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与潞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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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初到矿山

1.招工入矿

1969年,是农历己酉年,这年我17岁。就在这一年,新中国历史上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珍宝岛事件,一件是中国共产党“九大”召开。也就是在这一年,我参加了工作,成为潞安矿务局王庄煤矿的一名正式工人。

要说参加工作,本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可我参加工作,既不离乡也不离土,单位就在家门口,所以,也就成了件很平常的事。

进入十二月,已近小年,北方的天气特别冷,正在家家户户迎接小年的时候,一个好消息传来,矿上要招工,我有机会当煤矿工人。我出身在矿工家庭,在矿区长大,从小跑遍了整个矿山,对矿山羡慕,想当一名矿工。有机会当矿工是天遂人愿,心里不知有多高兴。

那时当煤矿工人毕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确切地说是件喜忧参半的事。喜的是终于告别了农村,吃上了商品粮,成了正式工。忧的是当时煤矿不仅苦重,而且事故多,都怕厄运降临到自己头上。

尤其是我们家,父亲、二叔都在石圪节煤矿干过,他们对井下的情况太熟悉、太了解了,一个下井十个愁,就盼个平安无事。因此在招工的问题上,我家有三种意见,三叔赞同,奶奶反对,父亲母亲是犹豫不决。

要说三叔赞同,并不是因为他不疼我,而是因为三叔是家里最有文化的,他从晋东南工业技术学校毕业,不但见多识广,而且在生产队担任队长,处事公平。三叔有两句顺口溜是“要想公道,打个颠倒”“有理没理,先管自己”。在我招工的问题上,三叔说:“吃苦怕什么,哪个年轻人不吃苦?危险怕什么,黑压压的那么多人,哪个不是娘生的?”三叔的话话粗理不粗,听了三叔的话,我的心里有了“定盘星”。

奶奶反对,是因为矿上的大情小事她都知道,家里已有两个煤矿工人,她再不想为孙子担惊受怕了。

父亲、母亲犹豫不决,一方面,他们知道井下苦重、危险。另一方面,又怕耽误了孩子的前程。再加上当时家里人口多,生计难,确实需要个帮手。他们虽然嘴上说在招工的事上,只负责跑跑腿、引引路,主意自己拿,其实他们心中最作难,心里那面鼓确实不知该怎么敲。

那些日子家里的气氛异常凝重、沉闷,父亲经常冷不丁地问:“煤矿可是四块石头夹一块肉,路是你自己选的,以后可别后悔。”他似乎总盼着某个早晨忽然醒来我会反悔,心里也好有些释然,可我连半个“悔”字也没说,我说:“路是我自己选的,我愿意。”

奶奶则每天早晨拄着拐棍在院里转,像在寻找什么,又像在数落什么。她絮絮叨叨说:“好男不下坑,好铁不打钉,种田比下井好。”我拿定主意:“下井比种田好。”在招工这件事上,意见无法统一,最后还是父亲说,路是自己走,主意自己拿。

可这个主意对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来说,如何拿?如何定?何尝不是一道难题?

父亲、母亲还好说,他们毕竟是我最亲最近的人,我明白他们既不想让儿子受罪,又怕耽误孩子前程的心理,只要我坚持,他们是不会反对的。关键是如何说服奶奶。

再退一步说,父母这关也好过,再不行,搬出三叔,毕竟他们是同辈,容易沟通。可奶奶呢?已经七十多岁的人了,不容易接受新鲜事物,只知道一味地爱子疼孙。如何做她的工作呢?

想到这里,我知道我是长孙,奶奶最疼我,就决定亲自做奶奶的工作。

“隔辈亲、连着筋。”从我记事起和奶奶相处的日子最多,在我的记忆中,奶奶从没说过我的不是,即便是我的错,也圆得没事似的。一次奶奶带我下地,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奶奶怕我淋了雨,让我钻到牛车下避雨,她自己却淋得像个落汤鸡,回家后一连高烧了好几天,我至今想起心里都非常难受。

我知道和奶奶说招工的事不能直说,就天天往奶奶屋里跑,给奶奶调煤捅火,端水端饭。

这样一连做了几天,奶奶终于说话了,她说:“你这孩子这么大了,也不去外面耍,天天围着我这个老婆子转有啥用?”

我说:“奶奶,我真有事……”

奶奶这才说:“我说你小子咋这么殷勤,原来是有心事。你是不是也想和你爹一样上窑去,别憋屈了,就明着说吧。”

我把我的想法一五一十说了,奶奶竟不落忍的含着泪应允了,她说:“孩儿呀,不是奶奶不让你去,而是奶奶怕……千万注意安全呀。”

奶奶的工作做通以后,父母的工作自然不在话下。两人的工作都做通之后,我激动得一夜睡不着,耳边响着矿上翻矸捣罐的声音,偶尔还夹杂着工人们几嗓子吼叫,我想这一定是工人们升井了、下班了……

奶奶、母亲知道我的倔脾气,只得含着泪望着我走进矿山……

王庄矿虽然与我家仅隔一条马路,但就这条马路成了农村与厂矿之间的一条分界线。那时候正是“文革”时期,矿上一片萧条,道路坑坑洼洼,房子破破烂烂,地面建筑除了有单身楼、斜井绞车房、铁路专用线、选矸楼、职工澡堂、食堂和两架锈蚀的井架外,几乎没有什么建筑,就连党政机关办公场所都是煤炭部第十工程处(以下简称十处)留下的小平房。当时学习外地经验,革委会机构实行了改革,由三处一室改为三组一室,即政工组、生产组、后勤组和办公室。基层单位按解放军编制为连队,墙壁上到处贴着大字报和标语口号,矿区到处走着穿军装的人,连供应和服务单位都改为供应连和服务连。

