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藏地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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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明妙(2)

他和我完全不一样,彼此靠近的时候,我们都有点紧张。

为此我一次次想象着和他分离,直到再也不怕,距离和时间都失去了威力。

桑青,再也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只要我一闭上眼睛,你就会出现。

明妙,你真傻,人们总有一天要分开啊,人是会变的,人是会死的。

如果你先死,我要去子梅,看看你出生的地方,你住过的房间,打开被灰尘覆盖的箱子,拥抱你的衣服,紧紧抱着,就像你还在衣服里,也伸展手臂,抱着我。

桑青,如果我先死呢?

那我一口一口喝下你的骨灰,用温暖的身体埋葬你,带着你到处闯祸,不把你放在狭小的盒子里。

可是还没等到死亡来找我们,桑青就不见了。

更糟糕的是,我不能见到他,感情还在,它一点儿没少,这真是最悲惨的诅咒。

这个春天,我独自一人重返土登寺。

已经三天没有洗澡,嘴唇干裂,眼睛深黑,心口贴着一枚老银子制成的金刚杵,旁边系着一颗狼牙,如果能够得到这样刚猛的力量,我愿意长跪不起,直到变成累累白骨。

我祈求了,祈求把我的白骨安放在高山之上,朝着他的方向,祈求菩萨在白骨的眼窝里播撒泥土,开出花朵。如果他回来找我,他的气息会让花朵瞬间凋零,如同芬芳泪水,从山巅纷摇跌落,没入碧青的通天河。

桑青,我把骨头还给你,我把眼泪还给你,我把希望还给你,从此不用想起你。

暮色中,一具黯淡的身影向我走来,是江阳堪布。

春天尚未来到高原,此刻光线收敛,大地显露荒凉。一只聪明的老鸟在树杈上筑巢,它呱地叫了一声,我的汗毛就竖起来了,我觉得又渴又冷。

江阳堪布递过来一个牛皮水囊。

我拧开它,仰头灌下一大口,水冰凉得如剑割喉,猛烈地震慑住心神,眼睛变得酸涩。

我一个字也不说。

究竟发生了什么?命运要这样设下谜团,将人困在旋涡中央受苦。

我咬牙不哭,也绝不乞怜,即便行走于刀锋之上,我也要诅咒安排了这一切的神。如果你以为惩罚我,让我尝到苦头,就可以抵消桑青令我感受到的痛苦,那真是大错特错了——可见神明也无法洞察人心。

江阳堪布,我直视他乌黑的眼睛:我不想要那颗舍利。

为什么?

我不原谅,不原谅背着我发生的一切。

土登寺大殿寂静无声。

我端坐佛前,看着月亮升起来,因为人的感情,我与神佛缔结誓约。

江阳堪布,人们受到伤害,就会消沉,直到伤害消失吗?

没有伤害,也许你得学会接受伤害。佛陀曾经亲口说过,你不能抓到一块黄色的东西就叫它黄金,必须用各种可能的方法考验它,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明妙,那被你称为伤害的东西,会让你历经考验,直到炼尽你身上的渣滓。

江阳是英俊的康巴汉子,他的家乡在玉树州东科村,村子附近有康巴地区最为殊胜的白塔,据说是莲花生大师建造的。村子里还有一个名叫仁青的老头,从佛教衰落的时候起,常年过着一种隐居的生活,奇怪的是,他名气很大。到了谷物成熟、牛羊肥壮的季节,东科村人会找到仁青老头闭关的地方,请他出来阻止冰雹降落。见过他的牧民说,仁青老头的脚趾头动一动,周围的大山也会随之震动,他具足呼风唤雨,超度亡灵的能力。

江阳的父母是牧民。从八岁起,江阳就赶着羊群走遍了附近的山坡,寻找水和食物。他很聪明,知道哪里有最好的牧草,在日升日落之间,他和羊群要慢慢度过很长时间。羊群吃饱喝足就很高兴,挤在一起打瞌睡。江阳叫得出每一只羊的名字,他用树枝捅醒那些做噩梦的羊,偶尔有一只羊不听话,跑到别的地方,他教训它,用小石头砸中羊屁股。等羊群安静下来,江阳就在山坡上写字。他有一本破旧的经书,上面的字他都不认识,但他能写出和书上一模一样的字,用树枝在泥土上写,用小石头在大石头上写,漫山遍野都是经文,包含着一个牧羊男孩不能理解的忠诚。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江阳又赶着他的羊群经过岩洞,接着他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缓慢而轻柔,这就是秋英多杰仁波切,东科村人都叫他仁青老头。

仁波切指着写满经文的巨大石头,问:这些都是你写的吗?

