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藏地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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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桑青(1)

我从小看地图。当桑青说他出生在子梅的时候,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子梅是真实存在的地方,而桑青的故事发生在我看不见的平面之上。

他是这么说的:很多年以前,日子并不好过。

桑青的父辈们迁徙到高山之上,这里与其他地方不同,来到这儿的人都很偶然地做出了决定。男人们用绳子捆绑整根树木,拖着巨大的房梁,在子梅修造房子。那些房屋的线条像尺子一样直,因为背靠大山,显出庄严的气氛。

天气好的时候,站在子梅村的空地上可以看见贡嘎山主峰,积雪像纯金一般光芒闪耀,巨大的冰川沿着茂密森林隆隆而下,在高山草甸上切割出一道道深深的沟壑。流水是半透明的琥珀色,雪松和高山栎隐藏了湖泊,水面呈现出纯净的蔚蓝。

桑青出生后不久,父亲就去世了。父亲活着的时候,是整个贡嘎山乡最俊美的男子。那一年大哥十九岁,二哥和他年幼,母亲没有再嫁人。彭措一家留在了子梅村,三个儿子飞快地长大,房子和山岩一起经受风霜。

二哥十岁的时候,被指认为泽巴多吉第二世活佛转世,在贡嘎寺出家。

这是一件很隆重的事情,桑青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他长得很高,变得更加敏感。

一位德高望重的活佛从西藏来到子梅,脚步持重地踏进贡嘎寺的大门,主持二哥的坐床仪式。有人吹响白海螺和长号,创造某种觉醒感,大殿里铺上锦绣的垫子,供奉花朵和糌粑,上千盏酥油灯被点燃。小活佛被使者搀扶出来,他头戴高冠,盘脚趺坐,披着金碧辉煌的斗篷。

桑青观察到发生的一切。二哥表情忠诚,没有一丝笑容,也许他是一个真正的活佛,总之他显得很智慧,符合所有人的期待。

几个月后,二哥离开子梅,前往西藏昌都某地的一座寺庙,跟随伟大的上师接受完整的训练。

妈妈说,迦吉顺应人们对他的期待——迦吉是泽巴多吉第二世活佛在彭措家的名字。告别的时候,妈妈跪拜在他面前,亲吻活佛的手心和脚背,这一切都很自然。

只有彭措家的桑青常常做出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他总是和人们的期待反着来。

桑青七岁的时候,大哥教授他骑马、使用匕首,带他进入森林深处寻找松茸,在山坡上挖掘稀有的虫草。每天傍晚,桑青会到寺庙里学习,僧人们教他识字和绘画。

从幼年起,桑青关心的就只有尘世,他从不害怕犯错。他偷盗邻居的水壶,跟骑摩托车的人换回一包香烟,藏在口袋里。大哥搜出香烟,一掌掴出他的鼻血,用牛皮绳把他绑成一团,丢在木楼梯下面。他通宵看录像片,然后离家出走,想要徒步走去香港,找周润发。五天之后,大哥从镇上把桑青抓回来,打一顿,吊在房梁上,直到奄奄一息才放他下来。

大哥以父亲的方式教导他,虽然桑青对父亲没有丝毫印象。

男人们竭尽所能地生活,却一个一个地消失。

桑青曾经专程去了一次西藏,寻找二哥,那已经是很多年后的事情。

他捧着一个小罐子,罐子里装着大哥的一小块头盖骨,骨头非常平整。桑青请求活佛为亡灵做一次超度,这场庄严的法事在墨竹工卡举行。

有谁还记得墨竹工卡呢?它是死亡之地,横卧在悬崖之上,犹如一个血腥的婴儿。

超度开始之前,天葬师抓起一把青稞拭净手上的血腥。他走到悬崖边,点燃桑烟——那是一种柏树的香熏,藏族人认为桑烟的香气可以驱赶不干净的东西。枝叶燃烧,火苗明亮,烧出一股白色烟,桑烟笔直地朝上走,像一把斧头,又朴素又纤细,将山一劈两半。

活佛开始哭泣,他可能感受到了人们憋着的情感,所以他开始哭泣,然后允许所有人哭出来。据说这本身是一个伟大的传授,教导大家如何感受到他人。桑青对这种说法不以为然,他无遮无拦地坐下来,轻轻敲响面前的磬,古老的乐器在墨竹工卡响起,声音绵长低回。

视线开阔,荆棘丛中粉白杜鹃盛开,高山乔木直冲云霄。桑青举起大哥的头盖骨,对着阳光看了看。

活佛仿佛洞悉一切,他温柔地念诵经文,只字不提。

人们常常欺骗自己,假扮成另一个人,因为并不喜欢真相。

桑青酗酒,惹祸,要挟他人,诱惑循规蹈矩的女子,他不怕毁灭,所有没发生过的事情,他都要大胆尝试,他对活佛说:这就是我的修行。享受快感本身就是在表达智慧。这样说似乎有点天真,但他确实有不同寻常之处。

