我想,完了,完了,这是我一生之中都没有碰到过的事情,这简直比让我上前线还要心惊肉跳。我想用一个感叹词表达一下,最后我轻声喊道,天哪。

小凤不知道什么时候上的床。我只记得小凤的手和脚像八爪鱼一样,我一点也不能逃脱她的掌握。她还像一条泥鳅,滑滑地钻进脏兮兮的被筒里。她一钻进来,我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了。我只记得她出去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我的肚子就那么咕咕地叫着,像在欢快地唱歌。我觉得自己的身子一下子空了,像一只气球一样要飘起来。小凤一点也不难为情地穿衣服和裤子,刚才,她的衣裤像风筝一样飞起来,又像风筝一样落下去。现在,风筝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的屁股是圆润的,充满了肉感。她的脸色还潮红着,她在拢着自己的头发,把一根牛皮筋往头发上套的时候,回头看了我一眼。她说,看来你真还是个孩子。我不懂她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听懂了她下面一句话的意思,她说村长,我家的宅基地,就请你帮帮忙批给我。我一下子愣住了,我想我什么时候可以批宅基地了,所有的权不还是在洪叔手里吗?我那么愣着的时候,小凤像一只麻雀一样飞了出去。飞到门边的时候,她停了一下。她说洪飞,洪飞你想我的时候,就来找我吧。

这个下午我赖在床上一点也不想起来。我老是想着刚才发生的事,刚才的事让我感到甜蜜。想着想着我又吓了一跳,我在想,这算不算农村基层干部搞腐败。我开始忐忑不安起来,这时候洪四来了,洪四带着阿发和几个人一起出现在门口。我看到洪四像游击队长一样一挥手,就有许多人爬上我的破房子的屋顶,他们是来修房的。洪四不用干活,他就站在一堆阳光底下指手画脚。他的嘴上还叼着一根烟。我只好穿衣起床,走到洪四的声边。我在心里说,你这个狗腿子,你这个狗腿子。洪四说,村长,你为了村里的事,操了那么多的心,自己却住着全村最破的房子,我们看不下去了,我们给你修修。洪四的话让我脸红了。房子破是因为我又穷又懒,我什么时候为村里操过心了?!但是我没有说什么,我只是和洪四站在同一堆阳光底下,看着几个人在屋顶上忙碌着。我看到了阿发癞子那颗金灿灿的癞头,他冲我露出了一个笑脸,明显是做出来的,肌肉紧绷。我想,也难为他了,老是做笑容给别人看,其实是很累的。

我当上了丹桂房村的村长,我的生活发生了一些变化,比如经常有人主动和我打招呼,比如我常去村委会办公室看报,比如镇里有干部下来的时候,我就去喝酒。我像一个腐败分子一样,一天到晚把脸喝得红红的。阿花没有发羊痫风的时候对我很好,她居然给我织了一条围巾。她站在我的身边时很温顺,像极了一个女人。而且我突然发现,阿花其实长得不错。但是我不能想她在春天来临的时候满地打滚的场面,我不能想村子里的人说,你们快看,那个会打滚的女人是村长洪飞的老婆。村子里的人一点也不知道,洪叔为什么让我当上了村长,他们早就把洪叔买选票时给的十块钱买酒喝到肚子里了。

春妹来找我的时候,我在村委会办公室里看报纸。她站在门口怯生生的,像一个小学女生。我把目光从报纸上抬了起来,看到了一个面色白净的漂亮女孩。春妹朝我笑了一下,手里提着一双皮鞋。春妹说,爹妈让我送来一双鞋,他们说,洪村长的皮鞋破了,该换双新的,那样才像村长。我的脸红了一下,我低头喝茶,故意把喝茶的唏嘘声弄得很夸张。春妹说,要不你试试吧,如果不合脚,我再拿到镇上去换。我不想换,我不可以随便要她的皮鞋。如果要了她的皮鞋,那就说明我看上了她。其实我曾经在春天的时候托茶茶老匹去找春妹的爹妈说亲,我还送给茶茶老匹一条香烟,她才答应去试试的。茶茶老匹对春妹爹娘说,当兵回来的前程远大的小伙子要不要?老两口露出了兴奋的神色说要的,当然要的。茶茶老匹就说,那就是洪飞。老两口的笑容突然像潮水一样退了下去,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这件东西会有前程,那么就等着扫帚柄上出竹笋。茶茶老匹把他们的原话说给我听,让我很伤心。我看着春妹像燕子一样在村庄里飞来飞去,我多么希望她能飞进我的破房子里,让我能够过上甜蜜而幸福的生活。

