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藏地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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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子梅(2)

桑青是我最小的儿子。我的丈夫曾经是贡嘎最英俊的男人,我为他生了六个孩子,只有三个男孩活下来了。桑青不记得他的父亲,我成了年轻的寡妇,拖着三个男孩子。没有男人愿意养我们,但我们还是活下来了。桑青长得最像他父亲。他越来越高,他总是打架、不回家,脾气不好,可是他很会念书,是个好心眼的孩子。他离妈妈越来越远,总是朝陌生的地方跑,他跑了很远,他做的事情我都不懂,他去的地方我也不能跟着去,但是妈妈的眼睛什么都能看见,他不快乐吧,如果他不快乐,你为什么不把他带回来呢?

姑娘,你叫明妙啊。

看看你的手,你的腰,你的脸,你和子梅的姑娘不一样。桑青喜欢你吧。你去找他,和他一起回来,来妈妈的家。家里有炉火和糌粑,还有一条狗。桑青说,糌粑是藏族的巧克力。你也吃一点吧,姑娘,吃了就更有力气。

你的脚上,有那么多伤口,你和桑青一样,喜欢到处跑吧。

外面那些地方的路不像子梅,它们很凶,常常把人累坏了。你好好睡一觉,睡到炉膛里的火苗熄灭,伤口就会长出新的肉。

如果没有桑青,我不会到这里来。

妈妈和央金跟我说了那么多话,她们的手心是热乎乎的,但子梅的夜晚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

我真的想过,要和桑青并排坐在这里,没有电,没有公路,没有通讯工具,我和他手指相扣,一切都是富足的。我试着用桑青的眼睛看着这片高原,他是一个野孩子,从这里走出去,想要走到世界的中心,他从不畏惧那些横在眼前的危险。

央金点燃柏木,桑青的脸在烟雾中慢慢浮现出来,一张英气勃勃的脸,嘴角有一种固执的笑,似乎在玩一个恶作剧。你不在子梅,也不在我所知道的任何地方,那我还能到哪里去呢?

人是这样地容易孤独。

明妙,你喝一口青稞酒。

这是妈妈亲手酿造的青稞酒,看起来几乎透明,像白石头中流出来的眼泪。

妈妈戴着一大串刻满符咒的银镯,挂着祖母绿的坠子。她把酒倒进大碗,用三个指头捏着碗边,端正地举起来,如同一道桑烟笔直升起,一直举到眉间。她下巴上有一条美人沟,眼白发蓝,脸颊上难以愈合的晒伤如同两坨绝色胭脂。她已经老了,我看着她,她越看越好看。妈妈对我说:明妙,喝一口这酒,青稞酒要三口喝完。

我端起酒碗,酒很重,像一面沉入手心的湖水,散发出清冽的寒气。我第一次喝青稞酒就遇见了桑青,我为了他只身一人走了这么遥远的路程,人和人的团圆真的这样艰难吗?一滴眼泪忽然掉下来,坠落碗底,它磕开青稞酒的声音太快了,像折翅的飞鸟撞碎冰面。

妈妈叫着央金,说唱一首歌吧,让明妙听听。央金就唱起来了,一首《女人歌》:冷风吹着老人的头,女人拿脊背去门缝上抵着。刺棵戳着娃娃的脚么,女人拿心肝去山路上垫着。男人不有女人陪着么,男人就要生病了。天上不有个女人在看么,天就不会亮了。女人不苦咋个得,女人不去吃苦日子就不会甜呢。

燃烧的柏木散发出浓烈的香气,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这一年多来寝食难安的激情竟然就这样平复了。在漫长的寻找中,我对桑青的贪恋已经发展到连自己都厌倦了的程度,如同一枚神经痛的牙齿,一旦那疼痛被除掉,就变得空洞。

我亲吻妈妈松弛的手心,今晚,在这人迹罕至的子梅村,我终于可以无忧无虑地躺下,睡在桑青的童年里,心平气和。那一夜,我没有梦见悬崖,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梦见过站在悬崖边,那种绝壁之上的命运消失了,我已落到人生的最低处。从此以后,再也不能更坏了,每一步都是朝着更好的地方去,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在子梅住下来。

高原的阳光灼伤了皮肤,脖子上出现一块块瘢痕,皮肤脱落,像一条有花纹的蛇。村子里的女人们都来看我,她们好奇,有着温柔的眼睛和美丽的棕色皮肤,心是热的。

子梅村有一个小学,学校硬件条件很糟,偶尔能点亮一只三十瓦的灯泡,有一个汉族老师,他是成都人,带着八个孩子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课,共用一块黑板,二年级写生字,三年级做数学题,四年级和五年级互相改作业,六年级带着一年级的小孩在操场上玩——不是玩,是体育课。老师有个女朋友在成都,太远啦,这一年里他们说了十六次分手,又没有电话,说句分手也要一两个月才知道。