到矿后,先是为期半个月的培训,教员们讲些政治形势,水、火、瓦斯等知识,强调井下注意事项,展望矿上的前景,接着就开始分配。分配时在矿区南面的篮球场集合,300多名新工人黑压压的一片,几个劳资人员来回跑,有个叫张金成的人管点名,广播里一遍一遍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曲子,场面很嘈杂,人们很精神。

一会儿张金成开始点名,先分采煤队,再分掘进队,最后分辅助线,我生怕漏掉自己的名字,争先恐后地往前挤。不想刚挤到前面,就点到了我的名字,我被分到了掘进队。

当时,全矿就一个掘进队,220多名工人,分12个班和1个组,即12个掘进班,1个掘进预备组,队长是刘群林,书记是王存兴,副队长是张福林,机电队长是王海昌,技术员是李春富,负责全矿的掘进任务。同时参加工作的还有同村的王新明、王来福和陈满囤,他们长我几岁,被分到了别的队。

1969年12月11日,是我终生难忘的一天,也是我刻骨铭心的一天。这天我正式成为王庄煤矿在编的一名正式工人,工资43.12元,吃粮58斤,入坑费0.8元,迈出了职业生涯的第一步。

2.挖地道

刚分配工作,我分到了预备组。说起刚分配工作还真有点笑料。

报到第一天,我们十几个新工人刚到队部还有点好奇,看看这,看看那,老工人们用不屑的目光看着我们,不时地还有几句风凉话,可是队长一拍桌子说“开会了”,大家就静了下来,整个队部鸦雀无声。

尽管未分配工作时就听说,全矿采掘严重失调,每工进尺只有0.054米,用手量还不到一拃,掘进队是全矿最苦的单位,没有受过罪的,还真吃不了这个苦。可是,因为我们谁都没有下过井,对井下的那份好奇还是难以遏制,总想早一天下到井下,见见这个未知的世界。因此队长讲话时,我们聚精会神地听,生怕漏掉一个字。想听听,今天跟谁下井?怎么下井?第一个班干什么?

不承想,队长讲来讲去却说:“当前挖地道是项硬任务,现在来了新工人,老工人就不用挖了,现在采掘衔接紧张,老工人回队掘进,新工人挖地道。”

听了这话,我的情绪低落不少。

我心里想:“我们是来当工人的,当的是掘进工,怎么让我挖地道去?”

在我的意识里,和钢梁铁柱打交道才是工人,和土坷垃打交道就不是工人。可是我们是刚来的新工人,谁都不敢问,只得跟着老工人接受任务。因此,我当掘进工人是从挖地道开始的。

当时全矿响应“深挖洞、广积粮”号召,开了许多口子,地道挖成后,不仅要有庇护洞室、瞭望哨、指挥所,还要有救护所、储备室等,形成上下贯通、纵横成网的防御工事。我们是接着掘进队队部那个口子往下打,掘进队那个口子在我们接手之前,老工人已经把立井挖好,平巷已走了十几米,我们接着老工人的进度往前走,具体要求是高2.2米、宽1.8米,分四点、八点班掘进,每天任务是1.2米。

记得我们组共五六个人,有刘晓正、李反胜等。刘晓正是组长,比我们早来几个月。有经验的说,走巷道关键是“三点一线”,技术人员给我们送了线,定了中,我们就干了起来。据说我们的出口在8000米处,要挖1000多米,我们就不惜力地干,盼望早日打通。

进入正轨后,为了鼓励我们的干劲,班前班后会就要讲国家形势和挖地道的重大意义。

为什么要挖地道?就是中苏边境发生了珍宝岛事件,毛主席继提出“备战备荒为人民”之后,又提出了“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号召,深挖洞能避免苏修的核打击,广积粮能积极做好备战工作。

在了解了国家形势后,又讲解矿上的形势一派大好,1969年原煤产量77万吨、掘进总进尺5988米、开拓进尺813米,员工效率1.49吨,圆满完成国家下达计划。当时矿上的一把手是军代表杨志强,任矿革命委员会主任,副主任是聂志兰、许录川、李旺所等人,单国丰任总工程师。整个班子高度重视深挖洞工作,一把手亲自挂帅抓备战工作,生产备战两不误,人武部门、各生产队都不怠慢,把挖地道当成一项政治任务来抓。

队部的墙上贴着一张施工进度表,上面用大头针别着用塑料布剪的小红旗,哪个班组插的红旗多,就表示那个班组进度快。矿上经常组织“学习班”“讲用会”“积代会”(即学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代表大会),每个班组都争先恐后较着劲往前冲,生怕自己落了后,成了反面典型。

当时对挖地道的意义虽然不甚明了,但对挖地道的活计却一点也不陌生。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使用家伙的程度一点也不比老工人逊色。

工人们问:“以前你是干啥的?”