春妹倚在村委会的门框上,春妹说你也不让人家进来坐。我忙说那你进来坐吧。春妹就进来坐下了,春妹把鞋递给我,努了努嘴,意思是让我换上。春妹努嘴的时候很有魅力,我突然想,女人努嘴的威力怎么比原子弹还要大。我说,春妹,我不可以要你的皮鞋的,我现在是村长了,那叫受贿你懂不懂,你不能眼看着一个农村基层干部被拉下水吧。春妹皱了皱眉头,她显然有些不高兴了,她说去你的受贿呢,芝麻大的官也叫受贿,最多只能叫占小便宜。我只好把皮鞋换上了,并且站起身来在村委会里走来走去。鞋子是羊皮做的,款式正好,柔软,而且还散发着动物皮革的气味。春妹看着我的样子笑了,春妹笑完了说,以前的事,你别往心里去。我爹妈说扫帚柄上出竹笋的话,那也全是为了我好。我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我想起了茶茶老匹给我去说媒时的情景。春妹看到我的情绪有些低落,就说,男子汉大丈夫该量大些才对。春妹后来离开了村委会,我坐下来看报,看密密麻麻的字如何地把我的眼睛看花。春妹像一个影子一样不见了,我甚至开始怀疑她有没有进来过。但是一低头看到脚上的皮鞋,我就知道,一个漂亮的女孩来过了,这个人其实想和村长谈恋爱。我的脑子里乱糟糟地装了许多东西,我在想,我怎么一下子变成村长了,我怎么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许多个晚上我从床上起来,在黑夜的村庄里巡行。我听到了夜半的狗叫,还有男人女人在黑暗中办事情的声音,当然我还听到了夜莺的歌唱,以及蚂蚁的窃窃私语。我想,我是村长,这就是我的村庄。庄稼们在村庄以外的田野里夜以继日地疯狂生长。一个月色皎洁的夜晚,我开始想念一个叫小雪的女人。小雪是我初中时代的同学,现在,她在镇文化馆上班。从初中时代开始,我就把留着清爽短发的小雪装在了心里。那么多年过去了,她仍然在我的心里装着。当兵的时候我给她写过许多信,并且寄过穿着军装自以为很男子气的照片。我一共收到小雪的一封回信,信的主要内容是祝你在部队里进步,我在文化馆搞文化工作是很忙的,以后,就不给你回信了。尽管她的信令人伤心,但是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写着热情洋溢的信。我向她汇报着部队里的生活,比如出操或者偷老百姓的西瓜之类的,她一概不再回信。退伍以后我去镇文化馆找她,她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没几句话,就不再说什么了,好像已经信奉沉默是金似的。我离开文化馆的时候,小雪说,洪飞,以后如果没事的话就别来找我了,我在这儿很忙的。

我没有再去找她,但是在这个夜晚我却又萌生了去找她的念头。这个念头像春天里的一粒草籽碰到了温度水分和阳光一样,在春风里恣意地生长着。第二天傍晚,我出现在文化馆里。我穿了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太子龙夹克,穿了一条干干净净的步森西裤,还穿上了春妹送给我的新羊皮鞋。我的出现让小雪的眼睛亮了亮。我说小雪,很久没有来看你了,因为我现在忙,因为我已经是丹桂房的村长了。我看到了小雪美丽的略带褐色的瞳孔在伸缩,还看到了她百年不遇的迷人微笑。她盯着我看了很久也笑了很久,用纤长雪白的手指拢拢发,显得优雅而具女人味。她的声音也是柔软的,像麦芽糖一样,带着一丝甜味。小雪说,恭喜你,有上进心,那才是好样的。小雪接着又说,不过洪飞,村长算什么,村长能和乡干部比吗,村长能领到工资吗?村长什么也不是,所以,你要考上公务员那才算是真本事。我问公务员是个什么东西?小雪就显得有些不耐烦了,小雪说连这也不懂,就别提公务员了。公务员的意思就是,能拿很多钱,工作很稳定。这时候有一个小伙子骑着一辆摩托车来接她,小伙子不屑地看了我一眼。小雪说,这是我的同学。小伙子噢了一声,小伙子说同学啊,没听你说起过,在哪儿上班的。小雪说,他是丹桂房村的村长。小伙子笑了一下伸出手握握我的手说,村长好。