起初你只想要快乐,总有一天,你会为此接受考验。

桑青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当考验来临,没有人能百分百准备好。

他讲述子梅的冬天。

每个夜晚,高山栎树的枝干熊熊燃烧。栎树是子梅人的依靠,盖房子,制作梯子,到了冬天,枝干烧火取暖,叶子是马匹的食粮。白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天气依然很冷,雪鸽掠过大片茂密的森林,飞到固定的石头上晒太阳。

十五岁,大哥扎西就是个好猎手,他大胆沉静,是彭措家的骄傲。子梅人赚钱的来路不多,采集松茸,挖虫草,还会有盖房子的人家来深山里买木头。有一次,扎西想要寻找一根更加粗壮的高山乔木,这能卖个好价钱。他独自走得很远,天黑透了也没回来。山里有黑熊、雪豹,还有深不可测的悬崖,当天夜里下了一场大暴雨,树木和巨大的石头从山崖上滚落。

消息传得很快,村人都来了,聚集在彭措家的堂屋。

这么大的雨,怎么找人啊?

男人们很沮丧,也不知道怎么说,只好抽烟,把浓烟喷在狗的脑袋上。

一个小个子邻居忧心忡忡地说:扎西回不来了。

你敢再说一次?父亲吼叫着冲过去,人们把他拉开了。

大家劝说父亲:他只是太伤心了,没有其他意思。

小个子邻居能理解,他闭上嘴。

父亲还是很生气,冲他喊着:你再多嘴多舌,我就割掉你的舌头。

其实小个子邻居并无恶意。

大家也都不说话了,确实有点尴尬。

父亲像石头一样站起来,说扎西还活着,他是我儿子,我知道他活着,我知道他在哪儿。

他狠狠抽了火塘一鞭子,火星飞溅,所有人都被吓住了。

父亲做出决定,他要独自进山,现在就去,去找儿子。

谁也阻挡不了一个父亲的信心,他带着雨披、斧头、绳子和手电筒,怒气冲冲地拒绝了别人的跟随,冲进大雨里。

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父亲真的找到了扎西。你能想象出这种概率么?扎西在暴雨中滑下山崖,两条手臂全断了,父亲从泥浆和乱石堆里把他挖出来,裂开的肋骨伤到了肺部,扎西嘴角涌出血沫子,只剩一口气。

父亲砍下高山栎的枝条,撕开衣服,固定住扎西的身体,把他扛回来。

他们身上裹满泥浆,高山栎的枝叶覆盖了人形,就这么闯进家门。人们惊呆了,不知道是什么怪物破门而入。

扎西命真硬啊,有人这么想:该把女儿嫁给他。

扎西被送去县里的医院治疗,他恢复得很快,像一个崭新的人。回到子梅的第一天,他兴冲冲地进山,打了几只雪鸽和野兔子,拎回来庆祝。

你知道父亲对扎西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如果你再进山,我就亲手砍断你的脚。

扎西说办不到,佛菩萨和贡嘎山都是不能背叛的。

父亲拎出一根牦牛皮拧成的鞭子,劈头盖脸抽过去。扎西不躲避,也不出声,十分钟后,遍身渗出血珠。这一顿打,让扎西在床上躺了五天,第六天,他爬起来,带着腰刀上了山,从此父子再也不说一句话。

桑青降生没多久,父亲在山里遇上了黑熊,再也没有回来。

四天之后,人们才在沼泽地里找到了他,半个脑壳都被熊掀开了,英俊的面容难以修复。是扎西把父亲背回家的,他亲手点燃火葬的第一根木条,把酥油和青稞酒洒向火焰,他一滴眼泪都没掉。

葬礼完成后,扎西摘下墙上的猎枪,撕开父亲贴在上面的封条,擦了一遍油,拎着枪进了山。他在贡嘎山里转了三天,找到了一头黑熊——也许并不是伤害父亲的那头。他一枪就打死了它,然后把熊钉在一棵高大的沙棘树上,割掉死熊鼻子,让蚂蚁和各种虫子叮它。

射杀那头黑熊后,扎西再也没有打过猎。他威风凛凛,整个贡嘎山乡的人都爱看他骑在马背上的样子。

时间在走,桑青渐渐长成一个少年,他灵敏,不屈服,很会读书,容貌酷似父亲。扎西娶了一个名叫央金的姑娘,生育一儿一女。吃了太多辛苦,阿妈衰老得很快,腰和眼睛越来越坏,她总是蜷缩在火塘背后的皮垫子里昏昏欲睡,有时候会突然犯糊涂,以为逆光站在窗前的男孩是自己丈夫的灵魂。

阿妈抱着孙子,指着桑青说:桑青舅舅和爷爷长得一模一样。

爷爷呢?

他转世去了别的地方。

爷爷还回来吗?

不会了,现在那个家也很好吧。

你不想他吗?

阿妈指指心口:你想一个人,就在这里给他留个位置,谁也拿不走。

人这一辈子,沟沟坎坎是过不完的。阿妈总说:再好的缘分,都有散的一天,心里天高地阔,日子山高水长。