我说:“农村的。”

刚开始我们班挖地道进度很快,月月夺红旗,到地道进了二三百米后,开始朝不同的水平方向分岔时,进度就慢下来了。分析原因是沙、土、灰等砌碹材料多,土石方量大,提升有困难。我们先是尝试用滑轮代替辘轳提升,然后用绞车代替滑轮提升,一步一步解决了制约进度的瓶颈问题。

在地道作业,虽然有鼓风机,还是特别热,每天穿一件小汗衫都能拧出水来。尤其是地下、巷壁,停一个班不作业,就湿润润的挂着水珠,拉车经常摔倒,每天都是泥一身水一身的,但没一个叫苦。

挖地道尽管辛苦,但也有高兴的时候,那就是两处地道贯通时。只要听到断面有“咚咚”声,大伙就呼喊“快通了,快通了”。手中的工具越发加快了速度,直到忽然晃来一束光,地道完全贯通,两边的人扔掉工具,发疯似的抱在一起,以示庆贺。

地道挖了半年,经过紧张施工,我们组终于第一个完成任务,受到矿领导和人武部门的表扬。

挖地道结束后,心里既是欢喜,又难以割舍,但由于工作的需要,又不得不奔赴新的岗位……

现在回顾挖地道那段经历,既幸福,又难忘。幸福的是见证了当时那段特殊的历史。难忘的是,那时的人干劲足、肯吃苦,班与班之间、人与人之间为了一寸进尺、一分荣誉都争得不可开交。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挖地道成了我永生的记忆,也是我当煤矿工人的一个小小插曲。

3.第一次下井

挖地道结束后,队里正式把我安排到预备组上班,原来挖地道只是个简单的“序幕”,煤矿工人的角色才真正开始。

预备组叫组,其实不是个小组,是个班级建制,18个人,班长叫路锦绣,副班长赵文胜、徐守全。预备组负责掘进的准备工作,像搬家倒面、拉底、清巷、接水管、安装煤溜等。

从挖地道转入预备组后,正常的队组生活就开始了。先是给我们两三天准备和熟悉时间,戴眼镜的技术员李春富给我们讲下井注意事项,核算员领着我们领灯、领工作服、认更衣柜。

终于到了下井的日子,既欣喜又紧张。欣喜的是,终于可以看到那个未知的世界。紧张的是,那个未知的世界毕竟有许多难以预料的风险。

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煤矿生产条件极其艰苦,机械化程度极低,劳动强度极大,安全保障极其薄弱,当时王庄矿原煤产量只有70多万吨,2000多名职工,出勤率只有50%左右。记得当时印象最深刻的是“蹲凳”问题。什么是“蹲凳”?就是职工食堂的地上污浊不堪,凳子脏的不能坐(当时是水泥凳),职工们像老鹰似的蹲在上面吃饭,可想而知井下的条件。

记得第一天下井,在烟雾和嘈杂声中开完会后,老工人赵盈富把我们新工人留下,再次强调了入坑基本知识,就带我们更衣领灯来到了井口。井口墙上写着“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一口一通到底的斜井呈现在面前。在井坡上拉出印迹的两根明晃晃的钢丝绳忽上忽下,看得人眼花缭乱。

我惊讶:“就这样下井!”但还没等我再多看一眼,只听“哗啦、哗啦”一阵响,钢丝绳牵着几节人车,从井筒里蹿上来,在眼前掠过。人多,车少,还没等车停稳,人们就呼唤着,争抢成了一片。赵盈富怕我们被车撞着,急得喊“车停稳再上,车停稳再上”。待车停稳,新工人谁都没有抢到座,只能蜷曲着身子窝在车上。车一开,“咣当”一声,我们几乎被惯性倾倒,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井壁徐徐从眼前滑过……

来到井下,灯光通明,豁然开朗,忽然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但一走进大巷,视线就暗了,耳边是隆隆的机车声,眼前是斑驳的浇筑墙。

赵盈富边走边给我们讲,这是躲避洞室,那是变向轮,下井后要走人行道,遇到有车要进躲避洞室,有弯道要走外道,钢丝绳脱轮打伤人的事经常发生。一会儿就走到了一个风门口,人们推开厚重的风门,风呼呼地吹在脸上,人们风风火火往工作面走,新工人紧紧跟在师傅的后面,生怕走错巷道。到了一个岔口处,中间打着一排柱,人从两边走,不时地有碎石落下,冷不丁吓人一跳。

走进工作面,又成了另一番景象——巷道变窄了,煤墙变毛了,在或明或暗的巷道里,有的抬设备,有的搬东西,班组长和几个“愣头青”在黑暗中呼唤。

真正到了掌子面,那里的环境更恶劣。当时的支护材料是木料,每个人出出进进都要捎一根木柱,新工人也不例外。老工人一弯腰,夹着一根木柱就走了。我却怎么也不得法,扛不能扛,抱不能抱,只得拖着走,很狼狈。

更为糟糕的是掌子面的粉尘太大,棚梁上、木柱上、刹杆上到处都是,咚咚的炮声震得人耳聋,工人们顶着烟雾跑进跑出,鼻梁上的煤粉都能掉下来,呛得人咳嗽。

接下来是分配当班的工作,抬刮板运输机(工人习惯地称它为“煤溜”)溜槽。我和郭乃红一组,当班任务抬12节溜槽。一节溜槽一百多斤,要从巷头抬到巷尾,中间要过五部煤溜,两个杂物堆放处,遇到浮水还得“跋山涉水”,抬了几趟就大汗淋淋。

另外,抬的过程中还不断放炮,咚咚的炮声震得人胆战心惊,浓烈的烟雾顺着巷道冒出来。见炮烟大,我想等放炮结束后再抬,老工人笑笑说:“别做梦了,一个班要停不了放炮,那你就不抬了?”