小伙子带着小雪走了。小伙子轻声对小雪嘀咕,说,村长算什么东西?小雪说轻点,你轻点。他们以为我没有听到,其实我听到了,我的心里开始像胃病患者一样,泛着酸水。我想,怎么那么酸哪怎么那么酸哪。小雪和小伙子骑着摩托车走了,我开始往村子里走,我看到了镇上十字路口的电影牌在风中晃荡着,我看到了南货店里那个把头发烫成鸡窝的女人正在对着一面小圆镜子描口红,我看到了我自己孤零零的身影。寡妇小凤和我上了床,春妹愿意和我谈对象,洪叔要把女儿阿花嫁给我,而我看上了小雪,小雪没看上我。我理着这一层层的关系往丹桂房走,在尘土飞扬的土埂上,我看到一辆二手车向我开来。二手车停了下来,二手车里伸出财财的头。财财说,洪飞叔,我带你回村吧。

我上了车。财财年纪和我一般大,但是他的辈分比我小了一辈。以前他一直叫我洪飞木柁的,现在他叫我洪飞叔了,这完全是因为我当上了村长。财财把车开得滴溜转,我望着财财,突然说,财财你可不可以把你的车借我开开。财财迟疑了一下,最后说,你开好了,谁让我们是一家人呢。他的话让我感到温暖,我和财财成一家人了。财财经营着一家小棉纱厂,尽管不是洪叔的对手,但是日子也过得蛮不错了。

第二天我去找洪叔,我说洪叔能不能借我一千块钱?洪叔从口袋里掏钱,一下子掏出两千塞到我手里。我的心又怦怦地跳起来,我的退伍费也就一共四百多块钱,他却一下子拍出了两千块钱。我想,钱真不是个东西,怎么像长了腿一样地往富人家跑。拿着洪叔的钱去找小雪,我觉得心里有些不安。阿花在院子里问我,洪飞你干什么去?我说我去城里会会战友们,我和我的战友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这天我开着财财的二手车去了文化馆,我把车停在文化馆门口,直奔小雪的办公室。我说小雪,我带你去城里。小雪迟疑地看了我很久说,你拿什么带我?我说我拿桑塔纳带你。

小雪像一只欢快的鸽子一样上了车。我把车子开得飞快,把我在部队里学到的驾驶技术发挥得淋漓尽致。小雪说,真是想不到,你还会开车。我说,你想不到的还在后头呢。我带着她逛街,去肯德基吃东西,还给她买了衣服。总之,我让她在这一天里很愉快。我们从县城回到镇上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小雪拎着一袋衣服下车,下车的时候,她吻了我一下。她的吻让我甜蜜,她的吻差点让我哭了出来。那么干净和雅致的女人,给了我一个吻。小雪进了自己的家门,而我却把车子一直停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我想,钱真好,钱可以得到一切,但是我为什么没有那么多的钱?

其实除了大部分村民都叫我村长以外,我的角色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春妹常来我的破房子,帮我洗衣服和整理东西。春妹总是教育我,应该如何把家整理好,应该如何赚钱为家里添置东西,像一个女主人一样。小凤来请我去她家里吃饭,我正愁没地方吃呢。我在小凤家里喝她自己做的米酒。小凤和我干杯,小凤老是问我宅基地的事,我说,快了,马上就批了。小凤说,我求了洪四多少次了,到现在还没有批,现在就看你这小子有没有良心了。我说那你一定让洪四占了不少便宜吧。小凤就有些不高兴,打了我一下。我说洪四算个鸟,洪四又不是村长,我洪飞才是村长。洪四,只配给我洪飞点烟。小凤喝了酒以后,脸上很快就红了一片,像桃花一样。小凤的眼睛里,居然闪烁起许多的星星。小凤的嘴角,居然有了风情万种的性感味道。我说小凤,你喝了酒很好看。小凤说是吗,我要你再说一遍。她边说边站起身来,坐到我的大腿上。小凤把手环在我的脖子上,扭动着屁股撒娇。我就对小凤说,小凤不好了,这样子一定要闯祸的。小凤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不是已经闯过祸了吗?小凤把努起的一张嘴送过来,我拼命地把头往后退,最终,我没有退出她的势力范围。酒真是好东西,酒可以让一切事情都很自然地发生。