男孩点点头。

仁波切脸上浮现出笑容:你愿意跟随我吗?你可以写书,学习汉语和英语。

男孩有点紧张,他不认识字。

仁波切沉默了一会儿,他拿起男孩手中赶羊的树枝,开始画一个字母:

读作:阿。它是种子,一切被创造前的种子,阿是最重要的种子,是虚空中的黑暗。

仁波切说:你会创造自己,成为一个翻译。

江阳回忆起第一次见到仁波切的感受:他很高大,非常消瘦,像一朵花儿,漂亮的花儿,似乎随时可以融入光明之中。

此后他一直跟随在秋英多杰仁波切身边,成为一个知识具足的大堪布。

江阳从不对自己撒谎。只有一次,他离开仁波切,离开土登寺,那时候他更加年轻。

藏族人认为,出生,死亡,朝拜。这是人生三大事。

每个藏族人一生中起码要完成一次朝拜。他们徒步上路,将全部财富随身携带,转动经轮,穿越可可西里无人区,翻过念青唐古拉山,在海拔五千五百米之上的山口献上哈达。虔诚者一步一跪,前往拉萨大昭寺,去朝拜释迦牟尼佛。路途非常艰险,有些人要花三年的时间才能抵达,也有人被埋葬在雪山上。

那一年,创巴仁波切从不丹王国来到拉萨大昭寺公开演讲。

他引起了轰动,人们都说他是一位伟大的上师。出于精神上的贪婪和好奇心,江阳恳求去拜见他。

年轻的江阳和僧人老嘎玛结伴前往大昭寺。他们四月出发,六月抵达拉萨。老嘎玛一路磕长头,眉心里鼓出来一块疤,像一枚鸽子蛋,那是反复破裂的伤口,也可以说是反复愈合的内心。

拉萨郊外有一座极其优美的行宫,创巴仁波切就住在那里。

他有一个管家,是英国人,跟随他多年。江阳堪布回忆起行宫之夜,那是极为特殊的经历:枝形蜡烛被点燃,喷泉散发出玫瑰花的芬芳。创巴仁波切把白绸铺在地上,用中文、英文和藏文写下同一个词:觉知。空中飘荡着亨德尔的水上音乐,明快而嬉戏。

诗人和舞蹈家端着红酒杯四处走动,漂亮姑娘追随仁波切而来,她们在草坪上合影。

他们几乎没有时间交谈。得知江阳来自康巴地区,创巴仁波切说:你拜了拉萨的佛祖,但你拜了自己家乡的白塔吗?江阳提起秋英多杰仁波切的名字,创巴仁波切若有所思:我知道他,你有一位很了不起的上师。

返回土登寺之后,江阳再也没有升起过怀疑之心。

你学习到什么呢?

他说:他们教授了同样的东西。上师并不能改变你什么,他只是帮助一个人保持平静。当你保持平静时,就能在每一个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方,做出正确的事情,人们称此为“信心”。

我沉默了一会儿,感受到他说出了辽阔之物,事物最深邃的本质是简单的。

这么说你找到了信心。老嘎玛呢?

到达拉萨的第一天,老嘎玛看到布达拉宫,就倒下去,他再没有醒来,尸体裹上洁白的哈达,送去焚烧。江阳堪布说:有一块小腿骨怎么烧也不坏,骨头上显现出一尊佛像,眉目清晰。

我将目光从江阳堪布脸上移开,望向自己掌心。

一颗舍利子。

它是灰白色的,呈现微小卵形,静定如花籽,表面分布着若隐若现的阴影。

我端起它,对着灯火缓缓旋转手掌,试图寻找神奇之处。它看起来完全没有生命,没有光与热。佛经里说,舍利是不朽之物。

江阳堪布,它究竟是什么?

是信心。他的声音慢条斯理,具足天然尊严。

我把舍利放在桌子上,放在我和他之间。

这是一张宽阔的木头桌子,堆放着茶具、书籍、酥油灯、糖果和一把巨大的黄铜锁。

我搬动黄铜锁,掂了掂,觉得这家伙比信心更沉重。

江阳堪布,世界上有没有不能被损毁的信心?

他并不回答,用藏族人特有的眼睛看着我,乌黑的,凝然不动。

我不信。

说出这三个字,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咬紧牙关,我将大铜锁举起来,准确地砸向那颗舍利。

咣当一声巨响,桌上的茶杯猝然崩裂,杯中水一分为二,在桌面上迅疾流淌。

我们一动不动。藏蓝的山峦间太阳一点一点落下,佛龛上花瓣一片一片收拢,一切都很优美。

静默之后,江阳堪布开口说话,他的嗓音也很优美:

明妙,你要找到桑青。

为什么?

基于勇气和慈悲。

我不理他,缓慢地移开那把铜锁,桌面上出现浅浅凹痕。

在一切陷落之处,舍利纹丝不动,它没有崩裂,没有损毁,好像刚刚被创造出来的样子,完整如初。

我骤然心酸,眼泪终于掉下来。

这一天终于会到来。一个让人备受折磨的问题,之所以难以解决,只是因为缺乏勇气。它让人沮丧、纠结,受到伤害,这么不容易,可是别想逃掉,它总会摊开在你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