甚至还有比这更难听的话:“人家吃58斤粮,你也吃58斤粮,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58斤粮”是当时的一个固定说语。

这话看似无情,但在井下那种特殊条件下,也有它的合理性。当时由于国家实行粮食供应制,井下一线职工劳动强度大,国家供应粮食每人每月58斤,其中细粮63%,36斤,比其他行业都高,因此工人们都爱用粮食标准标榜工种的特殊性。

一般机头都浮煤高,抬溜槽,过机头时,往往很难走,必须蜷着身子过。一不小心,头就撞到棚梁上,两眼直冒火星,一屁股蹲坐在地上,半天缓不过劲来。

我爬在漆黑的溜槽上暗暗想,是不是地面的东西一到井下就重了呢?要不为什么这么沉?可一看老工人那干活的劲头,又马上把自己的想法否定了。

到了后半班,口干舌燥,力气越发不支了。尤其是看见老工人已经完成任务走了,心里越发着急。真想甩手不干了,可想想自己刚下井第一天,又怕别人瞧不起,又鼓起勇气干起来。

一节溜槽压在肩上像背了一座小山,每走一步都摇摇晃晃,我暗暗倒数着完成任务的数字,还剩五节,还剩四节……

肩膀磨出了血,一挨杠子疼得厉害,像刀割似的,就垫上衣服抬。过水坑摔倒了,爬起来再抬,滚得像个泥猴……

一个班尽管我用尽了力气、使尽了办法,但当班任务还是没有完成。

到了澡堂,血痂和衣服粘在一起,衣服都脱不下来,泪水暗暗往肚里流……

我第一次尝到了井下的艰辛。

第二天,早晨鸡叫三遍,又到了上班时间。外面呼呼地刮着北风,窗棂上结着霜花,摸摸肩膀还刀割似的疼痛,几次翻身都不想起床,直到父亲摸摸索索在家里走动,我才猛一翻身下了床。

我忽然想起了父亲、二叔……

父亲曾也是石圪节煤矿的一名工人,在矿期间,身患尘肺病,还照常上班。1960年,三年困难时期,压缩工人,响应党的号召,中断十多年的工龄,回到村当了泥瓦匠,无怨无悔。

二叔也在石圪节当煤矿工人,从一名普通的煤矿工人,一直干到潞安煤矿救护队队长,32岁就亡故了,人们都说他是阳泉透水落下病根,累死的。

想想父辈们,再想想自己,身上像爬满虫子似的不自在,简直无地自容。我穿好衣服,走出家门,被凉风一吹,打了一个激灵,忽然像换了个人。

几只早起的鸟在树上啁啾,我迎着矿上的灯光走进矿区,影子拉得好长……

4.工友情

第二天上班之后,依然是抬溜槽,我仍没完成任务。到了第三天,我真不想下井了。一个是自卑,连续两天完不成任务,脸上挂不住。另外一个,井下确实苦重,心里面打了退堂鼓。第三个是屈辱,连续两天完不成任务,工人们说,都吃58斤粮食,你特殊?

那时尽管天天喊“出满勤、干满点”,但上班的人还是不多。尤其是新工人,必须首先解决“出工”问题,才能解决“出力”的问题。两者之间,出工是前提,出力是关键,不能保证出工,就无从谈起出力,所以出勤是当时每个队的最头疼的事情。

第三天,就在犹豫徘徊之际,不知三叔怎么知道我的心事。当天夜里就把我叫到家里说:“安民,你这几天在井下干得怎样?受得了受不了?”

我就一五一十地把井下的情况和他说了。

不承想他刚听了一半,就打住说:“安民呀,万事开头难,干什么都要吃苦,都要有颗恒心。”

听了三叔的话恍然大悟,原来是自己没有恒心……

我暗暗佩服三叔是个有文化的人。

接下来的日子,我下定决心,笨鸟先飞,从小事做起,从培养自己的恒心和决心做起。培养自己的恒心和决心首先是从一个“诚”字做起,心诚则灵,一“诚”解百忧,一“诚”通天下,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诚”,就是要有个良好的工作态度,“十七十八力不全”,什么都有个适应的过程,干不了重活可以干轻活,干不了难活可以干易活,只要你有颗诚心,顽石都能开化,何况是有血有肉的人?