酒的味道在小小的房间里荡漾着,酒像是一件丝绸衣裳,我们都穿着它。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将近中午了。我的一半身子趴在小凤身上,我看到小凤流着口水,嘴角还挂着笑。我穿衣起床,推开了门。我看到了洪四,洪四就坐在门口,他怪异地看了我一眼,说,村长你早。然后,洪四起身向洪叔家里走去。我愣在那儿,衣服的扣子都还没有扣起来。风一阵一阵地吹着,吹得我的脑门儿生痛,我想我一定是喝得太多了。我又看了洪四的背影一眼,我知道,这个洪四,一定要坏我的事了。

不久镇里果然来了文件,说是丹桂房村上次选村长,存在拉票的问题,必须重选。这次我睡在我的破床上,没有人来拉我的耳朵皮。我听到祠堂里响起了很热闹的声音,我想一定是选举又开始了,洪叔一定又花费了一万三千八百八十元钱。我翻了个身,脸朝下抱着枕头又开始呼呼大睡。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我在村子里走来走去,阿发癞子看到了我,他走过来说,洪飞木柁,这次选的村长是洪四,他奶奶的,洪四想当村长想了那么多年,终于被他当上了。我想象着选举的时候,洪四红光满面的样子,想象着洪叔讲了简短的话,阳光也一定再一次洒在了他额头的皱纹上。然后,洪叔走向他的奥迪,然后,呼的一下开走了。

春妹没有再来找我,一直也没有。我望着脚上的皮鞋时,老是有一种愧疚感,总觉得白穿了春妹的一双羊皮鞋。没多久后,听说春妹和大竹院的一个退伍军人定了亲。虽然和我一样,只是一个小小的退伍军人,但是他的父亲开着一家弹簧厂,专门生产那种劣质的弹簧。如果春妹嫁过去了,她就可以做弹簧厂里的少奶奶了。小凤也没来找我,小凤仍然去找洪四批宅基地,小凤碰到我时笑笑,说,你还是不错的。我不知道她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也懒得去研究她话中的意思。倒是财财有一次拦住了我,他的脸色不太好。他说洪飞木柁,你上次把我的车开得车身上都是泥浆,还擦掉了一块皮。我知道我不可能再在他那儿借到车了,我也不想借车了。我说,去你妈的财财狗卵,向你借车是看得起你,看不起你的话,我就步行,你怎么着!

我的日子非常的平静,回复了以前的懒汉时光。我去镇文化馆看了小雪一回,小雪告诉我,她马上就要结婚了,但是老公不是上次骑摩托车来找她的那一个,她说摩托车算什么,又是风又是雨的,要嫁就嫁大奔。我说大奔是什么?她白了我一眼说,你是个白痴,我不和你说了,说了你也不懂。我哈哈大笑起来,我说我部队里是开车的,大奔当然就是奔驰了,你以为我土老帽儿吗?小雪也笑起来,小雪说虽然你又穷又懒,但其实是蛮可爱的。如果你是一个大款,我毫无疑问嫁给你。

小雪后来和文化馆的演出队一起,到丹桂房来演出,宣传计划生育的重要性。洪四作为村长接待了他们。那天下着毛毛细雨,我冒雨去看她的演出。在看演出的时候,我想着我短暂的村长生涯。我想我要哭了,我果然就流下了眼泪,不过没人看到我流出了眼泪,因为天下着雨。小雪在演出的时候板着脸,我知道她其实是不愿意来演出的。我在人群里看了很久,后来突然觉得雨停了,一抬头,看到了头上有一顶伞。我看到了阿花,这个春天会发羊痫风的女人露出了纯正的笑容。她轻声说,淋雨会受凉的。我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我牵着她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我的破房子里走去。雨越下越大了,不多久,我就看不到前方的人影了,只看到密密麻麻的雨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