这个世界的残酷往往超过我的想象,这个世界的动人也往往超出我的想象。我喜欢待在子梅小学里,和小孩子在一起,吃他们的食物,和他们一起唱歌,让他们用蓝色的笔在我手臂上画上藏文符号。物质如此匮乏,子梅的孩子却自由自在,心中充满了热情,他们让我愿意相信所有的好。

时间再也不重要,我可以花上好几个小时,看着一片树影怎样慢慢地从地面移动到一块巨大的石头上。此刻桑青并不在我身边,可这个世界依然是我寸步难离的,人的心灵里一定具有某种伟大的力量,尽管苦难无休无止,人的承受力也同样永无止境,我们比神所知道的更为坚强。

贡布路过子梅的时候,特意来看看我。

明妙,你还在这里啊。

是啊,我还没想好该去哪儿。

明亮的天幕下,一只苍鹰缓缓盘旋。贡布指着那只鹰:所有生物都有天生的智慧,这只鹰从不思考快慢和迟早的问题,它饿了就快速捕猎,吃饱了就好好活着,其他什么都不想。

我看着那只鹰,问他:一头黑熊也有天生的智慧吗?

有啊。贡布看着远方的地平线:藏族人相信,黑熊也不愿意变成几只熊掌和一张熊皮垫子,它们在森林里四处游荡,冒险,它们生儿育女,和你一样体验爱情。

贡布,你陪我去森林里走走吧。

这些天,我试着用桑青的眼睛看着一切,用他的脚踩着这里的苔藓,用他的鼻子呼吸,用他的味觉吃那些食物。我与子梅朝夕相处,有时候看到央金凝视这片森林,怀着那么深邃的感情,我就会觉得,子梅只是对我格外冷漠,没有表情。

我们走进一片狭长的土地,林木幽深繁茂,海拔很高。

贡布突然停下脚步,捡起一颗白石头,在手心里擦得晶亮。

他说:捡到白石头是很有运气的,在子梅,如果有人生命垂危,亲人们就会抄写很多古老的字符,用白石头压着,放在通往寺庙的小径上。

贡布,如果白石头能让病痛者恢复健康,打结的绳子和咒语能够呼风唤雨,那世界上所有伤心的人都能痊愈。

他的表情忽然变得郑重:很多年前,这里大地震动,洪水奔腾,带走了树木、石头、一些动物,还有很多东西。等到这一切过去,河水恢复平静,留下来的人们又回到这里,建造房屋,生儿育女,明妙,生命是强大的,没有不能痊愈的伤口。

我看着他,终于掉下眼泪。

我得告诉你,桑青已经死了,这就是全部。

在结古镇,我拿回了那个金色嘎乌盒,它佩戴在那个小个子司机胸前,盒子上描绘着靛蓝的文殊之眼,是我一笔一笔画上去的。警察说,这个人抢劫单身旅客,他背负着四条人命。

只是因为太轻易了,我不敢相信其中包含着桑青的命运。

我来到子梅,这里果然没有他。

我抽出桑青送给我的那把刀,将他的名字刻在坚硬的岩石上,在被激流拍打的那一面,他的名字显得很美,黑天神在远方吹奏长笛,赤身裸体的孩子戴着红花,而我鼓起勇气,在巨大的岩石上刻满关于他的一切,让字字句句都不褪去。

是在感情一再被熄灭之后,我才真正理解了感情。

我弯起手指,形成一个圆,放在嘴唇上深深亲吻,将它供奉给天空和大地。这是桑青教我的,我再也不会失去他,连这个动作也成为了我的一部分,一部分灵魂,一部分眼泪。我这么想着,也许桑青就是我的舍利。我想要杀死他,最终学会了温柔,我几乎为他而死,最终心平气和地往下活。他来了又走,让我懂得了死亡并不是人生的最终结局。

李明妙,你自由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金色的嘎乌盒,将秋英多杰仁波切的舍利放进去,让它和藏红花、孔雀毛在一起,让它和甘露丸,和江阳堪布的预言在一起,让它和桑青在一起。

河水奔流向前,我放开手,文殊菩萨靛蓝色的眼睛沉入水中,终于消失不见。

这一刻,我伸展手臂,听见所有的风都在呼唤。

桑青,再也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只要我一闭上眼睛,你就会出现。

明妙,你真傻,人们总有一天要分开啊,人是会变的,人是会死的。

如果你先死,我要去子梅,看看你出生的地方,你住过的房间,打开被灰尘覆盖的箱子,拥抱你的衣服,紧紧抱着。就像你还在衣服里,同样也伸展手臂抱着我。

桑青,如果我先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