在队里有许多好劳力不屑干、孬劳力不想干的零碎活,俗称“昧良心活”,意思是干了活别人也不说好,算白干。我想咱是新工人,尽点义务算什么,就专捡这活干。

每天除了地面开班前会外,井下还要开分工会,分工会多在井下工具房。分工会结束,不等别人吩咐,我就把当班的工具找出来,背到肩上,待工作面用。师傅们见我这样,空着手走在后面怪有优越感,有时还不停地哼两声地方小曲。

收拾工具是每天最烦琐的活,也是好劳力、老工人最不屑的活。尤其到了下班的时候,别看工作面累,一个比一个跑得急,一个比一个跑得快,都想抢第一趟车上井,人们戏称“英雄车”。为什么要抢第一趟车呢?一是为了早点下班,二是为了那池“清水”。因为下班迟了,到了澡堂是又脏又臭的浑水,只有拨拉开表面那层脏物才能洗澡,人们叫那是“糨糊水”。因此,一到下班,工作面就乱了阵,还有的坐煤溜、坐皮带往外跑,工作面成了乱羊阵。每到这时,工作面就孤零零剩下我一个人,开始打扫“战场”,工作面扔的有管钳、扳手、大杆、麻绳、铁丝、套管、大锤等工具,须把这些一一整理,该归位的归位,该交接的交接,每天都背着拉拉杂杂的东西,第一个下井,最后一个上井,还洗不上个清水澡。

一次,下了班,往832水平南翼工具房送倒链,送了倒链,到了风门口,一个人怎也推不开风门,四周黑茫茫的一片,最后我实在没办法,只好缩在那里等人,一会儿听听有动静没有,一会儿看看有来人没有,可又怕别人笑话,只好躲起来,直到下一个班人来了,我才装作很轻松的样子跑出来,跟着大伙一块出了风门。

另外,工具房有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师傅叫连福锁,他的主要职能是工具管理员,就是把井下损坏的工具一件件背到井上来,修好后再送到井下。这些工具虽然不重,却比较繁杂,如井下用的洋镐、大链、撬棍、大锤、铁钎等,运送起来极不方便。我看见连师傅每天往井下送工具,就主动帮助他捎工具。刚开始,连师傅还有点不好意思,说:“你上班也累,这个活还是我干吧。”我说:“反正下井是空着手,顺便给你捎几件。”从那时起,我把连师傅的工具捎到井下工具房,又从工具房把当班的工具拿到工作面,肩上没有一天是空着的。

俗话说“勤能补拙”,“付出总有回报,人心自有公道”,其实一切通天的大事都是从小事做起。抬大件是掘进队最重的活,也是预备组常干的活。安装一部煤溜有三部分组成:机头、机尾和中间的溜槽。机头的电机、减速机、机头架及机尾俗称大件,每一件都有七八百,甚至上千斤重。一遇这活,有人不是溜号,就是旷工,连老工人都畏惧三分。井下的差事是拼力气的活计,队里就有位叫赵洪生的工友,就因为扛木柱,不堪重负,吐了血,后来再不能干重活了。

在4305工作面,安装煤溜机头抬大件时,缺人手,我就顶着上。杠子拴好后,四个人抬大杠,一个人抬小杠,不想小杠更厉害,几个人喊“一二三”要同起同落,稍有迟疑,重心就倾斜过来,压得趴在地上不能动弹。

喊第一遍没起来。

喊第二遍还没起来。

喊第三遍,有人就说难听话了:“看你长个儿不低,中看不中用,人家吃58,你也吃58,咋不能抬大件?”

当时我羞愧难当,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是实实在在的事实摆在那里,大件抬不起来,说啥也白搭。

可正在这时,比我大几岁正值壮年的李反胜说话了:“人家孩子还小,才十七岁,不要把人家给厥了,我替他抬。”

顿时一股暖流传遍全身。

李反胜,不善言语,平时我们只是认识,关键时刻帮助我。谁说煤矿工人六亲不认、冷漠无情,其实他们个个是里热外冷的“暖水瓶”,只要你贴近他,靠近他,就能体会到他的温度。

后来在工作中,我又结识了路全喜、邹有生、吴瑞有、杨鱼泽、任红玉等工友,遇到重活难活,他们总爱帮一帮忙、搭一把手,至今难以忘怀。通过几个月的实践证明,煤矿工人是最讲情谊的,只要你以心换心,赤诚相待,他们会付出一切。就像别人说的煤矿工人像一块炭、一团火,燃烧着自己,温暖着别人。

新工人阶级,工友们的友情和温暖,给了我力量,也给了我智慧,是我成长、进步的阶梯。

5.工伤之后

煤矿是一个特殊的行业,煤矿工人除了面临着生产环境恶劣、劳动强度大等因素外,还面临着另一种威胁,那就是安全问题,这也是长期以来悬在人们头上最重的一块石头。

七十年代初期,由于极“左”路线的干扰破坏,生产处于无序状态,基本靠拼体力、拼设备、拼消耗、搞会战、创高产出煤。那时,工人出勤率很低,矿上最关心的是生产问题,家属最担心的是安全问题。那时,有一种观念,只要出煤就不能没有事故,出事故是必然的,不出事故才是偶然的。当时最流行的一种说法是“遵章出不了煤,违章夺红旗”。甚至还有“活着干、死了算”,“小病不下火线、大病不进医院”等有悖科学的论调。

煤矿不仅有着光荣的历史传承,更是一部深邃而厚重的教科书。

仅在我刚参加工作阶段,就经历了好几起事故。

1970年7月16日8点班,有一位叫王福龙的工友,安装4301工作面抬机尾架时,被压断了小腿,当时鲜血直流,疼得哭爹喊娘,是我和工友们把他背到了医院。

还有一次,在4309工作面,顶板忽然来压,木柱嘣嘣地响,不一会儿,随着一声巨响,十几架棚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全部被推倒,工友崔板孩被木柱压在了炭块下,眼看就要被全部埋住了,大伙奋不顾身跑进去,把他从石缝中拖出来。

最惨的一次事故是,有位河南的工友叫韩长来,在南翼工作面搬家时,他背着锚头(煤电钻)走在前面,我跟在他后面,在过一个无极绳尾轮时(那时的尾轮没有护罩),一脚不小心踏在尾轮上,正好这时绞车启动了,他忽然被卷进了尾轮里。刚开始人们只是慌乱,直到一遍遍打铃,绞车停下来,才开始救人。人们七嘴八舌地想着办法,可哪种办法也不得法。最后把相关部门叫来,伤者一遍遍哀求:“老哥们,快救我,救救我。”人被绞在尾轮里,大腿根露着白花花的肉芽,血很少,不一会儿肚子就鼓起了,刚开始是吐饭,后来就吐开了血。最后,在万般无奈之下,人们用卡钩把钢丝绳打在轨道上,王保景用砍棚的剁斧把绳剁断,才把人救出来。可把人救出来,人已经不叫了,耷拉了脑袋……

一个鲜活的生命转瞬就消失了,矿工的生命太脆弱、太无常了。

一个工亡背后,就是一个凄惨的家庭。参加工作后,其实家里人最担心的也是安全问题,尤其是奶奶,只要下班迟了,她老人家就要到处找人。先是拄着小棍在大场里等,然后到大队磨坊等,最后到矿大门等,她拄着小拐棍一节一节往前走,直到迎上我、见到我为止。

那些日子,我多少次在暮色中,看见奶奶颤颤巍巍的身影……

因此后来上班,我就养成了一种习惯,不管有多么忙,上井后第一件事总是先跑到我家窑垴上喊一声:“奶奶,我上来了。”奶奶应了声,安心了,我才再干别的事情。

尽管上班后,我怀揣着十二分小心,但事故还是像一个绕不开的梦魇降临到了我的头上。

1970年11月6日,我们在1107工作面清完煤,开始回撤设备。我和工友刘晓正、路全喜、河南老李等负责拆卸机尾。机尾一般打根戗柱,以防翻溜。就在我们卸了戗柱,准备摘链环、拆大链时,忽然“哗啦”一声开了煤溜,顿时煤尘飞扬,机尾像搭桥似的弓了起来,顶住了棚梁。在慌乱之中,人们还来不及反应,我被重重扣在了机尾下。当时工友们以为我没命了,赶紧在烟尘中翻开溜槽找我,当把我找到时,已经昏迷不醒,头上戴的安全帽都被砸碎了,头破血流……

工友们把我抬到医院,经过数小时抢救,我终于醒了过来,浑身上下肿胀得生疼,这时医生才告诉我:“你的命真大,脑袋上砸了口,小腿骨折,要不是头上戴着安全帽,工友抢救及时,你就没命了……”

一听医生的话,我浑身打了一个寒战,暗暗谢天谢地,感谢那顶整日不离身的安全帽,感谢抢救我的那些工友们。

住院期间,队干、工人都很热心,一群一群来看我,叮嘱好好养伤。我怕他们耽误了生产,嘱咐说:“好好上班,不要惦记我,千万注意安全。”

待伤势好一点,在工友们的言谈中才知道事故的原委。

原来拆卸煤溜那天,不知是谁,误把灯光看成了信号,就稀里糊涂按下了按钮,从而造成了翻溜事故。按照操作规程,煤溜司机必须听清信号才能开启煤溜,可那时传递信号不是用嗓子吼,就是用矿灯晃,生产作业靠的是老经验、老习惯,结果就出了事。

煤矿给了我伤痛,但也锻炼了我的意志、品格。

经过这件事后,我周围、身边的人对事故谈虎色变,家里人劝我伤好了再别下井了,调个工作吧。工友们也劝我借此机会向矿上要个条件,不用再下井了。可我在医院里却怎么也躺不住,盼着早点出院。

伤筋动骨一百天,哪能说出院就出院呢!我在医院躺了40多天,实在受不了医院的管束,就好说歹说,做了在家好好休养的保证才出院了。出院后,在家里休息了两个月,一天,书记王存兴忽然跑到家里来看我。

他说:“伤怎样了?”

我说:“刚扔了拐杖,腿还不得劲。”

最后他不好意思地用商量的口气说:“安民呀,现在矿上正在组织高产,可矿上新建的俱乐部正在安装电器线路,行政科电工班人手少,要从队里抽人,实在抽不出,你能不能先到电工班给咱顶一杠?”

一听队里有难处,我赶紧说:“行,反正我也能走了,干不了重活咱能干轻活,咱还不愿老坐着。”

当时能在电工班当电工可是件风光的事情,上班腰间挎着“四大件”,牛气十足,威风八面,可我却怎么也兴奋不起来。一是我伤还没有完全痊愈,干活还有点吃力。二是电工活咱是门外汉,许多事得从头做起。我想咱人虽然是临时的,但干活绝不能应付,要干就要干出个样子。

刚到电工班,每天是师傅画好图,我负责裁角铁,或往角铁上打眼。这活看似轻巧,但一点也不轻巧。角铁是钢锯裁,打眼是手工打,不是锯条断了,就是眼打偏了,搞得手忙脚乱。

接着是在师傅指导下安装、接线,整天爬高上梯,忙里忙外。

安装线路,需要爬高,我就拖着那条还没完全好的腿往梯子上爬,师傅在下面一遍遍喊:“慢些,慢些。”

线路一有问题,人家电工班的人有的还推迟,我是一喊就跟上人家走。到了现场不会就学,不懂就问……

在电工班待了五个多月,日久见人心,班长王保善见我人勤快、肯吃苦,说:“安民,我看你这孩子人不错,要不就趁这个机会找个关系调到电工班吧,咱这里需要你这样的人。”

我说:“谢谢师傅的好意,咱哪有那关系?再说咱家里穷,兄妹多,下井也好补贴家用。”

就这样,当矿上成立了掘进二队,从队里抽人时,书记姚庆魁又来找我,他说:“矿上成立了掘进二队,从队里抽了不少人,目前队里拉不开栓,我和队长商量了,让你先到队里开个煤溜,以后有机会给你转个机电工。”

听了姚庆魁的话,我一口答应,说:“队里怎安排,我怎执行,服从命令听指挥。”

机电工当时在井下很热门,我当时之所以答应得那样痛快,其实并不是看上那个机电工,而是觉得自己的腿已渐渐好些,能给队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就尽力去做。

记得是个稍有凉意的早春,柳树刚绿霄汉山,村头的地已耕了两遍,漳泽水库里已经有人下网捕鱼,我又回到了掘进队。

6.争做多面手

回到掘进队后,正如姚庆魁所说,首先安排我在陈书堂组开煤溜。

开煤溜,活是清闲,但考虑到性格问题,回到队里我开宗明义和队长、书记说:“开煤溜,转不转机电工无所谓,现在腿不行,先开一段时间,待腿好了再做其他安排。”

开煤溜确实算是轻松的活,但也有它的弊病,就是闲得太冷,坏身体,一些常开煤溜的人下井时总是提一捆大包裹,里面是皮衣皮裤,备井下穿。我天生坐不住,开溜闲暇就主动找活干,紧紧螺丝,清清浮煤,或者一趟一趟往工作面送刹杆、送木楔。有时工作面忙得实在拉不开栓,还帮他们看看迎山、叉角、中线,帮他们打眼、架棚……

有人说:“你开你的溜,他架他的棚,井水不犯河水,何必自讨苦吃?”

我说:“我帮工作面多送一趟东西,工作面的人就少跑一趟,再说早完成任务早上井,能洗个清水澡。”

在煤溜司机岗位上,我不但经常到工作面去干活,而且还利用业余时间在家里自学了《机电入门》《电工手册》等书籍。有时还把书用塑料布包住,带到井下看,对照书本,现场解决问题,把事故降到最低。

开煤溜干了两个月,我的腿渐渐好了,这时我确实觉得我的性格不适应在煤溜司机岗位上。我天生好动,喜欢说说笑笑,和大伙一块集体劳动,可煤溜司机必须单独作业,两种工作性质截然不同,时间长了就觉得不适应。在一次岗位调整的过程中,路锦绣说,你是预备组的人,还回预备组吧。掘进班的人说,你在掘进班就干得好,干吗要走。就在这两难抉择中,我左思右想,根据我的性格,要求留在了掘进班。

由于是内部调动,虽然从司机岗调到生产班,是队长、书记一句话的事,但要适应一个掘进工的岗位却需要付出许多。

刚到生产班,先是干粗笨活,翻煤、打杂。然而就是这粗笨活也有诀窍,井下处处皆学问。翻煤时,一个班6个人,一边站3个人翻。由于翻煤是在空顶下作业,既得处处留心,又得手疾眼快。好劳力弓腿、弯腰,像部铲煤机,扬起的煤柱,瀑布一样落在煤溜上。体力差的,半天铲不了一锹,光听喘气,不见走煤。这时班长就吼:“快点,快点,顶板快下来了。”其实翻煤是有诀窍的,锹要稳,手要紧,顺着煤溜挖个掏槽,沿着掏槽擦底翻。

熟悉了翻煤、打杂等活计,然后是掌握掘进过程中的一道道技术活。

生产班完成掘进的过程不单纯是一个工种,而是需要多工种密切配合。就拿打眼放炮来说,掘进头一般打三组眼,可分为掏槽眼、辅助眼、周边眼。掏槽眼是形成第二自由面,改善爆破条件,提高炮眼利用率。辅助眼是扩大和延伸掏槽的范围。周边眼是控制巷道断面规格、形状。同时周边眼又分为顶眼、帮眼和底眼。爆破顺序一般是先爆掏槽眼,再爆辅助眼,最后爆周边眼。眼打多深、角度多大、药量多少,样样有讲究。好把式打出一茬炮后,煤茬齐刷刷,不宽帮,不高顶,扛着木腿进去就能架棚。赖把式,放炮后不是宽帮,就是高顶,落煤不均匀,架棚费时费力。一茬煤的好坏全在打眼放炮上。

为了掌握这门技术,我主动找有经验的老师傅搭伴干活,认真琢磨炮眼的深度、角度及装药量多少,每个班我都把几十斤重的煤电钻(工人们习惯地称它为“锚头”)攥在手里打眼。尤其打顶眼时,锚头举过头顶,水和煤粉顺着钻杆流下来,眼迷得直流泪,浑身像个落汤鸡,震得虎口生疼。但这丝毫没有减少我学技术的兴趣,很快就掌握了其中的要领。

要成为一名合格的掘进工人,需要掌握的技术很多。熟悉了打炮眼、放炮工的业务后,我又跟着师傅们学架棚技术。

架棚是掘进队的门脸活,架好一架棚,首先要验收中线、叉角、高度、宽度、迎山,误差必须控制在规定范围内。幸好这活挖地道时接触过,学起来就不很难。

架棚这活条件好时顺风顺水,条件不好时却是件极危险的活。一次在832水平北翼1107工作面下分层架棚时,突然发生了冒顶事故,拳头大的石头不时落下,随时可能出现大面积的塌方,我赶紧提醒师傅绞顶。就在我们绞好顶,打木楔时,“嘭”的一声巨响,顶板断裂了,死死地压在棚梁上,避免了一次塌方事故。

另外,那时架的棚都是木棚,砍桠口也是门技术活。好把式砍出的口,不张口,不腆肚,梁放到腿上正好合适,严丝合缝。赖把式砍出的口,不是张口,就是腆肚,梁放上去,还得取下来重新修理,既费工又费事,还增加了顶板暴露的危险性,这活往往是级别高的老师傅干。

刚开始学砍口,我是趁着别人吃干粮的时候学。由于父亲是泥瓦匠,泥瓦匠自然是半个木匠。我从小就经常抓拿父亲的木匠工具,因此学起来很快,经过一段时间磨炼,很快掌握了砍口技术,砍出的口又平又好。

在工作面,经过一段时间刻苦训练,我逐步掌握了生产的各道工序,什么活都能独当一面,渐渐成了生产上的行家里手,赢得了工友和同志们的信任和支持。

7.当上小组长

煤矿工人眼里最揉不得沙子,生产一线最能锻炼人的意志品格。

在生产班干了三年多,也就是1974年3月,队里让我当生产班小组长。

当时我推辞,队长说:“大伙信任你才让你当,你推了,不是驳大家的面子吗?”

队长说这话,我也不好推辞,只得怀着试试看的心态“走马上任了”。

其实,小组长是个什么官?在队里正式编制里根本没有名堂,是个出力不讨好的角色。然而就是这个比芝麻、绿豆还小的官,给了我无形的动力,我的信心更足了,干劲更大了。

当年掘进队几乎每月都要创水平。尤其是12月26日,毛主席的生日这一天,必须创高产。全队职工热情很高,政治素质很强,12个班组摽着劲比赛,生怕自己落后。

我所在的小组七八个人,有老有小,当时根本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管理。只知道自己带头,埋头苦干。说现成一点的话就是,必须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哪里有困难到哪里,哪里有危险到哪里,时时刻刻冲在最前面,拣最苦、最脏、最累的活干。

现在的人,也许以为这是在说大话、唱高调,但那时的人确实是这样走过来,干出来的。一个班组长,那时不是选出来的,不是谁想当就能当上的,是干出来的,拼出来的。在生产一线,没有金刚钻,是揽不了瓷器活的。

有一次,在832水平东翼大巷,灌浆管道突然被小煤窑放炮炸断,井下消防水源和密闭灌浆不通,不及时处理会影响全矿生产。矿上决定通过探巷,找出断裂口,把任务交给了我们小组。

接到任务后,我首先带领大家掘了20米上山巷道,又掘了15米平巷,终于找到了灌浆管道。可是断裂口在上边,我们只好顺着灌浆管道向上掏天井。当时位置在老塘,没有实帮实顶,掘进顶部很危险,不能打眼放炮,只能在四周支护垛棚,一个人进去用镐刨,一不小心就可能发生大面积塌方。针对这种情况,我让大伙在外面,我独自一人钻到天井里,一点一点地用镐刨,头顶上的岩石和炭块不时砸在手上、身上,工友都替我捏着一把汗,就这样连续工作20多个小时,找到断裂口,完成了矿上交给的任务。

在740水平南翼4302工作面收尾时,遇到透水,水特别大,有齐腰深,把煤溜、电机和减速机都淹没了。到现场后,一看那条件,大伙都傻了眼,我第一个跳进齐腰深的水里,摸索着用扳手卸螺丝,在电机和减速机上拴钢丝绳,用绞车往外拖。顶板不停地“嘭嘭”响,碎石“哗哗”地落,作业环境十分危险,我让工友把一根3米长的柱子打到顶板上,一旦柱子有响声或变形,就准备随时撤离现场,工友们把它叫“信号柱”。就在这样的环境下,我和工友们连续作业,直到把所有设备全部拖了出来才升井。

还有,在4307工作面底层交叉点架抬棚时,忽然发生冒顶,三名工人被当场堵在了正头。为了抢救这三名工人,矿上制定了从侧壁掘巷的方案。由于怕新放炮震动造成二次伤害,危及矿工生命,所以采取了人工掘巷的办法。工人们一拨接一拨轮流着干,每次我都争着上,一个班下来肩膀、膝盖都磨出了血,待三名工人救出来,大伙激动得流出了眼泪,身上的伤像没有发生似的。

我在组长的位置上干了三年,年年完成或超额完成生产任务。这期间我还入了团,结了婚,被提拔为生产班班长,在生产一线打了更多的漂亮仗……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如今回忆那段日子,真不敢想象那时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

后来,我先后担任队长、矿长、局长、局党委书记,“官”越当越大,但至今最难忘的还是那个小组长。

小组长这个“官”,在别人眼里也许轻如鸿毛,也许不入俗流,但在我眼里却比金子还重——这是我人生迈出的第一步,也是我人生最重要、最厚重的一块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